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我想对先生的教学多谈几句。因为自来研究先生学术成就者多,而对先生同样取得卓越成就的教学,则缺乏评述。我的笔拙学浅,不能准确概括先生的教学艺术,故引周汝昌先生评价顾随先生教学的话:


    我久认为课堂讲授是一门绝大的艺术,先生(指顾随)则是这门艺术的一位特异天才艺术家——凡亲聆他讲课的人,永难忘记那一番精彩与境界。


    在周先生眼里,顾随先生的教学是最棒的;余生也晚,在我眼里,吴小如先生的讲课是最精彩的,而且是能带给人艺术享受的。我觉得,先生教学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擅长联想和譬喻。就诗讲诗,有时难免“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活泼的譬喻,机趣的联想,则让人豁然开朗,时有妙悟。先生讲杜诗时,往往“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杜诗的风格不妨拿来和辛稼轩词作比较,杜诗的境界不妨联想到陶王韦柳的田园山水诗;甚至在先生那里,诗人和唱戏的艺人也发生了奇妙的关联,杜诗《赠卫八处士》的感人之处竟和京剧“四大名旦”之一程砚秋《红拂传》的唱腔有异曲同工之妙。记得先生在讲老杜的名作《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时,重点谈了杜诗的“沉郁顿挫”。先生先从字面解释何谓“沉郁顿挫”,然后生发开去,说程砚秋唱腔的佳处在于有顿挫而无棱角,而杜诗就有转折,一层深似一层,引人入胜,但又不让人看出棱角来。接着,先生把话题进一步荡开,谈宋词,以宋词为例来说明“沉郁顿挫”,诸如宋词豪放与婉约的风格、周邦彦何以被称为“词中老杜”、辛弃疾《摸鱼儿》之沉郁曲折……先生谈起来如玉盘迸珠,如飞花齿,令人对杜诗“沉郁顿挫”的理解如拨云见日般豁然开朗,给人的印象极为深刻。又如先生在杜诗里特地讲了一首四平八稳的《登兖州城楼》,而选此诗只为说明杜甫的天生异禀,在讲授时,先生的思路开阔极了,侃侃而谈:


    我从年轻时就说,李白不好学,学不好画虎不成。因为天才纵逸,好比天生一条好嗓子的演员,凭天赋,怎么唱怎么有。杜甫其实也是天才,


    可是他表现的是作诗的法度、规范。天才不够的人,可以有章法可循,像《登兖州城楼》诗就可以摹仿,有一定的款式路数。但这样入门可以,如果一点没有诗才,当然成不了杜甫。谭(鑫培)、余(叔岩)、梅(兰芳)、程(砚秋)就是走杜甫在诗歌创作上的路,这也可以出杨宝森。李贺的诗像海派,好也好极了,就是有点卖弄。如果学言菊朋,弄不好就成了卢仝、贾岛。


    这一通大议论,不懂京戏者,可能如坠五里雾中,不得要领;而深谙京戏者,则叹服先生触类旁通的能力和类比的准确恰当。再如《房兵曹胡马》和《画鹰》都是咏物诗,一首写真马,一首写画鹰,先生就把两首作品比照着来讲。《宾至》、《客至》亦是如此。先生讲杜诗《兵车行》的“车辚辚,马萧萧”,马上联系到杜诗《出塞》的“马鸣风萧萧”和李白《送友人》的“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还有《易水歌》“风萧萧兮易水寒”,数句皆用“萧萧”,但训诂、气氛乃至意境都有所不同,先生娓娓言来,细细剖析,令人得以领略诗词用语的微妙精细。


    先生那一辈人的经历极其坎坷,而先生“能近取譬”,善于以自身的丰富阅历来比附杜诗。在讲《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时,先生以半个多世纪的看戏经历为例。抗战前,才十几岁的先生就是武生泰斗杨小楼的“粉丝”,崇拜得不得了,但杨小楼1938年就故去了,自此先生再也看不到他的戏了,实在遗憾。之后国家就陷入长期的战乱,经过多少年动乱,终于拨乱反正。1979年末,俞平伯先生主持的昆曲研习社复社,复社专场演出的大轴是《挑滑车》。先生被邀去看戏,结果发现《挑滑车》是杨派传人王金璐所演,中规中矩,典型犹存,遂欣喜异常,感慨万端。试想,从1937年至1979年,这中间经过多少沧桑变幻?几十年如白驹过隙,劫后竟在舞台上看到王金璐,演的全是地道杨小楼路子,能不让人激动万分么?先生一下就联想到杜甫当年看了公孙大娘,又看李十二娘,实实在在就是类似的感情。先生调侃说:“这首杜诗甭讲了,就把我看戏时的心情传达给诸位,就知道杜甫是什么心情和感受了。”妙哉斯言。


    先生讲杜诗时,已是望九高年,犹能神完气足,真是一个奇迹。先生讲课时就像一个敬业而投入的演员,不惜力,有激情,开始时闲闲引入,渐进佳境,先生讲得酣畅,学生听得痴醉。先生似乎有引导学生随其喜怒哀乐的神异本领,让师生共同沉浸在诗歌的妙境中。我常思听先生讲诗犹如观赏一张巨幅山水,画上有怪石、瀑布、云海、古木,内涵丰富极了,而在精彩的勾勒点染之中,又有几处奇峰突起的地方,既让观赏者得到整体的宏观美感,又在细微处精雕细摹,给人留下甘美的回味。先生往往一讲两三个钟头,中间从不停顿,有时我们提醒他略停一停,喝口水,休息一下,可是先生表示讲诗不宜“断气儿”,坚持讲完再休息。先生讲时固然神采飞扬,但讲完后,则不免露出疲惫。看着老人家瘫坐在椅子上的样子,我着实心痛。是什么力量让一个望九老人仍然循循善诱地给学生讲课?我觉得是对学术的执著和对学生的爱。先生虽然退休多年,且长期被外人难以想象的繁冗家事所累,身心交瘁,可是他的内心深处仍然深深眷恋着讲坛,并以传道、授业、解惑为人生最大快乐。


    古语云:“授人以鱼,三餐之需;授人以渔,终生之用。”先生教我读杜诗,自非授人以鱼,而是授人以渔,让我终生受用不尽。我既得到一次亲承音旨、启迪灵智的绝佳学习机会,同时又经历了一番非常愉快的艺术享受。我永难忘怀先生讲授的精彩和境界,终生感念先生对我的厚爱和教导。


    (作者单位:中国人民大学国学院)


    主要参考书目


    [宋]叶梦得《石林诗话》


    [宋]蔡梦弼《草堂诗笺》


    [明]王嗣奭《杜臆》


    [明]胡震亨《杜诗通》


    [明]高棅《唐诗品汇》


    [清]仇兆鳌《杜诗详注》


    [清]浦起龙《读杜心解》


    [清]朱彝尊选《词综》


    [清]翁方纲《复初斋文集》


    [清]翁方纲《石洲诗话》


    [清]黄生《杜诗说》


    [清]卢元昌《杜诗阐》


    [清]汪灏《树人堂读杜诗》


    [清]杨伦《杜诗镜铨》


    [清]边连宝《杜律启蒙》


    [清]吴见思《杜诗论文》


    陈贻焮《杜甫评传》


    浦江清、吴天五《杜甫诗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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