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他大笑起来,爱尔兰马是世界上最优良的品种,而他也总是很注意保持身材。一座橡胶种植园有得你好走的,而他平日里还经常要打网球。他很快就能在爱尔兰瘦下来。接着他就会结婚。哈姆林太太沉默地注视着海面,海面渐渐被朝阳染上一层淡淡的金色。她叹了口气。


    “把自己的根基都拔掉是件容易的事情吗?就没有一个人值得你怀念的?我能想象得出,这么多年来,你一直渴望回到家乡,而真当这一刻到来的时候,你的脑子会感觉像受了当头一棒似的。”


    “我很高兴抽身离开。我受够了,再也不想看到那个国家,或是那里的任何一个人。”


    一两个早起的乘客走上甲板,哈姆林太太想起自己还衣冠不整,就下到船舱里去了。


    以后两天,她几乎没有见过加拉格尔先生,而加拉格尔先生也一直呆在吸烟室里。因为罢工,轮船没有停靠科伦坡,而乘客们也开始享受起这段印度洋上的愉快旅程。他们玩起甲板游戏,互相品头论足,打情骂俏。圣诞节即将来临,这给他们提供了打发时间的主题,有人建议可以在圣诞节举办一个化装舞会,女士们甚至着手准备各自的服装。一等舱的乘客召集会议,决定是否让二等舱的乘客也参加舞会,虽然天气热得要命,讨论还是很热烈。女士们认为这只会让二等舱的乘客感觉不安。可以想见,在圣诞节那天,他们肯定会喝过量的酒,紧接着就会弄出些不愉快的事来。每一个发言的人都坚称他们根本没有等级差别的想法,谁也不会那么势利,认为一等舱和二等舱的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差别,可是他们也觉得不应该把二等舱的人放在错误的位置,那才是较为友善的做法。让他们在二等舱里自己举办他们自己的舞会,那样会让他们感觉更加自在。另一方面,大家都无意去伤害他人的感情,当然了,现如今都在讲民主(这是回应一位中国传教士的夫人,她说她乘坐铁行公司的轮船已经三十五年了,还从未听说过有人邀请二等舱的乘客来参加一等舱的会客厅里举办的舞会),即使他们并不感到愉快,他们还是很想来参加的。眼看着很快就要投票了,加拉格尔先生必须很不情愿地从牌桌前退出,因为领事要征求他的意见。二等舱有他的一个种植园的雇工,这次他带他一起回家。他从沙发椅上抬起他庞大的身躯。


    “要问我的意见嘛,我只能说:我带着的那个伙计和我一起照看我们的机器。他是个顶呱呱的家伙,他和我一样,都有权参加你们这个舞会。但他是不会来的,因为我打算在圣诞节晚上六点之前把他灌醉,他什么事也干不了,只能上床去睡觉。”


    领事杰夫森先生尴尬地笑了笑。由于他的官方职务,他被挑选出来主持会议,他希望能稳妥地处理好这件事。他的口头禅是:凡事要做好,否则就不做。


    “我听取了大家的意见,”他不无讽刺地说道,“大家都觉得,我们现在开会讨论的这个问题不是什么大问题。”


    “根本不需要大惊小怪的。”加拉格尔先生眨着闪亮的眼睛说道。


    哈姆林太太笑了起来。最终想出的办法是,邀请二等舱的乘客,但私下里再到船长那里去,向他指出,他最好能对邀请他们来参加一等舱的舞会一事保留意见。那天晚上,哈姆林太太身穿晚礼服走上甲板,正好跟加拉格尔先生不期而遇。


    “你正好赶上喝一杯鸡尾酒,哈姆林太太。”他用欢快的语调说道。


    “我想来一杯。说实话,我正想找点乐子。”


    “为什么?”他微笑着问道。


    在哈姆林太太看来,他的微笑很迷人,但她并不想回答他的问题。


    “前两天早晨我告诉过你,”她愉快地答道,“我四十了。”


    “我没见过哪个女人会老提这件事的。”


    他们走进休息室,他给她要了一杯干马提尼,给自己要了杯鸡尾酒。他在东方呆得太久,已经不习惯喝别的了。


    “你在打嗝,”哈姆林太太说。


    “是的,我整个下午都在打嗝,”他无所谓地答道,“很奇怪,看不见陆地之后,我就开始打嗝。”


    “我敢说,吃了晚饭你就不打嗝了。”


    他们喝完酒,等第二通铃声响起,就走进了餐厅。


    “你不玩桥牌?”分手前他问她。


    “不玩。”


    哈姆林太太没有意识到自己已有两三天没见加拉格尔先生了。她满腹心事。当她缝纫时,它们挥之不去;当她想借着读小说来分散注意力时,它们横在眼前,叫她一个字也读不下去。她本指望乘船远离伤心地之后,她内心的折磨就能得到缓解,可恰恰相反,随着一天天地离英国越来越近,忧虑也与日俱增。一想到那凄凉而空虚的生活在前面等着她,她就忧心忡忡;她为那令她畏缩不前的未来费尽了心思,结果还是把思想转到她此前不知尝试过多少次,但从来也没能从中解脱出来的那个境地。


    她结婚已经有二十个年头了。二十年是漫长的,当然,她不能指望丈夫依然像刚结婚时那样疯狂地爱她,再说,她也没有疯狂地爱过他。他们现在是彼此了解的好朋友。他们的婚姻,就婚姻而言,表面上是很成功的。只是突然有一天,她发现,他恋爱了。如果是偶尔调调情什么的,她也并不反对,他以前也有过,她甚至还拿那些事打趣,他也毫不介意,还把这些事当成恭维呢。有时候,他们还会一块儿嘲笑那些个既不深刻也不严重的倾向。可这次却不同,他像个十八岁的毛头小伙儿那样投身其中了,他都五十二了,这太荒唐了。这件事有失体面。他爱得不理智、不慎重,这件丑事如今已经在横滨的外国人中间闹得沸沸扬扬了。最初她感到十分震惊和愤怒,因为全世界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会干出这种蠢事,但脾气发过之后,她也试着说服自己去理解。要是他能爱上个姑娘,那就随他去吧。中年男人总难免被那些轻佻的少女们搞得昏头昏脑的,结果丢人现眼。在远东呆了二十年,她早就明白,五十岁是个危险的年龄。但他没有这种借口。他爱上的是一个比她还要大八岁的女人。这简直太不可思议了,这使得她,也就是他的妻子,成了大家的笑料。多萝西·拉贡快五十岁了。她跟哈姆林先生一样,都是横滨的丝绸商,因此,他认识她已经十八年了。一年又一年,他们每周都会有三四次见面,有一次,他们在英国碰上了,还曾经一起住在海边的一幢房子里。但是什么事也没发生!即使是一年前,他们也还只是打打趣的朋友关系。真是不可思议。当然,多萝西是个标致的女人,她身材好,可能有些过于丰满,但是胖得并不难看;她有一双坦率的黑眼睛,红唇、秀发,但那些都是几年前的事了,如今她已经四十八岁了。四十八呀!


    哈姆林太太果断地和她丈夫摊牌了。起初,他还发誓根本没那回事儿,纯粹是子虚乌有,但她握有证据,于是他的脸沉下来,最后没法否认了,只得乖乖地承认。接着,他说出了一句令人震惊的话。


    “你何必在意呢?”他问她。


    这话使她发狂,她愤怒而嘲讽地回敬了他。她变得伶牙俐齿,她在内心的极度痛苦中寻找各种伤人的言辞,而他只是静静地听着。


    “我们结婚二十年,我还不至于是那么差劲的丈夫吧。不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只是朋友关系。但我对你有很深厚的感情,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丝毫也没有削减过。我给多萝西的一切,没有一分一毫是从你这里取走的。”


    “那我有什么地方可以让你埋怨的吗?”


    “没有。没人能娶到比你更好的妻子了。”


    “你待我这么冷酷,竟然还能说出这种话?”


    “我没想过要冷酷地待你,只是我管不住自己的心。”


    “可到底是什么让你爱上她的?”


    “我怎么知道?你不见得会认为是我故意的吧?”


    “难道你就不能抵抗一下?”


    “我试过。我想我和她都试过。”


    “你说这话,好像你才二十岁一样。要知道,你们都是中年人啦。她比我还大八岁呢。这事情把我弄得就像一个十足的白痴。”


    他没再吭声,她也不清楚心底里翻滚的是什么样的情感。是嫉妒攫住了她的喉咙?还是气愤?或许只是自尊心受伤?


    “我不会听之任之的。要是只有你和她,那我可以同你离婚,可现在还牵涉到她丈夫,还有孩子们。天哪,你有没有想过,要是他们是女孩而不是男孩,她现在没准都成奶奶了?”


    “没错。”


    “感谢上帝我们没有孩子!”


    他深情地伸出手好像要抚摸她,但她厌恶地向后退缩着。


    “你让我成了我朋友中的大笑料。为了我们大家好,我宁愿保持沉默,但条件是,一切都必须结束,现在、立刻、永远。”


    他低着头,若有所思地抚弄着桌上的一件日本装饰品。


    “我会把你说的话告诉多萝西。”这是他最后的回答。


    她一语不发,稍稍向他欠了欠身,走过他的身边,出了房门。她气愤得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的举止略微显得有些做作。


    她等着他和多萝西·拉贡商量的结果,但是他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他很安静、彬彬有礼、沉默寡言;最后她不得不主动开口。


    “你没有忘记前两天我和你说过的话吧?”她冷冷地问道。


    “没有啊,我和多萝西谈过了,她希望我转告你,对于她对你造成的伤害,她感到非常抱歉。她本想来看看你,但又担心这么做会令你反感。”


    “你们怎么决定?”


    他犹豫了一下。他很镇定,但是声音还是有一点颤抖。


    “要是作出承诺而又无法实现,那恐怕对谁也没有好处。”


    “这也算是个了结吧。”她答道。


    “我想我可以告诉你,如果你提起离婚诉讼,那我们只能应诉。你会发现你根本找不到有用的证据,你会败诉的。”


    “我没想过要这么做。我要回英国去,咨询一下律师。现在这种事情办起来很容易,希望你能高抬贵手。我想你有能力还我自由,不必把多萝西·拉贡也拖进来。”


    他叹了口气。


    “这真是一团糟,是吧?我不想和你离婚,不过当然,我会尽一切努力满足你的要求。”


    “你究竟想要我怎么做?”她哭了,怒气又一次发作。“你就希望我什么也不做,就当个傻子?”


    “我真的太抱歉了,让你受了这么大的委屈。”他看着她,眼里充满了忧愁。“我很清楚,我和她的本意并不想相爱的。我们都知道自己有多大年纪了。多萝西,正如你说的,已经足以当奶奶了,而我也是个又秃又肥的五十二岁的男人。当你二十岁陷入恋爱时,你觉得那会是永恒的,而当你五十岁,你把生活,把爱情都看透了,你知道这不过是转瞬即逝的玩意儿。”他的声音低沉,充满悔恨。似乎在他的眼前呈现出秋天的悲哀和纷纷落下的枯叶。他严肃地看着她,“同样在这个年纪,你知道自己再也不能虚掷这个由反复无常的命运送来的机会。不出五年,或许六个月,这一切都会结束。生活是单调的、灰色的,而快乐是珍奇而稀有的。我们的死亡是漫长的。”


    听到丈夫的这番话,哈姆林太太心里感到一阵刺痛,这个男人一向讲求实际,就事论事,如今却换上这样一副对她来说全新的腔调。在他身上,陡然生出一种她完全不熟悉的热情而悲剧的性格。二十年的共同生活,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痕迹,在他的决绝面前,她无能为力。她只能一走了之。现在,她满怀怨恨,决定离婚,就像她威胁他的那样,踏上了回英国的旅途。


    阳光照射在光滑的海面上,海面熠熠发光,好像一面明镜,空洞、冷漠,就像她面对的生活,那里没有她的立锥之地。整整三天,海面上没有别的船只来打破这片广袤的寂静。偶尔地,因为飞鱼的疾游,平滑的海面转瞬间波光粼粼。天气酷热,就连最好动的乘客也放弃了甲板游戏,比如现在(这时正好是吃完午餐之后),他们就没有睡在船舱里,而是横七竖八地躺在椅子上。林赛尔踱着步子向她走来,坐下。


    “林赛尔太太在哪儿?”哈姆林太太问道。


    “哦,不知道啊。就在附近吧。”


    他的冷漠令她愤怒。他怎么可能看不出他的妻子和那个医生正打得火热?不然,他老早就应该开始在乎了。他们的婚姻也浪漫过。林赛尔太太还在中学的时候他们就订婚了,那时他也不过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男孩儿。他们肯定曾经是一对可喜可爱的可人儿,他们的恋爱故事也肯定十分感人。但是现在,就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他们就彼此厌倦了。这真让人心碎。她的丈夫又说过些什么话呢?


    “我猜想,你回去后,是准备在伦敦定居吧?”林赛尔懒洋洋地问道,显然是想找话说。


    “我想是的,”哈姆林太太说。


    事实上,她回去以后无处可归,而且她住在哪里,也没人会关心,想到这一切,她的心情很难平静。一些纠结成团的想法令她想起加拉格尔。对于他回国的迫切心情,她感到忌妒,也很感动,对于他热情洋溢地描绘他计划中的房子,还有他计划娶的妻子,她都感到很有意思。她那些横滨的朋友,在暗地里得知她决定和丈夫离婚之后,都确信她还会再婚。她倒并不怎么急于再婚,毕竟那场婚姻太让她失望了。再说了,大多数男人在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求婚之前,都会犹豫再三的。加拉格尔先生想要找的是身材丰满、圆润的年轻女子。


    “加拉格尔先生哪儿去啦?”她向谦和的林赛尔问道。“我这两天都没见到过他。”


    “你不知道吗?他病了。”


    “可怜的人。他怎么了?”


    “他一直在打嗝。”


    哈姆林太太笑了起来。


    “打嗝,怎么会让人生病呢?”


    “那位医生也很困惑。他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就是不奏效。”


    “真奇怪。”


    从这以后,她也就没再多想,但是第二天早上,当她偶尔遇见医生时,她问起加拉格尔先生的情况。看见他那张孩子气、乐呵呵的脸上显出阴沉、迷茫的神情,她感到十分吃惊。


    “恐怕很糟糕,可怜的家伙。”


    “因为打嗝吗?”她不解地大声说道。


    那只不过是一种生理失调,没有人会觉得那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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