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3个月前 作者: 腊月初八落大雪
小米发来消息说她没进决赛,先走了,骆音也打算离开赛场。她简单收拾了一下,背起大提琴盒走出剧场,外面居然已是瓢泼大雨。
骆音停下脚步,站在门口望着外面雨雾模糊的世界,印象里,这好像是她出狱以后见到的第一场暴雨。
平州有史以来最炎热的一个夏天终于要结束了。
骆音没带伞,只好拿手机打网约车,突然身后有人喊她,回头一看竟然是杜可。
“hello!”他擡手朝骆音打了个招呼,派头十足。
骆音礼貌地叫了声杜老师。
杜可点头算是回应了,又说,“旱了三个月,也该下雨了,你带伞了吗?”
骆音说正要叫车。
“别麻烦了,搭我的车吧,反正我也要走。”杜可热情地招呼说,“司机取车去了,咱们就在这儿等等。”
骆音想了想,于是收起手机先谢谢他。
杜可的车很快出现在剧场外,是辆七座suv,后备箱刚好放下骆音的琴。杜可低头用纸巾细细擦去身上的雨水,心不在焉地和骆音聊起比赛的事。
他说本想争取骆音进决赛,可谁知周梦禾投了异常票,所以特别遗憾。
骆音说没关系,毕竟自己好些年没碰大提琴了,最近才开始重新练习。
杜可擡眉,“哦?对了,你好像和梦禾认识?”
骆音愣了一下,想到刚才周梦禾那番话,冲杜可摇摇头说老师您误会了,我和她不认识。
杜可奇怪地“哦”了一声,又问,“你简历上说在做销售?具体是什么工作?”
骆音实话实说,自己在一家琴行卖乐器。
失望在杜可的眼底一闪而过,他叹了口气,“说句实话,按部就班演奏的孩子我见得太多,严谨、准确却是缺乏激情,你是个特例,你懂得表达,所以从初赛开始我就挺看好你的。”
骆音受宠若惊,赶紧道谢。
“你想来我们乐团吗?”杜可再次开口。
面对突如其来的问题,骆音脱口而出,“平州市交响乐团?”
杜可点头,“虽然我们团暂时不招人,尤其是大提琴席位,人员很充足。但是我看你资质不错,你可以每天来团里跟着大家训练。再往后,如果拉得好肯定是有机会上场的,一旦被乐团聘用,还能享受正式编制和五险一金的福利。”
杜可的这番邀请说得很认真,骆音也听得很认真。
等他说完,骆音立刻连珠炮似的开始提问,“是必须每天去乐团训练吗?每天练习几个小时?要是不上场演奏就一直没有工资吗?”
杜可被她问得一愣一愣的,连忙笑说,“你这小姑娘怎么这么精打细算的?就你这业余水平,别的先不提,首先就要天天苦练!”
melodies的工作虽说一周四天,但也是满满当当的从早到晚,再说,跟着乐团练习并不能拿到工资,上场的机会却几乎无定数,她不打工去练琴,又靠什么来养活自己?
眼下,尤其是见过了周梦禾之后,赚钱似乎比任何事情都重要了。
失望归失望,骆音只得和杜可说,谢谢老师,我现在还没有这样的打算。
杜可叹了口气,脸色一变,笑得有点讽刺,“呵,真没想到你的眼界就停在琴行推销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倒好奇,现在的琴行,卖出一把大提琴,能给到你多少钱提成?”
骆音尴尬地笑着,没再说话。
再之后,杜可的态度明显冷淡了许多,车里的气氛一度沉闷到爆炸。很久之后,车终于停在melodies的门前,骆音从司机手里接过大提琴,杜可在车内也没再同她说一句话。
最大的鄙视就是无视,她算是深刻了解到了。
melodies里还亮着灯,骆音透过滂沱大雨依稀能看到坐在钢琴前发呆的罗茜,大雨打在她的头顶带来阵阵凉意。
她背起琴盒朝店里快步奔去。
这天,骆音的自尊心就像窗外大雨里地上的烂泥一样,被肆意地拍打践踏,最终糊得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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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逸宁从录影棚出来已经是深夜,他看了眼手机,下午给骆音发过去的消息依旧没有收到回应。
之前从骆音那拿来的曲子已经制作完毕,周逸宁甚至亲自参与到词曲创作中,并计划下周录制demo。时间一定,他立刻想着邀请骆音去录音棚。
可是骆音并没有回复他的邀请。
周逸宁撇撇嘴,索性拨通了她的电话,电话号码是之前骆音留在大提琴售后卡片上的。
响了两声,对方接通。
“喂?”骆音的声音很小,没什么精神的样子。
听到她的声音,周逸宁悬着的心总算是放下了,他对那头说,“小孩儿,在干嘛呢?”
骆音小声嘀咕,“谁是小孩儿了。”
周逸宁笑了,“天黑要回家,喝酒乱发疯,说的就是你啊,小孩儿。”
骆音似乎没心情和他逼逼,语气有点急,“有什么事吗?”
周逸宁言归正传,“你干嘛不回我微信?跟你说,下礼拜三下午我新歌录demo,时间地点回头小田发给你,你要准时过来啊!”
一通连珠炮过后,对方一阵沉默,好半天才“嗯”了一声。
“听到了吗?”周逸宁没好气地追问。
骆音轻声说,“我现在不太方便,晚点回你微信啊。”
她说完,迅速挂断了电话。
周逸宁一愣一愣的,皱起眉头盯着已经暗下去的手机屏幕,“靠,小破孩儿,架子还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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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音挂了电话回到客厅,大伯坐在桌前一言不发,大伯母愁眉苦脸地连声叹气,骆贝贝因为临时加班还没回来。
见她回了屋,大伯母又是一句,“傻孩子”
骆音低下头,盯着桌上的计算器心里冒火。
这笔账她算得纠结,那张银行卡里起初有两百万整,当年奶奶生病及后事开销用去了十来万,如今卡里还有一百八十九万八千四百六十七元。
等于说,骆音要归还这两百万给周梦禾,还得补上十万零一千五百三十三元,粗略来说就是十万块。
“这事儿你别和贝贝说,那孩子知道了肯定要翻了天。”大伯同大伯母嘱咐了一句。
大伯母皱眉点头,“是是是,贝贝那孩子肯定要说,阿音你都替人家坐了三年牢,凭什么还要还这笔钱啊?拿着它问心无愧好吗!其实啊,我也想不通”
骆音低头不做声,沉默却让她的态度变得鲜明而强硬。
当年林华坠楼事件的背后是一场交易,两百万救命钱,用作骆音奶奶的手术费。周梦禾出手救助病重的骆音奶奶,骆音便拿出三年的大好青春替她背下了罪状。
可是骆音奶奶在她的判决书下来后没多久就去世了,那笔钱并没有用上,所以对骆音来说,也变得毫无意义了。
她想过出狱后再次见到周梦禾的情形,出来后第一时间也曾打听过她的现状。骆音单纯认为两人既然互相守护着秘密,一定还能像从前那样和睦相处,事实却相反。
周梦禾翻脸不认人,就连在私下里,都要将骆音死死咬成有罪之人。
从天而降的施舍与诱惑背后,总是隐藏了太多的不怀好意。
时间不能回退,很多后悔无比的往事在当下也无法挽回。但骆音坚信,眼下自己即使缺钱,也不能继续拿着这笔让她屈辱的巨款茍活。
见她沉着脸继续算账,大伯实在看不下去,起身进屋,出来时手里多了张银行卡。
大伯把卡递给骆音说,“这里头有五万多,贝贝妈攒下来的,本来是想着将来给贝贝结婚用的,可那孩子现在连个男朋友都没有,你就先拿去填窟窿吧。”
骆音呆呆望着大伯,大伯母也在旁微微点头让她先拿着。
“我不要。”骆音说,语气很倔。
“阿音,大伯理解你,当年奶奶病危,家里乱成一锅粥,是我们对你在学校的情况关注太少才导致的。我们是你的亲人,可你不和亲人商量一下就认下罪,今天你要是不说,我们一家人还蒙在鼓里。”
大伯说了一大通,顿了顿,看了眼侄女,“可是一码归一码,咱们骆家人行得正,大伯支持你把这不清不楚的钱给退回去。就你打工那点钱养活自己都难,我们是一家人,你就拿着。”
卡已经被强行塞进了手中,昔日林华坠楼的场景不断在骆音的脑中闪过。她后悔,无比后悔,三年里的每时每刻都在后悔当初的决定。
“当时”骆音鼻子一酸,眼泪终于开闸。
她双手捂着脸哭着说,“当时我一心想弄笔钱别的什么都没考虑”
大伯说,“阿音,你是好孩子,你奶奶直到最后都相信你,老人家在病床上和我们说,阿音是个好孩子,那件事一定不是她做的,一定是有什么误会。”
骆音一听到奶奶,哭得更凶了,抽噎着说,“后来进了监狱,我才知道,根本不是想想那么轻松,每分每秒,都在后悔。”
作者有话要说:接下来的三天将播放番外校园篇,骆音的高中往事,欢迎收看!周逸宁将在番外结束后带着他的新单曲与大家见面!欢迎准时收看啊哈哈哈哈哈!
☆、番外:罪与钱(上)
6月9号。
高考后的第一天,平州一中初一到高二的学生结束短暂的高考假期重新开课。
高一三班的生活委员骆音第一个到教室,因为班级教室在前几天被征用做高考的考场,课桌椅全被打乱重新摆放。她作为班里的生活委员,今天早自习前的工作是将桌椅归回原位。
虽然是个瘦瘦的女生,骆音的力气可不小,这还得归功于三年间的大提琴训练,光是拎着琴盒四处走动就足以练就臂力了。
在透过窗户照进教室的晨光中,骆音开始忙碌,陆续有同学来到教室纷纷帮她搭把手,很快,教室里的课桌椅完美归位。
骆音忙出一身汗,拿了毛巾跑去教学楼东侧的洗手间稍作整理。
正好遇见蹲大号出来的林华,她捂着肚子脸色发白,见骆音站在洗手池前照镜子,便走过去站在她身边用同样的姿势照起来。
林华来自高二年级,比骆音大一岁,很擅长跳舞,去年高中部的新春文艺汇演上和骆音的大提琴演奏合作了一支独舞之后,两人迅速成了朋友。
“怎么了?”骆音看着镜子里的林华笑了一下。
镜中的林华瘦瘦高高,身姿挺拔,长发梳了个高高的马尾在脑后,还戴了只在韩国艺人中很流行的长流苏耳环。
林华撇撇嘴,“大姨妈。”
骆音说,“我那有黑糖姜茶,奶奶之前买了一大罐让我带着,待会儿你来班里找我拿。”
“好!”林华的手搭上骆音的肩膀,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问她,“奶奶好些了吗?”
骆音的脸上立刻布满愁云,摇摇头没说话。林华已经看懂,她是说,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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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放假的几天里,骆音一直在医院陪奶奶,骆音奶奶自从春天病倒住进医院,接着就发现了恶性肿瘤,已经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月。
话说进了医院,钱就不是自己的钱了。面对每日的床位费、检查费、药费家里已经拿不出更多的钱。前天,医院再次下了病危通知书,主治医生说,眼下只有肝移植才有活下去希望,请家属考虑。
骆音扒在医生办公室外偷听,大伯在里头说,我是她儿子,可以用我的肝,这手术要多少钱?
医生沉默了片刻,无奈地说不是你想捐就用你的,还要经过各种检查和配型才能确定,又算了一下,他报了个数,让家属准备一百六十万。
大伯当即就瘫在椅子上,喃喃说,怎么能要这么多钱啊
骆音恍惚回了病房,奶奶醒了,正躺在病床上望着她。
“阿音”
骆音赶紧跑到床边,拉起奶奶的手。
奶奶瘦了一圈,脸色土灰,脸上的沟壑比之前更深了,她抓着骆音的手又开始唠叨起要出院回家的话。
“不许胡说!”骆音笑嘻嘻地冲奶奶说,“奶奶,我刚才听医生说,已经找到治病的方案了!您就在这儿好好接受治疗,恢复起来那还不是一眨眼的事!”
“阿音,回去练琴吧。”奶奶又说。
骆音鼻子一酸,忍住就要掉下来的眼泪,抓紧了奶奶的手。
奶奶不知道,三年前她给骆音买的大提琴已经被她卖掉,换了一千来块钱补贴医药费。
可面对一百六十万元的巨款,骆音没有任何办法。大伯和大伯母都是工薪阶层,根本拿不出这个数。再说,家中已经没了积蓄,亲戚朋友间该借的都已经开过口,就连在外地读大学的骆贝贝也已经两个月没收到生活费,靠自己勤工俭学过活了。
于是昨晚回家后,骆音问大伯,肝移植这笔钱该怎么办。
大伯惊了一下,没想到骆音会偷听到这些,而后缓缓摇头,好半天才说,家里没钱了。
大人们商量,决定放弃治疗。
大伯说完,转身背了过去。
骆音猜大伯是哭了,在母亲重病时自己却无能为力,明明是个踏实本分的男子汉,却连自己的妈妈也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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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的时候骆音去厕所关上隔间的门,犹豫了半天拨通了一个电话。
响了十来声依旧无人接听,骆音正要挂断,对方接通了。
“喂?阿音啊?”
接电话的女人,虽然已经年过四十,声音听起来却悦耳又年轻,是骆音的妈妈。
“妈。”骆音艰难地开口。
“阿音,现在在学校吧?你还好吗?妈妈在外面和朋友吃饭,晚点再打给你吧。”
见她就要挂掉,骆音气呼呼地握紧了拳头,赶紧说,“妈,有个事。”
“阿音,我待会儿再打——”
骆音果断抢了话头,“妈,是奶奶的事,医生说要给奶奶做肝移植,需要一百六十万妈,你能帮帮我们吗?”
骆音妈妈沉默了,沉默了好几分钟,电话没挂,毕竟一百六十万不是个小数目,骆音便安静地等着她的回答。
骆音知道,妈妈在爸爸去世后再嫁的人很有钱,听说是个开工厂的,骆音和妈妈虽然联系不多,但过年过节也会稍有问候,关系还算和谐。
妈妈离开家时骆音才两岁多,对她也没有什么印象,如今更多的是从朋友圈看到她的生活。妈妈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依旧年轻,常去世界各地旅游,还有个刚升初中的儿子,那个男孩会弹钢琴,会画油画,还会跳街舞。
骆音还在胡思乱想,电话那头突然说,“阿音,家里的钱都是应叔叔在管,妈妈这边,实在是拿不出什么钱来帮奶奶,嗯所以”
“知道了。”
骆音的心脏就像被人揪着猛捶了几下,心寒得喘不过气。她冷静地挂了电话,攥紧的拳头渐渐松开,突然觉得有点可笑,为什么要犯贱找她?
******
洗了把脸再回教室,刚好遇到来拿姜茶的林华,她拿了东西又鬼鬼祟祟把骆音拉到一边。
“你神神秘秘的干什么啊?”骆音心情不太好,不耐烦地问她。
“刚才在食堂遇到你们大提琴社团的周梦禾,可真是厉害,居然和韩天皓面对面坐着共进午餐啧啧啧。”
林华冷冷说着,脸上浮现出轻蔑又不满的神色。
高一五班的韩天皓是这届校草,虽然是非官方称号,但名副其实。追他的人很多,从初一到高三,其中就有林华,而且她还属于紧追不舍的那一类。
结果这颗金瓜却被高二的小姐姐周梦禾给拱了。
“真的假的啊?”骆音皱起眉头,“我记得梦禾有男朋友的啊!”
每天放学后,大提琴社团都会集中训练半小时,为暑期即将举行的大提琴比赛做准备。周梦禾是社长,却疏于训练,总是偷懒溜到外面打电话,社团里有人问她和谁煲电话粥,周梦禾就会特不好意思地回答说,男朋友,在国外,他那边现在是深夜。
于是在众人羡慕的赞叹中,周梦禾就会浮现出些许得意的神色。
林华黑着脸小声骂了一句,“贱人。”
骆音尴尬地笑了,说不至于,可能他们就是关系好一起吃个饭而已。
“哼,”林华压低了声音碎碎念着,“我可有她见不得人的把柄。”
眼下骆音没心思八卦这些,又说了几句和事佬的标准台词。
“哪有同学吃饭凑那么近的?下午放学后我非得找她问问清楚,不把她从韩天皓身边赶走我就不姓林!”林华是个说一不二的人,黑着脸嘀咕。
骆音知道,林华和周梦禾不对付,这还要追溯到去年的文艺汇演上。当时林华的独舞节目需要一个大提琴独奏来配合,周梦禾毛遂自荐,结果林华去大提琴社团溜了一圈,最后把骆音给拎走了。
周梦禾是个心高气傲的人,从此对林华爱答不理。
“你别冲动。”骆音叮嘱她,她知道林华是个暴脾气,周梦禾那种与世无争的软妹肯定会吃亏的。
“你放心,我就是问个明白。”林华终于笑了一下,“你呢?之前给你塞情书的神秘男生还没找到?”
骆音脸红了,避开了视线。
大提琴比赛和期末考试都迫在眉睫,骆音只得每天放学后留在学校用社团的琴拼命练习,等大家都走了她还在练,离开学校时天都黑了,她再骑自行车赶往医院和大伯母换班,照顾奶奶。
半个月前的某天,文艺楼的琴房里只剩下她一个人,突然听到敲门声,骆音打开门却并不见人,地上却多了一封信。
那是一只硬纸信封,里面是从作文本上撕下来的两页纸,叠得整整齐齐,打开之后满眼龙飞凤舞的字迹。
信上说,拉琴的学妹,从年初文艺楼建好以后,我每天放学时都能听到这间教室里传出的琴声,我偷偷想从门外看看你到底是谁,可坐在窗边的你只给了我一个背影,虽然只是个背影,但我觉得已经喜欢上你了。
没有署名,没有其他意图,只是说喜欢。
骆音捏着信纸,心脏怦怦直跳,十六年,第一次有人向她表白!可这人是谁呢?随着奶奶的病情不断恶化,骆音也将此事完全忘在脑后,根本没心思再去想。
☆、番外:罪与钱(中)
临近期末,放学后来文艺楼练琴的同学们都心神不定的,有的还在背历史事件和英语单词。
琴房是个里外两层的套间,里屋相对安静,外屋比较宽敞。骆音来得早,便从柜子里拿了学校公用的琴坐在里屋拉了几首准备参赛的曲目。
只有拉琴的时候,骆音才能暂时专注下来,暂时忘记生活和学习里的烦恼。
窗外的夕阳在琴声里不断变换着浓墨重彩的光影,屋外突然传来几声尖利的争执,夹杂着桌椅移动的嘎吱声。骆音停下演奏,想着又是谁发生口角了,起身走到门口想劝说一下。
她刚来到里外屋相连的门口,突然停下脚步。
骆音的双脚像石头一样,根本无法再迈出去甚至半步,整个人如同石化一样愣在原地。
因为天气炎热,窗户大敞着。两个身影正扭打在窗边,背对窗户面对骆音的是林华,她涨红了脸,口里急促重复着“你放开我”,半个身子都被另一个人推到了窗户外面。
“诶!你放开她!”骆音急忙大喊。
只是一瞬间的事,背对着林华的长发女生不只是被骆音这么一喊突然吓到还是怎么地,失手重重一推,本就失去重心的林华脸色刷白朝后一仰,伴着声小而短促的“啊”声,整个人一下摔出了本就不高的窗台。
******
骆音彻底懵了。
她脑子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赶紧跑到楼下去看看林华的情况,却发现窗边的那个人正在用袖子不断地擦拭着窗台,擦完窗台,她又蹲下开始擦拭旁边的桌椅。
“周梦禾你疯了吗?”骆音大声质问。
周梦禾慢慢擡起头,还是保持着蹲在椅子边擦拭的姿势,她静静地看着门口的骆音,面无表情。
骆音急得像只热锅上的蚂蚁,慌慌张张叫她一起下楼看林华有事没事。
周梦禾没有说话,依旧直勾勾地打量着骆音,仿佛刚才失手将林华推下去的人不是自己,而是骆音一样。
“对了,打120,赶紧打120!”骆音哆哆嗦嗦拿出手机准备拨通急救电话。
周梦禾起身,像阵风一样迅速走到骆音身边,一把夺过她的手机。
“你干嘛?”骆音的脸急得通红,朝她大吼大叫,“你们俩怎么回事?”
“你也看到了,就是一个意外。”周梦禾淡淡地说,拿着骆音的手机心不在焉地翻看,“她来找我说韩天皓的事,简直是莫名其妙。”
骆音气鼓鼓地打断她,“你也不能把人推下去啊!现在赶紧去救人吧!“
“都跟你说了是失手,是意外。”周梦禾淡淡地回答。
骆音感觉和她说不通,转身跑出琴房就要下楼。放学后的校园里人本就少,新建成的文艺楼附近更是荒凉,林华还孤零零躺在楼下,一定不能耽误了抢救时间。
“骆音。”
周梦禾却叫住她。
“我有个亲戚在市二医院当副院长,听他说你家人得了重病要手术,好像是肿瘤吧?”
周梦禾的声音很冷静,如同一把大铁锤,重重敲在了骆音心中最柔软的某处。骆音不自觉地停下了脚步,回过头呆呆望着不远处的周梦禾,她逆光站在琴房的门口,看不清面孔。
“是。”骆音回答。
逆着光的周梦禾轻声说,“听说你家没筹到钱,需要帮忙么?”
“啊?”骆音彻底懵了。
周梦禾如同异世界里来的鬼神,从暗处发出了又一句拷问,“手术费需要多少钱?”
她的问题很暖,像是关心,她的声音却很冷,毫无感情,让人猜不出意图所在。
涉及眼下骆音最上心的事,她就像是被勾走灵魂的迷途路人,林华的事情瞬间被抛诸脑后,她机械地回答说,“一百六十万。”
“我给你。”
周梦禾说,声音清脆,几乎是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
很多年后,骆音回想起那个天色渐暗的傍晚,在文艺楼琴房里昏暗的光线中,从周梦禾口中说出的那句充满未知诱惑“我给你”,都能吓出一身冷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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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音在窗边看了眼楼下,花坛的草丛里俯身趴着一动不动的是她的朋友林华,一旁跪在那里大声求救的长发女生是她们社团的周梦禾。
120正在往学校赶,林华还有呼吸。
就在刚刚不久前,周梦禾熟练地打开百度搜索,告诉骆音未成年人是受法律保护的,未成年人加害他人,十六岁以上顶多判四至五年的有期徒刑,若是失手伤人,加上律师给力,顶多一年劳教就放出来了。
骆音对此完全无知,脑袋里却不停想着奶奶的病情,就这么犹豫着答应了这场交易。
周梦禾随即当着她的面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简短说了一下事情的经过,又嘱咐家里赶快给骆音准备两百万。
骆音愣了愣,她知道周梦禾家里有钱,没想到竟然这么有钱。
接着周梦禾拨通120,说看到平州一中有学生坠楼,请医院前来救人。
看着她打完电话,骆音拿起自己的手机拨通了110,那头很快就接通了,是位声音温柔的女警察。
骆音的手不住抖起来,下意识看了眼跟前的周梦禾,她正死死盯着骆音,等待她开口。
骆音的声音在打颤,“喂?”
她真的要认罪吗?这可不是一般的小打小闹,是要坐牢的啊。用一笔巨款换自己去顶罪,虽然不至于一条人命,但把人从楼上推下去的罪行也很恶劣了。骆音有点犹豫,可一想到周梦禾已经准备好了给奶奶手术的钱,奶奶马上就有救,她又纠结了。
周梦禾的瞳孔漆黑不见底,正静静盯着骆音。
突然她轻轻擡了擡下巴,骆音立刻会意,周梦禾是在让她赶紧说。
一边是莫须有的罪名,一边是病床上病危的奶奶,骆音大脑一片空白。突然她心一横,做了个深呼吸,机械地对电话里说,“我自首我把同学从楼上推下去了。”
周梦禾冷冰的脸慢慢化开,她朝骆音突兀地笑了一下。
天色已经很暗了,周梦禾下楼以第一发现人的身份开始呼救,骆音在三楼琴房里静静等着救护车和警车的到来。她想了想,走到琴房里屋的书包里扯了一张纸,将事实真相全部记下,又把它叠好藏在琴柜背后的一道缝隙里。
很快,楼下响起了慌乱的脚步声和叽叽喳喳的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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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平州一中恶意伤人案沸沸扬扬地传开,这件因为女生之间的小心思导致的恶性伤害事件立刻成了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因为受害者和加害者均是未成年人,公安人员向社会隐去了二人的姓名,在报导案情时均以化名公布于众。平州晚报还以《少女的烦恼》为标题推出了一篇占满报纸整块社会新闻版面的报道,呼吁社会重视青少年的心理教育。
骆音在拘留所看到过这篇报道,当时案件还没开庭,她被临时关押。大伯一家愁眉苦脸地来看望过她一次,当时大伯母近乎崩溃,神经质地朝骆音大吼大叫,说家里已经乱成一锅粥了你怎么还想着添乱,我们一家真是白养你这么多年了!我们家反正请不起律师,你这不肖子就在牢里好好反省几年吧!
大伯母说的是气话,骆音咬着嘴唇一个劲地说对不起。
他们还要去医院照顾奶奶,走之前骆音追问大伯,有没有收到一张银行卡的快递。
大伯愣了一下,说,是你?你从哪儿弄来的那么多钱?
骆音连声说,大伯,你们赶快把钱送到医院,这钱是给奶奶治病的!
之后无论骆音大伯如何追问,骆音也不肯说出钱的来历。后来警方调查骆音的手机,发现过一个案发前中午拨给妈妈的电话,虽然和案情无关,于是大伯一家便怀疑那笔钱是骆音妈妈背着应家悄悄给转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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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州市一中恶意伤人案在案发一个多月后宣判,因为案情简单,所涉及的又是未成年人,在判决上并没有什么异议,骆音被判四年有期徒刑。
许悄见到骆音时已经放了暑假,骆音已经在少管所正式服刑。
二人隔着铁栅栏面对面坐着,许悄摘下眼镜,用手背开始擦眼泪,“我不信我不信我不信,你不会做那种事的!”
骆音隔着铁栏拉了一下她的手安慰说,“这里面有空调有床位伙食又好,都是同龄人在一起还不用考试,别哭啦!等我过几年出来了,照样是条好汉!”
十七岁的许悄没什么主见,望着铁栏后的骆音忍不住继续抽抽,骆音突然抓紧了她的手用小得不能再小的声音说,“你暑假去趟我们学校文艺楼,三楼琴房里屋的大柜子背后”
骆音交待完毕,许悄瞪大了眼睛,她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难道你”
“你看了就知道了。”骆音说。
那张纸里写下了一切来龙去脉,骆音相信许悄看完后一定会明白。这笔钱来自周梦禾,这笔钱正在救急,前几天大伯来看她时说奶奶马上就要手术了,骆音又嘱咐许悄,这件事先别让她的家人知道,免得手术前再出什么岔子,最后又托她去看望医院里的林华。
许悄的眉头拧成一坨,“就你聪明,坐了牢还洋洋得意,以为自己算计好了一切!”
骆音苦笑了一下。
其实她现在宁愿去赴一场考不及格的期末考试,也不想继续在里头关着了。
☆、番外:罪与钱(下)
许悄离开少管所已经快到傍晚,她还是一头冲去了平州一中。
七月底的校园里很安静,她本就是个不起眼的“透明人”女孩,低头快步顺利躲过了文艺楼门卫室的值班老师,一路小跑来到三楼大提琴社的琴房,又顺利照骆音说的,在走廊一侧的花盆下找到了备用钥匙进屋。
也许是已经放假半个月,琴房里积了一层灰,还有股新房装修后的油漆味。屋子采光很好,一侧全部是大玻璃窗,想到眼前就是那个可怜孩子坠楼现场,许悄心有余悸,更不敢朝窗外多看一眼。
她心惊胆战打开里屋的门直奔骆音说的柜子,贴紧墙壁处的确有一块因为柜背木板脱落造成的天然夹层,缝隙深处有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
许悄一眼就认出是骆音的字迹,她写得很急,很多字都认得费力,不过许悄还是很快就看懂了这件事情的来龙去脉。
她又气又想笑,却满心无奈。
许悄见天色已暗,把纸条收进包中刚要离开,却在门口撞见了一个男孩。
男孩见她出来,赶紧扭头就跑,没想到却在拐角处脚一滑摔了一跤。许悄快步走上,一把抓起男孩的衣领将他扯起来,他看着也就十一二岁,长得倒是清秀可爱。
“你鬼鬼祟祟在干嘛?”许悄装凶。
男孩挣开,起身警惕地看了许悄一眼,撒腿又要跑。
“你给我站住!”许悄一把扯起他的胳膊,“说!你是谁?来案发现场干什么?”
听到案发现场这个词,男孩的眼里闪过一阵惶惑,盯着许悄看了半天,支支吾吾,“姐你是骆音的朋友吧?”
许悄有点吃惊,她成绩差家里条件也不好,因为自卑从没来过平州一中,怎么会有人知道自己和骆音的关系?
“我是骆音同母异父的弟弟,之前有次在商场见过你和她一起逛街。”男孩慢慢说。
许悄放开手,她对骆音妈妈的事略知一二,顺带着对眼前的男孩也有些嗤之以鼻,轻蔑地问,“太阳都落山了你不回家在这儿晃悠什么呢?”
男孩解释得苍白无力,说就是来看看。
许悄追问他看到了什么,生怕纸条的事情暴露,男孩却说闲逛到这,刚过来啥也没看到就被姐姐追着摔了一跤。
他说着怪委屈,许悄也懒得继续费口舌,便扯着男孩离开了文艺楼。
“你叫什么?”走出文艺楼许悄问他。
男孩说,“应楚。”
许悄又不高兴了,她知道骆音妈妈姓楚,于是恶狠狠警告他小孩子别管闲事也不要再来这种危险的地方。
小应楚却说,“我知道骆音是被冤枉的。”
这回轮到许悄心惊胆战了,扯住他停下,问他到底什么意思。
小应楚撇撇嘴,“不能说,反正骆音她自有安排。”
“小混蛋你给我说清楚!”许悄吼。
应楚却指着校门外路边停车的一辆私家车说,“姐姐,我家司机来接我了,byebye!”
“诶你等等!”
许悄最终没拉住男孩,他边跑边回头喊了声“你要相信骆音”,便跑得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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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楚的出现就像个插曲,许悄想了一宿没想出半点头绪,只好当做小孩子胡言乱语抛在了脑后。
第二天她受骆音之托去医院看望林华。
因为文艺楼每层的窗外还有个玻璃斜面,这减慢了林华的坠楼速度,她除了双腿小腿骨骨折、手肘软骨严重损伤之外,身体其他部位除了擦伤都无大碍。
林华裹得像个粽子,架着包扎得像个充气锤的双腿躺在床上,吹着空调吃着营养餐,住在私立医院的单人金卡病房里,许悄被眼前的豪华配置惊得合不拢嘴。
“你还好吧?”她小心翼翼地问林华。
林华笑眯眯地招呼许悄坐下,说其实挺疼的,怎么都要恢复个一年半载的样子,说不定最终还是会瘸。然后又惆怅地望着天花板说,跳不成舞了,哎。
许悄和她讲,骆音已经在少管所待一个礼拜了。
林华沉下脸噼里啪啦一阵埋怨,非说骆音这人真是掉钱眼里了,表示自己想为她伸冤都无可奈何,又问许悄,她在里头还好吧?
许悄没做声。
“哎,我也想去看看她,但这件事本来就闹挺大,你说我一个受害者去看大家口中的凶手,是不是不太好啊?再说万一让周家知道我背地里还在联系骆音,把骆音奶奶治病那笔钱给要回来,骆音这牢不就白坐了吗?”
林华说得头头是道,许悄依旧不出声,暗自觉得这人挺一言难尽。
“所以你和周梦禾还有联系?”许悄咬咬嘴唇,小声问。
林华有点尴尬,半天才说,“是啊,她得确认我不会跳出来指认凶手啊!”
“就你这样还跳?得了吧。”许悄冷笑,又再次打量了一番这豪华病房,看似随口实则认真地问了句,“你不会真和把你推下楼的人一笑泯恩仇了吧?”
林华愣了一下,赶紧笑说,怎么会你想啥呢。
正尬聊着,林华妈妈突然推门而入,大声说,“小华刚才周妈妈给我打来电话,说等你毕业就资助你去国外读书!”
结果很尴尬,林华妈妈没意识到病房里还有个来探病的客人。
有钱能使鬼推磨?这破事合着还是个双赢结局?许悄气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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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许悄又去找周梦禾,说想和她谈谈。周梦禾在电话里没说什么,只给了个时间地点,让许悄过去。
约定的时间是半个月之后,后来许悄才知道,周梦禾在七月初刚参了加平州市的大提琴演奏比赛,荣获最佳表演奖,前阵子一直在接受报纸和媒体的采访。
在微博上搜索“平州大提琴天才少女”,第一条热门微博就是周梦禾的专访,许悄气得胃疼,差点砸了手机。
和周梦禾约见已经是八月份,地点是市内某处公园,时间是午饭后。
许悄盯着大太阳眯起眼睛等了半小时,视线里终于出现了一个被帽子和墨镜全副武装的人影。
真的有心机啊,这样就能防止被认出来?但是你特么是明星么?有什么好怕见人的?许悄一顿内心吐槽,朝她挥了挥手。
“你想说什么?我待会还有事。”周梦禾走近,冷冰冰地说。
许悄笑,“没什么,毕竟你都把事情处理得滴水不漏了。”
周梦禾皱眉,“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就想看看你,一直好奇你周梦禾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把白的说成黑的,好的说成坏的,还能摇身一变做慈善资助起受害人的。”
许悄说完,心脏砰砰直跳,她虽然日常爱损人,但总体说来还是个胆小怕事的软妹,今天这一大通话也是因为气得要命,想帮骆音出口恶气。
周梦禾笑了一声,“找茬来的?是骆音让你来的?她这么快就不愿意了?也行,我这边随时能叫家里人冻结卡里那笔钱。”
“这跟骆音没关系!”许悄红着脸吼她,“你别影响她奶奶的事!”
“那你把这些问题都收好了,下次探监的时候问骆音本人去。”周梦禾淡淡地说,“没什么事我走了。”
“混蛋!!!”冲着周梦禾远去的背影,许悄大吼大叫,却无济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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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八月很热,热得发烫,对许悄来说,却冷得心寒。
和周梦禾见面后没多久,骆音的奶奶就去世了,根本没有等到手术就匆匆离开。
许悄是单亲家庭的孩子,和妈妈相依为命。许悄妈妈在市二医院当保洁员,维持娘俩的生计,这个消息就是许悄妈妈回家告诉她的。
后来许悄去了骆音奶奶的追悼会,她见到了骆音的妈妈,小男孩应楚也跟着出现在葬礼上。见到许悄,应楚大方朝她挥手,许悄点了个头算是打了招呼。
听骆音表姐骆贝贝说,奶奶去世的消息给狱中的骆音很大打击,她连着好些天都没吃饭,还哭着喊着说是自己的错。
天气本来就热,烦心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下学期就要升到高三,还没到开学时间就被学校通知回去补课,许悄更是无心读书。
而这些都不算是许悄人生中的重大打击。
八月末的一天,许悄结束学校补习回到家,发现妈妈躺在床上已经没了呼吸,手边是空空的安眠药瓶。
那天早些时候,市二医院开除了做保洁工的许悄妈妈,因为找了个更年轻力壮的关系户来顶替她把,临走之前,分管医院人事工作的副院长还将许悄妈妈羞辱了一番。
而更深层的原因许悄不得而知,那位副院长是周梦禾的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