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最后一个名
    他在那场大病之后,就在思索墨家的将来。


    一为自己将死,一为鬼神之说难撑。


    在村社处理桑生的那件事上,墨子亲眼看到,有所触动,似乎想明白了一些,又抓不住精粹。


    明明那些农夫每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意见,但最终的意见还是适的意见。


    那不是墨者的组织方式,但却达到了墨子想要追求的效果。


    适所讲的南辕北辙的故事,墨子也触动极深。


    的确,他现在做事都是在行义,可就像适说的一样,驾车的人在听他指挥,驾车的自己并不知道该往哪里走。


    自己活着还好,自己死了怎么办?


    自己死后,或许第二代巨子能知道驾车前往何处,第三代呢?第四代呢?


    禽滑厘虽然聪慧,性格坚韧,可终究不是公尚过那样能够理解他的全部想法的人。


    况且,禽滑厘年纪也大,禽滑厘死后呢?之后的巨子真的每个人都能如自己一般,知道明确的目的吗?


    适说,儒家六分,这是连仲尼这样聪慧的人都没想到的。


    墨子虽然非议儒生,但对仲尼很尊重,经常称赞,并认为对方极为聪慧,只是道理不同。


    因而适最后的那番话,让墨子不得不慎重。


    一众墨者也在那沉思这个问题,墨子便问道:“这些东西,都是那赛先生与唐汉先生教你的?”


    适摇摇头又点点头,说道:“唐汉先生曾评价过先生,不知道先生想不想听?”


    既是评价,自然有赞、有诽。


    墨子笑道:“能创出隶书之人,聪慧之才远胜于我,当然要听。你但说。”


    适深吸一口气,揣摩着词汇,说道:“行义天下,墨翟虽独能任,奈天下何!昔禹之湮洪水,决江河而通四夷九州也。名山三百,支川三千,小者无数。禹亲自操橐耜而九杂天下之川。腓无胈,胫无毛,沐甚雨,栉疾风,置万国。禹大圣也,而形劳天下也如此。墨翟摹禹,无胈无毛沐雨栉风、亦有通天下川之能。其能为重,其苦为轻。然墨翟若逝,弟子能全其才者,鲜矣;能分轻重者,孤矣。是故百年,后世之墨者,必以裘褐为衣,以屐蹻为服,日夜不休,以自苦为极,或曰:‘不能如此,非禹之道也,不足谓墨’。后世之墨者,必以自苦腓无胈、胫无毛相进而已矣。然墨翟之才与天下心,罕有从者。盖因自苦易而知义难。墨翟真天下之好也,将求之不得也,虽枯槁不舍也,才士也夫!然其后,必衰!”


    这是《庄子》天下篇中评价墨子的话,适略微修改之后,复述出来。这是后世的名篇。


    这番话,稍微修改用在形容孔子,也是说得通。


    能有孔子之才的人太少,所以能学的只是孔子之学中最容易学的那些,而抛弃了其中的精华。


    糟粕,总比精华学起来容易。


    适知道以此时自己的身份,说这样的话并不合适。但因为他所杜撰的赛先生与唐汉,可以借两人之口来说。


    墨子像是给适提前盖棺论定一般,说了之前的那番夸赞。


    适便反过来借杜撰的唐汉之名,也为墨子做了一番仿佛盖棺论定般的总结。


    有些玄奇,也有些神秘。


    他知道,如果不趁着今天的机会把话挑明,那么今后做事就太难了。


    所以他说完这些,又道:“先生。豹子和老虎长得并不一样。一头驴披着虎皮,还有一头真正的豹子,那么到底谁更像老虎?只看重皮毛的人会说驴像、而看重本源的人会说豹子像。那么先生到底是希望后世的墨者如披虎皮之驴?还是如豹子呢?此弟子之一疑。”


    “先生如虎,然而众弟子有虎牙者、有虎爪者、有虎皮者、有虎啸者,却没有一人可与先生并列。日后,牙、爪、皮、啸,谁为虎?四者相合,方为虎;亦或此四者皆为虎?此弟子之二疑。”


    适说完这两个疑惑,场地间鸦雀无声,都在思索适的这番话。


    包括仿佛被墨者遗忘的胜绰等人,也在思考这些话。


    墨子没有直接回答适的疑惑,也没有直接解释这两件事,而是指着胜绰等人道:“这里的事,是墨者的事。你们已经不再是墨者了,也不要再听。墨者,送他们离开!”


    公造冶起身,迈步向前。


    胜绰等人虽然已经把话说绝,可终究心存感情。


    眼看着这些熟悉的墨者又要相互讨论,自己却不能参加,心中难免有些失落。


    胜绰匍匐于地,沉声道:“胜绰辞别先生!先生之恩,必不敢忘。先生不求结环,弟子却不能不报先生之恩。”


    “虽已非墨者,日后先生若有驱使,必为犬马。行义太苦,弟子难再坚持。但请先生相信,胜绰也曾有行义之心,非是那种心机阴狠之辈。”


    “先生既誉适,他也已留此存证,弟子便祝他以此始、以此终!弟子之剑不如公造冶,若将来一日适背大义,弟子亦必罚之!”


    说完长啸一声,不等公造冶来驱赶自己,便与那十余人一同朝着墨子拜了三拜,起身而行。


    他抽出铜剑,用粗糙的手指抽打着铜剑发出叮咚的节奏,边走边歌。


    “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十余人步行几十步后,停住歌号,同时回身道:“先生百岁!愿先生之义大行天下!叛大义之弟子,辞别先生!”


    最后一声悲吟,淹没于污土之墙间,再无声息。


    PS:


    《庄子、杂篇、天下》,对墨子极为尊崇,也有批判。到庄子后学的时候,墨者已经沦为比苦的神秘团体,再没有孟胜之前的精气神。墨子学禹,是有禹的本事。后世墨者,没有那样的本事,便只好学最容易学的自苦。悲夫!


    另,此时没有儒家八分之说,但儒家八分中除了此时后世的孟、荀两派,基本都已出现,剩下一个要到稷下学宫出现后融合五德天命之说,在这里用子夏补充。按荀子八分,是没有子夏之儒的,但墨家和子夏之儒打交道很多,互称猪狗禽兽也是从子夏弟子那里开始的,所以墨者熟悉的儒生中必然有子夏之儒。(正是子夏的弟子和墨子发生了冲突,导致墨子骂儒生如猪狗,反过来也是子夏弟子先骂的墨者禽兽不如)但现在,儒家势微,杨朱与墨家才是今后三十年的主流。所以,孟子说杨墨之道不息,孔子之道不著。禽滑厘做巨子的时代,是墨者最兴盛的时候,也是与杨朱等自由主义者影响力平分秋色的时候。一个要风能进雨能进国王不能进,另一个要社会契约论加天赋平等之权,两个都在与时代作死,所以一个作的连学说都没完整流传下来,另一个作的后世连影子都没了融入了《道藏》之中,还要感谢墨家三分后混稷下学宫的那派。


    第六十四章


    正本清源来日长(六)


    拜别了墨子和曾经朋友的胜绰等人,看着商丘城中走过的一辆拉着小磨盘的牛车,想着之前适的中伤,苦笑数声。


    “将往何处?”


    这是这些跟随着胜绰离开的墨者的问题。


    “回齐国吗?”


    胜绰名起于齐国,如今项子牛作乱,按说是应该回去的。


    可胜绰却摇头道:“前几日先生与适等人谈及天下之势,你们难道没有听到吗?适学于赛先生与唐汉,此二人名虽不显,但品评天下便是先生都佩服的。如今三晋邀盟,齐必大败,我们又何必回去?”


    胜绰看着一众第一次离开组织有些不知所措的伙伴,鼓气道:“天苍可飞高鸟、水阔能游鲲鱼!先生之恩,我们记在心中即可。如今既不再行义,天下之大,我们哪里去不得?”


    “一身的本事,虽不如禽滑厘等人,可难道比起那些庸碌贵族还不如吗?天下纷争,正是我等立功业之时!钟鸣鼎食、烈火烹油,方对得起你我所学!”


    给这些人鼓舞之后,胜绰又道:“先不必急,我观先生有整顿墨者之意。不日之内,定还有背叛之人。待聚齐后,再走不迟。”


    他这样一说,那些跟随他的墨者心头也涌起了志气。


    虽已叛墨,可毕竟近墨者黑,这些年的耳濡目染,让胜绰的那番话说到自己心坎中。


    本领……或不如墨者的那些顶尖之人,可自己也都不是无能之辈!


    有会辩术的,有参加过守城战的,有勇武强盛的,也有跟随墨子见过诸国形势的。


    心中有沟壑,身上有本事,自有一番不甘之气,亦有几分看不起那些庸碌贵族之心。


    胜绰又道:“不过你我既已叛墨,日后不得再以墨者自居,否则后患无穷。”


    这一点众人都同意,离开墨家可以,但继续要做的事打着墨家的旗号就会有无尽追杀。若是行义,又何必离开?


    胜绰知道单单给这些人鼓劲是不够的,于是说道:“先生不信天命,我却有几分信。前日听适与先生以及一众朋友相谈,我更是感觉到天命之玄。适此人虽阴狠,但却不能不承认他的本领。不能因为他辱我等,便觉得他说的全都不对,以至他东而我西。”


    跟着他的这些叛墨刚被鼓气,又听胜绰这样一说,显然是已有目的,之前的茫然也逐渐消失,纷纷问道:“天命如何?我们要去哪?”


    “天命?便在昔日晋文公借秦穆公之力复国称霸之事!也正是我所说的君以此始、必以此终!过几日,我们便前往廪丘!”


    众人似乎没有理解。


    廪丘是此次齐国内乱公孙会自立之地。


    秦晋却在西北,根本不能理解其中的意思,更遑论那句君以此始、必以此终。


    胜绰知道自己不是墨子,做不到适说的那样坐在车左不需讲明目的,御手便能言听身随,此时必须讲清楚将来的目的,这些人方能归心。


    他道:“廪丘势弱,三晋虽强,但要出兵尚需时日。公孙会必担心廪丘难守。三晋出师之名已有,公孙会之死活已不重要。我等俱学先生的守城之术,如今天下,哪里最能显我等本事?”


    “你我虽已叛墨,但若守城,公孙会还不立刻来见我等?守住廪丘,三晋兵至,齐必败!”


    “齐若败,我等之名已显,三晋公子焉能不用?”


    他既说着,又想到了前几日听到的那些品评天下人物的话,高声道:“三晋之中,据那适说,赛先生与唐汉最看重魏,说其将来必承晋之霸!内有李悝,此人尽地利、平粟价、选贤才。外有吴起知兵,那唐汉不是评价说此人用兵,无敌于天下,食人炊骨,士无返心!”


    众人以为这就是要接廪丘之事,入魏,却不想胜绰又道:“然,魏多才,我等知兵不如吴起、治国难比李悝,又非公族,所以魏亦不能长久。今后要做什么,便是我说的此始此终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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