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他这“啪”的一声拍案,下坐众人心中都不禁重重一跳,其中几个偷眼瞧向陈剑,那意思:太守光火啦,你是我等盟主,赶紧说几句话消消他的火气吧。
可是陈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听卞壸道:“祖君不必如此,朝廷弃彼等久矣,则难免心生疑虑,今日肯来,便属难能可贵了……”
“谁言朝廷舍弃广陵?不过前任守、令等胆怯,未遇贼而先逃罢了,朝廷故以我等代之,”祖逖貌似还有点儿不依不饶,“彼等庶民,使君有命,即便身在病中,亦当舆至县城,岂有使人自代之理啊?况且,我听闻彼等无命而自筑坞堡,甚至有大过县城的,这难道是妄生了反叛之意么?!”
陈剑赶紧辩解道:“太守容禀,小人等焉敢心生反叛之念,不过因为胡贼迫近,县中又多起盗贼,无奈之下,才筑堡自守,保障地方而已——实不敢大过县城,那些都是街头谣言,太守慎勿轻信!”
祖逖紧盯着他的表情,缓缓问道:“汝名陈剑,乃陈奋之弟?”
“小人是陈剑,字……”
“我听说,汝兄弟家中,原不过数顷田地,自筑坞堡,胁迫民众,今淮泗之土,已尽入汝陈氏名下,可有此事么?”
陈剑连连摆手:“实无此事。我兄弟修坞堡,不过为保障乡中百姓平安而已,百姓乃乐输收获相助,那些田地还都在旧主名下,何曾入我陈氏?”他心说我倒是想把那些土地名正言顺地全都给吞了呢,问题连官府都没有了,我就算篡改了田契,那也找不到人来盖章承认啊——虽然既成事实,终究欠缺了官府的背书,不怎么牢靠的。
裴该及时摇摇扇子:“祖君何必咄咄逼人?不管田在谁家,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只须按例缴税便可。”随即故意打个哈欠:“还是赶紧入正题吧。”
陈剑暗中舒了一口气,偷眼观瞧裴该,心说大庭广众之下你打哈欠?你是毒瘾犯了吧……听说这位使君年纪虽轻,却是闻喜裴氏的嫡流,真正天下一等一大家族的子弟,所以才能身居三品高位。老天真是不公啊,倘若我也能托生个好人家,在这乱世中必可雄霸一方,不至于仅仅在一个乡里横行无阻——高门都是草包,英雄起于草莽,结果草莽英雄还必须得要向个高门草包低头……
裴该既然发了话,祖逖也就只好一撇嘴,暂时收声。于是卞壸就开始说正事儿了:“我等此来,乃为保障徐州,牧养汝等。然而当前的时局汝等也应该都清楚,胡贼跋扈,天子蒙尘,中原大乱,即北方的青州,石勒、曹嶷等辈亦在悍斗,若守牧者唯知文事,不修武备,则徐方必罹大难。我等初至,钱粮不足,唯有向汝等求输了……”
祖逖接口道:“使君适才言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则王土的产出,自当归于朝廷。后面还有半句——‘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既是王臣,自当奉献御寇之力。我意汝等皆拆去坞堡,将所蓄粮秣上输于郡,所豢丁壮亦皆充为州兵郡卒,我等统一调度,乃可内剿盗贼而外御胡虏!”
众人闻言尽皆大惊——没想到郡守胃口那么大,想把咱们全都一锅端了!陈剑不自禁地斜眼瞥瞥身后那些卫兵,心说难道我真的必须杀出此堂,进而杀出此城去吗?大腿外侧,倒是还暗藏了一柄匕首,就怕打不过那些兵手执的长枪大戟啊……
“且慢!”忽听卞壸开口道,“祖君无乃太急乎?固然庶民不当执械,亦不当修建坞堡,然时势如此,于朝廷暂不及处,民思自卫,也是无奈之举啊,不可苛责。且胡虏觊觎在侧,流贼尚且纵横,若要彼等毁坞弃械,将粮、兵都上输郡府,实非善政,反而易生变乱。我意可暂缓施行,只令彼等输一二成于郡,可也。”
祖逖一瞪眼:“一二成如何足够?”伸手一指陈剑:“汝等可实说,坞中储有多少粮秣,豢养了多少乡丁?”
陈剑听问,不禁在心中大骂起来:你这种问题可叫我该怎么回答?报实数是不可能的,但若报得少了,你肯定会说不够啊不够,干脆你们乐输其半吧;报得多了,平白使对方更加疑忌我等——看这郡守的相貌、表情,听其言语,就不是个好相与的,大有一口把我们尽数吞下,以肥之身之意哪!
闹到最后,还是得要杀出去吧……可是杀出去以后又能如何呢?真的扯旗造反?这个决心可不好下啊……
好在卞壸又来拦了——其实坞主们若是当场报数,不管是真是假,卞壸都不会开口,这眼瞧着全都嗫嚅,不肯回话,他才赶紧跳出来,继续打圆场——“祖君过矣,彼等并无劣迹,君又岂可刻剥之?为官者当养育其民,而不可侵民之利,夺民之食。我等虽须粮秣、兵员供应,且说一个数,令彼等分配、统筹可也。”
陈剑心说这位卞别驾倒是好人,才刚舒一口气,就听祖逖冷哼道:“今我不止要保障淮阴区区一县,还须保障徐方,甚而挥师西进,以破胡虏,奉迎天子——兵卒起码三万之数,一岁口粮,及折算器械等,是五十万斛,汝等可能筹措?!”
众人闻言都是大惊——特么的这和直接把我们给吞了有多大区别?不必陈剑领头,全都叫起苦来,说您这数目实在太大了,就算把我们都卖了也凑不齐啊!
祖逖冷笑道:“昔新蔡王(司马腾)在并州,即掠卖胡人,以获军资,若卖了汝等便可足我之数,我如何不卖?只惜无人愿买而已!”
卞壸摆手道:“祖君慎言,彼等都是中国人,又非胡人,岂可贩卖?且琅琊王之命,使我等守牧徐方,不言挥师西进,岂可妄动干戈?今止须足够守御此城之粮、卒,分派彼等可也,期以来岁,再兼及它县……”
裴该也插嘴说:“是嘛,饭要一口一口吃,涸泽而渔,终非长久之策。”说着话又用扇子掩口,打了个长长的哈欠。
祖逖原本是唱白脸,故意不给这些坞堡主好脸色瞧的,但说着说着,他是真有点儿生气了:裴文约你究竟是什么用意?你这表演太过了吧,真跟一吸毒成瘾的混蛋似的了。若早知道你是这种德性——哪怕是装的——我就不跟你一道北上了!于是开口反驳道:“石勒若破曹嶷,或将起意于徐方,则休说淮北各郡都将落于贼手,即淮南不足两郡国之地,止此一县兵、粮,如何守御得住?!”
卞壸反驳道:“君欲以一县之力而守两郡国,本便无稽!”
祖逖一挥手:“故须巩固城防,且沿淮筑垒,以为警讯,修造船只,以扰南渡之贼——彼等或许困穷一时,但守得诸县完全,则大小皆安;若胡虏入境,只恐彼等尽输粮秣,也难得全生也!”
陈剑心说真要是石勒杀过淮河来,大不了我不再劝阻哥哥了,就让他俯首归降,肯定多少还能保得下来一些产业啊,不象你这么凶狠,若是夺尽我等家财,那跟直接杀了我们有啥区别?
不过听卞壸的口风,再加上看裴该一副不耐烦的表情,他心境比方才要平和多了,总觉得事情还有缓儿。于是领着众人继续告饶,只说官府若有所征发,我等不敢不从,但一家老小还要吃饭,坞堡实在是扒不得,太大的数目字我们也筹措不起啊……
就此开始了长时间的讨价还价,最后裴该听得实在是烦了,一摇扇子,打断了众人的话:“这些刁民,果然只畏威而不怀德,卞君才为彼等说几句话,便顺着竿子爬将上来,竟然只应诺些小之数——汝等不输粮,则我吃什么去?”然后“啧”了一声:“本官在河东有万顷良田,即南渡后琅琊王所赐,亦皆大过汝等基业,难道鹓雏会贪腐鼠不成么?罢了罢了,寒门本无远见,便算本官暂借汝等的好了。”吩咐周铸,给他们开白条吧。
“且慢!”祖逖赶紧伸手拦阻,说,“使君借彼等米粮,如何归还?”
裴该摇摇扇子:“且过了今秋再说——我江南的产业,今秋也会有所收成,大不了我再遣使向琅琊大王讨要好了。总之不以广陵郡的名义商借,盖我徐州刺史之印。”瞧那表情,仿佛在说:祖士稚你就是多事,咱们且混过这一阵子再说吧。
可是卞壸也道“且慢”——“我有一策,还请使君思量。”
“卞君请说。”
“今我等近乎裸身前来,无论州、郡、县,吏皆不足数,可授予彼等,以换粮米、人力,若何?”
祖逖瞪眼道:“此非卖官鬻爵乎?不可,不可!”
“何言‘卖官鬻爵’?”卞壸赶紧解释,“朝廷名器,自不可轻授人,然州郡皆可自辟僚属,以自身俸禄养之,则与名器无伤。我等今日,是召彼等相商,请乐输资供,捐得多了,乃以僚属赏赐之——是赐也,非卖耳。”
说完话转向众人,掰着手指头说:“一州惯例招募吏四十一人,卒二十人,治中、诸曹从事,汝等皆无所学,恐不可得,然门亭长、录事、诸曹佐、守从事等,以及各乡职,若捐输合理,并可赏赐——汝等以为如何?”
祖逖貌似还是想拦:“彼等不过寒门子弟,安能为吏?”
这话连卞壸都听不下去了:“先父即寒门出身,先外祖(张华)亦寒门出身,以祖君所言,连州郡小吏都无可充任吗?!”
一句话彻底堵死了祖士稚。
下面的陈剑听到这里,不禁胸中热血涌起:我靠,有门儿!我本来就是想过来捞个官儿做的呀,这在太平时节,以我家的门第,就算最低级的里吏都不一定能够混得上,这回却说不定能得个州从事!机会若不抓住,过了这村儿可就没这店了!
只要能当官,则我家的门第就有望上升,而且兵荒马乱之际,最易立功,将来立了功,或者得着刺史、别驾的亲睐——那个冷口冷面还经常瞪眼的郡守就别想了——说不定连一县之长都有机会捞得着!
——因为这年月与后世不同,官吏之间并无明确界分,小吏而累绩升为中层官僚的也并非罕见。
赶紧开口问道:“若小人乐输三百斛米,不知可得何职?”
卞壸瞥了他一眼:“太少,止可得里吏而已。”按照当时的制度,每百户设一里吏,是最底层的吏员。
陈剑心说光我坞堡所养民众,就不止十个百户啊,仅仅一名里吏,怎么够抖威风?不过听了卞壸此言,他心里也大致有数了——“小人欲为守从事,未知所值几何?”
第二十七章
行县
陈剑返回自家坞堡,对兄长陈奋说:“祖太守贪婪横暴,一如孤狼,当敬而远之;卞别驾谦谦君子,似可以依附者也。”
陈奋问他:“使君如何?”
陈剑瞥瞥嘴:“世家高门,纨绔子弟而已,然听其言,似有索贿之意。我打算隔些时日,便将前日篡改的田契密呈使君,只要附上些供奉,相信必能签署,以便传之子孙万代。”
陈奋连连点头——这个好,这个要得,但——“我等庶民,恐不能越过别驾,直接面见使君……”
“弟折返前与淮海从事卫君立谈少顷,卫君似可为我等牵线。”
陈奋说很好,兄弟你这趟去真没有白跑啊,得着了这么个利好的消息,但不知——咱们得拿出多少好处来,才能买得动卫从事和裴刺史呢?
陈剑说这事儿可以再商量,但——“弟所得利,其实并不止此。”说着话回过头去招呼一声,就有从人捧着上来一个大托盘,盘子里面厚厚地摆着两摞牍版。
陈奋瞥了一眼,说我认字不多,上面写的都是些什么,兄弟你给我念念吧。陈剑说不用念,实话告诉你啊哥哥,这些都是空白的告身,是我等咸鱼翻身的大法宝!
对于裴该、卞壸“卖官鬻爵”一事,绝大多数坞堡主都是深感兴奋的,但也表示究竟买哪些官,要“乐捐”多少物资或者人力才能够买到,一时间还难下决断,所以就先暂且认下一些,说要等回去后再与族人商议,最后敲定。
因为可能某些官职有好几家都想要,但若不私下商量、协调好了,就怕官府趁机狮子大开口,搞类似“拍卖”的把戏,或者货卖两家。还有些坞堡可能想一口气吞下好几个官职,但那就必须拿出很大一笔财货来,不但多少有点儿肉痛,也怕因此而钱财露白,被那个貌似胃口很大的祖郡守给盯上……
陈氏家大业大,独霸一乡,兵卒也多,只要陈剑此番安全脱出县城,就不怕祖太守使坏,所以他不怎么在乎,一口气就应下了十好几个职位。但问题是倘若尽数购买,即便坞堡中人力、物力再丰厚,都难免伤筋动骨啊,所以要哪些不要哪些,他拿不定主意,终究要回来跟哥哥陈奋商量商量。
陈剑原本是想当州府守从事的,但卞壸价开得太高了……他倒不是买不起,但你既然当了守从事,总不好不给哥哥买个诸曹佐吧?两个高级职务都拿下来,钱粮就未必凑手了。所以退一步,打算给哥哥买个乡正——也就是一乡之长,自己买个乡正的副手,即乡史或者乡佐当。此外淮泗乡内,合该十四名里吏,一名校官掾,他也先把空白告身都给搬回来了。
只可惜郡、县属吏不卖——郡是因为太守祖逖的坚持,不肯卖官,而县是因为……连县令都还没有呢,怎么置吏?还可惜暂时只卖淮阴县内的职务,陈家坞堡还有大量产业在临郡的盱眙县内,暂时买不到……
可谁成想喜孜孜地来向兄长表功,陈奋却根本不以为然:“我等但有田产、坞堡、兵卒可矣,要这些乡间小吏的名额,有何用处?本来淮泗乡内就是我等兄弟说了算,还要什么乡正?”连连摇头:“不买,不买。”
陈剑反复哀求,陈奋却只是不允,还嘲笑兄弟官迷了心窍——“若想为官时,不妨等着汉军异日杀来,我为汝去买个将军做吧。”
最终陈剑急了,说既然哥哥你无意于晋朝的官职,那好吧,这乡正我来当!当然即便做了乡正,我还是得听你的,你是乡正他哥嘛。权当兄弟我就想穿袍子,抖威风吧,坞堡之财,我也有份儿,就拿我那份钱粮来买,不动哥哥你一粒谷子!
陈奋拍拍兄弟的肩膀:“兄弟之间,何分彼此?兴国欲做官,那便做官,我出人出钱,买来给你做便是了。”
最终兄弟二人商定,由陈剑先买下乡正来,再买三名里吏,派给三名陈剑的亲信,总计价值两千九百斛粮米,或者折算成五千八百人日的劳役——那是为了助修城池和沿岸燧堡。
此外,根据会上商量定的,各家坞堡还必须派出三十到一百名不等的男丁,以及足够一年的口粮,充作县卒,不但因此可以减少今岁秋赋的两成,而且还不白给,刺史写了白条,算是暂借。
对此陈奋觉得给多了——你起码得降三成税才行吧——估摸着兄弟是被买官之事冲昏了头脑,所以才满口应承下来。但这终究不算多大的事儿,为了弟兄间的和睦,算了,我就认了吧。不过他当即从公库里拨出价值五万钱的谷、绢、金银等物来,说这是买田契专用的,兄弟你费心去运作吧,我希望到了秋收之期,这一乡的田地,就全都稳稳地落到了我陈家的手中。
这才是最重要的,兄弟你可不要顾小而失大啊。
……
陈剑返回坞堡仅仅六天之后,就忙不叠地押运着大笔粮米,以及兵役、劳役,折返淮阴县城。先向那个口吃的周从事交割了人、粮,给四张告身上填好了名字,然后再去寻卫从事,献上十匹绢,请他帮忙向刺史进言,更改田契。卫从事虽然喜孜孜地把礼物收下了,但却告诉陈剑,说刺史正好出外未归,你先回去等着吧,待他回来,我会帮忙禀报的。
陈剑不禁略略皱眉:“未知使君何往?几时才可归来?”
卫循笑道:“使君乃云:‘郡无督邮,乃使我就行县之任乎?祖君何驱我如吏耶?’”
陈剑完全有听没有懂,只好瞪俩天真的大眼睛,注目卫循,请他解释。卫循不禁摇头——本地的地主真是没学问,你瞧这还号称是大家长的亲兄弟呢,就分明没读过什么书——只得耐心地解释说:“郡中本当置督邮,分部行县,然祖守初至,汝郡中也无有名的士人,竟然无督邮可任,于是乃请使君相助行县……”
他说是祖逖跟裴该说,你反正也没什么事做,呆在县城里不觉得气闷吗?不如帮我到各处去巡视一番吧——暗示陈剑,祖逖有把裴该诓走,彻底架空他的用意。
这当然是编的瞎话,裴该和祖逖还不会那么快便生龃龉,若非自愿,堂堂刺史也不会去充当什么四处巡察的督邮。且说当日研讨究竟该怎样向县中各坞堡征收钱粮的时候,卞壸就表示,这件事情不大好办——官府的权威已然丧失,谁肯平白无故拿那么多钱粮出来帮忙修缮城防啊?祖逖就建议说,不如打白条商借吧。
裴该笑一笑:“我在江东即向顾、纪等家商借了不少钱粮,然彼等是瞧在东海王太妃的面上,才肯借与,欲图攀附也。今若一无所出,谁肯借君?”不如咱们来卖官鬻爵吧。
与在众人面前的表现正好相反,祖逖对此并没有太明显的反感,还表示可以尝试一下,一向严明刚直的卞壸却连连摆手,极言不可。裴该就解释啊,说我没打算卖正经官职,可是那些乡正、里吏啥的,反正一时间也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做,就算现找,最终也还是得落到地方坞堡主手里,不妨就干脆卖他们算了。
卞壸道:“则原命乡正、里吏又如何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