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今天晚上去看看他们,跟他们说,我希望他们明天一大早就回到库珀老爷的住处。”
“他们说他们不会去的,老爷。”
“要是我命令他们去呢?”
这个男仆跟从沃伯顿先生有十五年了,他熟悉主人的每一种语音语调。他不是怕他,他们在一起经历了太多事情,有一次在丛林中,驻地长官救了他的命,另一次在急流中翻了船,多亏了他,驻地长官才没有淹死,但他很清楚什么时候必须毫无异议地遵守驻地长官的命令。
“我这就到村子里去,”他说道。
沃伯顿先生估计他的助手会在第一时间为自己的无礼道歉,但库珀具有那种缺乏教养的人在道歉方面所特有的迟钝;当他们第二天早晨在办公室碰面时,他压根儿就没提起那件事情。由于沃伯顿先生离开过三个礼拜,他们这次会面有必要延长点时间。会面结束后,沃伯顿先生表示他可以走了。
“我想没什么事了,谢谢。”库珀转身就走,但沃伯顿先生叫住了他。“听说你和你的男仆之间有些麻烦。”
库珀发出一阵刺耳的笑声。
“他们想勒索我。他们都无耻地逃跑了,除了那个无能的家伙阿巴斯——他知道在什么地方日子好过——可我就是按兵不动。他们现在都乖乖地回来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今天早上他们都各就各位了,那个中国厨子,还有其他所有人。他们装模作样,搞得好像他们是那里的主人。我猜他们在想,我毕竟不像看起来那么蠢吧。”
“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儿。他们回来是因为我明令要求他们这么做的。”
库珀的脸微微红了。
“你能不能行行好不要干涉我的私事?”
“他们可不是你的私事。你的仆人们逃跑会让你显得很可笑。你想被当成笑料,随你的便,可我不能容许你被当成笑料。你的住处不配备合适的人员是很不妥当的,所以当我听说你的仆人都离你而去的时候,我就要求他们天一亮回到自己的岗位上去。只有那样才行。”
沃伯顿先生点了点头,表示会面结束了。但库珀没有理睬他。
“你想知道我做了些什么吗?我把他们叫过来,然后把他们那帮人全都他妈的解雇掉了。我限他们十分钟滚出院子。”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
“你就那么肯定还能找到别人?”
“我已经叫自己人去找了。”
沃伯顿先生沉思了片刻。
“我认为你的行为很愚蠢。将来你就会明白,好的主人造就好的仆人。”
“您还有其他什么货色可以赐教的?”
“我倒想教你一点为人之道,但是恐怕会很费劲,我又没有太多的时间可以浪费。我倒想看看你是怎样找到仆人的。”
“请你不要太过操心我的事情。我完全能够找到。”
沃伯顿先生酸溜溜地一笑。他隐约感觉到库珀厌恶自己,就像自己厌恶库珀,而且他也知道要被迫接受一个厌恶的人的帮忙,是再别扭不过的了。
“让我提醒你一句,你在这里找一个马来仆人或中国仆人,不会比找一个英国管家或法国厨师的机会更大。除非我下命令,没有人会来。要不要我下个命令呢?”
“不。”
“那就随便吧。再会。”
沃伯顿先生幸灾乐祸地关注事态的发展。库珀的职员没法劝说任何一个马来人、迪雅克人或中国人踏进这样一个主人的宅子。阿巴斯,那个勉强留在他身边的男仆,只知道烹制土著人的食物;库珀,一个不太挑剔的食客,看到那永远不变的米饭就想呕吐。没有挑水的伙计,而天又热得要命,他每天都得冲好几次凉。他对着阿巴斯怒骂,但阿巴斯总是以沉默表示反抗,而且只做他愿意做的事。那家伙留下来,只是因为驻地长官坚持要这么做,他知道这件事之后感到很别扭。这种情况持续了两个礼拜,有一天早上,他发现先前被他赶走的那些仆人又重新出现在他的住处。他突然间怒火中烧,但这一次,他学乖了点儿,一声不吭,让他们留了下来。他忍受着屈辱,可是他对沃伯顿先生那些癖好所怀有的难以克制的轻蔑,逐渐转化为默默的仇恨;驻地长官的恶意攻击,让他成为所有土著人的笑柄。
这两个人如今是井水不犯河水。以前,他们尽管并不喜欢对方,但还是坚持和六点钟出现在驻地分署里的某个白人一起喝酒,现在他们打破了这个由来已久的习惯。两人各自生活在自己的住处,好像另一个人压根儿就不存在。由于库珀正忙于事务,他们在办公室里就自然没有什么接触了。沃伯顿先生会派一名勤务兵将消息通报给他的助手,而他的指示则通过正式信函传达。虽然他们经常碰面,那是不可避免的,但是一周之内互相交流也不会超过五六句话。事实上,他们无法避免看到对方,这使他们彼此都感到十分紧张。他们被这种对立的局面折磨着,而沃伯顿先生在每天的例行散步途中,除了想着如何憎恨自己的助手,没法去思考任何其他事情。
可怕的是,他们这种互相敌对的状态,很可能会维持到沃伯顿先生离任的那一天。那样的话,大概需要三年时间。他没有理由向总部抱怨,因为库珀工作干得很出色,而且那时也很难找到人手。不错,他听到过一些含糊的抱怨,土著人反映说库珀的性格粗暴。土著人当中确实已经滋生了一些对他的不满情绪。但是每当沃伯顿先生具体调查一桩案子的时候,他所能说的无非就是,在原本可以温柔一点的时候,库珀显得非常严厉,他无动于衷,换上自己也许会表现出一点同情。他所做的一切还够不上被人指责。但是沃伯顿先生在关注着他。仇恨常常会使人增强眼力,他怀疑库珀在指使土著人干活的时候毫不体恤,但又不超越法律的界限,因为他觉得用这种方法可以激怒他的上司。也许总有一天,他会失去控制。没有谁比沃伯顿先生更加清楚,那漫长的燥热会使人变得多么急躁,而经过一个不眠之夜,要保持自控有多么困难。他暗自轻声笑了笑。库珀迟早会自己落到他的手心里。
机会终于来了,沃伯顿先生放声大笑。库珀负责管理囚犯;他们铺路、建造大棚,在普拉胡帆船往上游或下游去的时候还要拉纤,他们负责镇子的清洁,还有其他用得着他们的事。要是表现得好,他们还有可能会当上家仆。库珀让他们不停地忙活。他喜欢看他们劳作。他饶有兴致地想出一些活来让他们去干;这些囚犯很快就发现自己干的活是没有意义的,于是开始磨起洋工来。作为惩罚,他延长他们的劳动时间。这是违反规定的,沃伯顿先生听说这件事之后,没有向他的助手了解情况,就直接下令按原来的劳动时间下班;库珀出去散步时,发现囚犯们走回牢房休息,很是惊讶;他本来是命令他们不到天黑不许收工的。他问看守是怎么回事儿,看守告诉他那是驻地长官的命令。
他气得脸色发白,大步向“屯堡”走去。沃伯顿先生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色帆布裤,头戴整洁的遮阳帽,拄着手杖,牵着狗,正预备开始他的午后散步。他早就看见库珀出去,也知道他走的是河边那条路。库珀跳上台阶,径直冲到驻地长官面前。
“我要你解释你这该死的家伙为什么撤回我的命令,让囚犯们不到六点就收工,”他叫嚣着,怒气冲天。
沃伯顿先生瞪大了他那双冷冰冰的蓝眼睛,一副大为吃惊的神情。
“你脑子有问题吗?难道你不知道该用什么语气跟你的上司说话吗?”
“见你的大头鬼吧。犯人归我管,你无权干涉。你管你的事,我管我的事。你让我丢尽了脸面,我想知道你究竟想干什么。这里所有人都会知道是你撤回了我的命令。”
沃伯顿先生十分镇定。
“你没有权力下达那种命令。我撤回它是因为它过于苛刻和残暴了。其实呢,与其说我让你丢了脸面,还不如说是你自己让自己丢了脸面。”
“打从我来这儿那天起,你就瞧不上我。你为了让我在这儿日子不好过,可真是费尽了心思啊,就是因为我不愿拍你的马屁。你对我恶意中伤,就是因为我不愿奉承你。”
库珀满腔愤怒,不停地说着,已经接近危险的边缘,而沃伯顿先生的眼神突然变得更加冰冷,射出刺骨的寒光。
“你错了。我原以为你是个无赖,可是我对你的工作还是十分满意的。”
“你这个势利鬼,该死的势利鬼。你认为我是个无赖,只是因为我没有上过伊顿。是啊,我在吉所罗的时候就有人告诉我在这儿会遇上个什么样的人。哼哼,难道你不知道在这整个地区人家都在笑话你吗?当你告诉我那个威尔士亲王的著名故事时,我简直连肠子都要笑出来了。我的上帝啊,他们大呼小叫地在俱乐部里讲你这个故事。看在上帝的分上,我宁愿做我这样的无赖,也不愿做你那样的势利鬼。”
他戳到了沃伯顿先生的痛处。
“你马上给我从这房间里滚出去,否则我揍扁了你,”他叫喊道。
对方反倒凑得更近,还把他的脸朝他扬着。
“来啊,来啊,”他说,“上帝作证,我倒要看看你怎么揍扁我的。想不想再听我说一遍?势利鬼。势利鬼。”
库珀比沃伯顿先生高出三英寸,肌肉发达,年轻力壮。沃伯顿先生体形肥胖,而且已经五十四岁了。他抡起了攥紧的拳头。库珀抓住他的胳膊,把他朝后一推。
“你这该死的笨蛋,别忘了我可不是什么绅士。我知道怎么用手打人。”
他发出一阵呼哨声,灰白而削尖的脸上露出奸笑,然后从廊台的台阶上一跃而下。沃伯顿先生感到怒不可遏,心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他乏力地倒在椅子上。他浑身刺痛,好像生了痱子一样。他突然感到一阵恐惧,觉得自己都要哭出来了。但是猛然间,他意识到他的仆役长正站在廊台上,于是他出于本能地恢复了自控。男仆向他走过来,给他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水。默默地,沃伯顿先生接过杯子,一饮而尽。
“你想对我说什么?”沃伯顿先生问道,从抽搐的嘴唇上挤出一丝笑容。
“老爷,那位助手老爷是个坏人。阿巴斯又提出要离开他。”
“让他再等一等。我会给吉所罗写封信,申请把库珀老爷调走。”
“库珀老爷待马来人不好。”
“退下去吧。”
男仆安静地退下了。沃伯顿先生独自陷入了沉思,眼前浮现出吉所罗的俱乐部。夜色降临,身穿法兰绒上衣的男人们不得不结束高尔夫和网球比赛,到这里聚会,他们围坐在窗前的桌子边,喝着威士忌和果子酒,一边说着威尔士亲王和他自己在马里昂巴德的著名故事,一边纵声大笑。他臊得满脸通红,内心痛苦不堪。一个势利鬼!他们都认为他是个势利鬼。他一直都把他们当成是好人,尽管他们的地位也不过区区二流,可他一直都像对待绅士一样待他们,在礼数上一点不差。现在他恨他们。但他对他们的痛恨,比起他对库珀的痛恨来,就微不足道了。要是他们俩真的打起来,库珀很可能会把他揍得够呛。屈辱的泪水从他那又红又胖的脸上淌下来。他在那儿坐了好几个小时,一支连一支地抽着雪茄烟,感觉生不如死。
终于,那个男仆走回来,问他是否要换一身衣服去用晚餐。当然!他总是穿戴整齐去用餐的。他艰难地从椅子上爬起来,穿上他的浆过的衬衫和高领。他坐在那张装点漂亮的餐桌前,像往常一样,由两个男仆伺候着,另外两个摇动手中的大扇子。而在另一边,两百码开外的地方,在一个孟加拉式平房里,库珀穿着一条纱笼和一件长袖衫,正吃着一顿脏兮兮的晚饭。他打着赤脚,吃饭的时候,他很可能会读一本侦探小说。晚餐之后,沃伯顿先生坐下来写信。苏丹不在,于是他就以私人身份给苏丹的代表写了一封密函。库珀工作干得很好,他说,但是他们相处得不太融洽。他们彼此都感到十分苦恼,因此他恳请代表能够开恩,将库珀调到别的分署去工作。
次日早晨,他派专人把信送了过去。两个礼拜之后,回信和当月的邮包一起寄到了。这是一封私人便笺,全文如下:
亲爱的沃伯顿:
我不想用公函回复你的来信,所以我亲自提笔,给你写上几句话。当然,如果你执意坚持,我也可以把这件事情提交给苏丹,但是我想你还是不要这样固执为好。我了解库珀,他是一块需要雕琢的玉。他很能干,而且在战争中吃了不少苦头,我觉得你应该给多他一点机会。我认为你有点儿过于看重一个人的社会地位了。你要知道,时代变了。当然,一个人要能成为一个绅士,是一件好事,但是如果他有能力,又吃得起苦,那就更是一件好事了。我想如果你多一点耐心,就一定会和他相处融洽。
你真诚的
理查德·坦普尔
信纸从沃伯顿先生的手上滑落。言下之意已经很明显了。迪克·坦普尔,这个他认识了二十年的人,迪克·坦普尔,一个家境阔绰的乡绅的后代,觉得他是一个势利鬼,由于这个原因,他没有耐心倾听他的请求。沃伯顿先生突然对生活失去了信心。他曾经生活过的那个世界已经成为过去,而未来属于更加平庸的一代。库珀就是这个时代的代表,而他对库珀恨之入骨。他伸出手,想把酒杯加满,他的仆役长见到这个手势,立刻走了上去。
“我不知道你在那儿。”
男仆捡起公函。哦,他就是为了这个才候在一旁。
“库珀老爷会走吗,老爷?”
“不会。”
“那么会出事情的。”
一时间,由于疲倦,他没有听出这话里有话。但那只是一会儿。他从椅子上坐起来,盯着那个男孩,警觉起来。
“你这是什么意思?”
“库珀老爷待阿巴斯不好。”
沃伯顿先生耸了耸肩。像库珀这样的人怎么会懂得如何对待仆人呢?沃伯顿先生了解这种人:前一分钟还亲密无间,后一分钟就粗暴无礼。
“让阿巴斯回到他家人身边吧。”
“但是库珀老爷怕他逃跑,扣了他的工钱。他已经三个月没给他工钱了。我告诉他,要有耐心。但他很生气,不听人劝。如果老爷还是这样虐待他,就一定会出事情的。”
“你把这件事告诉我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