第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周子舒登时无言以对。


    温客行点点头,自顾自地道:“我看人从未出过错,你一定易容了。”


    周子舒继续无言以对。


    温客行锲而不舍地盯着他的脸使劲看,看了半天,又放弃似的把头往后一仰:“可我竟看不出破绽,这些江湖小把戏,得要多大的本事,才能叫我看不出破绽?只怕还没生出来吧?不可能不可能……”


    顾湘凉飕飕地说道:“主人,你上回还指着一个杀猪屠夫的背影,断定是美人呢。”


    温客行轻声细语地道:“那人虽是个屠夫,单是那双水光潋滟、顾盼生姿的眼,便能称他一声美人。英雄尚且不论出处,屠夫怎么了?你懂什么,小孩子家不知美丑。”


    顾湘叹道:“水光潋滟、顾盼生姿?不就是打了个哈欠没揩干净眼泪么?更何况还有那宽鼻阔嘴肥头大耳……”


    温客行斩钉截铁地道:“阿湘,你眼神不好。”


    周子舒已经慢吞吞地爬起来,径自去查看那少年张成岭的情况了。


    第七章


    上路


    周子舒点了那少年张成岭的睡穴,只是怕他一时心里转不过弯来,让他冷静一下,并未用多大的力道,所以那古怪的温客行进来之后,又过了不大一会儿,便醒过来了。


    他睁开眼,先是呆呆地望着破庙的屋顶愣了一会,好像灵魂出窍似的,在昨天之前,他还是千人捧万人宠的张家大少爷——纵然教他读书的先生摇头说此子顽劣,是粪土之墙不可污,纵然教他习武的师父当面违心点个头,心里老觉得他烂泥糊不上墙——他的日子还是过得很快乐。


    衣来张手,饭来张口,婆娘老妈子一屋子跟在后边伺候,书读得不怎么样,却没缺过夜来添香红袖,一天到晚有小厮跟在身后奉承着,张成岭虽然也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却仍不妨碍他在这样的恭维里偶尔享受一下飘飘然的感觉。这么在蜜罐里长到十四五。


    可一夜之间,什么都没了。


    家没了,爹娘没了,亲人朋友都没了,他的世界突然颠倒了个个儿,惶惶然而不知所措极了。


    周子舒磕牙打屁还有两手,却不大会安慰人,便默然坐在一边。张成岭愣了一会神,两只眼睛里就默无声息地淌出两行眼泪。


    只听一边温客行问顾湘道:“那小东西是什么人?”


    顾湘道:“听说是张玉森的儿子。”


    温客行点点头,脸色平淡得很,好像张玉森三个字在他心里就是朵浮云,过了一会,才问道:“张家听说穷得什么都没就剩钱了,怎么张玉森的儿子变成这副德行了?是离家出走没带够银两,还是迷路找不回家了?”


    顾湘低声道:“听说头天晚上张家被人暗算,灭了门,眼下估计也满城风雨的,主人你昨晚上出去鬼混得太投入,一准是没听说。”


    温客行想了想,觉得有道理,于是点点头:“怪不得一地死人呢。”


    他便又去打量周子舒,问顾湘道:“那他是做什么的?”


    顾湘嗤笑道:“那叫花子自称名叫周絮,昨儿收了人家二钱银子,便把自己卖给那小子了,要送他去太湖。”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表情严肃地思量了一会,对顾湘道:“那他肯定是个美人,错不了,世上只有美人才能这么笨。”


    顾湘习以为常地装没听见,一边周子舒摸不清此人深浅,于是也效仿之。


    他低头看了一眼仍在那默无声息地掉眼泪的张成岭,有些烦,心道这兔崽子还没完没了了是怎么的,便用脚尖轻轻地踹踹他,干咳一声道:“张小少爷,若你休息好了,便起来收拾收拾吧,此地不宜久留,后边说不定有多少追兵等着把你斩草除根呢,周某受人之托,起码得全胳膊全腿地把你送到太湖。”


    张成岭眼珠缓缓地转了一圈,又凝住了,双手捂住脸,将自己蜷成了个大虾米,嚎啕大哭起来。他一哭,周子舒便脑仁疼,心说要骂他两句吧,还总觉得于心不忍,当个孩子哄哄吧,他也不会,便沉默地坐了一会,然后忽然站起来,往门外走去。


    他本意是去看看那尊被他一掌拍出去的佛像,总觉得才要积德,便出手亵渎了佛祖,不太好,想着找个什么法子把佛祖放回去才是,谁知张成岭以为他要走,竟打了个滚,飞快地爬起来往前扑去,一把抱住周子舒的腿,口中急道:“周叔,周叔,你别……你别走,我……我……”


    他抽抽噎噎的模样,可怜极了,虽是和周子舒萍水相逢,眼下却除了此人之外别无依仗,简直把周子舒当成救命活佛一般。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淡淡地道:“男儿膝下有黄金,你爹没教过你么?”


    张成岭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使劲在脸上抹了抹,鼻涕眼泪一水地蹭在袖子上,说道:“拜天地君亲师,天经地义,周叔乃是大恩人,让成岭拜您为师吧!”


    一边温客行和顾湘津津有味地看着,顾湘还小声点评道:“咦,昨儿还窝窝囊囊傻呵呵的一个小子,怎么这会机灵起来了?”


    周子舒只得道:“你先起来。”


    张成岭倔强地道:“师父不答应,我就不起来!灭门大仇,如不得报,我张成岭何以为人?!师父……”


    周子舒懒得再听他豪言壮语,一把抓住他肩膀,拎小鸡似的,便将他硬是从地上给拎了起来,自嘲道:“我一个快入土的废人,活一天是一天的,有什么能教你的,听闻太湖赵敬大侠,乃是你父亲的故交,我送你过去,不用求,自然有人排着队地教你功夫帮你报仇。”


    然后他转身运力于掌,将那大佛像拦腰抱起,走到香案旁,用力一推,便推回原位,嘴里念叨了一句着“罪过罪过”,双手合什,不正不经地拜了两下,回头看了一眼呆怔怔的张成岭,说道:“起得来便走吧,你不是要报仇么,得快点去找赵大侠才是,我带你出去找点吃食。”


    言罢旁若无人地伸了个懒腰,对顾湘笑了笑,没理会温客行,转身往外走去,也不管张成岭跟上不跟上。


    张成岭委委屈屈地站了一会,发现这人真的走了,这才只得匆匆忙忙地追了出去。


    温客行手指蹭着下巴,颇有兴味地望着这两人的背影思量了片刻,一拍大腿站起身来,对顾湘道:“走,去太湖,跟着他们。”


    顾湘收了脸上的嬉皮笑脸,沉吟了一下,才低声道:“主人,据那张成岭说,昨日在张家灭门屠杀的是青竹岭恶鬼众,吊死鬼薛方也在。”


    温客行淡淡地扫了她一眼,道:“嗯,所以呢?”


    顾湘怔了一下,眼看着温客行已经往外走去,忙急急跟上,正色道:“那吊死鬼分明是个冒牌货,昨日被我打死了,主人……早知道些什么么?”


    “阿湘。”温客行扫了她一眼,那双眼像是要把人吸进去一样。


    顾湘立刻低下头,小声道:“是,奴婢多嘴了。”


    那一刻这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少女竟脸色泛了白,神色分明是恐惧。温客行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这才满意地转过目光,继续往前走,顾湘依然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


    只听温客行径自道:“我们跟着那姓周的人,我肯定看不错,他必是个美人,这一路跟下去,总有能揪出他的狐狸尾巴,阿湘,你不信,我们可以打赌。”


    于是周子舒这一路,必定是不能安宁的了。


    带着张成岭,简直像是带了一个无敌臭屁,一路上招了不知苍蝇追着飞。这一夜又打发了一帮追来的人,他把玩着手上那二钱碎银子,就后悔不迭了。


    他功力还剩五成,一身能耐本事在,这些人倒也奈何他不得,只是七窍三秋钉在身,精力时有不济,便不耐烦他们这样没白天没黑夜地换班折腾,一边应付追来的虫子,一边又提防着那天莫名其妙就不紧不慢地跟在自己身后的主仆两人。


    若是只有周子舒自己,甩开他们倒也容易,可始终带着个小累赘,再者那温客行不知何方神圣,竟也是有些本事的,几次三番地甩掉了他们,可过了不到半天,便又能看见温客行那张眼下叫他十分想揍上一拳的脸。


    周子舒悄无声息地把那试图偷袭的黑衣人的尸体拖了出去,然后回到房中,再次在黑暗的地方坐下调息,张成岭无所察觉,仍在呼呼大睡,做梦做得不亦乐乎,这几日带着他,倒也不觉得这少年有什么要不得的少爷习性,当初那水做的似的,就会哇哇大哭的孩子,好像经此一事,忽然被迫长大成人。


    不管赶路极缓,从不多一句嘴,周子舒说什么便是什么,老实得很,只是满口“师父”改不过来。


    改不过来便改不过来,周子舒心里想着,反正把他往太湖赵家一丢,自己就走人,该游历哪游历哪去,他计划得好好的,还剩三山五岳几大湖要看,北边便不去了,南疆还有个故友没来得及拜访,少不得要在下黄泉前去跟他打个招呼,讨杯水酒喝……


    忽然,床上的少年便大汗淋漓地挣动起来,他每天晚上都几乎要来这么一出,表面上是没事了,一心一意专门想着好好报仇,振作了起来,可那夜记忆却始终如梦魇如影随形,周子舒叹了口气,将他推醒。


    张成岭大叫一声坐起来,目光直愣愣地,半晌,才反应过来,转向周子舒,小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的。”


    他本是少不更事的年纪,那眼中虽满含血丝,眼神却仍旧纯净,纯净得莫名熟悉,叫周子舒恍然想起了一个深埋记忆里的人。


    曾经那个……心心念念要和他浪迹江湖的人。


    便忍不住愣住了。


    张成岭小心地道:“周叔,我不是故意吵醒你的,我就是梦见我爹……”他嘴唇颤抖起来,青白一片,“要不……要不我不睡了吧?”


    周子舒拍拍他的肩膀,下意识地柔声道:“不妨事,你睡你的,再做恶梦我叫你。”


    张成岭低低地应了一声,钻回了被子里,手指仍下意识地拉着周子舒的袖子。


    周子舒意味深长地看了被拉住的袖子一眼,张成岭讪讪地笑了笑,又将手指蜷缩着收回去。


    就在这时,不远处似乎有人拨了一下琴弦,“铮”的一下,张成岭只觉那声音似在耳边炸起的惊雷一般,五脏六腑都随之震颤了一下,随后竟是剧痛,闷哼一声,死命捂住胸口——


    第八章


    月色


    那琴音极细,如蛛丝缠缚,仿佛来自四面八方一般,带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谲肃杀之意。


    顾湘甫一听见,便也觉得内息翻滚,只是她见机快,立刻强迫着自己冷静了下来。


    而原本在床上躺着睡觉的温客行,不知何时起来了,悄无声息地站在窗户边上,透过窗棱的月色照在他脸上,那脸色也仿佛柔和了些似的,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黑暗中的一个地方。


    他长长的影子拖在身后,一动不动,乍看面无表情,却又隐含笑意,像是一尊冷漠而诡异的石像,夜色之下,身上的危险之意不加掩饰地释放出来。


    像是个无喜无愁的鬼魅。


    顾湘人机灵得很,一察觉不对,立刻封住自己的耳朵,尽量不听外面的音,端坐调息,抱守元一,好一会才将那股子恶心给压下去。


    温客行用细长的手指划过窗棂,低低地笑了一声:“竟然请来了魅曲秦松……这手笔不小,也不知是在对付谁。”


    忽然,他听到有什么东西破风而过的声音,像是琴弦太干涩了,已经发不出琴音,只能闷闷地发出“扑扑”的响,又像是什么人弹出了几颗极小的小石子,打在漫无边际的虚空里。


    几不可闻,却微妙地将那缠缠绵绵无止无休的琴音打断,像是往水中扔了一个小石头,清波细流瞬间荡起波纹,在人看不见、捕捉不到的地方扩散开去。


    琴声果然一滞。


    温客行靠在窗边,闭上眼,仔细地听着,嘴角露出一个玩味的笑容。


    随后,琴声猛地再次响起,洪水猛兽一样地汹涌而来,弹琴的人忽然痛下杀招,而几乎与此同时,那隔壁房中传来一声尖鸣,细听起来,像是笛子,可一般的笛子不会发出这样的声音,极尖锐,尖锐到像是要撕裂什么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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