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要不是张阿姨的身体不能等我另找地方,我真想破口大骂了,去你妈的,人家都是春梦了无痕,你这是一觉睡醒,把春梦当今日泡妞指南哪。还什么哥哥妹妹,好乡土的一夜情路线。


    但是正事儿当前,我只能拼命挤出一个笑,然后说:“好呀,我本来有个哥哥的,可是我妈怀他的时候,做B超发现胎儿有点儿脑畸形,就给打掉了。今天看见您,我也觉得好亲切,就是那种没见过面的哥哥站在我面前的感觉。”


    老板的脑容量和肚腩的大小刚好成反比,完全没听出来我这话的意思,顶着张油光锃亮的脸喜洋洋地说:“就是呀,缘分天注定!你要常来啊小妹,不是为了工作,是要来看哥哥我。”


    下午我提前回了家,准备把最后一点儿东西收拾好,正式搬到新家里,在网上发了招租的帖子,估计过两天就会有人来看房了。


    经过上一次王小贱扫荡式的整理,这边几乎没留下来什么东西。简单收拾收拾,整个房间就和我刚搬进来时一样破落空荡了。


    我坐在沙发上,打量四周,夕阳从窗外照进来,在家具上铺了一层光,令这个空落落的小房间看起来很有几分柔肠百转。我记得,当初来看房的时候,也是这样的一个时间段,我一打开门,看见这个金色的小房间,心里就中意得不得了,但当时陪在我身边的他不同意,说这是西晒,冬天还好,夏天能把你晒疯了。


    不过最后我还是决定要住在这套房子里,刚搬进来时是冬天,每天上班时,一到下午三点,我就坐不住了,收拾好随身细软,随时准备下班时间一到,就大马力冲回家。有时他在,歪倒在沙发上,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视,阳光把整个房间和他层层包裹起来,在我眼里,就像一份华丽的待拆的礼物。


    我走进卫生间,开始打包化妆品,卫生间里有个壁橱,我从那里看到过流窜出的蟑螂,从此这个壁橱就被我封为一级警备区,再没打开过。但临走了,还是要检查一下,对着门缝喷了一通雷达以后,我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万幸,里面什么生物也没有,只有被堆成小山状的卫生纸。


    我把卫生纸拿出来,看看生产日期,还没过期,便放在了马桶旁,算是送给下任房客的新居礼物。在壁橱一角,放着一个落满灰尘的盒子,拿出来一看,是隐形眼镜药水,四盒装,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我在脑海里追溯,是什么时候犯了什么病,一口气买这么多药水回来。我打开盒子,想看看生产日期,一打开,里面一张便条纸掉了出来。


    “小仙儿,一定要记得天天换隐形眼镜,我真的买不起拉布拉多。”


    是他的笔迹,字都往左边斜着,是一种怪里怪气的整齐划一。


    我看看生产日期,两年前的四月份,这批药水被灌瓶装盒,运到北京,摆上柜台,然后有一天,被一个买不起拉布拉多犬的人买回了家。他想告诉老是懒得摘隐形眼镜的女朋友,这些药水用完之前,他们一定还是在一起的。


    两年前,也是我们刚搬进这房间里的时候,是什么原因,让他忘了把这些药水给我。而现在,这房间,这些药水,和这个叮嘱,在我人生里,全都过了保质期。


    我蹲在卫生间里,抱着药水,沉默了很久。当我准备站起来时,透过卫生间的门缝向外望去,房间里一片金黄色,夕阳晒得正灿烂。


    我搬着东西到了新家时,天已经全黑了,我打开门,王小贱正歪倒在沙发上看电视,落地台灯的光笼罩着他。


    我放好东西在沙发上坐下来,用力拍拍他的腿:“躲开点儿,沙发是你一个人的呀,明天我就在沙发上画条三八线。”


    王小贱在沙发上坐好,斜眼观察我半天:“哭来着?”


    我瞪他一眼,没理他。


    “彻底告别单身生活,喜极而泣了吧?”


    我再次瞪他一眼,然后出了一声:“呸。”


    王小贱换了个话题,不再追问了:“哎,你看见我那个做冰激凌的机器了吗?我怎么找都找不着了。”


    “我藏起来了,你没有机会再做那些丧心病狂的尝试了。”


    王小贱面无表情地沉默了半分钟,然后开口了:“没事儿,我又在网上定了一个酸奶机,这个天气,就应该喝带着藿香正气颗粒的酸奶。”


    王小贱还在我耳边念念叨叨,但我听得走了神,我望向窗外,以前住的那栋楼已经不在我的视线范围里了。新的房子朝南,每天清晨的阳光最漂亮,朝向不一样,虽然是同一个小区,但窗外的风景截然不同。


    看到那些药水的那一刻,我在心里想,原来,我也曾经是这个人的梦想。关于未来的每一幕里,他都希望有我的出演。


    所以我突然明白了一个道理,这段感情里,原来我们是这样的一种势均力敌:结尾处统统惨败,我毁掉的,是他关于我的这个梦想;而他欠我的,是一个本来承诺好的世界。


    如果那一刻,在一个即将转手他人的房间里,发现那盒药水的人是他,我坚信,他看着两年前自己亲手写下的温柔的话,会比我更感慨,哭相会比我更不堪。


    第三十三章


    7月29日


    星期五


    晴转多云转大雨转晴


    十二点多被陈老师的电话吵醒时,我正在做一个关于住进时间胶囊里的梦,陈老师在电话那边很着急,但还是保持着斯文的客气:“黄小姐,大半夜吵醒你真是不好意思,玉兰她情况不好,昨天你来的时候她在睡觉对吧,后来就一直都没醒,医生说情况不好……”


    我打断陈老师的话:“您别着急,我这就来。”


    穿衣服的时候我才反应过来,非亲非故的,为什么陈老师大半夜的要给我打电话。但来不及多想,我用最快的速度洗漱完毕,准备出门,这一阵叮叮当当的折腾,把王小贱吵醒了,他打开门口齿不清地问:“去哪儿啊你?离家出走?”


    虽然我百般阻挠,但最后王小贱还是和我一起坐上了出租车,到了医院,我只看到陈老师一个人孤零零地坐在病房外,病房里,张阿姨身上插着的管子更多了。


    我们在陈老师身边坐下来:“陈老师,您家里人呢?”


    “通知了,都在外地,离得远,一下子赶不回来,得明天白天到了。”陈老师肯定抽了不少烟,声音都哑了。


    怪不得给我打电话,这时候身边有人陪着,就算路人都是好的。


    “不好意思,黄小姐,本来不应该麻烦你来,但是我就是怕,玉兰这次可能,可能办不了金婚了……”


    就像车胎泄气一样,陈老师慢慢地停住了这句话。


    安慰的话说完以后,我们三个人就坐在长椅上,靠着墙壁,望着病房里的张阿姨,陈老师神色凝滞,看起来不想说话,坐我右边的王小贱也很识大体地闭上了本来是全天候开放的语言系统,甚至连呼吸声都透着一股秀气。护士每隔十五分钟,就从走廊尽头的房间里,一路踢踢踏踏地溜达过来,巡视一下情况,然后面无表情自上而下看看一脸期待状的我们,小嘴吐出几个没感情的字:没好转,没恶化。


    我看着玻璃窗里的张阿姨,透过管子的缝隙,能看到一点点她的样子,睡得那么熟,一脸放松,像是在做一个令身心无比享受的梦。


    这个前天还在和我神采奕奕讲她怎么勇斗小三的人,现在就这么没有意识地昏沉沉睡着,看着她的样子,总让我想起一个词:全面缴械。作为一个活得那么大气的女人,张阿姨一定还有许多辉煌战绩没有对我说,但现在,不知道她做了一个多绮丽的梦,这么不愿意醒来。


    王小贱捅捅我胳膊,我扭头一看,陈老师也睡着了,头向下垂直,肩膀歪向一边,一定是一整天都绷紧着神经,没合过眼。


    走廊拐角处有一个长条沙发,白天的时候那儿非常抢手,来陪床的家属们,恨不得排队领号去沙发上补一会儿觉,但现在那里空无一人。我们把陈老师叫醒,把他劝过去躺下了。


    我和王小贱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杀时间,但不久也昏昏欲睡起来,我还好,只是身体不住地晃来晃去,王小贱比较夸张,他在椅子上把自己缩成一个煤球状,睡得格外深沉,但睡相却不老实,左翻右翻,一不小心就滚到了地上,更让人佩服的是,滚到地上以后,此人仍能保持一动不动,以落地的姿势继续睡下去,我得用力踢一下他才能让他重新爬回椅子上。小护士来查房,刚转身要走,他轰然坠下,一动不动,把小护士吓得花容失色,盯着我问:“他怎么了,怎么了?”我淡定地踹踹王小贱屁股:“没事儿,困的。”


    到了凌晨,王小贱依然很困,但已经摔得灰头土脸了。我看着他的一副窘相,也无力到生死两茫茫,于是拼命把他打发走了,临走前,这个梦游症患者还在口齿不清地说:“我不困,不信,你考我九九乘法表……”


    送走王小贱没多久,外边天色也大亮了,我去卫生间里洗了把脸,经过陈老师时,他已经醒了,正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我坐在座位上,努力想在四周找一个关注点,来振奋精神。这时的走廊里,是一种不寻常的静谧,有阳光从走廊尽头的窗户外撒进来,薄薄一缕铺在地上,反而让人觉得冷。每个房间里,都回响着微弱的心脏监视仪的声音,此起彼伏,听久了就像针在刺你皮肤,是一种无从言表的存在感。我认真地看着玻璃窗里的张阿姨,突然特别希望她醒过来,在这样的一个清晨,抓着她的手,跟她说我做错了些什么。


    所谓的自我,所谓的感情洁癖,所谓的据理力争,所谓的不能侵犯的小世界。是的,我保护好了以上这一切,但为什么分手以后我依然感觉那么失败?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认真听他说无趣的笑话,眉眼带笑地说真好。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每个细节都据理力争,以抓到他的把柄为最大乐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可以面不改色地说分手吧分手吧,苟且偷生不如趁早放弃。


    每当出现问题时,我最常做出的姿态不是倾听,而是抱怨。一段恋情下来,我总结的关键词不是合作而是攻击。


    我们之间没有默契。他到最后也没学会主动发问,我到最后也没学会低调质疑,在故事的最开始,我们以为对方是自己人生里最不能错失的那个唯一,但到最后才颓丧地发现,你不是非我不娶,我不是非你不嫁,这只是个太伤人的误会而已。


    我想把这些话告诉张阿姨,我想告诉她,下一次恋爱,即使我拿不出她那腔调十足的正室范儿,也要在每一次做泼妇状前,先俯身听一听对方是否有能感动我的发言。


    张阿姨睡得很安详,走廊一头,陈老师慢慢走了过来,坐在我身边,整张脸皱成一团,眼睛罩上了一层雾,看起来比昨天苍老了许多,他悉悉窣窣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叠好的病历纸,递给了我。


    “黄小姐,那天你要我写封信,我就一直在琢磨怎么写,正琢磨着,玉兰就开始昏迷了。医生下了病危通知书以后,我等在外边,就写下了这封信,你看看,写成这样,怕是用不了吧?”


    我打开纸,几行劲道的钢笔字涂涂改改,字不多,但等到读完时,我的眼泪气势浩大地涌了上来,我拼命忍住,生怕它们掉在纸上,把那些字晕开了。


    玉兰:


    五十周年,我们和睦相处,情意深厚。平日里,工作、学习,按部就班,休假天带孩子去公园,愉快游玩。生活堪称幸福美满。


    三十八个月,重病缠身,令人哀怜,前一段,输液、透析,尚能维持,到后来,四肢不动,饭菜、奶、水难咽。


    生命之路,也许即将走完。


    你若走了,也许是早日解脱,少受病痛之苦。到天堂好好休息,享受快活无限。我留下,可能会病痛、悲伤,慢慢恢复正常。在人间,继续关照后辈事业进展。


    书坤进言


    我隔着眼泪看着陈老师,陈老师的目光像个孩子,无助,带着哀求,但其中又有老年人看透一切的绝望,他看着不肯醒过来的玉兰,那一幕突然让我发现,原来爱情里也有战友般的情意。


    我有些哽咽地说:“陈老师,您放心吧,这封信用不上的,您要写得肉麻一点才行。”


    陈老师的儿女们赶来,已经是这一天的下午了,各个都是风尘仆仆的,每隔十几分钟,就有人要去楼梯间抽根烟或者打个电话。张阿姨还是没有醒,我告别了陈老师,走出医院,外边天色一片阴霾,大片大片的乌云都镶着夕阳的金边,看起来又璀璨又不祥。


    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我靠着窗户,看着雨水一点一点斜着打在了玻璃上,雨势来头不小,整个车厢里都能听见密集的噼啪的声音。车厢里空荡荡的,每个人脸上的表情都跟天气一样,很潮湿,五官带着一股随时会化开的呆滞,冷气一股股地吹着我脖子,我学王小贱的样子,在座位上把自己缩成一个煤球,雨水打在车窗上的声音很催眠,过了没多久,我睡着了。


    醒来时,车厢里已经满满当当的了,车一动不动,天色半明半暗,车窗外是一片滂沱大雨,还有密密麻麻的车阵。


    堵车了,每次遇到阵势大一点儿的雨雪天气,北京就马上呈现出瘫痪状态,说是乱世都不夸张,站在路边想打车的人,最后都想去自杀了;私家车里的人,会一路堵到人生观产生偏差恨不得马上出家;公共汽车上的陌生人,就那么站在一个闷不透风的铁皮罐子里,汗流浃背,痴痴等着不光明的前景,一直等到和身边本来陌生的人结婚了。


    这就是北京大雨天里让人绝望的状态,本来每天坐地铁回家的我,就刚好赶上了。


    车里的女孩们纷纷掏出手机,给男朋友或者老公打电话,通知堵车了,要晚一点回去。语气都是抱怨中透着一丝娇嗲。不打电话的,是比较高姿态的,有人会主动把电话打来,问他/她有没有被雨淋湿,现在是不是安然无恙。我也应景地把手机拿出来,但是端详了半天,也不知道该打给谁,告诉对方,下雨了,我得晚点回家。


    但愣神的工夫里,我还没来得及伤感,手机居然响了。我看看号码,是陈老师。


    我心里一惊,本来嘈杂的四周有那么一个片刻噤声了,我害怕听见坏消息,但又奢望那是个好消息,盯着电话看了半天,我大拇指有点儿发抖地按下了接听键。


    “黄小姐,”陈老师在那边喊,“玉兰醒了!你张阿姨醒啦!”


    就好像有人在我耳边打了个响指,我浑身上下的毛孔都立刻齐齐绽开了。我想要做个动作来表达我想要感谢天感谢地的心情,但因为过分的激动和紧张,身体反而比任何时候都僵硬,我,只能脸上挂着傻笑,一动不动地坐着。


    陈老师的电话刚刚挂断没多久,王小贱的电话来了,一听到他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彻底放松了下来:“黄小仙儿,你被雨淋了吗?”


    “没有,我一直在车里,堵得那叫一个严实。”


    “堵在哪儿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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