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鲍鲸鲸
    车厢里的人都看着我们,眼神里是掩饰不住的喜气,终于有一场闹剧来娱乐这憋闷的旅途了,连司机都时不时地回过头来张望。


    “你不下车,我就一直跟着你。”他接着说。


    我冷笑了一声:“你油加满了吗?”


    “能陪你开多远我就开多远。”他头发被风吹得向上竖着,像刺猬索尼克,眼神里一半迫切一半讨好,还带着一点点隐约可见的因自尊心被践踏而生出的恨。


    我转过头不理他,看着前方,周围的视野变得开阔了起来,景色不那么平淡得惹人生厌了,大片大片的玉米田在路旁展开,风也凉爽了起来。


    他不说话了,就只是默默在车旁边陪着我,有时被小巴丢在后面,但过一会儿便奋力追了上来,有时会超过我们,然后放慢速度再次出现在我旁边。我也不说话,淡定地看着前方的路,偶尔看看他,每次看向他时,他接受到目光,便马上露出一个“我还在”那样的微笑。


    看到剧情没什么发展,车上的人不耐烦了,有个中年人冲着司机嚷嚷:“开快点儿吧,这个速度什么时候能到家啊。”


    司机听完这话,便猛地一踩油门,车子很费力地向前飞速开去,他努力地追,但总是离我有半个身子的距离。终于,他追不上了,看他的表情,像是用尽了力气,但还是徒劳。慢慢地,他彻底被甩在了车后面。


    过了几秒钟,我忍不住把头探出窗外,看着后面的路,他还在车后面追着,但身影是越来越小了,慢慢地,只能看见他的背心,被风吹成了一个白色的气球,阳光下那么刺眼地在热浪蒸腾的乡村小路上飘荡。


    我叹了一口气,心里一阵空落落的轻松,感觉像是吃了大剂量的芬必得,全身都是恰到好处的麻木,没知觉,伴随我一路的闷热,还有那些刺痛感、躁动感、绝望感,一起消失了。


    那是一种连再见都无力说出口的感受。


    我缓缓地醒了过来,眼前一片漆黑,一团软绵绵的东西笼罩着我的脸,我抬起头,发现正趴在办公桌上,脸下埋着王小贱的花骨朵枕头。


    办公室里已经是一片漆黑,我这一觉一直睡到了下班,唯一的光线来自我旁边的电脑,我转头一看,王小贱正聚精会神地玩着祖玛。


    我把枕头丢给他,他吓了一跳:“你醒了倒说句话啊!”


    “我怎么睡了这么长时间啊?”


    “你以为呢,大老王拿你当消极怠工的典型,让公司的人在你周围围成一个圈,还开会来着呢。”


    “我没打呼噜吧?”


    “呼噜倒没打,说梦话来着。”


    “说什么了?”


    “说觉得对我无以回报,所以把你七八张银行卡的密码全说出来了。”


    “滚,你下班了怎么不回家啊?”


    王小贱一边关电脑一边说:“不是怕你睡着睡着死了吗,我爷爷就是这么过世的,说睡个午觉,就再没起来。”


    “一睁眼就看见你这么个丧气的人,我还不如睡着睡着死了呢。”


    我们收拾好东西,一起离开了办公室。离开办公室前,我看了一眼被黑暗笼罩着的写字楼,一种熟悉的感觉在心里弥漫开。


    三十天前,刚刚分手的第一天,我就站在这样一片漆黑的办公室里,那时候的我只觉得乌云压顶大难临头,前路上一片迷雾,空调里吐出的是摄人心智的寒气,我困在窗前,一动都不能动,最后要靠保洁员阿姨来拯救我。


    又站在同一片黑暗里,四周的摆设、气味,甚至阴影的位置都没有变化,还是一样的死气沉沉,还是一样的不怀好意,我前方还是迷雾重重,阳光明媚斑马线清晰的高速公路只能出现在我想象里。但唯一不同的是,我全身不再那么沉重,有了离开这里的力气。


    “走不走啊,电梯到了!”王小贱站在门外嚷嚷。


    “这就来。”我一边回答他,一边轻轻关上门。


    一片寂静里,只有门锁发出“咔嗒”的一声。


    第三十一章


    7月27日


    星期三


    阴天


    睡不着的时候,比较有益身心的一项脑部运动,就是畅想我今后人生里,会出现多么奇怪多么火花四溅的场景和状态,简单说,就是在脑子里自己给自己拍一部荒诞剧情片。情敌相见,怨偶重逢,都不是能发挥想象空间的选择,而且会越想象越愤恨,进而导致彻夜难眠。我一般都会选一些类似于“缝纫机和雨伞在手术台上相遇了”这样的场景,来竭尽全力发展故事情节,直到想象力枯竭,睡意大面积袭来,但这么做也会有一点儿副作用,至今为止,我已经不止一次梦到家人逼迫我嫁给一台电视机,或者胃部一阵绞痛然后生下来一只兔子。


    但想象力一旦遇到现实,总是单薄得不堪一击。就好像现在,我从来都没想过,我会聚精会神地和一个被管子包围着的老太太,在凌晨五点钟的病房里,讨论男人的出轨问题。


    “是男人就有走神儿的时候。”这是我和陈阿姨初步达成的共识。


    早上刚到医院时,我困得厉害,整个人迷迷糊糊地走进病房里,生命状态看上去比张阿姨要更垂危一点。看到我来了,陈老师便趁机去院子里抽烟。张阿姨和我一边谈仪式的事,一边聊天,问到我的婚姻问题时,我因为困,所以坦荡荡地说了大实话:“有过要结婚的人,前一阵儿分了。”


    “为什么分了啊?”张阿姨追问。


    “他跟别人跑了。”


    说完我就后悔了,我觉得接下来张阿姨一定得摸摸我手背,然后说一番类似“长得这么朴实,怎么还会情路坎坷呢?”之类的话。


    但张阿姨没有,她剑走偏锋地问:“他跟别人跑掉前,你什么问题都没发现呀?”


    我一愣,除了我自己,也没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


    背叛伴侣之前,一个人会露出多少马脚?就算这人再高明,新欢旧爱之间往返的步履很熟练,也总会有跟不上节奏的一天。如果我当初留心一点儿的话,我们的剧情应该是一部谍战情节剧,而不应该是只献给我一个人的惊悚灾难片。


    “没发现他有什么不正常的……”


    “那不可能的,你活得也太马虎了。”张阿姨一口打断我。


    “张阿姨,”我一边笑一边说,“不是我马虎,是根本防不胜防,我们跟您和陈老师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张阿姨微微往上躺了躺,“你知道陈先生背着我,做过不知道多少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哎。”


    “真的假的?”有八卦听,我立刻精神了。


    “我生第一个儿子的时候,住院住了好几天,就是生不下来,他在医院里陪我,那时候我也算是大龄产妇了,大家都担心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有一天他从外边回来,脸色不对,一整晚呀,人在这屋子里,魂不在。从那天开始,他就老是往外边跑,一趟一趟的,我估计也没跑远,但就是不知道他到底在干什么。后来人家小护士跟我说了,说张姐呀,你家还有人住在医院里哦,我看你家先生老去楼下外科病房,陪着一个做阑尾炎手术的病人,那病人是你们家属吗?


    “我马上知道出问题了,那时候我随时都要生的呀,谁都不让我动,我就趁他们不注意,挺着肚子下了三层楼,一个病房一个病房地找,结果真让我找到了,那女的我还认识,和老陈一个学校,是音乐老师,作风不好,看人都是斜着往上看的,媚气得要命,她先生在外地,跟她关系不好,从来不回家的。我看着老陈跟个傻子一样,被那女人指点着干这干那,整个人气的呀,血管都要堵住了。但我没说话,偷偷回去了,当天晚上,一生气,加上着急,结果你猜怎么着?生了,儿子,六斤七两,老陈一个人傻笑到后半夜。”


    “那,那个阑尾炎破鞋呢?”我紧张地追问。


    “我什么都没跟老陈说,第二天晚上,他回家给我炖鱼汤去了,我就抱着孩子,一步一挪地去了那女人病房,那女人看到我一激灵儿,然后假惺惺地说:‘哎呀,嫂子,你也住院啦,陈老师怎么都没跟我说呀?我是来做个小手术,在医院里碰见的陈老师,陈老师就一直照顾我。’我就笑着答她:‘你住院老陈跟我说了,他没跟你说呀,是因为我住院是为喜事,你住院是倒霉呀,不一样的,怕你心里难受,本来一个人住院就够惨淡了。不过你看我们两个真是巧哎,都是从肚子里取点儿东西出来,你取出来的那个,过不久就臭了,我取出来的这个,还要往大了长,你说好不好笑?’


    “那女人小脸一沉,看看我怀里的孩子:‘生了呀?男孩女孩?’我就凑过去让她看。‘男孩,这下老陈高兴了,每天逼我喝鱼汤补身子,喝得我都想吐。明天他送新鱼汤来,回头也给你盛上一碗,只要做手术,伤口都不好养,没人照顾你,你得自己心疼自己呀,刚刚老陈还和我说呢,说这次幸亏生的是个男孩,以后不用我们操多少心,要是生个女儿,好说歹说养大了,有一天,搞成你现在这样,哎哟,他和我就都不要活了。’


    “那女人嘴唇绷得紧紧的,都成白色的了。旁边住的几个床的病人,竖着耳朵,个个听得眼睛放光。那女人说:‘嫂子,我有点儿累了。你也刚生完孩子,赶紧回去休息吧。’我说好啊,你快休息吧,我走了。那就这么说定了,这几天我的鱼汤,都有你一份,别跟我客气,光洒出来的那一点,也够你喝的了。不过听老陈说,你明天要出院了呀?要是出院就喝不上喽,要是不出院,那我明天还来看你,陪你就像这样聊聊天,我也解个闷儿,好吧?说完这话,我转身走了。第二天一大早,她就出院了。”


    听张阿姨讲完,我恨不得一边鼓掌一边喊声“Bravo”!这是多么彪悍的正室范儿啊。“那后来呢,你对陈老师没采取什么镇压措施吗?没想过离婚吗?”


    “离婚?我昏头啦?老陈马上就知道我去找过那个女人了,后来的几天,他低眉顺眼的,都不敢看我。还是我没忍住,跟他说了一句话:‘你要是还惦记她,就去和她好,反正我连孩子都有了,还怕什么呀,就把你当一个阑尾,说割掉就割掉了。你要是觉得为那么个人没必要,我也就当整件事是为了给我助产,以后都没必要再提。’”


    “那陈老师是怎么说的?”


    “他能说什么?他想笑一下,又不好意思,就跑到小孩那儿去,一边盯着看,一边说:‘叫爸爸,叫爸爸。’”


    “可是话说回来,”我接着问,“不会觉得不甘心吗,精神出轨其实比肉体出轨更恶心人呀。”


    “不甘心?我不甘心的事情太多了,唯独这件事上我不会不甘心,买台冰箱,保修期才三年。你嫁了个人,还要求这个人一辈子不出问题啦?出问题就要修嘛,你以为两个人一起过日子,天天都是甜甜蜜蜜的呀,我告诉你,我和老陈这辈子,活得简直像小流氓一样,没事儿的时候我们两个人窝里斗,有外敌的时候就马上联手,你以为最后能撑到今天是因为你爱我我爱你?才不是呢,靠的是默契哎。”


    这番话说完没多久,张阿姨嘴唇保持着“哎”字的形状,昏沉沉的说睡便睡着了。陈老师一直在外边走廊上,没有进来打断我们聊天。我赶紧打开门看着陈老师:“阿姨突然睡着了,没事儿吧?”


    陈老师马上站起身走进病房,上上下下仔细看了看:“没事儿,就是睡着了。”


    “我吓了一跳。”


    “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这样,说睡就能睡着。”陈老师轻轻拍了拍阿姨露在被子外面的手,眼角眉梢都是疼惜,几乎能看见它们像水波纹一样在房间里泛开。


    在我眼里,这一幕真是很默契。


    第三十二章


    7月28日


    星期四


    晴


    降水指数0


    凌晨照例又去了医院一趟,带了几款以前给金婚老人拍的婚纱照,想看看张阿姨喜欢哪一款婚纱。病房里,张阿姨还保持着昨天的姿势在睡觉,陈老师不在。我坐在走廊的椅子上等,白炽灯在我头顶上嗡嗡响着,那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听起来格外的催人泪下,我是真的困得快要哭了。刚想起身离开时,陈老师回来了,一路比划着太极拳的动作,动作潇洒流畅,但在清晨空无一人的医院走廊里,我惺忪的睡眼中,瘦长的舞动着的他,看起来又有点儿像个高清画质的鬼。


    我把照片留给了陈老师,然后又跟他商量,之前做过的金婚仪式里,我们安排过一个环节,是夫妻两个人给对方写一封短信,仪式上,为对方念出来。这一招是催泪弹,效果特别好,不管那信写得有没有文采,念到一半时,在场的人就得开始向服务生要纸巾。我们公司的CICI,本来在花丛里挥动翅膀四处嬉戏她是全年无休的,但一到这种时候,只要听到台上的老先生念“我们携手走过了一生”之类的话,就开始痛哭流涕,表情撕心裂肺,每次我都得捂着她嘴把她拖到卫生间去。


    陈老师有点儿不好意思地答应了,因为张阿姨身体不好,所以我和陈老师商量,他一个人写就成了,到时候也可以给张阿姨一个惊喜。


    离开医院,我又去确定了一下场地问题。正聊着,茶馆的男老板来了,四十多岁,挺着一个丰润的肚腩,人还没睡醒,眼屎在睫毛上摇摇欲坠。


    “就是你啊,小妹?‘辣天’我听他们说了,你要在我们这里搞活动哦?”


    我沿着茶馆拍照片的工夫,胖老板一边坐在我身后的桌子上喝茶,一边上上下下扫视我,然后操着一口汕头普通话劈头问了上面的问题。


    我头也没回地回答:“对,就是我。”


    “你比我想象的要年轻哎,我之前想象哦,负责人年纪一般都很大了嘛,没想到是你这样一个年轻靓丽的小妹哎。”


    我后背一抖,胃像被推土机压了一下。


    把细节都跟经理定好,我转身要走,又被老板拦住了:“小妹,坐下来喝杯茶再走啦,我给你泡一杯普洱,外面现在天气正热哎,你喝完茶,我开车送你。”


    我刚要拒绝,老板走上来拍我肩膀:“来嘛,坐一下啦,我跟你讲哦,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你我觉得好亲切,你长得跟我远方的妹妹好像哎,你看我们像不像兄妹俩。”


    推土机压过我的喉管,我忍无可忍重新再忍,终于把喷薄欲出的刻薄话忍住了。


    老板看我不搭茬,又接着拍我肩膀:“总之是缘分啦,这次我一定帮你把活动搞好,让你好风光,以后你就叫我哥好了,跟你讲,人的缘分天注定,我今天一见到你,就有这种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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