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回到家后，气氛很是凝重。


    陈泽川坐在沙发上，lw31蹲在厕所旁。窗外夜色沉淀，起了风，像是要是下雨的样子。


    陈泽川突然说：“对——”


    lw31说：“谢——”


    这两个字同时响起，他们连忙停下，对视一眼，依旧有些尴尬。


    “没关系。”


    “应该的。”


    又是同时说完，沉默了一分多钟，两个人突然同时发出一声轻笑。屋子里的凝重和尴尬一扫而空。


    笑完后，陈泽川掏出一张晶片卡，递给lw31，说：“去，给我买点吃的回来。”


    lw31接过来，问：“你要吃什么？”


    “什么都行，能吃的就可以。跑了一路了，肚子饿得很。”


    lw31点点头，捏着晶片卡出了门。五分钟后，陈泽川看到它手里提着一包盐回来了。


    陈泽川鼓起余力，扑了上去：“我杀了你！”


    后来lw31又下去买了菜，下厨做了顿饭，陈泽川才在菜香四溢中原谅了它。


    在客厅里，陈泽川啧啧吃饭，lw31接通了电源。两人一边“进餐”一边看电视，还时不时吐槽全息银幕里的节目。


    lw31看得格外专注，陈泽川发现，每当电视里出现人类表达情感的时候，它的眼睛就会变化——如果是表露爱、同情、善良这些正面情绪，眼睛就会微微舒张，而仇恨、嫉妒和鄙视这些行为会让他的眼睛收缩，多硅晶材料的光泽明显黯淡。


    遇到了某些不理解的行为，它还会问陈泽川，比如看到男女拥抱接吻，就会非常好奇。


    “这些啊，就是我们互相鼓励、互相爱护的方式。当你拥抱一个人的时候，彼此的心就会离得非常近，这个时候呢，很多话都不必说出来，对方都能明白。至于接吻呢，嘿嘿，嘿嘿……”


    “先生你为什么笑得这么——**？”


    “胡说！反正我们人类经常会用这些行为来表达感情。”陈泽川吃得满嘴都是食物，一边咀嚼一边说，“不过说了你也不懂，机器人是不会理解我们的感情的。”


    lw31不屑道：“有什么难懂的，不就是激素分泌水平的高低而已吗？”说着，它换了电视台，广告；又换，是时装剧；又换了个台，新闻台，再换一个，综艺节目。


    “等等！”陈泽川突然放下筷子，说，“刚刚那个台，换回去！”


    lw31调回新闻台，发现是记者正在采访疆域公司高层。今年疆域公司又推出了一款新的旗舰机器人lj型，市场份额进一步扩大，但同时造成的社会问题也引起了关注。


    被采访的是一个三十五六岁样子的男人，穿着竖条纹衬衫，在镜头前面露微笑，但微笑中带着无法忽视的强势。记者正提到这几天出现的示威活动，男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其实关于这件事，公司已经发了内部邮件，我们都不能对外发表看法。但是我听说今天下午情况已经失控，示威人群跟警察起了冲突，所以，我还是要简单说一下——毫无疑问，每一次科技的进步，都会让少部分人的处境发生改变。我留意到参与这次示威活动的主要是从事重体力劳动的人，现在他们的工作被机器人取代了。但不可否认的是，机器人从事这些职业，从成本、效率、准确性和安全性上都比原来要好。所以只要原来的公司对他们进行了合法的解约程序，那我们就没有什么可被指责的。我建议这些人重新学习，机会很多，疆域公司就有很多岗位虚左以待——欢迎他们投简历。”


    他最后这句话拖长了声音，带着明显的调侃，让记者都忍不住嘴角上扬。全息画面里一直悬浮着提示文字，“疆域公司研发部总经理——顾如凯”——这表明，这个叫顾如凯的男人已经跨进了疆域公司的权力核心。


    但不知为什么，尽管顾如凯表现得既强势又儒雅，有立场又幽默，但lw31一看到他，眼睛就会收缩，仿佛仅仅从全息画面里就嗅到了恐惧的气息。


    它不安地扭过头，发现陈泽川正痴痴地盯着屏幕，目光却不是顾如凯，而是顾如凯身后的人。


    一个女人。


    “先生，你认识她吗？”


    陈泽川没有回答，但他的呼吸明显加重了——这个女人，是姬安，离他而去的爱人，曾经也是他生活的全部。


    姬安还是跟以前一样，仿佛这半年的时光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唯一的变化，是她更加美丽了，化着精致的妆容，身上穿着剪裁得体的职业裙，整个人身上都散发着光。


    陈泽川再看向镜子里面的自己，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与全息影像里的姬安简直是两个世界里的人。


    他颓然叹息一声，招招手，让lw31把电视关掉。


    在全息光影如长鲸吸水般消失前，陈泽川看到了最后的一幕——顾如凯回答完记者的提问后，回头看了姬安一眼，姬安迎上了他的目光，微微一笑。那一瞬间很快消失，但陈泽川还是发现了她眼里藏有柔情，笑里带着钦慕。


    他觉得无比熟悉——从前，姬安总是对自己露出这种表情。


    后半夜时候，陈泽川突然从**坐了起来，发出一声呜咽。


    “先生，怎么了？”lw31按开了灯，发现陈泽川脸上满是泪痕。


    “你把灯关上。”


    灯关了，黑暗挤满了屋子，屋外夜雨轻柔，雨点敲着窗子，沙沙不绝。


    重归黑暗，陈泽川的眼泪肆无忌惮地流出，他本来想逞强说没事，但一开口，声音就带着哭腔了：“我好难过……”


    “哦……”


    “我难过你不应该劝我吗？”


    lw31说：“我只是一个家政机器人。我的行为模式里没有安慰成年人这个功能，我只安慰小孩子。”


    “对了，你怎么会从家政机器人转到为政府服务呢？”


    “我被我的主人卖掉了……”lw31停下来了，两个人在黑暗和沉默中坐着，过了好久。


    “哦……”


    “想起这个，我的运行有一点点迟缓。先生，这个时候你是不是要安慰一下我？”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一个机器人。”陈泽川的声音里带着歉意，但很快反应过来，呸了一声，“你根本不需要安慰！你根本不会难受！”


    “是啊，但我的程序运行起来变慢了，线路传递信息也有迟滞，处理器不发热了，反而温度变低了。”


    “你这是故障。”陈泽川叹了口气，又说，“对我们人类来说，不管是故障还是难过，都可以用一样东西来解决。”


    “爱？”


    “呵呵，你电视剧看多了，是这个——”陈泽川翻箱倒柜，找出一个瓶子，“酒！”


    lw31苦恼地说：“可是我是机器人，喝酒会让我短路的。”


    陈泽川一想也是，但他一个人喝酒也实在没意思，想了会儿，说道：“那有什么办法能让你有喝酒的效果呢？”


    “你是说，类似于人类神经麻痹、身体机能降低、胡言乱语、失去理智，最后失去意识的那种效果？”


    陈泽川想反驳，但转念一想，只能承认：“是啊，就是这种效果。”


    lw31想出的办法，是触电。它的指尖伸出一根细针，本来是用来缝补衣物的，但现在放在开关插口上，刚插进去一下就听到电流声吱吱作响，身上闪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咦！”lw31打个哆嗦，声调拔高，“好爽！”


    于是，接下来，陈泽川喝一口酒，lw31插一下开关。酒渐浓，电渐烈，两人的话也多了起来。


    “唉，当初姬安多喜欢我呀，”陈泽川语气有些模糊，“她会蜷缩在我身边，像个兔子，呸呸，这个比喻不好……反正像个小动物一样吧。她在外面那么强势，在我面前才会卸下防备，像个小孩子。”


    “唉，小孩子……”lw31目光痴迷，把指尖的针插进开关，滋滋响起，“我当初也就是照顾小孩子啊。鼓鼓，太可爱了，脸上红扑扑的，我一看到他，就决定要好好照顾他，等他长大，亲眼看着他去读书，去找一个大眼睛的姑娘谈恋爱。”


    “是啊，我们谈恋爱谈了很久，我以为会一直这么谈下去，但是，我好难过，我想哭……但是她慢慢变心了，或许是我的错吧。我不能给她想要的生活，爱情啊爱情，好好的感情就是这么变坏的。”


    “鼓鼓的身体也慢慢变坏了，我在医院里照顾他，但是，先生，但是我弄丢他了……”


    “我也弄丢我的安安了……”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一个咕咚咚灌酒，一个不停地插开关。黑暗中火花一闪一闪。


    “我是在下雨天弄丢鼓鼓的，在医院的病房里，为了捡一个风筝，我离开了病房，再回来时鼓鼓就不见了……主人很生气，把我卖给了法院。唉，不知道鼓鼓现在怎么样了……他身子不好，要按时喝牛奶的。”


    “他应该已经——”后面的话陈泽川没有说出来。


    “嗯嗯，应该被好心人捡到了，只是没办法送回来。”lw31目光灼灼地看着陈泽川，“先生，你说是不是？”


    在他的目光中，陈泽川只能点头，然后感慨道：“原来我们都这么惨啊，”他提起酒瓶，“来，干杯！”


    “干电！”


    陈泽川仰着头，咕噜咕噜地把酒喝完，而lw31也把手指的针插进开关里，黑暗中亮起电流窜动的光。这一插时间最长，足有两分多钟，直到开关“嘭”的一声冒出黑烟，整个小区的电都停了。


    人们纷纷伸出头来，一片叫骂声响起。


    陈泽川和lw31却在骂声中嘿嘿笑了起来。陈泽川一边笑一边流泪，笑声越大，眼泪越多，到最后笑声变成了抽泣，泪水淌满了脸。


    突然，他停住抽泣——有人抱住了他。


    “你干什么？”他问。


    lw31说：“拥抱你啊，拥抱可以传递勇气。”


    被机器人抱着，让陈泽川觉得浑身别扭，但偏偏它材质柔软，拥抱力度适中，像是一团棉花将自己包围。他略挣扎了下，没有挣开，便放弃了，嘴上却说：“快松开！深更半夜的，你一个机器人抱着我，太瘆人了。”


    “哦。”lw31松开两手。


    “等等——你还是抱着吧。”陈泽川脸上有些红，但没开灯，也没人看到。


    两个人影在黑暗中贴得很近，不知为何，陈泽川的哭泣在拥抱到来的一刻就止住了。他现在只觉得安心，他还能感觉到lw31因元件运转而产生的微微热度，像极了姬安的怀抱。


    “先生，我决定了，要帮你一个忙！”lw31突然说。


    “什么忙？”


    “我决定帮你追回姬安小姐。”


    “追不回来了，她已经有别的爱人了，”陈泽川脑子里掠过那个叫顾如凯的男人的形象，语气沮丧，“那个人比我更适合她。”


    “先生，你们人类千辛万苦地从猴子进化而来，难道是为了看着自己心爱的女人跟别的猴子——跟别的男人在一起的吗！难道他真的比你优秀吗！”lw31语气激昂，振奋人心。


    陈泽川也受到鼓舞，抬起头。


    “当然了，你确实是丑了点儿，”lw31的语气顿了下，“但你的这个样子也是进化对你的独一无二的选择，你要有自信。而且，我会全力帮助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