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赤军
    王赞就觉得自己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全都是冷汗,偷朝瞟向苟晞。苟晞使个眼色,朝他略点一点头,那意思:一切都按计划行事,正长不必担忧。


    想当日裴该“墨封”书信,王赞见到了才猛然惊醒,急忙去找苟晞商量,苟晞便遣人密查曲彬的动向。想那曲墨封初回做间,毫无经验,只须有心,自不难发现他的诸般破绽;再加上苟晞占据蒙城时日较长,于军中、民间暗中伏线,本有不少耳目,所以很快就探出了结果:一是曲彬曾经与裴该起过龃龉,二是徐光经常夤夜密访曲彬。


    王赞听闻,当场吓得手足无措,扯着苟晞的衣襟就哭:“道将,是我识人不明,行事不密,害了卿也!”苟晞按着他的肩膀,说你别着急,更别害怕,事情应该还并没有你想得那么糟糕。


    “我意曲彬,非那牧奴所遣也。”


    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在这军中,石勒拥有绝对的权威,诸事皆可一言而决,再加上咱们又没有什么兵马,他不至于投鼠忌器,倘若曲彬真是他派来的,或者事情已经密报到了他的案前,估计他早就下令把咱们全都逮起来一刀两段啦。之所以目前瞧上去还算风平浪静,必然曲彬如此作为,是出于旁人授意——


    “我意若非徐光,便是张宾教唆!”


    好在你每回去见曲彬,都只是口头交流,并没有什么扎实的证据落在他手上,即便在石勒面前对质,只要咬紧牙关矢口否认,说纯粹是曲墨封为报被鞭笞之仇而栽赃诬陷咱们,这官司肯定也输不了。想来正因如此,徐光或张宾还没有禀报石勒,或者虽然禀报过了,但还需要明确证据以取信于人,故此才毫无其它动作。


    王赞说那咱们还是干脆打消了落跑的念头吧?苟晞摇摇头:“遇难即退,非我之志也。”王赞说那从此割断和曲彬的联系,我再也不去见他了吧。苟晞还是摇头,随即咬牙切齿地说道:“苟道将平生不受人欺!曲彬敢欺我,必取其命;裴该不从我,必劫其行!”


    所以他们最终就商量定了这么一条计策。


    石勒带着苟晞、王赞从行,是请他们帮忙去逮王弥的。石勒私下里关照苟晞,说即便我设下了埋伏,要杀王弥简单,想生擒他不容易啊——若遣大将靠近,他必然有所警惕;派个无名壮士前往,又未必有资格近得了他的身……


    好比说我听过“专诸刺王僚”的故事,你说吴王僚他为啥自己不带俩传菜的跟着赴宴呢?那以专诸的身份,不是根本靠近不了吗,拿什么刺他?


    但是我打算向王弥介绍苟司马和王从事,你们身份足够,可以近前与他见礼。再加上苟司马虽然也勇冠三军,终究是败军之将,你再装得颓唐一点儿,王弥便不会起疑了。到时候抽刀架其颈上,取其印绶、冠带,则项关乃可不攻而下也!


    石勒甚至还许诺,说只要你帮我生擒了王弥,我就把他的部队全都交给你统率——反正他队伍里中原人多,你肯定比我管起来要方便——“道将,前此不使卿往攻蓬关者,为卿方面之才,不便小用也。若得王弥军,则我与卿南北并进,必得青州,且取曹嶷首级!”


    苟晞千恩万谢,并且拍胸脯表示愿效犬马之劳,然后退出去就找到了王赞,说:“时机至矣!”王赞听他转述石勒的话,也挺高兴,说正好,咱们不用冒险落跑了,等到真能收拢了王弥的兵马,那还用惧怕石勒吗?苟晞却连连摇头:“正长实君子也——那牧奴之言,如何可信?”


    他现在说把王弥的队伍都交给我,那是希望我帮他去劫持王弥,所以空口许下的诺言,到时候很大可能性翻脸不认账啊。那牧奴麾下又不是没有中原将领,派谁不能去兼并王弥军啊,他就真放心把那么大一支队伍交到你我手上?所以啊,咱们不能等着人把吃喝送上门来,得要自己去争取!


    按照苟晞的计划,是让王赞通知曲彬,说他们打算在前往己吾的途中,利用蒙城中动乱的迹象,石勒正忧心忡忡,疾速赶回来的过程中,落荒而逃。但其实留在城内的苟纯根本就没想要在城中放火,他的任务一是杀曲彬泄愤,二是劫裴氏姑侄,以便日后有用。


    曲彬背后的主使不管是徐光还是张宾,都必定会在衙署中设下圈套,想把苟纯等人一网成擒——这样就有证据了,可以向石勒进言诛杀苟晞、王赞。但是苟晞也考虑到,一旦苟纯他们得手,顺利绑着裴氏姑侄逃出城去,那个幕后主使两手空空,又会如何应对?他若是主动在城中放起火来,想诓骗咱们回兵,又该怎么办?


    其实很简单,火不起,我们不回头;而即便火起,我们照样不回头,不仅如此,还要劝说石勒继续前往己吾。倘若石勒预先毫不知情也就罢了,等于我设一拖刀计斩了胆敢做间的曲彬,让徐光或张宾吃个哑巴亏;而倘若石勒事先知情呢?他必会怀疑是他人刻意构陷我等,其实我们压根儿就没打算落跑。


    ——浮面上的计划既然已经告知了曲彬,那回城的路上还怎么可能逃得掉?那幕后黑手必然有所准备啊。


    只要石勒对我等疑心稍息,此后的谋划便更容易奏效了。


    当然这个计中计也不是毫无风险的,比方说苟纯行事不慎,没逃出去,真给逮着了又怎么办?苟晞事先也关照过苟纯,说杀人、劫人都是次要的,有机会就干,没机会就算,主要你们得逃得出去。只要苟纯不落到对方手中,即便对方派快马跑来告状,打起官司来,苟晞也能把罪过全都推到兄弟身上——我是无辜的,苟纯想落跑的事情我不清楚啊。你说我也参与了,证据呢?


    “恐皆奸贼曲彬恨我,乃诱惑吾弟,欲使明公怒而杀我也!”


    ……


    大概就在石勒一行继续上路前往己吾的同时,裴家大门被一脚踹开,随即数条大汉便一拥而入——很明显门外面还有。这时候裴该和张宾都已各自离席,后退了数步,裴熊原本在旁伺候,赶紧侧身挡在主人前面——张宾带来的老兵同然。不过那老兵瞧上去不象是能打的,而裴熊即便再勇,终究是空手,对面那些家伙却不但手执利刃,而且分明刀尖上还滴着血——大概是杀门外那几名守卫的胡兵时沾染上的,尚未来得及拭净吧。


    裴该和张宾都注目于领头的一人,就见此人身得极其雄壮,四十上下年纪,两道浓眉,一部虬须,相貌也颇为英武——就与苟晞有三分相似。他才进门,便即吩咐道:“速速带上裴先生与东海王妃走……”话音未落就瞧见张宾了,倒是大出意料之外,不禁话也停住了,脚步也顿住了,双眼一瞪,颇显愕然之态。


    张宾苦笑着拱一拱手:“苟将军。”


    裴该没见过此人,当即把脑袋一偏,凑近张宾,低声问道:“苟纯?”张宾点点头。


    裴该当即两袖在胸前一笼,朝苟纯深深一揖:“多谢苟将军。”


    苟纯眉头一拧,双眼微微一眯:“裴先生知道我等会来接卿?”


    裴该直起身来,摇一摇头:“我如何得知?但见苟将军到此,想必那小人曲彬已然身首异处了吧?彼与我有深怨,今苟将军为我报之,自须致谢。”


    苟纯一咧嘴:“曲彬确已杀了。”随即摆手:“裴先生速请王妃出来,我等便好上路。”


    裴该假装茫然地问道:“往哪里去?”


    苟纯简单地解释说:“王公正长前与裴先生所言之事,不当淡忘。因有曲彬为间,裴先生不敢应允,今我等已杀曲彬,内外安排妥当,正好接裴先生与王妃脱此桎梏,去和家兄、王公会合。”


    裴该点头说好——“请将军稍待,我这便入内去禀明姑母。”


    苟纯说没时间了,你就跟这儿叫唤一声吧,王妃肯定能够听得见的。裴该笑道:“何必如此急切?尚有四车典籍也须整理,而后才好携以离去……”他这些天又各处搜集了不少公私藏书,比张宾送他的还多出来半车。


    苟纯眉毛一拧,心说这人是真白痴啊还是装傻啊,都到这会儿了哪还有给你收拾行李的时间?“身外之物,不带也罢。”


    裴该把脸一板,正色说道:“将军此言差矣。图书典籍、圣人言教,为我中国之根本,岂可轻弃乎?彼刘曜火烧洛阳,无数珍藏……”一副就想要长篇大论的架势。苟纯根本不耐烦听他说那么多话,当即朝侧面使一个眼色,本来他几名部下就已经对张宾、裴该、裴熊、老军他们呈半包围态势啦,当即一拧腰,便待挺刃而上。


    裴该见状,赶紧把说到一半儿的话给咽了,突然间侧过身去,一伸手,“当啷”一声便即抽出了张宾手中的长剑。


    ——当时即便士人也常带剑,以示身份尊贵,裴该本人没这习惯,再加上是在自己家里,故此未佩,张宾可是佩着剑过来的。不过此时主要流行的还是璏式佩剑法,也即通过玉璏将剑鞘插在腰带上,跪坐之时颇不方便,故而久坐前往往会先脱解下来,横在膝前。张宾跟裴该又是喝酒,又是下棋,这也老半天了,佩剑自然已解,刚才站起来的时候,就顺便抄在了手里……


    裴该长剑在手,当即往颈侧一横,厉声喝道:“谁敢妄动,我即死于此处!”


    他这一下动作干脆利落,就好象习惯了要自杀似的,倒不禁把在场众人全都吓了一大跳。苟纯首先反应过来,急忙摆手道:“裴先生何必如此?”快把剑放下来,虽然文士所佩的未见得有多锋利,但也足够拉破你那细皮嫩肉啦。


    裴该怒目而视,喝道:“图书在则我生,图书亡则我死!若不允裴某带上图书典籍,宁死于此,不忍见劫后余灰再罹兵燹!”


    苟纯拧着眉头,觉得这事儿挺难办——你说这裴该是真的爱书如命呢,还是并没有下定跟着我们走的决心,所以故意想要拖延时间?正在此时,忽听正房门口响起一个急切的声音:“文约,不可!”苟纯抬眼一瞧,见是一名贵妇倚门而立,双眼当即一亮:“不必理会裴先生,速请王妃上路吧。”


    我哥要的不是你这个人,而是你裴家的政治影响力,倘若能够把东海王妃捏在手里,那么无论裴家,还是司马家,影响力都足够啦——你个小年轻还有何用?


    苟纯的几名部下当即就想绕过裴该等人,跑过去劫持裴氏。裴该无奈之下,只得把横在脖子上的长剑略松一松,猛然间运足全身气力,舌绽春雷,大喝一声:“且慢!”


    受此一惊,几条大汉本能地就是一愕,暂且顿住脚步。裴该注目苟纯,沉声问道:“苟将军,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么?”


    第四十八章


    字谜


    苟纯并不在意裴该是不是真打算自杀,打算绕过他去直接劫了东海王妃裴氏走。裴该无奈之下,长剑虽然还横在脖子上,却被迫把姿态放软,沉声问苟纯道:“苟将军,我等果能平安出城去么?”


    苟纯点一点头:“且放宽心……”正打算说我等一切都已安排妥当,咱们可以如何如何地遁出城外去,裴该却直接打断了他的话:“苟将军正不必顾虑我等,速速出城去吧,只恐迟得一刻,便再难脱桎梏。”一指身旁的张宾:“张君必已设下天罗地网,欲将卿等一网打尽哪!”


    苟纯听闻此言,不禁大吃一惊,匆忙朝张宾瞥去。按照原计划,他们要趁着守方接到曲彬的假情报,从而把关注重点都放在衙署和南门的契机,快速劫持裴妃和裴该,遁出北门逃亡——门上自然早就安排好了接应。可是没想到竟然会在裴家撞见张宾……该拿张宾怎么办?毫无预案啊,在兄长没有吩咐的前提下,苟纯也不敢擅自行事,只好先放到一边,等劫到了裴氏姑侄以后再说。


    然而裴该竟然说,你们全都中了张宾的计啦——“若非张君告知,我又岂会知道将军设圈套杀了曲彬?而张君既舍曲彬,所谋者又岂止将军自身?”别说你们跑不了,就连苟晞和王赞,恐怕也早泥足深陷,再难脱身了。


    所以给你们最后一个机会,赶紧走,既能保全自身,还有机会去通知苟晞和王赞,以便谋划对策——你还有时间来劫持我们吗?


    苟纯面色铁青,想要仔细品味裴该话中之意,但又不敢想得太过长久,他不自禁地,就把两道目光朝张宾脸上一扫……


    裴该一直关注着对方的表情,见状心说不好——易地而处,我若是苟纯,现在最佳的破局之策便是劫持张宾啊!若得张宾在手,自能与石勒讨价还价,胜负之势便会彻底扭转!


    张先生你说你不在衙署呆着,偏要跑我家来干嘛?


    想必张宾也是猛然间意识到了这一点,担心苟纯等人在杀掉曲彬后不急着遁出城去,而会来劫持裴该姑侄——那将来会是很好的号召力呀——所以才下着下着棋骤然变色:我就不该到这儿来的……可惜,他警醒得太晚啦!


    裴该的心思转得很快,猛然间一个健步,便朝侧面直蹿过去,左手一环,从后面扣住了张宾的颈项,同时右手剑从自己肩膀上顺势一滑,就移到了张宾的肩膀上,把剑刃朝他皮肤上轻轻一贴:“都退后,否则我便取了张孟孙的性命!”


    张宾促不及防,竟然被裴该一招得手,也不由得大吃一惊,颤声道:“裴郎何故如此……”裴该心说这声调啥意思?原来张宾你也怕死啊……他望向苟纯,就见对方眼中也满是迷惑之色——我是起意劫持张宾来着,但……你劫持他又有什么用啊?


    裴该冷笑一声,语速极快但却相当清晰地说道:“汝等不退,张孟孙必死,则汝兄弟与石勒不共戴天,尚能图谋王弥残部么?汝急退,尚有幸理,人心不足,何必贪多?!”自己能够逃得出去就行了,想要得到的东西越多,需要冒的风险就越大啊!


    苟纯当真有些手足无措了。他明白,裴该劫持张宾,对其本人是没啥好处的,但对己方却有坏处——真宰了张宾,先不说日后是不是跟石勒不共戴天,必要杀个你死我活了,就眼眉前,劫持张宾以要挟石勒的谋划就彻底破产。他注目裴该的双瞳,就见那小年轻眼珠子瞪得溜圆,竟然投射出一股摄人心魄的狂热光芒来——苟纯此前貌似只在某些泯不畏死的“乞活贼”脸上见到过这样的眼神……


    王正长也说裴文约胆量极大,全不畏死,这小子,说不定就真下得去手!


    正当此时,忽听门外有人叫嚷道:“衙署火起了!”苟纯略一回头,果见冲天的浓烟远远腾起——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曲彬的幕后主使已然知道阴谋败露了,接下来必欲变被动为主动,在城内展开大搜!


    正如裴该所说,此时不走,恐怕再想走就难啦……苟纯不禁又想起了兄长临行前所说的话,被迫无奈,只得暗中咬牙,咒骂一声,随即喝令众人:“快退!”也不再多瞧张宾和裴该一眼,便即仓惶遁出门去。


    ……


    裴该的姿势一直没有变,始终把长剑斜斜横在张宾脖子上,仿佛随时都会斩下去似的。要等杂沓的脚步声貌似全都远去,再也听不到了,原本院中沉默、凝重的气氛才始被张宾打破:“裴郎,可也——请移开剑吧。”


    裴该仍然横眉怒目,先吩咐一声:“裴熊,守在门口。”然后才松开捏着张宾脖子的手,并且把长剑缓缓地垂了下来——但是先不还给张宾,仍然握在自己手里。


    随即转过头朝面色煞白、手扶门框,貌似随时都会瘫软下去的裴氏深深一揖:“姑母受惊了,请先入内,待送走张先生,侄儿再去向姑母请罪。”


    等裴氏有些失魂落魄地返回室内后,张宾这才长舒一口气,从裴该手里接过来自己的剑,还入鞘中——他就觉得剑柄上湿漉漉的,大概全都是对方手心里的冷汗,不禁苦笑着问道:“裴郎,适才若彼等不肯罢手,难道卿真会取我的性命么?”


    裴该老实回答:“我会把剑还给张君,由张君自决。”不过我觉得吧,真等剑到了你的手里,八成这个自“决”不是指决定,而是指处决……你自己也必不肯为苟纯所挟啊!


    张宾突然间敛容整冠,然后朝着裴该深深一揖:“裴郎今日救我性命,若有机会,宾必当以死答报!”裴该赶紧将身一侧,以示不敢受他之拜:“张君何必如此?”随即就听裴熊在门外喊:“蘷将军领兵来了。”


    “张君,”裴该低声问道,“苟纯等可能出城么?”


    张宾摇摇头:“正如裴郎所言,天罗地网,无处可遁。”


    “只恐困兽犹斗,要防他们铤而走险——张君还是赶紧回去吧。”


    “好,我也会让蘷将军多留些兵马来卫护裴郎。”


    眼瞧着蘷安满脸仓惶地进了门,张宾和裴该都朝他远远一揖,然后张宾就待离去,却又被裴该从后面扯住了衣袖——“张君,何不早劝主公杀了苟晞兄弟,则无今日之患?”既然你或者徐光早就已经洞察了他们的奸谋,干嘛不早点儿下手啊,还要玩那么多花样——你瞧,差点儿玩脱,把自己也给折进去了吧?


    张宾摇头道:“反迹未彰,明公安能擅杀降将?”你没有证据啊,只靠曲彬那货的证言管什么用?苟晞是什么身份,他曲彬又是什么身份了?若是曲彬就能轻易把苟晞给告倒喽,以后还有人敢在石勒手底下听用吗?


    “如此,则必须生擒苟纯……”


    张宾轻轻摇头:“我知裴郎何所不解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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