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暗水流花径,春星带草堂。
检书烧烛短,看剑引杯长。
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
“林风”,《杜诗详注》本作“林风”,他本多作“风林”,究竟作哪个好?自然是“林风”好。盖“风林”风大,“林风”风小,此处风一定小。纤月本易落,诗人看着纤月落下去。言“落”,其实是从未落写起。写诗要懂一点辩证法,比如《秦州杂诗》“抱叶寒蝉静”。如果蝉不叫,如何知道树上有蝉呢?蝉还叫,但气力渐微,逐渐不叫了。“归山独鸟迟”,这鸟一定飞得特别快,时间虽晚,可鸟的速度是快的。诗词多有反语,这也是反语。范仲淹《苏幕遮》“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其实是夜夜无梦、无眠;“明月楼高休独倚”,实际是曾经倚过楼。俞先生在课堂讲词,“一年灯火要人归”(姜夔《浣溪沙》“燕怯重云不肯啼”),正是此人归不得也。“一春须有忆人时”(周邦彦《浣溪沙》“雨过残红湿未飞”),“须有”,其实是无有也。周邦彦“定有残英,待客携樽俎”(《琐窗寒》“暗柳啼鸦”),“定有”,是未必有。李后主“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浪淘沙》),醒时如何呢?想必是不满。“小楼昨夜又东风”,又到春天,“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故性命难保。如果换了阿斗,“此间乐,不思蜀”,自是善终。苏轼“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水调歌头》),宋神宗认为他还是眷恋朝廷;而宋高宗看见辛弃疾的词“休去倚危阑,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摸鱼儿》),认为他对朝廷不满,可见当年的皇帝还是懂诗的。
回到《夜宴左氏庄》,这诗写夜景特别好,写幽静极了的环境。暗水,不见水而可闻其声。“带”,就是《兰亭序》“又有清流激湍,映带左右”的“映带”。“带”如果换成“映”,星光就太亮,把人的注意力都引向星星,而这里是写星光里草堂的轮廓,突出的是草堂。“检书”为作诗,“看剑”是欣赏宝剑。“诗罢闻吴咏,扁舟意不忘。”有人诗成,用吴语来吟咏。杜甫早年去过吴越,此时听见吴语吟诗,一是心里有了游兴,二是有了隐逸之思。苏轼说王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王维的诗是写自然景物,而杜甫此诗是写文人雅集。《韩熙载夜宴图》是名画,但画中无诗,只有豪华热闹,没有诗意,缺乏书卷气。杜甫才是诗中有画,我很欣赏此诗。
房兵曹胡马
(约开元二十八九年间,齐赵间)
胡马大宛名,锋棱瘦骨成。
竹批双耳峻,风入四蹄轻。
所向无空阔,真堪托死生。
骁腾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中国国产的马讲求膘肥体壮,胡马天生是瘦的。“竹批”是外形,“风入”写马奔跑之快,蹄如悬空。这样的马要上前线,“真堪托死生”。写马是写活物,不光要写外形,还应写内在的精神。“万里可横行”实是说人可横行。
画鹰
(创作时地不详)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㧐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絛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这是写静物。朱自清先生有文章《逼真与如画》,《房兵曹胡马》是如画,《画鹰》则是逼真。风霜似从画布上涌出,未画即已令人心动。画上的鹰仿佛要捕捉活兔。鹰眼绿,故云“似愁胡”。“胡”假借为“猢”。“絛镟”,是锁鹰的链子,发着光,仿佛真可以摘下来,“轩楹”,画上的鹰背靠柱子,一呼便可飞去。前诗写真马,写其精神。这是画,故写得越加逼真。
讲杜诗要以意逆志,“以意逆志”有两个讲法,一是以读者之意逆作者之志,这个讲法不对。读者之意难免主观,故要以文本所体现的作者之意,逆作者之志。所以必须有根据。先逆作者之意,然后知其为何如此写。“诗无达诂”,达者通也,不能用一个诂训,解所有的文本。这是强调诗的特殊性。
这次讲了六首,前两首是古诗,但老杜用了律诗的手法去写,《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更往排律上靠,都显示出创新色彩。后四首律诗,看出杜甫在早期律诗已经很成熟了。尤其《登兖州城楼》,二十岁左右就那么老练,太不同寻常了。当然,精彩的是《夜宴左氏庄》和《画鹰》、《房兵曹胡马》。《夜宴左氏庄》的前四句写宴前,有背景、环境,后四写宴后,诗题曰“宴”,但诗里一个“宴”字也没有,不涉及吃饭。整首诗都是文人雅集,写景有风、露、星、月,叙事有琴、书、剑、诗、酒,最后的“扁舟”句让人联想到归隐山林。诗的风格跟其他杜诗也不同,在工整之中有含蓄明快之美,潜气内转,用意精妙。《画鹰》和《房兵曹胡马》恰成比照,画的鹰倒逼真,而真的马却如画。画上的鹰似从纸上飞去,攻击凡鸟;真马则特意写出马的主人,所谓马万里横行者,实乃马主人横行,题目与诗意契合。
第二讲
长安苦寒谁独悲
杜陵野老骨欲折
饮中八仙歌
(天宝间作,长安)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左相日兴费万钱,饮如长鲸吸百川,衔杯乐圣称避贤。宗之萧洒美少年,举觞白眼望青天,皎如玉树临风前。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李白一斗诗百篇,长安市上酒家眠。天子呼来不上船,自称臣是酒中仙。张旭三杯草圣传,脱帽露顶王公前,挥毫落纸如云烟。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
在杜甫集中,这样的体裁只出现一次,是杜甫一次创新的探索。七言古诗,句句押韵,最早相传是汉代的《柏梁台诗》。那是联句,诗本身没什么意思,各人说自己做什么官,干什么,从皇帝到大臣,带有一点儿诙谐,即俳谐的味道。杜甫此诗效仿柏梁体,但不是联句,是联章。写八个人,每人一段。所谓联章,就是这八个人可以有分有合,相对独立,主题是统一的。此诗我以前也听老先生讲过,有的老师说此诗描写八个酒鬼,这太表面化。我这次备课,重新思考。我没听俞平伯先生讲过此诗,浦江清先生也只是一带而过,都不认为此诗是杜甫的代表作。但是,它还是有创造性的。
我这次仔细一读,觉得它很大程度上体现了力求突破当时的所谓礼教、等级制(用现在的话讲)的想法。他故意要突破传统生活的规范法则。杜甫也表现了独立人格,自由的理念。更突出的是,他把唐代当时吹捧大人物的世俗陋习,给突破了,张扬个性。当然这也是杜甫的尝试,他以后再无这样的诗。有人说此诗有毛病,重韵之处不少,“眠”、“天”、“船”出现两次,“前”出现三次。不过请注意,重复的并不属于一个人的名下。分章分段,还可以通融。
老杜形容每一个人,用的句子的数目不同,李白四句,在李白前后,汝阳王李琎(卷一有一首排律赠他,即《赠特进汝阳王二十二韵》,汝阳除封王外,官职不小)、崔宗之、张旭是三句,左相,副宰相,指李适之,《唐书》记此人不怎么样,但杜甫对他有一定同情,因李是被宰相李林甫排挤走的。李适之也是三句。李氏有诗“避贤初罢相,乐圣且衔杯”,他喝酒有牢骚。其余三个人只写两句:贺知章、焦遂、苏晋。八个人,或四句,或三句,或两句,看起来参差错落。但数量还是体现了质量,表现了对诸人的轻重看法。李白名望最大,但在当时长安的地位不高。虽然玄宗拜他为翰林供奉,但无实职。不过老杜写他最多,可知看重。
“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老杜无一字无来历,仇注说“水底眠”是用典,这是夸张。贺知章是名士派儿,在朝很久,也选拔过人才,如李白即是他所推荐的,但贺本人究竟有多少建树,看不出来。不过是知名度很高的名士,所以这两句分量不太重。到下面就不一样了。“汝阳三斗始朝天,道逢曲车口流涎,恨不移封向酒泉”,汝阳王官职不小,身份是仅次于皇帝的王,但“道逢曲车口流涎”,这把大贵族形容得太寒碜。酒曲,是酒糟,酒成时就当垃圾拉走。而且他在长安,根据其本传,是有职有权,不是普通的王。但“恨不移封向酒泉”。相传酒泉是饮酒最方便的。司马昭问阮籍想任何官,阮说步兵校尉,因为官衙有大量好酒,上任喝完酒就辞官不做。汝阳觉得酒比他身份地位还重要,张扬个性比做官有地位、当贵族还重要。李适之在《唐书》中,不是特别清高的人,比张九龄、姚崇、宋璟都不如。“左相日兴废万钱”,“衔杯乐圣称避贤”,“圣”指高档酒,次一点的是“贤”。乐圣是爱喝好酒,这里有双关的意思。既然排挤我,我不干了,喝酒去了。崔宗之大概是很漂亮的,“皎如玉树临风前”,“玉树临风”典出《世说新语》,形容一个人有派头、仪表不凡。但他一喝酒,“举觞白眼望青天”。阮籍能做青白眼,是目中无人之状。这里面都带有张扬个性,轻视世俗等级的观念和陋习的成分。“苏晋长斋绣佛前”,佛教有五戒:杀、盗、淫、妄、酒。但苏饮酒不守戒。宗教起到规范和拘束的作用,但苏晋敢于违反宗教的戒律。
接下去写李白,更是连天子也没有放在眼里,“天子呼来不上船”,李白不仅仅傲视王侯,而且对天子,也似乎没有放在眼里,写出李白狂傲的个性。旧注穿凿附会,说“不上船”是不系衣服的袢,游国恩先生认为此说不足信。张旭、李白社会地位不高,但名望高,“张旭三杯草圣传”,要紧的是“脱帽露顶王公前”,不守礼法,那些王公大臣所以重视张旭,是因为他的书法高明,但张要饮酒而醉才写,“挥毫落纸如云烟”,字写得真好,“脱帽露顶王公前”又带有藐视权贵的态度。“焦遂五斗方卓然,高谈雄辩惊四筵”,以前正式的场合,是不宜于高谈阔论的,尤其是有身份地位的,唐代时礼节还是很讲究,郑重场合不能随便高谈阔论。焦遂所为也是突破礼法。印证于李白本人的诗“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也有相通之处。可见,《饮中八仙歌》表面是写八个嗜酒如命的人,但此八人都有突破世俗陈规陋习的愿望。杜甫所取的,是他们的生活态度,追求个性,而不是烂醉如泥。开元时代很开放,但这些人在相对宽松的环境里还要力图突破礼教之束缚,此正是杜甫写八仙歌的意图所在。
“饮中八仙”都是有身份、被上层社会接纳的人,尽管李白身份不是很高,但上层接纳他。真正心里有牢骚,社会地位又很低,没有王公贵族把他看在眼里的,其实是杜甫本人。
杜甫前半生最好的朋友是郑虔。对于郑虔,要看卷三的《醉时歌》:
醉时歌
(天宝十三载,长安)
诸公衮衮登台省,广文先生官独冷。
甲第纷纷厌粱肉,广文先生饭不足。
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
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
杜陵野客人更嗤,被褐短窄鬓如丝。
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
得钱即相觅,沽酒不复疑。
忘形到尔汝,痛饮真吾师。
清夜沉沉动春酌,灯前细雨檐花落。
但觉高歌有鬼神,焉知饿死填沟壑?
相如逸才亲涤器,子云识字终投阁。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
儒术于我何有哉,孔丘盗跖俱尘埃!
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根据仇注,此诗的写作已在天宝后期,郑虔已到广文馆,属于“低薪阶层”。郑虔的本事很大,诗书画三绝。杜甫一生写过许多描写画的诗,歌颂画家,但杜甫一生就佩服两个画家,前期是郑虔,后期是曹霸。杜甫晚年有“郑公粉绘随长夜,曹霸丹青已白头。天下何曾有山水,人间不解重骅骝。”(《存殁口号》)曹霸这样的人就是人中骅骝,可叹无人赏识,写得很沉痛,同时对郑的评价也相当高。《醉时歌》是一首七古,仇注和之前的人,对孔子之尊崇,到了要改杜诗的程度,主张要改“孔丘”为“尼父”。其实,杜甫这里要是还把孔子当圣人,就不会写这句话了。杜甫忠君爱国,肯定受儒家影响,“致君尧舜上”,但他在诗中说出“孔丘”,这才是真正的杜甫。不妨把《醉时歌》与《饮中八仙歌》对读。
此诗很感慨,第一段写郑虔,第二段写自己。郑虔待遇很低,“诸公衮衮登台省”,都进入内阁了,享受高官厚禄。插一句,写此诗时,杜甫还没有发展到后来“穷年忧黎元”的程度。《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默思失业徒,因念远戍卒”,则又进了一步,此诗只就自己和郑虔来论。“甲第纷纷厌粱肉”,汪少华写《古诗文词义训释十四讲》,驳斥将“朱门酒肉臭”之“臭”讲成“嗅”,当“香”讲,认为就是“臭”,不是《大学》“如恶恶臭”之“臭”。意思就是朱门酒肉腐败,然而我们可敬的广文先生却恰恰“饭不足”。“先生有道出羲皇,先生有才过屈宋”,郑虔之道德、人品高出古之古人,羲皇不仅是今之古人,而且是古之古人。先生之才华超过屈原、宋玉。“德尊一代常坎轲,名垂万古知何用”,人发牢骚要掷地做金石声,此处笔力千钧。
下面说到自己,“杜陵野客人更嗤,披褐短窄鬓如丝”,窄,仄声,老杜头发年轻时就白了,每天领些救济粮,拿着米来找郑虔,“同襟期”,是志同道合,我们的心怀是相同的。谁手里有了钱,就相聚,“痛饮”。我们两人不拘形迹。看起来奔放潇洒,实际很沉痛。杜甫用“痛饮”不止一次,他说李白“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赠李白》),李、杜两人命运不好,放浪游荡,李白丹未炼成,比葛洪不如。两人整日喝酒混日子,李白饮酒之后,还是傲视一切,所以说“飞扬跋扈”。看上去批评,实际上很同情他。但你这样,谁又理会你呢?这与《八仙歌》不同,那是阔气的喝酒,“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这里是“日籴太仓五升米,时赴郑老同襟期”。《曲江二首》里说“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七尺为寻,八尺为常(另一说倍寻为常),意思是走不多远的酒店,就有自己欠的酒资,但“人生七十古来稀”,虽然如此,还是喝吧。《八仙歌》中则是“日兴废万钱”。古人苦闷的时候离不开酒。
下面写饮酒情状,不是表面的情状,而是写两人喝酒的精神状态,“清夜沉沉动春酌”,一直喝到半夜,但两人还在喝。“灯前细雨檐花落”,有人认为当作“檐前细雨灯花落”。这是碰上缺乏文学细胞的人了。两者不能调,调过来没味儿了。有一次,一个学生来问我,说他们在中学讲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有人提出其中“酿泉为酒,泉香而酒洌”,不妥,应该改为“酒香而泉洌”。这就把欧阳修糟蹋了。泉本不香,因用泉酿酒,所以泉香;酒本不洌,因用泉水酿造,所以喝到嘴里很清洌。作诗要懂参差错综之美。饮酒之时,外面开始下雨,雨打花落,屋檐前飘落花瓣。这是描写一点动静、声音没有的环境。
下面“但觉”两句,又和“德尊”两句一样,都是用大力来写。就在我们开怀畅饮之时,“有鬼神”,说我们的心可以和鬼神相通,我们自己可以脱离凡尘的名利的干扰。谁还考虑到有朝一日,我们会成为饿殍呢?这看上去夸张,但从杜、郑的实际生活来看,是真实的,杜甫就几次提到自己的儿子饿死。下面说我们也不用太抱怨,贤如司马相如,还当过跑堂的;扬雄学问大,识得许多稀奇古怪的字,但受到诽谤,怕受辱,正在天禄阁校书,听到官吏来抓他,就投阁寻死。我们的命运又该如何呢?
“先生早赋归去来,石田茅屋荒苍苔”,我的讲法与旧注不同,仇注认为是希望郑早日归隐,如果早日归隐,也不至于陷于安禄山伪朝。我认为,杜甫说自己也未尝不想劝郑虔早日归隐,但他穷得家里地也没的可耕,是石田。茅屋很破旧,长着青苔,回家也是挨饿。到此,杜甫是沉不住气了,“儒术于我何有哉”,我们读书一辈子,又能怎样呢?真心痛!“孔丘盗跖俱尘埃”,这话表面上很尖锐,实际上很沉痛、很无奈。诗要结尾了,语气要缓和,“不须闻此意惨怆,生前相遇且衔杯”。
喝酒的背景不同,生活不同,遭遇不同。安史之乱中,郑虔、王维等都没有逃走,郑虔因为接受了一个伪职,后来就被贬。我常想,抗战八年,很多人留在北京、天津。现在不少人替周作人辩护,但当汉奸这事,究竟是差了点儿。我最近看见一个故事,说上海出版界和有关研究现代文学的人,曾在俞平老生前去见他,请他写《知堂回忆录》,俞先生正颜厉色地说“我不写”,当时那两人很尴尬。后来,俞老外孙韦柰解释说,俞老经过多次政治运动沧桑,“文革”后厌倦了,不想说话了。我跟了俞老四十五年,最后几次我去看俞先生,就是他做九十大寿以前,每一次他说的话,不客气讲,都带有遗嘱性质。他说,你是我的学生,你要替我说几件事情,第一,我不是单纯的红学家;第二,我不是追随周作人学晚明小品的。俞先生其实对周二先生很关切。周二先生关在国民党的监狱里,他和张奚若等好多人一起联名给胡适写信,请国民党保释周作人。文革当中,我三次去看俞先生,第一次,他被扣在文研所不让回家,只有师母在家,我安慰了师母半天。我从老君堂的房子出来,小孩冲我扔砖头、吐唾沫。第二次,俞先生能回家了,他让我上屋里去,说有些事情你师母不知道,我跟你说,对我谈了在所里如何如何受罪,然后问我是否知道周先生的情况。我跟他说,我可以冒着风险来看先生,但实在没有胆子去八道湾儿看周二先生。第三次去,俞先生和师母去河南下乡。这些我都写在书里,足以证明俞先生惦记老师。俞先生是我的老师,也是我的榜样。俞先生对他的老师周二先生很尊重,周先生写的《八十寿诗》,俞先生就贴在墙上,根本不避讳。抗战期间,周作人在伪北大做文学院院长,后来又做教育总署的督办,俞先生当时穷得没饭吃,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但就是不去伪北大教书。他公与私的界线划得很清楚,他进伪北大易如反掌,钱稻孙、周作人都是他熟人,关系都不错,但他宁可挨饿。后来在伪北大任职的人待不住了,郑骞去了台湾,容庚去了中山大学。别人的是非不管,俞先生自己在大是大非面前决不往前再跨一步。他去了中国大学教书,工资极低。当时很多人去中国大学教书,因为何其巩是国民党线上的。俞先生告诉我,这条线不能跨越,私交归私交。我去看周二先生也很恭敬,因为我是俞先生的学生,他就是太老师一辈的,有事请教,跟他商量,日久也熟,但对政治始终一字不提。所以俞先生不写回忆录。我的态度跟我的老师一样,汉奸就是汉奸。
回到杜诗,郑虔告老回家也走不了,两相比较,就看出杜甫的可贵,他当时也是沦陷在长安,但他千方百计向西北跑,在凤翔见到天子。所以他尽管同情郑虔,但他的做法和郑不同,也可能他当时没做官,或安禄山没注意到他。他千辛万苦要投奔皇帝。肃宗回来,所有任伪职的人都被处分,郑虔所受的贬谪是最大的,不但贬官,而且发配到浙江台州。后来,杜甫在郑发配的时候没去送行,做了一首诗,《送郑十八虔贬台州司户伤其临老陷贼之故阙为面别情见于诗》:
(至德二载
长安)
郑公樗散鬓如丝,酒后常称老画师。
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
苍惶已就长途往,邂逅无端出饯迟。
便与先生应永诀,九重泉路尽交期。
杜甫不是有事没去,我估计是心里太难过,所以没去。“情见于诗”,就是我的感情都在诗里。杜甫诗中最闪光的,《兵车行》、《自奉先县咏怀五百字》、“三吏”、“三别”都好,但我认为他最闪光的是这首七律,还有《赠卫八处士》。人情味儿最重,但很多人选诗不选这一首,因为它没有什么文采。诗写得直截了当,“郑公樗散鬓如丝”,樗,是一种不成材的树,这句是说他身体坏到要散架了,头发也白了。三、四两句太好了,“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对郑的处分太过了,他此去不会再回来了。“中”,读去声,现在正是朝廷恢复的时候,国家转弱为强的时候,这时把郑远贬,怎么一点宽容的意思都没有呢?“苍惶已就长途往”,走的时候很匆忙;“邂逅无端出饯迟”,我应该给他饯行,但没去。“便与先生应永诀”,现在生离死别,我们在九泉之下再重逢。杜甫对朝廷处理郑虔的方式是不满的。
再看王维,他也没走,但名气比郑大,地位更高。开元、天宝时候,他和权贵结交很多,他的弟弟后来做宰相,他本人也不穷,在玄宗时,在辋川就有别墅。但王维也投降了,当然做出一些表示,如嗓子哑了,写了一首《凝碧池》的诗表明心志。后来肃宗赦免了他,命他为中允,是辅佐太子的官。这与郑虔远贬台州回不来,大不一样。所以我就联想,同样沦陷长安,三个人三个表现,杜甫千方百计逃;郑虔任伪职,后来被发配;王维也是没走,我觉得王维有些“作秀”。杜甫给王维的诗《奉赠王中允维》(乾元元年,长安):
中允声名久,如今契阔深。
共传收庾信,不比得陈琳。
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
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
以往大家都认为这是为王维抱不平,后来我认为诗中用的典故有点不合适。“中允声名久”,你大名鼎鼎,如今我们久未见面,消息隔绝。“共传收庾信”,这句仇注注得还不确切,梁简文帝派庾信带兵,结果兵败,庾信无奈只好投奔江陵梁元帝,梁元帝又派庾信出使北周,此时梁亡,回不去了,只好在北周做官。这里用庾信的典故,王维是被安禄山扣下,安是叛国的军阀,用他来比北周皇帝、梁元帝,都不太准确。杜甫用这个典故,将王维比庾信,背景似乎不太合适。陈琳原本是袁绍的部下,写檄文骂曹操,后来又被曹操收为部下。王维可以比陈琳,但安禄山也比不了曹操。“一病缘明主,三年独此心”,王维装病,表明他仍相信唐朝皇帝,肃宗也因此赦免了他,后一句说他这几年也不容易。“穷愁应有作,试诵《白头吟》”,现在倒霉,也应写作品,《白头吟》是司马相如抛弃了卓文君,卓文君做《白头吟》和他决绝。杜甫让王维念《白头吟》,我总觉得这里有讽刺,卓文君责备司马相如移心,让王念白头吟》,是说王之降是不得已,还是唐朝有亏欠于他呢?说好听是不沾边,说得不好听是有点挖苦。对此我也没有定论,过去没人说此诗有讥讽,说是为王维辩白了。但我认为,这诗至少是不如杜甫给郑虔的“万里伤心严谴日,百年垂死中兴时”,那是什么感情!我介绍出来,就是请大家都思考思考,我也不下结论。
下面看一首《投简咸华两县诸子》(天宝十一载,长安):
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乡里儿童项领成,朝廷故旧礼数绝。自然弃掷与时异,况乃疏顽临事拙。饥卧动即向一旬,敝衣何啻联百结。君不见空墙日色晚,此老无声泪垂血。
这表达了和《醉时歌》同样的内容,杜甫给咸、华两县的人写了这么一首诗。当时杜甫参加了一次考试,咸、华两县诸子与考试有关系,或为评判试卷的人,或与之有关,杜甫给他们写了一首公开诗。“赤县官曹拥才杰,软裘快马当冰雪。长安苦寒谁独悲,杜陵野老骨欲折。”帝都官曹都是了不起的人物,大冷天轻裘快马在冰雪中走,而我都快要冻死了。“南山豆苗早荒秽,青门瓜地新冻裂”,说是写实,也是比兴。“南山豆苗早荒秽”用《汉书·杨恽传》的典故,杨作了一首诗,“田彼南山,芜秽不治。种一顷豆,落而为萁。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意思是我在朝廷里推荐了一些人,结果这些人都是无耻小人,就像《离骚》里讲的:“余既滋兰之九畹兮,又树蕙之百亩”,结果都变成恶草,所谓“薋菉施以盈室兮”。“青门瓜地新冻裂”,秦朝亡了,邵平隐居咸阳东门之外种瓜。我倒霉透了,种豆不收,种瓜地裂。“乡里儿童项领成”,就是“同学少年多不贱”,当时在我看来是孩子的人,现在都升官发财,一个个脖子都直了。“朝廷故旧礼数绝”,父亲过去在朝为官,朝中也并非没有故旧,只要为我说一两句话,也不至于到今天,但这些故旧跟我没有来往了。“自然弃掷与时异”,我这样的人自然会被时代抛弃,更何况我自己不会做人,处事太笨。结果自己动不动就十天半个月没饭吃,破衣满是补丁。住的破房子,“环堵萧然,不蔽风日”,自己都哭出血来了,可是又有谁怜念呢?这与《醉时歌》可以对照看,杜甫的处境一直就是这么倒霉。
这里附带讲一下《同诸公登慈恩寺塔》(天宝十载后,安禄山陷长安前,长安):
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方知象教力,足可追冥搜。仰穿龙蛇窟,始出枝撑幽。七星在北户,河汉声西流。羲和鞭白日,少昊行清秋。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回首叫虞舜,苍梧云正愁。惜哉瑶池饮,日晏昆仑丘。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君看随阳雁,各有稻粱谋。
登慈恩寺塔,其他人也有诗,岑参的收在《唐诗三百首》里。岑诗就塔言塔,最后说佛教是让人超脱了,登塔之后,我也不想做官了,希望隐居。杜甫这首诗有很强的预见性,可以与下次要讲的《丽人行》对照来读。《丽人行》是讽刺后妃、外戚,写得温柔敦厚,用宫体诗的笔法,很含蓄。此诗写于安史之乱前,游览名胜,但杜甫一上塔便全是牢骚。
“高标跨苍穹”,几何图形中,垂直线最高的称为标,“标竿”一词保留古义,很长的竿子,顶端挂着奖品,比赛时,先胜的人,获得那个奖品。夺锦标,即是标竿上挂着作为奖品的丝织品。标准,标是几何上的垂直线,准是几何上的水平线,标准即是坐标。“高标”是说塔很高,高得跨在天上。“烈风无时休”,这里也有比兴。诗中都是忧,忧的是安史之乱。这我才知道佛教有它的力量,“冥搜”是人们发现不了的地方,利用塔的高度可以找到。佛教可以帮你看到平时看不到的地方。登塔时,穿过曲折之处,才走出幽深的木架子。从塔中支架盘旋着向上。在塔上观天象,北见七星,西见河汉。当时大概是初秋的时候,少昊行令。秦山指终南山或秦岭。登高下望,山四分五裂,意思是我们的版图不太完整;清的泾水、浊的渭水,分不清了。“俯视但一气”,长安城难以分辨在哪里,意思是皇都或许要沦陷了。“回首”一句,《孟子》“舜往于野,号泣于旻天”。舜南巡死在苍梧。《礼记·檀弓》:“舜葬于苍梧之野。”这里用《楚辞》“跪夫衽以陈辞兮”。意思是,你回来吧,你要死在那里了,你流连忘返,就像周穆王流连西王母瑶池之宴。这说的是玄宗在华清宫饮酒行乐。“黄鹄去不息,哀鸣何所投?”有人看出局势不对,但无处可去。黄鹄即天鹅,毕竟天鹅是少数,那些找饭碗的人是多数,他们没什么眼光远见,想的是为自己找饭碗而已。杜甫说我已经看出局势不对,但现在这些人还在醉生梦死。没有多久,安史之乱爆发。所以说,此诗体现了很强的预见性。关于杜甫在天宝之乱以前的创作,就讲以上几首诗,他的爱国与忧国不是抽象的,而是有具体的作品摆在这里。
第三讲
边庭流血成海水
武皇开边意未已
兵车行
(天宝年间,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