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吴小如
    书名:吴小如讲杜诗


    (名家讲堂)


    作者:吴小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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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序


    我一辈子对杜诗有兴趣、有感情,只可惜用功不够。在这篇序言里,想简要回顾一下我这一生和老杜的“缘分”,同时谈谈本书出版的一些情况。


    我最早接触唐诗,是在上小学的时候。记得我十岁左右,每天早晨起来,父亲准备上班,我则要上学,同在盥洗室里,父亲于洗脸漱口时,口授一首唐诗给我,有时也略解释一下。开始都是绝句,有五言的,也有七言的,我就背下来。晚上放学回来,再用毛笔抄在本子上。这里当然包括杜诗,像《八阵图》、《江南逢李龟年》、《赠花卿》等绝句,我很早就能成诵。父亲也教过几首老杜的七律,比如《客至》“舍南舍北皆春水”。但那时对于杜诗,还只是零散地念。


    真正系统地读杜诗,是1937—1938年间。由于时局的缘故,这一年里我没上学,自己在家自学,主要学古文和杜诗。读杜诗我用的是仇兆鳌《杜诗详注》本,从第一首开始念,慢慢地集腋成裘,从《游龙门奉先寺》一直读到《秦州杂诗》。这时,我看到某位诗评家的议论,说是老杜夔州以后的诗风光独好,别有一番境界。于是我跳过中间一段,专看老杜出川以后的诗。一直到1944年,我读古典诗歌都是以老杜为中心的。


    1941年,我中学毕业,之后念了两年的商科。1943年,我开始教中学语文。我在教学中发现,如果自己不会写古文、作古体诗,教课往往搔不到痒处,讲不透彻。如同看戏,看多了,就想知道台上是怎么回事,于是就自己去学戏。光看不学,永远不知道里面的甘苦。有鉴于此,我在1944年开始学作古体诗和桐城派古文。我并不想成为一个诗人、古文家,但我认为学会了以后,肯定对我的教学和研究能起良好的促进作用。我学作古体诗,就是以杜诗为范本的。1945年抗战胜利,我重新报考燕京大学,记得有一道填空题,“映阶碧草(


    )春色”,因我读杜诗中间缺了一段,只好老实地填“未读过”。后来才把从《秦州杂诗》之后到夔州之前的一段给补上了。这是我早年读杜诗的过程。


    1946—1948年,我念了清华、北大两所名校,其间听俞平伯先生、废名先生讲诗,受益匪浅,特别让我加深了对杜诗的理解。我前后听俞平伯先生讲了两年的杜诗,现在关于杜诗的一些讲法,比如《望岳》“岱宗夫如何”的“夫”字、《月夜》“香雾云鬟湿”一联究竟何指等等,都是秉承俞先生的观点。我还听过废名先生讲陶诗,他偶尔也会谈到杜诗,像《咏怀古迹》里“五溪衣服共云山”一句,废名先生认为,少数民族的服装五颜六色,恰与周围云山之形色相配合。我觉得很有道理,后来也这么讲。


    1949年以后,我开始教大学。当年在津沽大学,我开了《论语》的专题课,颇博好评。因我对杜诗既有兴趣,又下过工夫,于是很想开杜诗的专题课。第二年,我开了《诗经》和《杜诗》两门专题课,遗憾的是,碰到“课改”,砍掉了《杜诗》。院系调整后,我到了北大,研治古典文学。因对唐诗的爱好,本想搞魏晋至唐一段,可是却被分配到宋元明清一段。这样一来,我便失去了讲杜诗的机会。我羡慕我的同事能开杜诗专题课,而我再无机缘碰心仪的老杜了。一直到退休,我对杜诗只写过几篇简短的札记而已。


    我之于杜诗,确有浓厚的兴趣。我看过不少关于杜诗的专书,王嗣奭的《杜臆》、钱谦益的《钱注杜诗》、朱鹤龄的《杜工部诗集辑注》、浦起龙的《读杜心解》、仇兆鳌的《杜诗详注》、吴见思的《杜诗论文》、杨伦的《杜诗镜铨》等,我都一一寓目。此外,读到诗话、笔记里论杜的内容,认为有见地的,我都抄录下来。但我有自知之明,我自忖不是研治杜诗的专家,却对杜诗有感情,下过一定的功夫。


    2009年,因我的学生谷曙光要开杜诗的专题课,向我求教,于是我给他讲了一个学期的杜诗。这一次是从头至尾比较系统地讲,主要根据我这一辈子读杜、研杜的理解和体会。毕竟我的年纪大了,体力不济,容有不足之处,但总算过了一把讲杜诗的瘾!现在,刘宁(她是旁听者之一)、谷曙光不辞辛劳地把这次听讲的录音整理出来,而天津古籍出版社又慨然予以出版,让我得到向读者求教的机会,真是非常感谢。


    顺便谈一下附录的内容。其实在2003年,我曾给檀作文、谷曙光讲过一段时间的杜诗,从《游龙门奉先寺》开始,一首一首地讲,可惜第一卷未完便中止了。幸而存有部分录音,现也整理出来,此为附录一。再有,我把以前所写的涉及杜诗的零碎文章,也一并收入,作为附录二。这样,我一生关于杜诗的所讲、所作,基本汇集于此矣。虽不系统,但总有点滴的心得和体会。最后,刘宁、谷曙光在事后,各写了一篇“听后感”,姑且作为附录三,以纪念这次讲杜诗的师生缘分,但他们的褒奖则愧不敢当。


    老杜《槐叶冷淘》有句云:“献芹则小小,荐藻明区区。”大约我这本小书,也如同常见而易得的“芹”、“藻”之类,卑之无甚高论,权当抛砖引玉吧。因为自己的研究不够深入、全面,所以在讲授过程中,难免有遗漏、讹误、欠妥的地方,衷心希望得到读者的匡正、专家的批评。


    第一讲


    白鸥没浩荡


    万里谁能驯


    今天讲的内容都在《杜诗详注》卷一。两首五古,《望岳》和《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四首五律《登兖州城楼》、《夜宴左氏庄》、《房兵曹胡马》、《画鹰》。选这四首五律有我的理由,下面再说。先讲两首古诗。


    望


    岳


    (开元二十四年


    兖州)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我原先写过关于《望岳》的文章,收在《莎斋笔记》里,文中引了翁方纲《复初斋文集》及《石洲诗话》卷六里讨论“岱宗夫如何”的“夫”的《与友人论少陵〈望岳〉诗》:“此一‘夫’字,实指岱宗言之,即下七句全在此一‘夫’字内。盖少陵纵目遍齐、鲁二大邦,而其青未了,所以不得不仰叹之。此‘夫’字犹言‘不图为乐之至于斯’‘斯’字神理,乃将‘造化钟神秀’、‘荡胸生层云’诸句,皆摄入此一‘夫’字内,神光直叩真宰矣,岂得以虚活字妄拟之乎?”又云:“‘如何’者,仰而讶之之词。”


    翁方纲有大段文字纵论“岱宗夫如何”的“夫”字。我听俞平伯先生在课堂上讲这首诗,他认为这个“夫”,是用《鲁论语》。《论语·阳货》:“子曰:‘予欲无言。’子贡曰:‘夫子不言,则小子何述焉?’子曰:‘天何言哉,四时行焉,百物生焉。’”其中通行本作“天何言哉”,而《鲁论语》作“夫何言哉”。俞先生认为这个“夫何言哉”的“夫”,就是“岱宗夫如何”的“夫”。当然,他不是说这个“夫”就出典在《鲁论》,杜甫也不一定用这个生僻的典。我认为俞先生的意思是说,这两个“夫”字的用法相近。


    俞先生的讲法我那篇文章里已经引了,这里想要补充的是:第一,从古文的角度看,这个“夫”本来是文章中的虚词,是多用于句首的虚词,而在古文中几乎没有置于句中的。钱锺书先生《谈艺录》经常谈到这个问题,说宋代以后的诗不好,因为虚词特别多,把文章里的虚词都用到诗里,他认为这是一个缺点。文章中的虚词本不宜搁在诗词里,但也不必完全排斥。杜甫这里放在中间,“夫”是指代词,就是指“岱宗”。然则它是否多余呢?我认为这是杜甫的创造,他有意识放在中间。翁方纲认为,把“夫”放在第一句,不仅可以笼罩全篇,使一首古诗有气势,而且起到感叹的作用,加重语气。俞先生也有这样的意思。根据前人的意见,我认为加重语气,和下面的“如何”很有关系。杜诗中“如何”出现过两次,一是“岱宗夫如何”,一是《送高三十五书记(适)》“美名人不及,佳句法如何”。杜诗中的“如何”,不是疑问词,而是一个赞叹词,如果讲成疑问词,“佳句法如何”就成了挖苦。这句诗是说人好,诗写得更好。假如《望岳》里换一个其他的虚词,比如说“岱宗其如何”,这不是不通,而是软了,没有力量了。用“岱宗彼如何”,也不行。再用别的,“果如何”、“竟如何”,哪个都不行。可见,杜甫在这个字上,确实下了一番工夫,思考这个“夫”的特点,不是说翁方纲钻牛角尖,而俞先生征引“夫何言哉”也不算过于牵强。杜甫把一个虚字放在句中,可以笼罩全篇,让全篇都受这一个字的影响,可见他是下了很大的工夫。陈贻焮在《杜甫评传》中认为《望岳》是杜甫的不朽之作,确实是好。换其他虚字,不如这个“夫”自然、妥帖。下面那个“如何”,表示不但感叹,而且惊诧,所以我觉得杜诗既有功力,也有天才。这样平常的一句,仔细分析有这么多可讲,可见他不是随便写的。


    第二点我要补充的是,那篇谈《望岳》的文章是早年写的,时至今日,我对这首诗的理解又有加深。我以前对第三句有点忽略了。“造化钟神秀”,我总以为这句有点儿凑数。我以前讲此诗,认为杜甫胆子够大,八句五言只有三句是实写,即“阴阳割昏晓”、“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会当”两句是期望,开篇“岱宗夫如何”是发问,“齐鲁青未了”是宏观地写,而“造化钟神秀”也显得比较虚,我始终没有深刻地理解“造化”一句的佳妙。


    这次我再读,才豁然有所悟。盖有了第三句才显出泰山的不平凡。它是说,大自然把最神奇突出的、最不平凡的、最秀美的东西都放在泰山上,使泰山成为让你天然就觉得了不起的东西。没有这个第三句,后面那些话就没力气。第一句、第二句,多少是虚写,看见远景“齐鲁青未了”,开始有感性的认识,再过渡到四、五、六三句去,这是实际的感受,中间必须有第三句作铺垫,所以这一句很重要,说明了后面那些具体的感受。


    望岳,是边望边向高处走,不是静止地在那里望。对于“阴阳割昏晓”,我以前指出过仇注和其他的注欠妥,“山北为阴,山南为阳”本不错,但实际望山却又不能如此拘泥。假定从济南,由齐向鲁走,只能看见泰山的一面,是看不见另外一面的,连站在山顶都未必能看见“割昏晓”,何况站在山的一面,如何能看见“割昏晓”呢?我突然联想到一个近在眼前的例子,可以拿来作旁证,这诗熟极了,就是王维的《终南山》: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


    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


    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


    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


    “太乙近天都,连山到海隅”,这不正是“齐鲁青未了”吗?“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不正是“荡胸生层云”吗?“阴阳割昏晓”在王维的诗中就是“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分野是古代用天上二十八宿来看地上区域的格局,王勃《滕王阁序》“星分翼轸,地接衡庐”,南昌在翼轸的分野里。王维说终南山太大,主峰是两个区域的分界。“阴晴众壑殊”,就是“阴阳割昏晓”的最好注脚。山是高低起伏,有凹有凸的,接受到阳光的为阳,接受不到的为阴。在王维的视野里,众壑皆在眼前,有的是亮的,有的是暗的,而亮和暗在一个人的视觉里变化极快,这里是亮的,转过身去便是背阴,所以杜甫用了一个很厉害的字——“割”。我们设想他在登泰山时,光线忽明忽暗,变化极骤,刺激眼睛,所以诗人于岗峦起伏之间,感官也随光线产生了急剧变化。“荡胸”句仇注引王嗣奭


    “荡胸者,胸怀阔大”,所解不免穿凿,这句是说登山渐高,云气层生,在人胸前回荡,如同逐渐走到云彩里。王诗是“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那是走到“青霭”中反而看不见“青霭”了。《论语》:“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这首诗我讲了不知道多少遍,可就是没联想到王维的诗。王诗没有“决眦入归鸟”,这是写入山渐深,用尽目力追踪归鸟,直到最大限度。我就补充这三点。


    陈贻焮引《孟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来讲最后一句,有人说杜甫不一定是用《孟子》的典故,因为他说“众山小”,没有“小天下”的意思。我说这是诗,如果改成“会当凌绝顶,一览天下小”,就不是诗了。“众山”不一定指泰山附近的山,而是说天下的山都比它小。


    杜甫时刻在探索、钻研、实验。古诗可不可以当律诗来写?这诗是古诗,平仄也跟格律不相干,但他故意要把中间四句对仗起来,这就是创新。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


    (天宝七载,长安)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丈人试静听,贱子请具陈。甫昔少年日,早充观国宾。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李邕求识面,王翰愿卜邻。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骑驴十三载,旅食京华春。朝扣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主上顷见征,歘然欲求伸。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甚愧丈人厚,甚知丈人真。每于百僚上,猥诵佳句新。窃效贡公喜,难甘原宪贫。焉能心怏怏,只是走踆踆。今欲东入海,即将西去秦。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


    此诗也是古诗,但向排律上靠,也是一种探索。杜甫有两句话“晚节渐于诗律细”、“语不惊人死不休”。“语不惊人死不休”,不是说怪话,真正“语不惊人”的是李贺,有时写得让人不懂。杜甫的创新、探索不用荒诞怪僻来表现,所以《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他自我肯定“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这就不限于单纯的诗歌形式了,拿“岱宗夫如何”的“夫”、“阴阳割昏晓”的“割”来说,就是成功的尝试。他的“语不惊人”就体现在这些地方。


    这首诗本是五古,写法上却向五排靠拢,也是一种尝试。《杜诗详注》卷一里有三首跟韦左丞有关系。韦左丞是韦济,开始在河南为地方官,后入朝为左丞,杜甫给他写诗,实即干谒。李白多干谒,杜甫不免求人汲引,韩愈也写过《三上宰相书》。干谒是唐朝的风气,不足为病。当时儒家指导思想就是人要做官,理想才能实现。当然,在历史上颜回、原宪是了不起的,魏晋南北朝还出了一个特立独行的陶渊明。可是这种人毕竟是凤毛麟角啊!


    我在准备这首诗时,也看了另两首和韦济有关的诗,《赠韦左丞丈济》中有句云:“老骥思千里,饥鹰待一呼。君能微感激,亦足慰榛芜。”仇注说:“老骥,况己之衰。”实误。我认为“老骥思千里”是指对方。诗人的意思是,韦济老当益壮,应思更有作为,而“饥鹰待一呼”则是希望对方能提拔我。杜甫以鹰自比,无奈是“饥鹰”。李、杜的差别就在这儿,李白说自己是大鹏,杜甫说自己是饥鹰。《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得更可怜,李白从不这么说,但两人要表达的意思是一样的。李白老是“端着”,杜甫要说自己可怜,是真可怜。李白说愁是“白发三千丈”,杜甫说愁是“白头搔更短,浑欲不胜簪”。李白动辄说大话,什么“人生得意须尽欢”,没钱了,就“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而杜甫是“朝回日日典春衣”。都是典当,两人不同如此。《醉时歌》也是杜甫的风格。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二百二十字,是长诗,就得有章法。做文章、写诗都要有章法。谢灵运写景、写旅行的经过,往往有一个玄言的尾巴,有人认为这个尾巴不好。其实我认为,这是不太懂得诗的规律。当你深入现实的环境时,就必须写客观的事物;当离开现实的环境时,就适宜发表思想。举两个例子,杜甫《茅屋为秋风所破歌》里,那些富有人民性的思想,是睡不着觉时在那里想的,当他追赶抱茅而去的孩童时,匆忙慌迫,是不会去写思想如何的,等到睡不着时,才有议论和思想活动,因此议论必然在诗的末尾。同理,谢灵运游山玩水的时候,他必然写自然环境,那议论不放在结尾放在哪里?再举一个例子,韩愈《山石》开篇“山石荦确行径微,黄昏到寺蝙蝠飞”以下数句,是写在山寺看画等活动,第二天下山,在下山路上想“岂必拘束为人羁”,有思想了,也是不能放在前面。所以批评谢灵运,要注意到写诗有潜在的规律。陶渊明《归园田居》前面写了一大段田园生活,最后才归结到“久在樊笼里,复得返自然”。乐府《长歌行》“青青园中葵,朝露待日晞。阳春布德泽,万物生光辉。常恐秋节至,焜黄华叶衰。百川东到海,何日复西归”,写的都是形象,最后才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主题在后面。如果只要这两句,前面全不要,那就不是诗了。没有前面,最后两句如何体现?


    杜甫《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打破了这个格律,主题开篇就提出来。“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一首诗的主题就在这里。这就叫“语不惊人死不休”。这就是杜甫的创造性。当年俞平伯先生讲诗,讲比兴,“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陌上桑》),这是“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孔雀东南飞》),这与后面焦仲卿、刘兰芝的事有什么关系呢?这也是“兴”,或者说“比兴”。一般来说,“比兴”多在开头。“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对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来讲也是“兴”。这也是在前面,但也有在后面的,《木兰诗》的比兴就在后面,“雄兔脚扑朔,雌兔眼迷离,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这就是创新,这个比兴放在后面才精彩。


    “纨袴不饿死,儒冠多误身。”


    纨袴子弟受父祖余荫,饿不死。袴,多作“绔”,应该作“袴”。“丈人试静听”,不是叫丈人安安静静,不要讲话。《说文解字》:“静,审也。”审,详细、仔细。静听就是谛听,白话即“细听”。所以说,治文学宜略通小学。《夜宴左氏庄》:“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或作“净”,或作“静”,这都是省略的写法,真正应该写“瀞”。“净”与“静”都是假借字,不是本字。本字是“瀞”。《老子》“清净无为”,或作“清静无为”,应该作“清瀞无为”。北大的张鸣同志问我,这琴到底弹没弹?这是杜甫留给人想象的余地,但“静琴”不是说这琴很干净,也不是说这琴很安静。这是指琴的音色,一定清脆悦耳。“静琴张”的“张”是说琴摆在那里,可以设想正在弹,或尚未弹,但音色一定很美。“淨”字最早不念“静”,念“争”。除了“淨”,还有“埩”,见于《公羊传·闵公二年》,鲁国北门为“埩”。护城河为“淨”,城谓之“埩”。所以“淨”是城名、水名。“埩”读仄声,本是动词,实际上就是“整”,整治的“整”。安静的静,应作“靖”。丈人静听,即丈人细听。仇注引鲍照“主人且勿喧”,不对,应引刘伶《酒德颂》“静听不闻雷霆之声”。静听,即是细听。《诗经》“静女其姝”,这个“静”不是幽闲贞静、贤德之义,而是“靓”,即美的意思。漂亮的女人长得真美。“静”还作“好”,“琴瑟在御,莫不静好”。《后汉书》里说王昭君“丰容靓饰”。所以治文学宜略通小学,不妨以诗证诗。“秦氏有好女”,好女,美女也。“借问谁家姝”,余冠英先生注《诗经》,释“好人”为善人,不确,应该是美人。


    前四句是一个总纲,中间仇注说得很清楚,分四段。中间十二句说自己,又十二句是事与愿违。自己的抱负超出常人,但遇到了“骑驴十三载”的遭遇,“主上顷见征”,“歘”一般读“xū”,这个字与“倏”同义。结果李林甫压制,野无遗贤,大家都上当受骗了。“观国宾”,见于《易经·观卦》。“观”,名词当读去声。秦观,字少游;陆游,字务观。当代人钱世明,认为秦观读平声,务观读去声。严格地讲,大观园,应读大guàn园。“早充观国宾”,是说自己早年来长安,很露脸。“赋料”,仇注注得不清楚,“料”名词读去声liào,动词读平声liáo。意思是,我自己琢磨赋可以和扬雄比肩。“自谓颇挺出,立登要路津”,可是期望越高,失望越大。“致君尧舜上”,这有两个讲法,一是使君王与尧舜一样;一是比喻贞观之治。尧舜之君如比唐太宗李世民,就是希望玄宗和太宗一样。


    “此意竟萧条,行歌非隐沦”,“行歌”,用《论语》“楚狂接舆”的典故,用白话讲就是要饭的,边唱边行乞。我不是想隐居,而是没饭吃。“残杯与冷炙”,“炙”名词读zhà,动词读zhì。可是“青冥却垂翅,蹭蹬无纵鳞”,后十二句说自己如何如何倒霉。


    最后十六句,说到眼前,“甚愧丈人厚”,感谢韦济在人前称道自己的诗作;“窃效贡公喜”用“弹冠相庆”的典故,你如今升官,我感到高兴,但我“难甘原宪贫”啊。杜诗的沉郁顿挫就在这儿。这样的环境,我不该心怏怏,但“只是走踆踆(cún)”。老太太下台阶把脚“踆”了,就是这个字。“今欲东入海”,仇注引《庄子》,不确,而是《论语》孔子“道不行乘桴浮于海”。“去秦”,离开秦地。仇注引李斯《谏逐客书》是对的,但没有引到点子上,当引“非秦者去,为客者逐”两句。《论语》云:“迟迟吾行也,去父母之邦也。”他舍不得走,但表达得很含蓄,说“尚怜终南山,回首清渭滨”,我留恋终南山。“常拟报一饭,况怀辞大臣”,一饭之恩尚且要相报,我总想报答你,何况还是辞别朝廷的大臣,表达不失身份。最后又把自己的尊严和身份表达出来,“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我好像一只漂流无归的白鸥,尽管飞到万里之外,但我不是能被任何人驯服的。用《列子》“鸥鹭忘机”的典故。“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客至》),也是用此典。


    杜诗把这些想法,说得委婉曲折,既表达了困境,也不失身份。杜甫与李白不同,李白是穷摆谱。我常打一个比喻,李白的诗不好学。李白真正是一个千年不遇的天才,好比一个歌者,天赋的好嗓子,愿意怎么唱就怎么唱,怎么唱都对,即使不搭调,也是好。李白的“牛渚西江夜”,五律,一句对仗没有,可真是好诗,但不能照着学。学杜甫的人多,因为他讲究规矩、法则。拿京戏来比附,老生里的杨宝森虽然嗓子差些,也能唱出好味道来。尽管天赋不够,守着规矩去唱,照样可以。许多学习谭(鑫培)派的,嗓子都不好,像余叔岩、杨宝森嗓子皆如此,孟小冬是女的,情况不一样,杨宝忠嗓子也不好。但不能因为嗓子不好就不走这条道儿。言菊朋后来弄成了“扬州八怪”、“后现代”,那就不行了。不过言菊朋虽然怪,但还是从规矩中出来的。标新勿立异。杜甫给人看的一面是法度、规范、圆满的结构和作诗的路数,中才之人照着学也能像诗。学李白则让人无从措手,太难了。


    下面看几首律诗。


    登兖州城楼


    (开元二十五年,兖州)


    东郡趋庭日,南楼纵目初。


    浮云连海岱,平野入青徐。


    孤嶂秦碑在,荒城鲁殿馀。


    从来多古意,临眺独踌躇。


    陈贻焮认为开元二十四五年杜甫父亲在兖州做司马,未有理由。仇注引张綖注云:“考公作此诗时,年甫十五,而所作已如此,其得之天者,良不偶也。”张綖考证杜甫作此诗,才十五岁,也未交代理由。“趋庭日”必是杜甫的父亲在兖州做司马。年龄最大不超过二十四五岁。


    我听俞平伯先生讲诗,他开宗明义第一首诗一定讲这一首,但他不像仇注引的各种说法,把此诗说得如何如何好,他认为这只是一首普通的五律,我同意他的说法。这就是一首普通的怀古诗,没有什么多深刻的内容。杜甫到夔州,饱经沧桑,他写了《白帝》(大历元年


    白帝城):


    白帝城中云出门,白帝城下雨翻盆。


    高江急峡雷霆斗,古木苍藤日月昏。


    戎马不如归马逸,千家今有百家存。


    哀哀寡妇诛求尽,恸哭秋原何处村。


    前四句写景,很有气势,后四句很有思想,和《登兖州城楼》是不同的。仇注还说此诗与《登岳阳楼》接近,其实《登岳阳楼》要高得多。此诗有章法,有分寸。如把这些技巧性的东西抽出来,诗便四平八稳,没毛病,可也没什么突出的。按思想性来讲,人人都讲得出。俞先生说,你能说杜甫没有天才吗?二十岁写的诗如老吏断狱一般,完整、平稳、妥帖。一个用功学诗的人学几十年能达到这个水平已经不容易,可杜甫刚出道儿就到这个水平,俞先生说,他比别人早熟了二三十年。从内容上讲,这首诗比较空泛,换成登其他名胜古迹也可以。俞先生说,能写这种诗的才子不难得,初唐四杰、李贺都是才子,可是早死,李商隐活得也不长,但杜甫的成就远远超过了四杰、李贺、李商隐。像李贺的“才”,怪诞,而杜甫的“才”是中正和平,通大路的。


    依照我个人的兴趣,对《夜宴左氏庄》特别喜欢。


    夜宴左氏庄


    (约开元二十九年,齐赵间)


    林风纤月落,衣露静琴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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