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米莉森特的目光越过妹妹,落到那个正在花园里浇花的小女孩身上。


    “妈,你有没有让安妮把琼带到厨房来喝茶?”她问道。


    “说了,等仆人们喝茶的时候再让她喝吧。”


    凯瑟琳冷冷地看着姐姐。


    “主教回国的时候,在新加坡停了两三天,”她接着说。“他很喜欢旅行。他去过婆罗洲,许多你认识的人他都认识。”


    “他一定很乐意见到你,亲爱的,”斯金纳太太说。“他认识可怜的哈罗德吗?”


    “认识,他在吉所罗见过他。他清清楚楚地记得他。他说,听到他的死讯,他感到十分震惊。”


    米莉森特坐下来,慢慢地戴上她的黑手套。女儿听到这些话竟然保持沉默,这使斯金纳太太感到有点儿意外。


    “哦,米莉森特,”她说。“哈罗德的照片不见了。是你拿走的吗?”


    “嗯,我把它收起来了。”


    “我还以为你愿意把它放在外面呢。”


    米莉森特又不说话了。这个习惯确实令人生气。


    凯瑟琳微微地侧过身子,好正面对着她姐姐。


    “米莉森特,你为啥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


    寡妇一动不动,她定睛看着凯瑟琳,土灰的脸上泛起一片红晕,但却带着一层阴翳。她没有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凯瑟琳?”斯金纳先生吃惊地问道。


    “主教说哈罗德是自杀死的。”


    斯金纳太太失声叫了起来,她的丈夫摆摆手,示意让她安静。


    “这是真的吗,米莉森特?”


    “是真的。”


    “那你干吗不告诉我们真相呢?”


    米莉森特迟疑了一会儿。她身旁的桌子上有一件文莱的铜器,她的手指在上面慵懒地抚摸着。那也是哈罗德送的礼物。


    “我想这样对琼比较好,让她相信她爸是得感冒死的。我不想什么都让她知道。”


    “你把我们放在一个十分尴尬的境地,”凯瑟琳皱了皱眉头说。“格拉迪丝·海伍德怪我没有把真相告诉她,觉得我不够意思。我费了好大功夫才让她相信,我自己也根本不了解真相。她说她爸也很不高兴。他说,我们两家有这么多年的交情,考虑到他还是你们的证婚人,平时关系又很近,等等这些,他原以为我们会完全信任他。无论怎么样,即使我们不想把真相告诉他,也没有必要对他撒谎呀。”


    “这一点,我必须说我同意他的观点,”斯金纳先生带着尖刻的口吻说。


    “当然,我对格拉迪丝说,这事不应该怪我们。我们只是把你跟我们说的再转叙给他们而已。”


    “但愿这件事儿没把你们那场高尔夫球赛搞砸吧,”米莉森特说。


    “你可真是的,亲爱的,我觉得你这话太不成体统啦,”她父亲大声说道。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向空着的壁炉,按他习惯的样子,叉开燕尾服,站在壁炉前面。


    “这是我自己的事儿,”米莉森特说,“如果我想把这事儿埋在心里,我不明白凭什么我就不可以这么做呢。”


    “你对你妈都不愿说,看来你对你妈也没什么感情了,”斯金纳太太说。


    米莉森特耸了耸肩。


    “你应该知道,这种事情迟早会露馅儿的,”凯瑟琳说。


    “凭什么?我相信两个爱嚼舌头的老牧师除了议论我之外,就没有其他事情可谈了。”


    “当主教说他去过婆罗洲的时候,海伍德家的人自然就会问他认识不认识你和哈罗德。”


    “谈了半天,都没谈到点子上,”斯金纳先生说。“我认为你应该把真相告诉我们,我们就可以决定怎么做是最好的。作为律师,我可以告诉你,从长远来看,你越是想隐瞒真相,就越会把事情搞糟。”


    “可怜的哈罗德,”斯金纳太太说,眼泪开始顺着她涂满胭脂的脸颊上流下来。“这太可怕了吧。我一直觉得他是一个好女婿。究竟是什么事情招引他干出这种可怕的事情来的呢?”


    “气候。”


    “我觉得你最好把所有真相都给我们讲清楚,米莉森特,”她的父亲说道。


    “凯瑟琳会告诉你们的。”


    凯瑟琳迟疑了一会儿。她要讲的事情确实是挺吓人的。这种事情竟然发生在他们这样的家庭里,看来真的很可怕。


    “主教说他是割喉咙死的。”


    斯金纳太太喘着粗气,她一激动,竟冲到她那遭受不幸的女儿身边。她想把她搂在怀里。


    “我可怜的孩子呀,”她哽咽着说。


    但米莉森特却把身子往后缩了一下。


    “请别来烦我,妈。这种搂来抱去的,我真的受不了。”


    “你也真是的,米莉森特,”斯金纳先生皱起眉头说道。


    他觉得女儿的举止太不像话了。


    斯金纳太太小心地用手帕吸干眼泪,一边叹气,一边轻轻摇着头,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凯瑟琳不耐烦地摆弄着自己脖子上的长项链。


    “我姐夫是怎么死的,这事的详细情况要由我的朋友来告诉我,真是太荒谬了。这让我们大家在别人眼里都变得像傻瓜一样。主教很想见你,米莉森特;他想告诉你,他是多么替你难过。”她停了一下,但米莉森特没有说话。“他说,当时米莉森特带着琼在外面,当她回来的时候,发现可怜的哈罗德躺在床上死了。”


    “那一定使人大为震惊,”斯金纳先生说。


    斯金纳太太又开始哭了,但是凯瑟琳把手轻轻地搭在她的肩上。


    “妈,别哭了,”她说。“眼睛哭红了,人家会笑话的。”


    大家都沉默不语,斯金纳太太擦干眼泪,用了很大功夫,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在这种时候,她竟然还戴着可怜的哈罗德送给她的白鹭羽毛,这使她感觉十分异样。


    “还有件事情我也应该告诉你们,”凯瑟琳说。


    米莉森特还是不打紧地看着妹妹,目光是定定的,但带着一点警觉。那种神态,就像是一个人在等着听到一记响声,生怕自己错过似的。


    “我不想说什么话来伤害你的感情,亲爱的,”凯瑟琳接着说,“但另外还有一件事,我觉得你们应该知道。主教说,哈罗德酗酒。”


    “噢,天哪,真可怕呀!”斯金纳太太喊道。“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哪!是格拉迪丝·海伍德告诉你的吗?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这纯粹是胡说八道。”


    “这就是隐瞒事实真相的结果,”斯金纳先生不耐烦地说道。“这种事情是百试不爽的。你越是想把事情隐藏起来,各种流言蜚语就越会传开去,说得比真相还糟十倍。”


    “主教在新加坡的时候,人家跟他说,哈罗德是在喝了酒,神志不清的情况下自杀的。我觉得,出于对我们全家人的考虑,米莉森特,你应该站出来否认这种说法。”


    “这样去谈论一个已经过世的人,真是太不应该了,”斯金纳太太说。“更何况,等琼长大了,对孩子也不好。”


    “但是这种说法有什么依据吗,米莉森特?”她父亲问道。“哈罗德做事一向很有节制呀。”


    “这个嘛,”寡妇说。


    “他喝酒吗?”


    “简直是个酒鬼。”


    这个回答是大家没有想到的,而且语气那么尖刻,他们三个人都大为震惊。


    “米莉森特,你怎么可以用这种口气谈论你死去的丈夫呢?”她的母亲嚷道,那整齐地戴着手套的两只手紧紧地攥在一起。“我不懂你在说什么。你回家以后,一直有点儿怪里怪气的。我绝不能相信我的女儿会用这种态度去看待她丈夫的去世。”


    “先别说这个啦,孩子他妈,”斯金纳先生说。“这个事情我们以后再详谈。”


    他走到窗前,朝那充满阳光的小花园里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走回屋子当中。他从兜儿里掏出夹鼻眼镜,但是他并不打算把它戴上,而是用手帕擦拭着。米莉森特望着他,眼里明显地含着讥讽的意味。斯金纳先生心里烦恼极了。他干完了一周的工作,在星期一上班之前,原本可以过上一段清静的日子。虽然他跟夫人说过,这个花园宴会是件讨厌的事情,还不如在自己家的花园里静静地吃个午茶更加惬意,但他心里还是一直很想去的。对于在中国传教的活动,他不太感兴趣,不过认识一下那位主教,还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可是谁会料到现在会出这种事情!他对这类事情,是绝不愿意搅和进去的;何况有人跟他说,他的女婿是个酒鬼,还自寻短见,让他毫无心理准备,这实在是太令人不快了。米莉森特若有所思地把自己的白色袖口抚平。那副镇定的样子也惹他生气,可他并没有朝她发火,却对小女儿开了腔:


    “你干吗不坐下,凯瑟琳?屋子里有的是椅子。”


    凯瑟琳拉过一把椅子坐下,一句话也没说。斯金纳先生走到米莉森特面前停下,面对着她。


    “当然,我明白你为什么跟我们说哈罗德是得感冒死的。我觉得那是个错误,因为那种事情迟早是会暴露出来的。我不知道主教跟海伍德的家人所说的话,有几分恰巧与事实相符;但是如果你听我的建议,你就应该把你知道的一切都告诉我们,然后我们再作计议。既然这件事情被卡农·海伍德和格拉迪丝知道了,那么我们不能指望不会再有其他人知道。像我们这种地方,人们都爱说长道短的。不管什么事情,一定要把真相弄得清清楚楚,那样对我们大家都会更有利。”


    斯金纳太太和凯瑟琳觉得他说得很在理。她们等着米莉森特作出回应。但是她却以被动的神情听着,脸上的红晕早已消逝,脸上又恢复了往常的苍白和土灰色。


    “要是我真的把什么都说出来,我想你们会不大乐意听的。”她说。


    “你要相信,我们是同情你、理解你的,”凯瑟琳认真地说道。


    米莉森特朝她瞥了一眼,紧闭的嘴角上掠过一丝微笑。她慢条斯理地看了他们三人一眼。斯金纳太太心里很不自在,感觉米莉森特在看他们的时候,就像是他们三个都是服装店里的人体模特儿。她仿佛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跟他们三个人没有一点儿关系。


    “其实,我嫁给哈罗德的时候,我并不爱他。”她若有所思地说道。


    斯金纳太太差点叫出声来,她丈夫迅速地做一个几乎无人察觉的手势阻止了她,多年来的夫妻生活,使这个动作足以在他们之间传神达意。米莉森特接着说道,声调平稳而缓慢,语气也没有多大变化。


    “我那时二十七岁,好像也没有其他人愿意娶我。不错,他当时已经四十四岁,年纪似乎有点儿大,可他有个挺不错的职位,是吧?而我呢,也不大可能再会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关闭
最近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