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priest
    不是听不到,是听不懂了。


    他慢慢地抬起头来,有些迷茫地看了郑越一眼,轻轻地拍拍他的手臂,小声道:“别在我耳边大声说话,震得人头晕。”他动了动,郑越却不肯放手,反而箍得更紧了,紧得有些发疼。冉清桓想茵茵还在地下躺着呢,郑越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了,他有些不满地皱皱眉,“你做什么?放开我,茵茵趟地上,我要叫她起来。”


    郑越在看见冉清桓的一瞬间便后悔了。有的时候,情不在心便不知伤,郑越这男人寡情得很,一番心意又全都扑在冉清桓身上,当年和戚雪韵不过逢场作戏,圣祁在他眼里根本也不算什么,教养他,也不过是为了大景的江山,从来不知道这番天伦的骨肉情应该是什么样的……何况,又哪里是什么亲骨肉呢?


    可是怀里的人的魂魄好像一瞬间被抽掉了似的,这些年冉清桓怒过,不甘过,也伤心过,却从来未曾有过这样失了心似的表情,眼睛里空空荡荡的,好像忽然间什么都看不见了似的样子,黑沉沉的只剩下一片死寂。


    郑越想起樱飔不咸不淡地提醒他说“到了大公府看看不就知道了么”,想起那女子脸上晦涩的,别有深意的目光,忽然不知所措起来,只能更紧地抱着怀里的人不撒手,心里涌上巨大的惶恐……就好像,这个人便要离他而去了似的。


    冉清桓低声斥道:“你还有完没完,这么多人在,说了放开我!”他猛地甩开了郑越的手臂,力气大得出奇,郑越听见自己的关节嘎巴脆响一声,他怔怔地看着冉清桓拨开人群进了屋子,那风尘仆仆的身影好像一下子佝偻了下去,苍老像是爬上了那光鲜的身子下涌动的骨髓里,一身的灰败。


    冉清桓温柔地抱起茵茵的身体,小心翼翼地将女孩放在床上,拉出被子给她掖好,微微敛了眉眼,一向粗枝大叶的男人突然细心得让人发慌,他甚至伸手在茵茵泛出青白死气的脸上刮了一下,低低地自语道:“身上都凉了还在地上滚,反正我说话你压根就当是耳旁风……”


    这时郑泰试探地叫了一声:“主子……”


    冉清桓回头横了他一眼,食指压在嘴唇上:“孩子都睡了,有什么话回头再跟我说。”


    郑泰叹了口气,不再吱声了。


    冉清桓眼角扫过一帮子人,有些不高兴似的,语气不怎么好:“怎么还围在这里?散了散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围得我都有点喘不过气来……不就是茵茵病了么?”


    他扫了一眼郑越:“皇上怎么也这么晚了不回宫,米四儿你在那发什么呆?”


    米四儿讷讷地张张嘴,用力抹了把脸,背过身去。


    冉清桓挑挑眉,正要再说什么,忽然,眼前一道灰影极快地闪过,陆笑音不知道从哪里窜出来,直窜到床上,一口叼起女孩的身体,冉清桓猝不及防,微微错愕后是勃然大怒:“你干什么?!”


    他竟一把将还没来得及从腰上摘下来的刀抽出来,刀锋如惊鸿,映衬得他眉目冰冷如铁。


    这时候冉清桓全部心神都被陆笑音牵制,没提防身后被人在后颈上重重一挥,视野瞬间暗了下去,抽出一半的长刀落在地上,将他垂下来的衣摆划了道口子出来。


    樱飔接住他,抬头看了巨狼一眼,陆笑音迅速移开目光,从床上跳下来,窝到一边角落的阴影里。


    “要不是这狼,也难让我得手。”樱飔叹了口气,回头深深地看了郑越一眼,却没说什么,只是轻手轻脚地把冉清桓放倒在床上,“大人一时迷了心窍,属下无奈只得出此下策,多有得罪了,告退。”


    “皇上?”郑泰见郑越仍是呆呆地站着,忍不住轻轻地提醒了一句,眼下一个倒下了,这唯一的主心骨可别再出什么状况了。


    郑越像是才回过神来似的,顿了顿,上前把冉清桓抱起来:“后世你们先料理着,一切按规矩来,米四儿,找礼部来人。他……朕先把他带走,等到……”等到什么,他没有说出口,剩下的话淹没在沉沉的叹息里,冉清桓头歪在他怀里,一只手垂下来,挂在旁边,像是怎么都捂不热的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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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乱梦连番。


    女孩的笑声挥之不去一样,冉清桓想睁开眼睛,却怎么也睁不开。


    他努力理清着自己乱作一团的思绪,却只得出了一个结论,茵茵……不在了。


    他原想着,女孩儿若是自己抓尖好强愿意出类拔萃,便尽自己最大努力培养她,若是她性子惫懒不愿意多费什么心思,也随了她去,反正自家女孩子身价高,庞儿又俊,不怕她一世无托。


    将来不要她嫁给圣祁杨瑾这样明摆着不省心的主儿,斗一辈子心眼儿,也不要莫凛个小兔崽子这样打小就爱拈花惹草的,就要梁函这样的不错,心眼实在,人又可靠些,可是梁家男儿必从军,若是将来有个什么事情,梁函上了前线,茵茵不要独守空闺么?


    也不好,干脆让她跟着徐思捷混日子得了,什么时候都不慌不忙不紧不慢,也省的她闯祸。


    这些有的没的的想法自打茵茵这几年大了,有人开始惦记着说媒开始,便在他脑子里转了千百遍,都说儿孙自有儿孙福,长辈们不消操心,可是哪能呢?孩子到八十那也是孩子,在自己眼里是怎么都长不大、放心不下的。


    十几年前的时候,他原是想着就这么一直浑浑噩噩的,没啥大志向也没啥大野心地混下来,和那个人相依为命,也不显得寂寞,可是凤瑾葬身在了南山的树林里,命运急促地转弯,一天之内星辰原都换了颜色。


    他烂醉狂言,甚至不知不觉中留下男儿泪……可是一觉醒过来,照样要在这陌生而险恶的世界里和一干人等斗智斗勇,凤瑾不过成了个过去的人。


    一道心里的疤,仍然间或疼痛,可是不致命。


    少年桑考妣,与长者白发人送黑发人是不一样的。前者失怙,黄土下埋得是依靠,是个安稳的成长的少年年月,可是人不能活在上一辈的影子里不出来,前半生风雨催出来的人,未来还是握在自己手里的。然而丧子,丧的却是希望,是整个后半辈子。


    父母和子女的感情从来不曾对等过。这道理,年轻人总是不明白,等明白了,也便不年轻了。


    他胡思乱想,身体里的水份好像一点一点地被蒸发出去,忽冷忽热的,而茵茵的脸也一会清晰一会模糊,女孩子哭哭笑笑没个定准,最后却只剩下那张青白无生气的脸,睁开眼睛却不见眼珠,眼眶里撑得满满的白眼仁,直直地盯着他,一声一声地唤着“爹——爹——你怎么早不回来”……


    他徒然清醒过来,堕入了人世,已经是不知过了多久,手被人紧紧地攥着,心里却还是冷。他不想睁眼,好像不正眼看,发生过的事情,便可以当成不存在似的。


    第六十二章


    恨


    千古悼亡词句,自来销


    魂于平淡。


    随着耳畔一声低低的叹息,冉清桓的身体微微地颤抖起来,终于还是慢慢地睁开眼睛,眼珠不复灵动,半开半闭间直直地注视着上方的床幔,光华全都湮没在静谧神色里,明黄的流苏垂下来。


    郑越的手紧了紧,一时竟不知从何说起。


    半晌,冉清桓才轻轻地道:“我方才心思起伏太大,有些失态,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大约自己也不分明,你……你别往心里去。”他不等郑越答话,便侧过脸去,五官都埋在衾枕里,将自己的手从郑越手中抽出来,狠狠地抓住床单,关节泛着白,浑身都在发抖。


    郑越伸出手去,却不敢碰到他。


    沉默良久,冉清桓才翻身坐起来,静静地整理了一下自己:“这些日子也辛苦你了,我……我先回去了,”他嘴角好像弯了一下,极快的消失在两颊间入了骨的疲颓憔悴里,“我原想着将来亲手为她披上嫁衣,如今看来是不成了,那么寿衣总归要亲自经手。”


    “清桓……”郑越讷讷地叫住他。


    “嗯?”冉清桓回过头去看看他,苍白地冲他笑了一下,那笑容便像是画在皮上似的,脆弱得好像被水一冲便荡然无存了,郑越咬紧牙关,到了嘴边的话到底憋了回去,只是摇摇头,说道:“清桓,一切尽人事,听天命,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若是心里堵得慌,冲我发便是,怎么样都行,千万别憋在心里……”


    冉清桓笑笑,摇摇头:“我知道,没事了,”他脚步有些踉跄地走出去,低低地,仿佛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又重复了一句,“没事了。”


    家里,还有她的衾枕妆台等着他怀想,还有一大家子人,还有那险些被他失手伤了的前辈陆笑音,还有那些个旧迹新丧等着他去收拾,实在没有别的心思空出来理会别的事情。他突然间不想问茵茵为何突然自尽,不想问究竟是谁逼得她,什么都不想问,却莫名其妙地回想起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想起京城里那些世家的女孩子,哪个不是莺莺燕燕地打扮得花团锦簇,进进出出无数人哄着宠着,唯恐半分惹了千金不高兴,唯独自家的姑娘,当个男孩子似的,说罚就罚,说骂就骂。怎么女孩儿都这么大了,也没想起叫人给她添置些珠宝首饰的呢?连早先小竹提了一句,说小姐大了,该添置胭脂水粉的例钱了,他当时也没往心里去,全当了耳旁风,心想自家女儿这么好看,还用得着什么打扮,怎么就转不过这个弯来,没想到女孩子都是爱美的呢?还有那些个名目繁多的女儿节,人家姑娘又是放河灯又是摆宴席的,一掷千金,家里有点钱的不都要花点钱求个吉利……可是他偏偏连什么女儿节是哪天都不记得,还不如郑越留意得多。


    那些天,后来想起来,好像全都蒙了一层烟雾似的,明明自己身在局中,却怎么都觉得记得不分明,行尸走肉一般地跟着泰伯办茵茵的丧事。茵茵这是未成年夭折,忌讳讲究颇多,他也不烦,一件件亲自过问。


    上回给周可晴办假丧事,他还觉得很有意思,忙前忙后也是做戏,却不想这事情假戏真做起来,竟然这么伤人。


    唯有夜半时分空灯寂寥,才闲下来坐到书房里,一遍遍地看着如梦夫人的画像,回想着女孩那张和画上的女子有八分相像的面孔,茫然地思量着,不是已经把如梦夫人脸上薄福之相都改过了么,怎么还会这样呢?


    相书上骗人……还是自己那一知半解果然就不灵?


    他不在的日子里发生了什么事,这么长时间,从小竹环儿甚至米四儿嘴里也都七七八八地知道了,小竹一直觉得是自己在茵茵面前挑明了那句话,最后逼死了她,加上她看着茵茵长大,一直玩在一起,看来受的打击竟似比冉清桓还打。


    那日之后便一直将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众人劝也劝不得,后来还是冉清桓回来,不知进去和她说了什么,最后小竹才不顾避嫌地扑到他怀里结结实实地哭了出来。


    冉清桓有些悲哀地安慰着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的小竹,他自己……却怎么都没有这样纵情放肆的福气了。


    冷静得像是什么事情都没有,说话做事从不曾错过一分一毫,然而精神却愈加浑浑噩噩起来,直到眼睁睁地看着黑压压的棺材盖子落下来,茵茵的脸再也看不到了,冉清桓伸手触摸那冷冷的棺木,指尖的冰冷传到了脑子里,才突然明白过来似的……茵茵,这是死了。


    死了,就是再也看不到的意思,他略微仰起头来,大公府死气沉沉的,忽然就觉得,这是像坟墓一样的地方。


    郑越亲自来了,送葬的路上一路陪着他。这男人竟看起来比冉清桓还要憔悴,这些天来每夜都到大公府陪着他,让人收拾出一间房子,每夜每夜,就看着他屋子里的灯一宿一宿地亮着,然后远远地陪着他一宿一宿地坐着。


    不是做戏,也不是趁机感动他什么,而是……良心不安。


    他这些年来,第一次发现,原来自己还是有良心的,也原来,有良心的人,活得要痛苦得多。


    有些话卡在心里就像是有毒的刺,却不能说出口,怕说出来……就失去他。只能加紧了锦阳那边的动作——一天早除了世家这大毒瘤,一天就能好好地给朝廷换换血,到时候这些帐,一个一个地让冉清桓算清楚,让他,怎么都行。


    黯然销


    魂者,黯然销


    魂者……


    冉清桓手上攥着那张看了无数遍的字条,当年他在去泾阳的路上放出去的那只纸鹤,突然在这么一个时候捎来了牵机大师长空的回信,又偏偏被茵茵看到,这就是造化么?


    何必执迷留恋人间。


    万丈红尘,一下子都寂寥下来。他略略偏头,却看见那一身龙袍也掩不住疲惫的男人,到底还是叹了口气,轻轻地拉起郑越的手,收到郑越那带着小心翼翼的受宠若惊似的目光,心里忍不住酸起来。


    毕竟不能为了死了的人,为难活着的人啊……茵茵的事情,原也怪不得他。冉清桓低声道:“今日过了,你不要陪着我给她守夜了,朝中那么多咸事淡事,你比不得我闲人一个,不要拖坏了身子。”


    郑越一开始怎么都放心不下,执意不肯,却始终拗不过他,到底还是叫他给哄回宫去了。


    偌大的灵堂,白幡软绵绵地垂在他头顶,冉清桓抱着膝盖坐在地上,往火盆里丢着纸钱,一阵脚步在他身后想起,像是故意放重了动静,小心征询着靠近他的许可。冉清桓回过头去,见了巨狼陆笑音。


    陆笑音停在他跟前几步远的地方,却不敢往前走了。


    冉清桓笑了笑,心说自己也没怎么一哭二号三上吊的,怎么这帮人就把自己当成纸糊的了呢?一个个唯恐说话生气大了将他吹走了似的,小心得不行。他点点头:“那日得罪前辈,实在是对不住。”


    陆笑音在一边蹲坐下来,微微垂着头:“逝者已矣,大人保重。”


    冉清桓应了一声,看着火盆的火光稍稍弱了些,便又撕了纸钱放进去。


    陆笑音却没有要走的意思,半晌,只是默不作声地在一边看着他,一人一狼间诡异地沉寂着。


    终于,冉清桓抬头问道:“前辈可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陆笑音沉默了一会,摇摇头,像是在犹豫什么。


    这彪悍的前朝重臣何时这般顾虑过?冉清桓失笑,伸开腿,颇有些四仰八叉地坐在一边,想了想,不知道是不是坐的离火太近,眼睛里的光一点一点地盛起来,竟有些逼人起来,他说道:“我看看,前辈现在找我有什么话好说呢?”他敲打着自己的膝盖,突然低低地道,“关于茵茵的死,你知道什么?”


    陆笑音一震,原本垂着的眼睛猛地抬起来看着冉清桓,男人雪白的衣袖中有轻微的银光闪过,刺眼得很。


    “怎么?”冉清桓略微有些阴恻恻地冲着他笑,眼神冷得吓人,“张勋那帮老王八蛋不提,关于茵茵是怎么怀疑上自己的病的?长空大师的信又是怎么到她手里的……这些事情,前辈没什么说辞么?”


    陆笑音低声道:“小姐噩梦缠身才怀疑到的,环儿姑娘不是说给过大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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