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夜色已深，往常这个时候酒吧里的学生都会纷纷离开，毕竟第二天还要上学。但现在，舞台上站满了人，还有越来越多的学生往酒吧里挤，每个在里面的人都仰头看着头顶的屏幕，凝神屏息，似乎怕打扰了正在游戏里运筹帷幄的两人。


    屏幕上，三体第一舰队已经出发，漆黑的宇宙背景下，缓缓移动的光点如同星辰闪烁。在舰队的前方，水滴探测器如夜枭般无声无息地滑行着，群星闪耀，星河在舰队的后方旋转。危机正在逼近地球。


    吉姆坐在悬浮的空间站内，他面前的影像正把海量的信息呈现出来，让他判决并下达指示。这些信息是智子在地球各处收集来的，大多没有用，但他仍是小心鉴别，提防李川有什么诡计。但转念一想，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儿羞愧，居然占一个喝下了“晕眩”的人的便宜——只是，自己不能再输了。


    吉姆对李川的每一个指令都斟酌，但随着李川下的命令越来越多，他便只能选择性地考虑。


    李川似乎脑子已经不能转了，在地球指挥部里胡乱下命令，一会儿让舰队排成直线，一会儿围剿eto，又让执剑人加大威慑力度，还有许多芝麻蒜皮的小命令。


    吉姆逐渐对这种毫无章法的战术失去了兴趣。他暗自计算了一下，以三体人的实力，地球再怎么挣扎也不可能取胜，便不再理会李川的命令，而是有条不紊地按照剧情走。后来李川送出了云天明的大脑，吉姆的三体舰队也阴云般地压向地球，时间线的跨度骤然加大。吉姆笑起来——场景即将变换，三体第二舰队马上就要攻占地球了。


    然而，接下来出现的画面是三体第一舰队返回，与三体第二舰队对战。


    这两支远超人类科技的舰队，任何一支都能令地球陷入万劫不复之地，却偏偏互相攻击起来。


    李川没有再指挥，努力睁大眼睛，额头上汗水密布。人类军队跟他一样，注视着宇宙中的这一场战斗。


    三体舰队兵败如山倒，飞船接二连三地破裂，没有火光也没有爆炸声，一切都在寂静中进行着，如一出残忍的哑剧。随后，人类舰队在空间中展开，虽不多，但包围失去战斗力的三体母舰已是绰绰有余。吉姆尚在惊讶的时候，李川已经带着士兵冲进指挥舱，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吉姆的脑门。这时李川的影像很模糊，趋于透明，身体像被干扰的信号般闪烁不已。这说明他已经快到达极限，马上就要因为思绪不清而强制下线，但他握抢的手很稳，一点儿不颤。


    “就差这么几分钟了！”吉姆懊恼地站起来，大声说，“好吧，尽管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你赢了。我投降，下线吧。”


    “很好。”李川点点头，手指扣动扳机，一颗子弹在狭小的空间里急速射出，钻进吉姆的额头。


    血像花一样盛开又谢落。


    “啊！”吉姆惨叫着，发疯般扯开感应头盔，抱着头在**翻滚。子弹穿脑的疼痛毫无保留地刻在他的痛觉神经上，这种痛苦会持续九十秒。他的小弟们束手无策，只得转头对这李川怒目而视。


    李川恍若未觉，颤抖着摘下头盔，刚要起身，头脑一阵眩晕感传来，他又直挺挺摔到地上。刘凯挣脱小弟们的压制，爬起来，扶住李川，搀着他往外走。


    先前指引李川进来的青年横到他们身前，脸上肌肉抖动，怒声问：“吉姆都投降了，为什么你还要开枪！”


    李川艰难地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没有回答。


    “他已经不行了，有什么要算账的，过几天再说。”刘凯已经冷静下来，沉声说，“我们在圣辉高中，你们什么时候都可以来找。”


    青年紧盯着他们。全酒吧的目光都汇聚他身上，他扭头看了一眼还在惨叫的吉姆，良久，咬牙道：“今天算你们走运。以后，不要走人少的路，不然……”他顿住了，转身去照顾吉姆。


    刘凯扶着李川出了酒吧，夜风猛地吹来，他心头清醒了不少。李川闭着眼，似乎陷入了昏厥，但他的嘴唇一直在翕动，念叨着什么。刘凯把耳朵凑近他嘴边，听了好半天才听清楚，那是一个熟悉的人名。


    接下来的几天，李川陷入了漫长的梦中，他似乎能感受到外界的声音和影像，但并不清晰，唯有一幕幕的梦境在脑中交替浮现。他看到了地球，孤独地旋转在轨道上，而她的子女们已纷纷去往遥远星际；他看到了战火在飞船里蔓延，到处是惨叫和鲜血，瘦弱的小女孩缩在角落，他跑过去对她说你害怕吗；他看到长长的街对面，盼兮坐进了凯文的车，飞向远方，四周只有沉沉暮色……


    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在病房里，四壁雪白，旁边架着输液器，营养液源源不断地涌进身体里。他拔掉针管，坐起来，刚起身就听见门开的声音，是刘凯。


    “你终于醒来了！”这几天，一直是刘凯在照顾他，把自行车给推了回去，还偶尔去给保罗喂食，请假条也是他向学校撒谎弄到的。


    李川似乎还没恢复过来，面上沉如死灰，定定地看着雪白墙壁。


    “嘿，你别这个样子，我那天也不是特意要打扰你和盼兮的约会的，确实出了事情嘛。你在梦里一直叫她的名字，嘿，说说那天你回去追她之后，做了什么事……你不说，难道要给我六十九次机会猜？”刘凯本想活跃气氛，但不料这话一说出口，李川脸上更加灰败了。


    “我没追到，”好半天，李川才呐呐地开口，“我看见她上了凯文的车。”


    刘凯一愣，无言地拍拍他的肩，叹息一声。沉默了几分钟后，刘凯突然想起什么了，问道：“对了，我一直好奇，你在游戏里，是怎么打败吉姆的？按说当时他的三体舰队占尽优势，怎么可能一下子就全面崩溃了呢？”


    “我并没有把握赢他，是胡乱试的。游戏里是输入了《三体》全文，系统推演剧情，所以我对我那个命令会造成什么效果毫不知情。但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取胜的机会，就试着发出了那个命令。”


    “可是你发了很多命令啊……”


    “是的，但其他的命令都是用来迷惑吉姆的，唯一有用的藏在这堆指令中间，避开吉姆的注意。其实倘若在真正的故事中，这个命令可能没用，因为智子必然会分析出它的意图，从而阻止。但在游戏里，吉姆没有想那么多。”


    刘凯摸着脑袋，疑惑地说：“到底是哪个指令？”


    “你了解云天明这个人吗？”李川没有回答，问了另外一个问题。


    “知道一点，”《三体》这本书在行星间传得很广，所以《宇神御击》才会买下版权将其做成游戏。刘凯也看过原著，对云天明记忆深刻，“他很深情，爱着程心，甚至为她买下了一颗行星；他也很聪明，在三体舰队里写了很多童话，藏着令人叫绝的信息，虽然那些信息最终没能帮助地球避开二维化的厄运……”


    “他也很胆小，暗恋程心这么多年但不表白；他又懦弱，察觉到亲人希望自己安乐死后，没有反抗……那你觉得托马斯·维德是什么样的人？”


    “哦，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更深些。他很激进，为了自己的目标，不择手段，无视道德，野心也很——等等，你提这两个人干什么？”刘凯一拍脑袋，眼睛瞪大，“难道你——”


    “对，在阶梯计划中，我留下了云天明，送的是托马斯·维德的大脑。”


    “原来还可以这样。”轮椅上的人对着影像，露出略微吃惊的神情。


    “难道伟大的三体舰队会败给一个人类的大脑？”斯科特有些不屑，“这未免太小儿科了！要是在《三体》刚面世那阵子，有人说出这样的话，恐怕会被三体迷唾骂致死。”


    “你不要小看这条命令。人眼的像素是5.76亿，但依旧看不清人心，人是宇宙中最复杂的生物，做的事情完全不可预料。”轮椅在书房里转动，车轮辘辘，幽暗的光线下，斯科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听到他的声音在书房里旋转，“就像李川所说的，《宇神御击》只是考虑了小说的情节参数，根据玩家的命令进行推演，编织出剧情。如果送维德的大脑，以他的性格，那发生在三体第一舰队里的事情就完全不一样了。具体是什么，我们无从得知，但从最后的结果看来，系统认为维德成功操纵了三体第一舰队，反过来与第二舰队抗衡，最后导致舰队全部失去战斗力。”


    “系统就这样让李川赢？他的运气也未免太好了。”


    “是啊，运气……我记得，每一个在星际史上留下了名字的人，除了都具备谋略和野心，运气也是必不可少的。我们可以考虑到任何因素，但运气永远是游离在外的变数。所以，一个拥有运气的人比拥有才能的人更加珍贵。”


    “我不相信他会一直那么好运。”


    “我也不相信他会一直好运，但运气出现在关键的地方，就够了。其他时候，还是要靠他自己。”


    斯科特点点头，又突然想到了什么，说：“对了，这次比赛，李川得罪了他惹不起的人。听说对方一直在准备报仇，要不要哪个晚上，我过去照顾一下他们？”


    “不用了，如果李川连这都不能处理，我恐怕也会对他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