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床边的墙上挂着一把帕兰刀。你们知道,哈罗德就喜欢那些古董。”
“什么叫‘帕兰刀’?”斯金纳太太问道。
“别犯傻了,孩子他妈,”她丈夫不耐烦地说。“你身后的墙上就挂着一把呢。”
他指了指那把马来短刀,不知什么缘故,他的目光一直就下意识地没有离开过那个东西。斯金纳太太倏地蜷缩到沙发的一角,做出一个受到惊吓的手势,似乎有人跟她说她身旁盘着一条蛇。
“突然,一股鲜血从哈罗德的喉咙里喷涌而出。喉咙上割了一道大红口子。”
“米莉森特,”凯瑟琳叫唤了一声,嗖地站起身来,几乎是扑向她的姐姐。“凭上帝起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斯金纳太太惊吓得站了起来,两眼瞪着她,嘴巴张得很大。
“那把帕兰刀已经不在墙上了。它在床上。这时,哈罗德睁开了眼睛。那双眼睛长得跟琼一模一样。”
“可我不太明白,”斯金纳先生说。“如果他当时处于你所描述的状态,怎么可能自杀呢?”
凯瑟琳抓着姐姐的肩膀,愤怒地摇晃着。
“米莉森特,看在上帝的分上,请解释清楚。”
米莉森特从妹妹的手中挣脱出来。
“帕兰刀挂在墙上,我说过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儿。到处都是血,哈罗德睁开了眼睛。他几乎当场就死了。他没有说话,只是喘了口气。”
这时,斯金纳先生才缓过来,张口说话。
“你这个恶毒的女人,那是谋杀!”
米莉森特脸涨得通红,用轻蔑而仇恨的眼神瞪了他一眼,使他倒退了半步。斯金纳太太叫道:
“米莉森特,那不是你干的吧?”
这时,米莉森特做了一件举动,让他们感到自己血管里的血都凝成了冰。她格格地笑了起来。
“难道还会是别人干的吗,”她说。
“我的天!”斯金纳先生嘟囔道。
凯瑟琳僵直地站在那儿,两手捂着胸口,像是经受不住心脏的跳动。
“后来怎么了?”她问。
“我尖叫起来。我跑到窗前,推开窗户。我叫保姆过来。她带着琼从院子那边过来。‘琼别过来,’我喊道。‘别让琼过来。’她找来了厨师,让他照顾孩子。我催她快点。她上来了,我就把哈罗德指给她看。‘老爷自杀啦!’我大叫道。她尖叫一声,就跑出了房门。”
“谁也不敢靠近。大家都吓得不知道做什么才好。我写信给弗朗西斯先生,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要他马上回来。”
“你告诉他发生了什么事情,这话怎么说?”
“我说,我从河口回来,发现哈罗德的喉咙被割断了。你们知道,在热带地区,人死了就要尽快埋掉。我弄了一口中国棺材,士兵们就在‘屯堡’后面挖了一个墓。等弗朗西斯先生回来时,哈罗德已经下葬快两天了。弗朗西斯还是个孩子。我可以随便应付他。我告诉他,我发现哈罗德手里握着那把帕兰刀,毫无疑问,他是在谵妄症发作时自杀的。我把空酒瓶拿给他看。仆人们也说,自从我离家到海边去以后,他一直喝酒喝得很厉害。我在吉所罗也是那样说的。大家都挺同情我,政府还给了我一笔抚恤金。”
有好一会儿,大家都沉默不语。最后,斯金纳先生终于缓过神来。
“我是专业从事法律工作的。我是一个律师。我承担某些职责。我们这项工作一直是最受人尊敬的。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
他苦苦地思索着,在他混乱的思绪中搜寻那些跟他玩着躲猫猫的词语。米莉森特蔑视地望了他一眼。
“你想怎么样?”
“那是谋杀,确凿无疑;你认为我能保持沉默吗?”
“别瞎扯啦,爸,”凯瑟琳厉声说道。“不准你告发自己的亲生女儿。”
“你让我处在一个难堪的境地,”他重复说了一遍。
米莉森特又耸了耸肩。
“当初可是你们要我说出来的。这件事情我独自忍受了那么久。现在该轮到你们也来忍受了。”
这时,女仆推开了房门。
“老爷,戴维斯已经把车停在下面了,”她说。
凯瑟琳装作镇定的样子说了几句,女仆就退了出去。
“我们该走了,”米莉森特说。
“我现在不可能去赴宴,”斯金纳太太惊惶地大声说道。“我的心绪太乱了。我们怎么去面对海伍德一家人呢?更何况,主教还想认识你。”
米莉森特做了一个满不在乎的手势。她眼睛里依然带着讥诮的神情。
“我们必须得去,妈,”凯瑟琳说。“要是连我们都不去,那岂不是很奇怪。”她忿忿不平地转向米莉森特。“哎呀,我觉得我们大家都被这件事情搞得乱七八糟的!”
斯金纳太太不知所措地望着她的丈夫。他走过去,伸手把她从沙发上扶起来。
“恐怕我们还是得去啊,孩子他妈,”他说。
“可我还戴着一顶帽子,上面装饰着哈罗德亲手送给我的白鹭羽毛呢,”她呜咽着说。
他搀着她走出房间,凯瑟琳紧随在后,米莉森特跟在他们一两步后面的位置。
“这事儿啊,慢慢地你们就会习惯的,”她慢条斯理地说道。“一开始,我心里也一直放不下,可现在会有两三天都想不到它。看来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们没有答理她。他们穿过门厅,走出前门。三位女士坐在汽车的后座,斯金纳先生坐在司机的旁边。车上没有自动起动器;这是一辆旧车。戴维斯走到车前,用手摇动曲柄发动引擎。斯金纳先生转过身,忿忿地朝米莉森特瞪了一眼。
“你不该让我知道那些事情,”他说。“我觉得你很自私。”
戴维斯回到驾驶座上,于是他们坐车前往卡农家的花园宴会。
铁行轮船公司
哈姆林太太靠在长椅上,懒洋洋地看着乘客们从舷梯上过来。船是夜里抵达新加坡港的,从拂晓起就开始装货,整整一天绞盘都在吵个不停,不过她这会儿已经习惯了它们不停的噪音了。她在“欧罗巴”餐厅里用过午餐之后,因为无事可做,就坐上人力车,穿梭于这个城市里的欢快而拥挤的街道。新加坡是一个五方杂处的地方。有马来人,虽说他们是这里的土著,但在城里的日子却不很惬意,人口也少;有中国人,他们灵活、机警、勤快,成群结队地聚集在街头;有皮肤黝黑的泰米尔人,光着脚,走路悄无声息,好像异乡的旅客;有时髦而富足的孟加拉人,他们轻松自如地应付周遭的环境,而且自信满满的;有狡黠谄媚的日本人,他们似乎总在忙着一些紧急而绝密的事务;有英国人,他们戴着遮阳帽或白色鸭舌帽,或是坐在小汽车里飞速驶过,或是悠闲地坐在人力车里,摆出一副不动声色的派头。这些形形色色的统治者,用微笑而漠然的态度维持着他们的统治。这时,哈姆林太太感觉又困又热,等待着海船再次起航,开始她那横跨印度洋的漫长的航程。
当那个医生陪林赛尔太太上船时,哈姆林太太张开大手挥动着。她是个身材魁梧的女人。她从离开横滨之后就一直坐着这艘轮船,并且以她敏锐的兴趣关注着这两个人之间亲密关系的进展。林赛尔先生是英国驻日本大使馆随同来东京的海军军官。对于医生如此关心自己的妻子,这位海军军官表现得十分冷漠,这使她感到奇怪。另外两个男人也从舷梯上走过来,他们都是新乘客,她试图从他们的举止上猜测他们到底是单身还是已婚,借此聊以取乐。在她近旁,一群男人正坐在藤椅上,从他们的卡其布套装和宽边白帽子来看,她猜他们是种植园主。他们把甲板上的船员指使得团团转。他们都灌了不少酒下肚,大声地谈话,嬉笑的样子几近于胡闹,显然,他们在为其中的一个人送行,但哈姆林太太无从判断那个将与她共度航程的人究竟是哪一个。开船的时间渐渐迫近,乘客们陆续到达。杰夫森先生也到了,他神色庄重地缓步踏上舷梯。他是领事,这次回英国是为了度假。他是在上海登船的,登船之后不久就跟哈姆林太太套起了近乎,但她这会儿实在没有调情的兴致。一想到这次打道回府的缘由,她就眉头紧锁。这次圣诞节她要在海上度过,远离那些对她还有点儿在乎的人,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心里有一阵微微的纠结。有一桩心事,不管她怎么坚决地把它推开,却总是持久地占据着她的心房,这让她烦恼不已。
起航的铃声嘹亮地响起,坐在她附近的那几个男人突然一齐动了起来。
“好吧,我们得快点儿了,否则就要被船带走了。”其中一个人说。
他们站起身,向舷梯方向走去。他们互相握手,到这个时候她才看清楚他们是在为谁送行。哈姆林太太注视的那个人并无任何特别之处,只是她实在没什么可看的,才把眼神在那个人身上多留了一会儿。他是个大块头,六英尺多高,肩膀宽阔,体格强壮,穿着一套邋遢的卡其斜纹布衣服,帽子扁塌而破旧。他的朋友们让他独自留在船上,然后越过码头,再转身致意。哈姆林太太发现他说话时带有浓重的爱尔兰口音,他的嗓音饱满、响亮、充满热情。
林赛尔太太已经走下船舱,医生也过来坐在哈姆林太太身边。他们互相交流着白天遇到的一些闲碎的奇闻。铃声再次响起,他们所乘的轮船拔锚起航了。那个爱尔兰人最后一次向他的朋友们挥了挥手,然后优哉游哉,踱着步走到他搁着报纸和杂志的椅子边上坐下。他朝医生点了点头。
“那个人你认识吗?”哈姆林太太问道。
“午餐前,有人在俱乐部介绍我们认识的。他叫加拉格尔,是个种植园主。”
经历了码头上的嘈杂和出发时的喧闹之后,船上显得异常宁静,令人惬意。轮船在汽笛声中徐徐地驶过布满青苔的嶙峋的悬崖(铁行轮船公司的停泊点是一处优美僻静的小海湾),出来后进入主海港。所有国家的船只,客船、拖船、驳船、货船,都停泊在这里;越过防波堤,你看到成片的本地民船,它们的桅杆聚在一起,像一望无际的森林。在傍晚柔和的灯光下,忙忙碌碌的景象被涂上一层奇异的神秘色彩,你觉得所有那些船只的活动在那一刻暂时消歇,仿佛等待什么特别事件的发生。
哈姆林太太一向睡觉时间不长,天一亮,她就习惯性地走上甲板。当最后的星光褪去,日色逐渐占据天空,她那困扰的内心也得到一丝抚慰,在那一天中绝早的时辰,镜面般的大海纹丝不动,似乎大地上一切忧愁都微不足道。光线还很黯淡,空气里弥漫着令人愉悦的颤动。但是第二天凌晨,当她像往常一样走向上层甲板的尾部时,却发现已经有人先她一步了。那是加拉格尔先生,他正注视着苏门答腊岛低平的海岸线。日出像一个魔术师,在它的召唤之下,海岸线从黑暗的深海中浮现出来。她感到吃惊,又有些恼怒,她还没来得及转身,他已经发现了她,朝她点了点头。
“起得早啊,”他说,“要来支烟吗?”
他穿着睡衣、拖鞋,从睡衣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她。她犹豫了一下。除了一件晨衣,一顶用来压住乱发的饰边小帽,她几乎什么都没穿,她猜想自己看上去一定很糟;当然,她感到心烦意乱,还有别的原因。
“我觉得一个四十岁的女人是没有权利再去在意她的外貌的,”她微笑着,好像他一定知道她脑子里盘踞着什么虚荣的想法。她拿了一支烟。“你起得也挺早啊。”
“我是干农活的。我长年以来都是早上五点起床,我都不知道怎么改掉这个习惯哩。”
“你这个习惯在国内可不太受欢迎啊。”
他脱了帽子,所以现在她看他的脸更加清楚了。他的相貌虽然谈不上英俊,但很亲切。当然,他有一点儿胖,但他的五官,年轻时没准是挺好看的,可现在却十分厚实。他的皮肤有些发红,还带点肿胀。但他的黑眼睛很活泼,虽然他看上去少说也有四十五岁,头发却依然又黑又密。他给人的感觉是强壮有力。他是个粗笨而普通的下等人,而哈姆林太太,要不是船上这么混乱不堪,断然不会觉得有什么必要跟这种人搭讪。
“你是回国度假吗?”她大胆地问道。
“不,我回国就不再回来了。”
他的黑眼睛闪烁了一下。他是个健谈的人。最后,哈姆林太太必须下船舱去洗个澡,可就这一会儿,他已经跟她讲了好多他自己的事情。他在马来联邦州生活了足足二十五年,过去十年里,经营一家南方的种植园。那里的生活是寂寞的,和所谓的文明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但他赚了些钱,在橡胶浪潮中,他的生意做得不赖,凭借着跟他那副乐天知命的相貌不相配的精明,他把自己的储蓄投资到政府债券中。但随着经济开始衰退,他也准备退休了。
“你是爱尔兰哪里人?”哈姆林太太问道。
“戈尔韦。”
哈姆林太太曾经驱车途经爱尔兰,印象中,她依稀记得那里有一座阴郁的小镇,粗糙的石头仓库,荒颓残败,面向阴森森的大海。一片荒芜,夹着细雨,寂寞、偏僻,这是她对那里的感受。难道这就是加拉格尔先生即将度过余生的地方吗?当他谈起那个地方时,语气里充满孩子般的迫切。他的活力和那个灰色的世界相比显得那么不协调,这勾起了她的好奇心。
“你家人都住在那里吗?”她问道。
“我没有家。我的爸妈都死了。这世界上没有我的亲人。”
他做好了所有计划,他花了二十五年做这些计划,现在,他很高兴可以将这些计划倾囊而出。这么多年,所有这些话他都只能跟自己倾诉。他打算买幢房子,再置办一辆汽车。他还要养马。对于打猎,他不是很上心;早年在马来州的时候,他猎到过不少巨大的野兽,但现在他已经兴味索然。他不理解为什么要去丛林里射杀那些野兽;他在丛林里生活得太久了。但是,他会打猎。
“你是不是觉得我太胖了?”他问她。
哈姆林太太笑了笑,上下打量了他一番。
“我敢说你准有一吨重。”她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