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陈泽川躺在医院里，身上有多疼，心里就有多恨。在lw31的监管下，这日子真是没法过了，但似乎已经过去很久了，应该不用再忍受多少时间了吧。


    “喂，我这个为期半年的监管是不是快要结束了？”他问床边站着充电的lw31。


    “是的，”lw31点点头，“先生，马上就到头了。”


    陈泽川心里一喜，连忙问：“还有多久？”


    lw31停顿了一下，在系统里查了查日期，不到一秒便开口说：“恭喜你，先生，只有一百六十五天了。”


    “什么！”陈泽川一下子从**坐起来，身上伤口被牵动，顿时疼得呲牙咧嘴，“一百六十多天还叫马上结束！”


    “这确实是很短的时间啊。有时候我被关机，再打开的时候，就是好几年后了。对我们机器来说，时间只不过是数据变得冗余，身上的灰尘积得更厚。”


    不知道为什么，它的话里有一丝悲凉的味道，让陈泽川满心的怒火莫名地熄灭了。他又躺下来，自言自语道：“为什么我感觉已经过了很长时间呢？”


    “这大概就是你们常说的，度日如年吧。”


    不行，再这么过下去，自己肯定要疯掉。陈泽川转过身，背对lw31，心想得赶紧解决掉这个麻烦。


    这时，医院外响起一阵喧哗。陈泽川看过新闻，知道这是失业工人对疆域公司发起的抗议。从半年前开始，抗议活动一直陆陆续续举行。这家医院外正好有一家疆域公司零售店，现在那里又聚集起来一群失业工人，他们拉着横幅，喊着喇叭，一片嘈杂。陈泽川正想着对策，被这喧哗声打断思绪，骂了声脏话，正要翻身，心里突然“咯噔”了一声。


    有了！


    下午时候，陈泽川办了提前出院手续。他的手臂上缠着绷带，和lw31一起走出医院。


    外面阳光炽烈，失业示威人群越来越多，在阳光下火气更大了，不断地叫喊着。一批警察守在不远处，警惕地戒备着，但只要失业人群不诉诸武力，他们就按兵不动。两拨人保持着微妙的平衡。


    这平衡马上就要被打破了。


    陈泽川带着lw31走向销售中心，lw31边走边问：“先生，回家不是这个方向呀，你是不是伤到脑子了？要是伤到脑子，我们还得回医院。”


    陈泽川心里一阵冷笑，嘴上却说：“我想去买一点吃的。”


    “哦。”


    他们走到了游行的人和警察中间。


    示威人群本来在和警察对峙，但陈泽川和lw31走到街道中间后，两拨人的视线都汇聚过来了。尤其是示威人群，人们的抗议声渐渐低落下来，一双双血红的眼睛盯着lw31，似乎要喷出火来。


    “咦，先生，”即使是没心没肺的lw31，也感应到了气氛的肃杀，战战兢兢地问，“他们怎么都看我们啊？”


    陈泽川心里想着千万不能露馅，长吸口气，装傻道：“不知道啊……可能是因为你比较好看吧。”


    “那倒是有可能，我这个型号的外形设计，可是经过了一年多的——”


    它的话还没说完，四五个男人就围了过来。他们穿着蓝色工装，看样子像是搬运工——机器人普及后，最先被机器人取代的工种。


    当先一个粗壮男人推了陈泽川一下，吼道：“你很有种啊，看不到我们在这里反机器人吗，你还敢带机器人过来？要挑衅？”


    后一个瘦弱男人连忙拉住他，暗暗指向警察那边，说：“雷子叔，你别冲动，警察盯着呢！”


    粗壮的雷子叔说：“看着又怎么样！他敢来挑衅，我就敢把他的另一只手给折了！”


    在几个人的怒目中，陈泽川连忙举手，说：“大哥，你别误会，这个机器人跟我可没什么关系。”


    “你是说，这个家政机器人，不是你买的？”瘦弱男人眼珠一转，说。


    “当然不是，这个型号这么老了，我怎么会买呢。”


    瘦弱男人点点头，又远远看了警察一眼，说：“你们听我说，我们要理性表达心声，不能做出过激行为。但是呢——”他话锋一转，阴森森盯着lw31，“但是这位先生说，这个机器人不是他的。那么，我们只要不侵犯这位先生的财产，肯定就是合法的了吧。”


    这句话里明显有漏洞，却是陈泽川巴不得听到的话，他连忙点头，说：“你们随意，你们随意。”说完便转身走向另一边。


    lw31一直发愣，此时下意识地跟着陈泽川，但刚走出一步，就被几个工装男人拦住了。“想走？”瘦弱男人冷笑一声，“把他抬到门口去。”雷子叔应了声，一把扛起lw31，走到了疆域公司销售点门前。


    其余示威者看到他扛回了一个机器人，顿时蜂拥而来，喧闹声如水沸腾了一般。


    这一幕落到了远处的警察眼中，一个年轻警察握紧了电警棍，问：“要不要过去把这个机器人救出来？”


    他旁边的年老搭档摆了摆手，一口抽完了烟，慢慢吐着烟雾，说：“救这个机器人干嘛——你看它的主人都走了，我们去，不是没事找事吗？怎么，你嫌事情小，想搞大？”


    年轻警察连忙摇头，又看了眼示威人群，忍不住说：“那这个机器人，我们就不管了？”


    “让他们去吧，这些人哪，工作被机器人抢了，心里有怨气。其实他们也知道抗议没什么用，疆域公司这么的大企业，都抵得上好几个国家了，会怕他们？”老警察又抽支烟，“让他们发泄一下吧，发泄完了就没事了。再说，机器人也——”他深吸口烟，看向右边，叹了口气。


    顺着老警察的目光，年轻警察看到了一排ai警察，蓝色钢骨外露，全身武装，正盯着示威人群。他顿时明白了老警察后面没说完的话——迟早有一天，警察这个职业也会被机器人完全取代，说不定到了那一天，他们就会站在示威人群那一边去了。


    想到这里，他也有些心灰意冷，松开了警棍，看向远处的人群。


    人群里，lw31正被包围着，工人们群情激奋，它只能看到一张张扭曲的愤怒的脸。这些脸在吼叫，他们的声音经过传感器传输到lw31的处理器上，被翻译成了一句句咒骂和嘲讽，还有很多被系统屏蔽的脏话。这些话语每一句都会引起语言系统的敏感。嘟嘟嘟，嘟嘟嘟，它体内不断传来轻微的警报。它从未面对过这种场景，手足无措，只能四顾寻找陈泽川。


    但它的目光寻遍了一颗颗愤怒的脑袋，也没有看到那个熟悉的人。


    它这副笨拙呆板的样子让人群更加起劲，瘦弱男子举起手大喊道：“这些机器人造出来不就是为人类服务的吗？那就让它为我们发光发热吧！”


    人们更加激愤，满脸通红，大声叫好。有人提来了一个金属桶，递给瘦弱男人，说：“老皮，给你！”


    老皮一下拉开拉环，说：“都躲开！”


    lw31身边的人迅速散开，空出一个至少三四米的空地。lw31顿时感觉安静和空旷了一些，刚才身体里的不适感也消失了，于是向四周的人弯腰，说：“先生们，感谢你们……”


    老皮没有理会他这奇怪的举动，提着桶向lw31泼来，里面的**淋了它一身。


    空气里顿时弥漫出刺鼻的味道。


    “这是，这是混合烃类**，”lw31体表的传感器很快分析出了**的成分，再次发出警报，“先生们，这种**很危险，你们要小心，离明火远一点儿。”


    话音还未落，老皮就掏出了火机，按下，一朵火焰在午后阳光下绽放出来。


    “先生们，请赶紧散开，我身上的**遇到明火后会剧烈燃烧，可能会伤到你们。”lw31紧张地说，“快散开呀！”


    而周围的人群都冷眼看着它，像是围观一个小丑。


    老皮见警察仍然无动于衷，心里有了底气，哼了声说：“让我们来听听机器人惨叫的声音吧！”说完，他把火机向lw31扔过去。


    那一刻突然变慢了，仿佛时光凝固。


    火机在空中翻滚着，喷汽火焰发出“哧哧”的声音，lw31身上的汽油在流淌。它仰起头，眼中充满迷茫和不解。


    这时，一只手伸了过来。


    陈泽川其实已经走开了。


    他的计划很成功，事实上，他自己都没有想到这么轻易就能摆脱掉lw31。即使lw31的存储硬盘被找到，调出影像记录，也只会看到陈泽川带着它走过街道，一群暴民冲上来带走了lw31，而他离开只不过是为了自保。


    这是突**况，他的反应是完全合理的——lw31本身确实不是他买的。


    所以他心情大好，甚至哼起了歌：“出卖我的爱，逼着我离开……”刚唱一句，他就愣住了，“咦?”


    这首几十年前的老歌，是lw31为了激励他起床放出来的。


    他摇了摇头，把脑袋里奇怪的念头甩出去，但刚走几步，身后传来了lw31跟人道谢的声音。


    “先生们，感谢你们……这是，这是混合烃类**……先生们，这种**很危险，你们要小心，离明火远一点儿……”


    在一片嘈杂中，lw31那机械的、带着明显拘谨意味的声音穿过炙热的阳光，准确传到陈泽川耳中。


    真是愚蠢！陈泽川冷笑着，别人要烧了你啊，就算你是机器人，汽油一烧起来，还是会融化表层材料，烧坏电路，芯片在高温中碎裂……你还跟人道谢，还让他们走远一点？简直是蠢到家了！


    这么边走边想，眼前就是街道拐角，只要拐出去，很快就能进空轨站，回到家过上自由生活。哪怕警局追究起来，都可以推说是lw31被别人毁了，跟自己无关，法院也拿自己没办法。


    但是，他的脚在迈过去之前，突然停下了。


    他扭头，看到人群中慌乱无措的lw31，这个机器人迷茫地四处看，似乎在寻找自己。四周的人虎视眈眈，脸上表情凶恶，它站在中间，像是群狼环视下的羔羊。


    这一刻，一些画面如电影放映般在陈泽川脑中掠过——lw31吵自己起床时的纵情高歌，脑袋还跟着旋律时而昂扬时而低垂；雨夜时，它站在阳台上的瑟瑟发抖；提到时间在它身上轻易流逝而过，它语气中隐隐透着的悲凉……


    “啪！”陈泽川把自己扇了一耳光，暗暗提醒自己——它只是一个机器人，刚才脑袋里出现的所有行为全是按照程序做的，本质上跟一个马桶塞没有区别。


    “马桶塞、马桶塞……”陈泽川嘴里不停念道，正准备拐出这条街，突然又扇了自己一耳光，“但是，哪有这么蠢的马桶塞呢！”


    说完，他转身往人群方向狂奔而去。


    一只手伸过来，拉了一把lw31。


    lw31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但也避开了火机。火机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地上，火焰熄灭了。


    “先生，你——”lw31高兴地说，但转过头，又立刻愣住了，“你是谁？”


    把它拉开的是一个年轻女孩。


    女孩衣着简单，牛仔裤加紧身t恤，皮肤白皙，明眸皓齿，正拉着lw31的手，警惕地看着人群。


    这时，陈泽川也挤了进来，看到lw31和女孩站在一起，也愣了一瞬，疑惑道：“这么快你就有新朋友了？”


    女孩呸了一声，说：“新朋友？难道你把自己算作他的朋友吗！哪有人会故意让朋友陷入危险然后抛弃朋友一个人逃走呢？”


    lw31说：“这位朋友，事情不是这个样子的，先生只是要过来买东西，他并不知道有危险。”


    陈泽川连忙点头：“是啊，我什么都不知道。”


    女孩说：“你这话也只有这个傻子会信！”


    lw31咳了一声，说：“请照顾我的自尊心。”


    陈泽川说：“那我现在不是回来了吗！”


    女孩和lw31同时说：“算你还有点良心。”


    陈泽川怒道：“lw31，你别瞎掺和！对了，你，你到底是谁？”


    女孩说：“我是路过的，是谁跟你没关系！”


    lw31说：“也不能这么说，现在我们三个站在一起，概率很低，缘分很高。不如这样吧，你把联系方式给他，大家以后可以多参与这样的活动。”


    女孩说：“你是不是给它下载了什么宅男程序，还能帮你泡妞？”


    陈泽川连忙说：“我可没想泡你。”


    lw31说：“他想！他看你的时候心跳加速，瞳孔放大，是求偶的应激反应。”


    陈泽川急道：“胡说！这只是看到美女的正常反应。”


    女孩点点头：“谢谢。那你想要我的联系方式吗？”


    陈泽川犹豫了一下：“其实吧，多交个朋友也是好事。”


    “够了！”一声怒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是那个瘦弱的老皮发出来的，他捡回火机，火焰在他手上再次窜出，“你们两个，赶紧让开！”示威人群也围了过来，饿狼般盯着他们三个。


    “各位大哥，”陈泽川讨好地说，“这个机器人是我买的，你们要是烧了它，我可怎么办哪？大哥们手下留情，冤有头债有主，去找疆域公司吧。”


    “你刚刚不是说这个机器人跟你没关系吗？”老皮狐疑道。


    “我忘了。”


    “不可能，你是手受伤了，又不是脑子受伤！”


    陈泽川一咬牙，谄笑着说：“大哥，是这样的，我这人本来就脑袋有病，经常忘事，所以需要机器人来照顾。”


    他身边的lw31和女孩连忙点头，同时说：“嗯嗯，是的，他脑子有问题的。”


    陈泽川的牙齿咬得咯吱咯吱响，但不好发作，只能继续对着老皮傻笑。


    “你是把我当傻子吗？”老皮怒道。


    lw31和女孩连忙点头，同时说：“嗯嗯，是的，他把你当傻子。”


    陈泽川和老皮转头看向他们，同时说：“你们闭嘴！”


    老皮又骂了句脏话，对身后的示威人群大喊：“这些机器人抢走了我们的工作！我们要是不做点什么，只是在这里徒劳地喊，是不会让疆域公司注意的，我们的赔偿就不会有结果。现在，我们就焚烧这个机器人，要让他们看看，机器人到底是不是无所不能的！”


    人群被调动起来，呼应声如海潮。


    “拉开这两个人，我们来点火！”


    人群迅速朝陈泽川三人围过来，女孩一把推了下陈泽川，急声说：“愣着干嘛，跑啊！”陈泽川连忙拉起lw31，挤开几个人朝外跑去。远处的警察见到形势混乱，吹了声哨，一窝蜂也冲了过来。


    混乱中，陈泽川拉着lw31跑到了街对面。他回头一看，人影纷杂，已经看不到女孩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