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裴该摇摇头:“祖君以为,江东独倚长江天险,纯是守势,该对此不敢苟同。”随即抬手挥斥,慷慨激昂地说道:“君且看这建邺,一水横陈,连岗三面,鬼设神施,如猛虎在山,蜷曲欲扑,并非坐守之态,实乃争雄之势!倘若但知退守,乃成门户私计,不足与论;然若有意恢复,乃可或兵出扬州,或兵出荆州,无反顾之忧,长驱直指,北向河洛,一举而扫除中原之膻腥恶臭!”


    第十四章


    借钱的是大爷


    裴该向祖逖侃侃而谈,论述江东虽倚长江之险,其实并非完全的守势,只要下定决心,亦可转换为攻势——这番话既非平常之论,也不完全是他自己的独特主张。


    历代史家都认为自北而南,可呈破竹之势,自南向北,用兵往往不成——从来南方统一北方的,只有一个朱元璋,那还是趁着元朝政府正闹内讧的机会,才能够一举成功的。裴该对此是部分认同的,但他同时认为,直接南方王朝统一北方固然不大现实,但如同后来的桓温、刘裕那样,我一口气打到河南甚至关中去,应该不是绝无可能吧。


    桓玄、刘裕都是为了回朝抢班夺权,这才导致北伐功败垂成的,倘若他们雄心壮志更强一些,后方局势再好一些,尽数拿下并且基本巩固黄河以南地区,成一北宋,还是有可能的吧——尤其刘裕太倒霉啦,他南归很大一个原因是刘穆之突然死了,丧失了在朝中的代理人,这完全是偶然事件嘛。


    难道那时代的后秦不比现在的胡汉强大吗?难道那时代的拓跋魏不比现在的石勒强大吗?刘裕就算天纵奇才,也不可能比祖逖强太多吧?为什么他能打赢,祖逖偏就不成?若是错失了良机,真等到前秦、北魏一统黄河流域之类的形势产生,那就只剩下“元嘉草草”,无力回天了。


    当然啦,祖士稚的年岁,以及寿命,是一个很大的问题——所以才更拖不得啊!


    其实裴该这番话,是直接套用了一千年后一位大词人的作品,那就是南宋恢复派领袖陈亮陈同甫。陈亮惯以政论入词,所以他的《念奴娇·登多景楼》就利用词为手段,直接反驳朝中那些主和派臣僚,认为长江天堑只能用来防守的言论。裴该前世就非常喜欢这篇作品,原词曰:


    “危楼还望,叹此意、今古几人曾会。鬼设神施,浑认作、天限南疆北界。一水横陈,连岗三面,做出争雄势。六朝何事,只成门户私计。”


    “因笑王谢诸人,登高怀远,也学英雄涕。凭却长江,管不到、河洛腥膻无际。正好长驱,不须反顾,寻取中流誓。小儿破贼,势成宁问强对!”


    祖逖听到这里,不禁激动地一把抓住了裴该的手,双目炯炯,扬声道:“我自当与卿同心一意,共赴江北,奋厉长驱,冲冒矢石,以抒国难,进讨邦贼——岂能苟且江东,为小儿辈做门户私计?!”


    裴该刚把祖逖的雄心壮志给鼓舞起来,随即却又是一盆凉水:“惜乎,我等无名无分,无兵无粮,徒有雄心壮志,终究难以成事啊……”


    祖逖一皱眉头,说名分确实是个问题,若是琅琊王不下命令,我们总不可能主动跑江北去啊……但提起兵马粮草,筹措起来未必很难……


    ……


    裴该这趟从祖逖家回来之后,一连数日都呆在府中,等人上门。虽说因为此前的闭门谢客,很多人碰了一鼻子灰,不可能再来了,但真正的有心人,希望能够藉着裴该的名望,从而搭上东海王太妃裴氏这条线,从“北伧”手中抢夺更多权力者,肯定还是会坚持不懈的。


    南渡侨族,除非家世太低的,裴该全都予以接见;江东豪族同然,但标准线还得更高一截。裴该心中苦笑,我本非骄傲之人也,但寄魂此世,就被逼着必须摆出高傲的姿态、贵族的臭脸来,否则若被当成地主阶级的异类,必然人人喊打,大业终难成就啊……


    果然等不了几天,裴该的新态度一传出去,纪友再次找上门来了。这回裴该没再拒见,甚至于还亲自站在门内迎接,使得纪友是受宠若惊啊——不过他自己心里也很清楚,裴该敬的绝非自己,而是秣陵纪氏家族,必然是认识到自己此番登门,乃是作为家族的代表前来,所以才暂且放下了顶级“北伧”的臭架子。


    其实即便在江东土著当中,纪氏都不能算是第一流的大家族。江东首重义兴周氏和吴兴沈氏,俗谓“江东之豪,莫强周、沈”,其次是吴四姓——顾、陆、朱、张——秣陵纪氏且得往后排呢。纪氏门楣,可以说全靠纪瞻纪思远一人撑持着,而纪瞻之所以得到司马睿的重用,甚至还能掌握一定的兵权,则是靠着他和顾荣的密切关系。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纪氏乃是顾氏之佐。


    裴该把纪友让进室内,态度还算和蔼、亲切——终究在覆舟山上一起踏过青,而且同为青年,也没必要象老头子那样把泾渭划得太过分明。二人坐谈了不短的时间,裴该装模作样谈玄,反正他知道纪友也听不懂;纪友自然也毕恭毕敬地貌似在聆听高论,不时慨叹两声,却几乎插不进一句嘴去。裴该的感觉,纪友就象是一个极其失败的捧哏演员,所有的“嗯、啊、嘿、是,别挨骂了”全都不在点儿上……


    纪友是以学玄为名登门拜访的,所以虽然听得很辛苦,裴该不说下课,他也不好提出早退,就这么着一挨挨到了夕食时间,裴该吩咐厨下准备膳食。纪友有点儿迷糊啊,你们北伧难道还是一日两餐么,竟然如此的落伍?!


    江南老百姓,自然还都是一日两餐的,但象纪友这种豪门子弟,早就习惯三餐啦,甚至午后漫漫,来顿下午茶(当然不叫这名字),夜深不眠,加点儿宵夜,变成一日五餐,那也是常事啊。所以在他看来,这还是下午茶已过,晚餐不到的点儿,你就喊饭?你吃两餐啊?


    裴该前世,同样一日三餐,偶尔四、五餐,此世裴家门风严谨,则只准三餐。他在胡营中跟着那群大老粗一日两餐,就吃得很辛苦了,既到江东,怎么还肯两餐呢?如此做作,不过演戏而已。


    纪友反复推辞,裴该只是不允:“同方(纪友)既过府,岂可不食而去?难道是责怪该不懂得待客之道么?”


    时候不大,就有一名老仆端了食案进来,摆在纪友面前,然后退出去,又端来第二张食案,摆在裴该面前,再然后出去端酒……纪友就迷糊啊,转头问道:“难道裴君府上,便只有这一名老仆不成么?”


    裴该轻轻叹一口气:“我裸身而来建邺,本无仆役,大王赏赐亦寡,且多奉于东海太妃,自家府中寥寥数人,各司其职,实无多余。还请同方稍待片刻。”


    好不容易老仆把吃的喝的都端上来了,纪友低头一瞧,竟然没有鱼,也没有肉……不过是些腌菜、糙饭,唯一新鲜的是一味竹笋,貌似是用油煎了,用酱调了,滋味异常鲜美。他连吃了好几口这种笋,赞不绝口,裴该就说了:“虽得赐田地,尚无产出,鱼亦不肥,无以待客。唯得此笋,以秘法烹制(其实就是后世的油焖笋),同方若是喜欢,便多食些吧。”


    纪友不禁放下筷子,慨叹道:“不想裴兄竟如此清贫,难道王公茂弘等便不肯资助些么?”


    裴该皱皱眉头:“休要提他……他家虽拥万顷之田,自奉却薄,还要我也效仿,说什么中原陆沉,自当卧薪尝胆,以谋恢复,若不能乐贫,何以成事?”随即冷笑一声:“难道口含粗粝,便能喷死胡虏,得返故乡么?”


    纪友拱一拱手:“我家倒还薄有资产……”裴该心说什么“薄有资产”,前些天你在覆舟山上的口气可比这要大得多啦——“可以相赠。”


    裴该忙道:“何劳馈赠?不过正欲向贵家商借一二,以度荒年耳。”


    两人就此才终于进入正式话题,反复讨价还价,最终商定,纪氏借给裴该陈米八千斛、钱五千,约定分五年偿还,不收利息。作为报答,裴该让出东海王府中两个七八品小吏的名额来,由纪氏子弟充任。


    等到把纪友送走,裴该不禁撇嘴冷笑一声,自言自语地道:“特么的一借就近万斛,比我田里一年的租税都未见得少喽,这群可恶的封建地主阶级!”


    ……


    对于北伐的钱粮从何而来的问题,裴该和祖逖都认识到向司马睿和琅琊王氏求恳是肯定得不到的,或者杯水车薪,必须得靠自己筹措。那么该怎么筹措呢?祖逖又打算让部曲去“南塘一出”,却被裴该拦住了。


    裴该说:“去岁年荒,我料秋收前必生饥馑,即南塘多富人,也未必有多少存粮。如令弟此前往南塘行劫,便止得衣衫、珠宝,而不得粮米,想来再去也无益处,徒损贵家之名。然我知何处有粮……”


    纪友不是就吹过牛么——“即这一城之人尽皆饿死,我家也是不愁吃的。”我就去问他要吧。


    当然啦,这种豪门大家,护院必多,靠抢是抢不赢的,也不可能让人白给,只能设谋商借——一是装穷,让江东豪门以为可以借机笼络裴该,二是让几个小位置出来,权当卖官了。裴该琢磨着,我尽量把还债期押后,到时候若实在还不出,老子就不回江东来了,你有本事去中原找我讨债啊?从来借钱的才是大爷呢!


    从纪氏开头,此后裴该又陆续向顾氏、贺氏、薛氏等筹借了粮、钱,不过数量都远不如纪氏——因为他们的根基终究不在本地,建邺城内存粮有限。王导为此还特意来询问过裴该,说你要缺粮问我要……借啊,干嘛去找那些南人?裴该笑笑,回答说:“我欲殖产,奈何无本,故向南人商借。则我得本,彼失本,岂不宜乎?是先夺南人之箸,方便再夺其口中食耳。”


    王导连连摇头,但是也不好禁止他,只能嘱咐说:“正当同心一意,千万休要伤了和气。”


    等到粮食攒得差不多了,那就该去募兵啦。可是兵从何来呢?祖逖倒是给指了一条明路。


    第十五章


    募兵


    时光如同流水,很快便至暑期,这一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江面上波澜不兴,忽然就见三艘小船自上游航渡而来,很快便靠上了江北的码头。


    这地方正当京口以北,属于徐州的广陵郡广陵县治下,名叫江都亭——谁都料想不到,“江都”这两个字三百年后将会名闻天下——不过这时候早就没有了广陵太守和广陵令,就连江都亭长也早空缺多年啦。


    不过既是津渡,按例总会有军士驻守,即便北人不在乎,南人(包括南渡的北伧)可不敢轻忽——此处为江岸要地,建邺门户,哪怕放几个兵充当警戒哨,那也是很有必要的呀。


    渡口驻军不足百人,设有一名队主,姓张,本是琅琊王司马睿的私人之私人。他的职责并不仅仅守护津渡而已,还负责筛选南渡之人——官员及其家眷、宾客,自然一律放行,不过得先登记造册,以便向王府禀报;富家只要能够缴得起足够的“过江钱”、“用渡钱”、“雇船钱”等等等等,也是允许南渡的,不过随行人员和财物都有限制;至于普通百姓,你好好的不在江北呆着,抛乡别业过江去,是想干嘛?


    对于第一类人,张队主不敢伸手;对于第三类,则压根儿就没有油水;唯独对于第二类,他却大可以暗示索贿,足够把自己和全家都喂得脑满肠肥了。当然也偶有那不开眼的富户,明明没什么靠山,光凭着几名十几名家奴,就妄图抗拒王法,不缴各种费用,也不肯行贿,还想要跑其它津渡去碰运气。对于这类“荒伧”——张队主既然南渡已经好几年了,已经有资格骂新来者为“伧”了——自然毫不客气地当盗匪给缴了,如此一来,全队饭食里也都能见点儿油星。


    即便是南来靠岸的航船,偶尔也能从中搜刮出点儿油水来,因此原本瘫在一棵大树下摇扇纳凉的张队主一见有船来了,当即站起身来,先不忙着整头上的巾帻,或者掩上露着胸毛的衣襟,便即手搭凉篷,远远望去。这一瞧,不禁心里“咯噔”一下,只见当先一条船先拢岸,随即放下跳板,“噌噌噌”地便蹿上来几名黑帻白衣的护卫,跟在后面的则是一名官人,头戴二梁冠,身穿皂色袍服……


    娘咧,有官来了,这不仅仅很难捞着油水,若是一个服侍不慎,丢了饭碗都有可能啊!


    赶紧整理衣衫,并且号令军士列队相迎。他一名部下突然间跑过来,伸手一指:“那不是铁兄么?”


    “什么铁兄,汝识得?”


    张队主朝着部下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跟随在那官人身后的,是一条黑粗大汉。耳听部下回禀道:“那是冯铁,是小人东莞的大同乡。据闻他跟了豫章王府的祖从事为部曲……”


    “什么祖从事,汝是说祖徐州吧?”张队主一边系腰带,一边喝骂道,“真正孤陋寡闻……”其实他的消息也已然滞后了——“难不成那是祖徐州?不会,不会,一州之长,不该这等打扮。”


    他动作很快,但下船那些人也不纡缓,很快便有人在岸边找了片平地,铺下竹席,设置几案,甚至还张开一柄伞来遮阳——那名官人脱了鞋便跪坐席上。张队主匆匆奔近,躬腰拱手施礼:“不知长官驾到,末吏未及远迎,恕罪。请问长官……”


    那个名叫冯铁的随从迈前两步,梗着脖子绍介道:“这位乃是东海王府李中尉。”


    “原来是李中尉,”张队主膝盖一软,当场单腿跪倒,“李中尉有何吩咐,还请示下。”


    那李中尉侧着脸,也不知道在望向何方,根本就不理踩他。还是由冯铁来搭话:“汝是此津的守吏?我等为何而来,难道汝便猜不到么?”


    ……


    北人南渡者多,南人北航者少,这其中最少的部分乃是身负使命,要去江北州郡公干的。北航者中绝大多数,则是富贵人家到江北来买奴婢,或者招揽宾客、部曲。


    从“八王之乱”开始,直到“永嘉之乱”,中原百姓逃难去南方的是络绎不绝,可以统称为“流民”——当然啦,民者,氓也,不包括那些富贵人家。在司马睿入主建邺后,为怕引起江南地区的混乱,更怕和南貉们爆发激烈冲突,便在各津渡设置守吏,不准流民随意渡江。于是数十万流民就散布在从长江入海口直到秭归之间的北岸附近,无衣无食,只有部分人才能靠给附近地主打短工来谋生,几乎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人饥病而死。


    对于这些人力资源,江南虽不可能一口气吞下,但零零碎碎的,总还有所需求,因此就时常有官宦人家遣船北航,来招揽宾客、部曲,或者收买奴婢。若是来人地位不高,靠山也不硬的,张队主便可从中分润一些油水;即便地位够高,靠山也硬,若是需要他帮忙挑选、甄别流民,也偶尔会有些赏赐颁下来。


    这回什么“东海王府的李中尉”来到,随从冯铁喝问:“我等为何而来,难道汝便猜不到么?”张队主急忙回答:“想是王府要买奴婢?不知需要多少,都包在末吏身上!”


    冯铁转过头去望了李中尉一眼,李中尉朝他点点头,那意思:都交给你来办了。于是冯铁便两步走到张队主面前,一把扳住了他的肩膀。张队主就觉得自己跟一只小鸡似的,差点儿被对方直接给拎起来——好大的气力!不由自主地便站起身,随即被揽着朝后一转,跟着冯铁行开了几步。


    冯铁揽着他的肩膀,低声说道:“汝应当知道,东海王初立,王府亟须用人……”张队主连连点头,他终究曾是琅琊王府的人,自然知道琅琊王把自己的次子过继出去,新立东海王之事——也不过才两个多月前的事儿嘛。


    “一是需要奴婢,也不必多,男女各十人左右,交汝来挑选。”


    “不知需要何等的?”


    “都要无亲无眷,孤身之人,最好十岁往上,十八往下。”


    张队主继续点头——这要求很正常啊——但随即又吊吊眉毛:“只是……阁下也应该晓得,这些流民无衣无食,真若是无家人庇护的小娘,便不可能有干净的,即便小郎也……嘿嘿嘿嘿。”他每晚就都要用的,如何不知道?必须言明在先。


    “却也无妨,又不是要给大王暖席,”冯铁笑一笑,“只须身体康健,无残无病的便可。”


    “末吏领会的。但不知还需要……”


    “还要召些部曲、护兵,”说到这里,不知道为什么,冯铁突然间面色一肃,“汝可听清楚了,都要有家眷的,十四到三十岁男子,愈老实愈好,不要油滑之人——从前应过军役的最佳。”


    “这末吏便不明白了,”张队主不禁挠挠头,然后又赶紧扶正巾帻,“挑选孤身,乃无牵累,若挑那些有家眷的,为了养活家人,索要饷食必多啊。却是为何啊?”


    冯铁瞪他一眼:“汝真不晓事。这些流民,也不知根底,若无家人牵累者,一旦作奸犯科或者跑了,可如何是好?”


    “原来如此,”张队主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是要以他们家人为质……但所需饷食……”算了,这个不用我操心——“不知需要多少?”


    “两千名。”


    张队主闻言,不禁吓了一大跳:“这、这,如何需要那么多?东海王护卫数量该是、该是……”具体该多少,他实在记不清了,只是明白绝对没有那么庞大。


    晋代允许藩王自蓄部曲,这也是导致诸王相攻相杀的重要原因之一。但因应王国大小不同,部曲私兵数量是有上限的,大国是三军五千,中国是两军三千,下国只有一军,数一千五百。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