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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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木麻黄树
作者:【英】毛姆
原序
木麻黄树,据他们说,如果你带一根它的树枝上船的话,哪怕再短再小的一根,也必定会招来顶头的风,阻碍你的行程,或者招来狂风暴雨,危及你的性命。他们还说,圆月当空的时候,如果你站在它的荫头里,你会听见它用刻毒、阴险的话语,神秘地、低声地道出未来的秘密。这些事实,从来都没有人质疑过;但是他们还说,经过一段时期,河水退却,当海榄雌海榄雌(mangrove),一种马鞭草属植物。在宽阔的河口拓垦出潮湿、松软的泥土,木麻黄树就会自行生长,并且逐渐使土地变得结实、坚固、肥沃,直到它成为熟土,适合更多种类、更加繁茂的植物;然后,当它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它就会逐渐消隐,最后被丛林中无数归化了的植物彻底吞没。由此我觉得,对于一本描写居住在马来半岛和婆罗洲婆罗洲(Borneo),即东南亚的加里曼丹岛,世界第三大岛,现分属于印尼、马来西亚和文莱。的英国人的短篇小说集来说,“木麻黄树”应该是一个不错的书名;我原以为,这些英国人是在他们的先驱打开这片土地、带来西方文明之后来到这里的,因为工作已经完成,这个国家已经进入和平、有序和成熟的阶段,他们一定会以上面所说的方式,退让给更加丰富多彩,同时也不太有冒险精神的一代;当我深入调查之后,发现从前别人跟我所说的一切都不真实的时候,我的心情是极度复杂的。给一本短篇小说集起名是一件很难的事;想避重就轻,就不妨拿第一个短篇作为书名,但那样会欺骗买书的人,以为手里拿着一本长篇小说;一个好的书名应该关涉到书中的所有篇什,哪怕是隐约的关涉;世上的好书名都已用尽了。我难以定夺。但我想到,一个符号(正如弗朗索瓦·拉伯雷弗朗索瓦·拉伯雷(Fran?ois
Rabis,1494—1553),法国文艺复兴时期作家,代表作为《巨人传》。大师在一个插科打诨的章节里指出的)可以象征一切事物;我回想起,那木麻黄树挺立在海岸边上,任人胡乱地砍倒在地,狼藉一片,但它依然守护着这片土地不受狂风的侵扰,这很容易使人联想到那些种植者和管理者,虽然他们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他们还是为他们朝夕相处的人民带来了安宁、正义和幸福;因此我猜想,当他们看着木麻黄树,同样感受到那份灰暗、粗鄙、悲哀,与那荒凉的热带地区有些格格不入的时候,很可能也会思念起自己的故乡;在悠然回忆起约克郡高原上的那些石南花,或者苏塞克斯郡公共牧场上的那些金雀花的同时,他们发现这种在严峻的环境中依然恪守自己职责的坚韧的树木,正是他们自己流落他乡异国的生活的象征。总之,我有多个理由保留目前这个书名,但最主要的是,我想不出更好的书名了。
威·萨·毛
赴宴之前
铁行轮船公司
驻地分署
环境的力量
胆怯
信
原跋
赴宴之前
斯金纳太太做事情喜欢守时。她早早地穿戴整齐,身上那件黑色的真丝外套既适合她的年龄,又适合她为死去的女婿服丧。此时,她还要戴上一顶帽子。对于这一点,她有点儿犹豫,因为帽子上装饰的白鹭羽毛很可能会引起一些朋友尖锐的非议,而她去赴宴时又免不了会碰上这些朋友;要获得这些羽毛,就必须杀死那些美丽的白鸟,而且必须在它们交配的季节,这话听起来多吓人呀;可话又说回来,这些羽毛真的很漂亮、时髦,不戴上的话岂不是太愚蠢了,而且要是被她女婿知道,准会伤了他的感情。他从婆罗洲那么远的地方把羽毛带回来,不就是为了让他岳母开心嘛。当时,凯瑟琳的神情似乎就不那么喜欢,如今噩耗传来,她一定后悔当初不该那样,不过凯瑟琳从一开始就没有真心喜欢过哈罗德。斯金纳太太站在梳妆台跟前,戴上了那顶帽子,然后用一枚镶着一颗大圆珠子的发针把它固定住。毕竟,这是她仅有的一顶漂亮帽子。要是有人跟她说起这几根羽毛的事儿,她自然知道如何应对。
“我知道这种事很吓人,”她会说。“我自己是绝对想不到要买这些羽毛的,是我可怜的女婿最后一次回国探亲的时候带回来的。”
这样就解释了她拥有这几根羽毛的理由,也为她戴这几根羽毛找到了借口。她的那些朋友一向都很和善。斯金纳太太从抽屉里拿出一块干净手帕,在上面洒了几滴古龙水。她从来不用香水,因为她觉得使用香水有点儿轻佻,但古龙水却让人神清气爽。她差不多打扮好了,于是抬起头,眼神越过梳妆镜,朝窗外望去。卡农·海伍德今天要举办一个花园宴会,而且赶上了个好天气。风是暖暖的,天是蓝蓝的;树上还没有褪尽那早春的绿意。小外孙女正在屋后狭长的花园里忙着把自己那片小小的花床弄得松软一些;斯金纳太太看在眼里,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她希望琼的脸色不要那么苍白,有很长一段时间他们错误地把这孩子留在热带地区。这么小的年纪,成天板着脸,从没见她蹦蹦跳跳的天真样儿。这时,小女孩正悄悄地独自玩着游戏,给花圃里的花浇水。斯金纳太太轻轻地拍了拍自己的前襟,然后拿起手套,走下楼来。
凯瑟琳坐在窗前的写字台边,忙着整理几张名单,因为她是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碰到有竞赛的时候,就会有一大堆事情要做。可即使这么忙,她还是早就准备好了参加宴会。
“你最终还是穿上这件套衫啦,”斯金纳太太说。
吃午饭的时候,她们就为凯瑟琳到底应该穿这件套衫还是那件黑绸衫讨论了好一会儿。那件套衫黑白相间,凯瑟琳觉得比较时髦,不过不太像服丧的样子。但米莉森特却赞成穿这一件。
“我们干吗都要穿得像刚从葬礼上回来似的,”她说。“哈罗德都死了八个月啦。”
斯金纳太太觉得这话听着有点儿不顺耳。米莉森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举止态度都不太正常。
“你不会现在就脱掉丧服吧,亲爱的?”她问道。
米莉森特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
“现在人们服丧跟从前不一样啦,”她说道。她停了一下,继续说话。她说话的语气,斯金纳太太觉得很是奇怪。凯瑟琳也明显地注意到了这一点,因为她也用不解的眼神瞟了姐姐一眼。“我敢肯定,哈罗德也绝不会要我永远为他服丧的。”
“我早就穿戴好了,因为我有事要跟米莉森特说,”凯瑟琳答道,算是对母亲那种怀疑眼光的回应。
“哦,是吗?”
凯瑟琳没有解释。她把那几张名单放在一旁,皱起眉头,把一位女士寄来的信又读了一遍。那位女士在信里投诉委员会不公平,竟然把她应得的让棍数目从二十四减到十八。作为妇女高尔夫俱乐部的名誉秘书,必须具备相当的智慧。遮阳篷使屋子里感觉阴凉。斯金纳太太戴上她那副崭新的手套,看着哈罗德生前托她保管的那只硕大的、染得光彩照人的木制犀鸟;她觉得这个标本有点儿奇特,而且粗野,但哈罗德却对它十分珍爱。它带有一点宗教的意味,连卡农·海伍德也对它倍加赞赏。沙发靠着墙,墙上是几件马来人的土制武器,但她忘记了它们的名称。几张随手放置的小桌上,到处摆放着哈罗德在不同的场合送给他们的银器和铜器。她以前一直喜欢哈罗德,因此两眼不由自主地移向钢琴上方,那上面原本有他的照片,旁边还有她两个女儿、外孙女、姐姐和外甥的几张照片。
“唉,凯瑟琳,哈罗德的照片哪儿去了?”她问道。
凯瑟琳环顾四周。照片已经不在原来的地方了。
“有人把它拿走了吧,”凯瑟琳说。
她惊讶而疑惑地站起身来,走到钢琴边上。几张照片的位置已经重新安排过,它们之间看不出有什么空缺。
“也许米莉森特想把它拿到自己的卧室里去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早就该发觉的。再说,米莉森特已经有好几张哈罗德的照片了。只是她把它们都锁起来了。”
女儿没有在自己的卧室里放一张哈罗德的照片,斯金纳太太对此感到十分奇怪。她曾经跟她提起过这件事儿,但米莉森特并没有理会她。从婆罗洲回来以后,米莉森特就一直不爱说话;斯金纳太太想对她表示一下同情,但是看见她这个样子,也就不再想表示什么了。她好像也不大情愿谈起自己痛失丈夫的遭遇。悲伤,在不同的人身上,会有不同的表现方式。斯金纳先生就曾经告诫过自己的夫人,对待米莉森特,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她一个人独处。一想到自己的丈夫,斯金纳太太就转念想到,他们该动身去参加宴会了。
“你爸问我,我是不是觉得他应该戴一顶大礼帽,”她说。“我说,我觉得保险起见,还是戴上比较好。”
那场花园宴会的排场会很大。大家会品尝到博迪糖果店的草莓香草双色冰激凌,而且还有海伍德家自制的冰咖啡。社会各界名流都会参加。宴会的主人要向客人们介绍香港主教,那位主教这几天就住在卡农·海伍德的家里,因为他是卡农上大学时的老同学。这次,他还要作一个演讲,谈谈他在中国的传教活动。斯金纳太太的一个女儿也曾经在东方度过八个春秋,她的女婿又曾经是婆罗洲一个地区的驻地长官,所以她对这方面特别感兴趣。当然,在那些跟殖民地之类的事情毫无关系的人们看来,这种演讲虽然有趣,但并不像对她具有那么重要的意义。
“只了解英国的人,怎么可能对英国有真正的了解呢?”斯金纳先生这样说过。
这时,斯金纳先生走进房间。斯金纳先生子承父业,也是一名律师,在林肯律师学院广场开了几家事务所。他每天早上到伦敦市区去上班,傍晚回家。他能陪夫人和女儿去参加卡农家的宴会,那得感谢卡农明智地把宴会选定在星期六。斯金纳先生穿着燕尾服和灰色花呢裤子,十分精神。他并不刻意讲究穿着,但很干练。他看上去像一个受人尊敬的家庭事务的辩护律师,而且他确实做得不错。他的事务所从来都不受理哪怕有一点点不正经的业务;如果有客人请他解决一些不大体面的麻烦事情,斯金纳先生就会变得一脸的严肃。
“我想,本事务所是不太有意承办这类案件的,”他会说。“您最好还是另请高明吧。”
他拿过一个便条簿,在上面刷刷地写下几个名字和地址。他撕下一张纸来,递给对方。
“如果我是您,就会去拜访这几个人。如果您提到我的名字,我相信他们会尽力为您帮忙的。”
斯金纳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头顶也全秃了。他那苍白而单薄的嘴唇紧闭着,但蓝色的眼睛里却透出一份羞怯。他的两颊没有血色,脸上满是皱纹。
“我看见你穿上那条新裤子了,”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这样的场合挺合适,”他答道。“我在想是否要在翻领上别一朵花呢。”
“要是我的话,就不别那种东西,爸,”凯瑟琳说。“我觉得那样子太难看了。”
“许多人都别花的,”斯金纳太太说。
“只有小职员那种人才会别花呢,”凯瑟琳说。“你也知道,海伍德会请各种各样的人来参加;再说,我们还在服丧呢。”
“我不知道在主教作完演讲之后,会不会要大家捐款哦,”斯金纳先生说。
“我想不太会吧,”斯金纳太太说。
“我觉得要真是那样,就有点儿损了,”凯瑟琳附和地说。
“保险起见,还是准备一下比较好,”斯金纳先生说。“到时候,我就代表我们一家人来捐。可我不知道捐十个先令够不够啊?还是必须捐一个英镑?”
“我觉得要么不捐,要捐就捐一个英镑,爸,”凯瑟琳说。
“我会见机行事的。我不想比别人捐的少,但也没有理由捐得比别人多。”
凯瑟琳把文件放进写字台的抽屉里,站起身。她看了看手表。
“米莉森特准备好了吗?”斯金纳太太问道。
“还有的是时间。人家请我们四点钟去,我想我们没必要赶在四点半之前到场。我吩咐过戴维斯,四点一刻把车开过来。”
往常都是凯瑟琳开车,但像今天这样的大场合,不妨就让花匠戴维斯穿上制服,权当一回司机吧。这样汽车开到门口,派头会大一点。再说,凯瑟琳穿上那件新的套衫,自然也不太愿意自己开车。她看见母亲把手指一根根地往新手套里伸,不禁想起自己也该戴一副手套。她闻了闻自己的手套是不是还留着肥皂味儿。还好,只有一点味儿。她相信没有人会察觉到。
房门终于打开了,米莉森特走了进来。她穿着寡妇的丧服。斯金纳太太对她的这身打扮很看不惯,但她知道在这一年之内,米莉森特必须穿成这样。这套丧服跟她并不相配,这有点儿可惜,因为有的人是挺适合穿这套丧服的。有一次,她自己就试着戴过米莉森特的帽子,再配上那根白带子、黑面纱,觉得自己挺适合那身打扮的。当然,她希望自己亲爱的丈夫艾尔弗雷德比她活得长,但要是他先走的话,那她会永远穿着丧服,不再脱下来的。维多利亚女王就一直没有脱下丧服。可米莉森特的情况不一样,她年轻多了;她只有三十六岁;三十六岁就当了寡妇,实在是太惨了。而且,她也不太有机会再婚。凯瑟琳如今也不太可能出嫁,她已经三十五岁了;米莉森特和哈罗德上次回国的时候,斯金纳太太就建议他们俩把凯瑟琳接过去,跟他们一起住;哈罗德好像挺乐意,但米莉森特坚决反对。斯金纳太太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不行。那原本可以给凯瑟琳一个机会。当然,那并不是因为他们想把她打发掉,而是因为女孩子总是要嫁人的,可他们在国内认识的男人都已经结婚了。米莉森特的解释是,那边的气候太恶劣了。这话没错,她本人的脸色就很难看。有谁能想象,当初米莉森特可是比她妹妹更漂亮的呀。随着年龄的增长,凯瑟琳越来越有姿色了(当然也有人说她太瘦了),现在又把头发剪短了,再加上风雨无阻地打高尔夫球,两颊变得红扑扑的,看得斯金纳太太心里十分怜爱。而可怜的米莉森特呢,就没有人那样评论她了;她完全失去了身材;她原本就个头不高,现在又发胖了,简直就像一个矮胖墩儿。她也确实太胖了,斯金纳太太猜想这大概是因为热带气候太热,她没法出去活动吧。她的肤色呈灰黄色,像泥土一般,那一双蓝眼睛原本是她脸上最好看的地方,如今也变得暗淡无光了。
“她的脖子要找人看一下,”斯金纳太太心想。“两边的肉都坠下来了,实在有点儿可怕。”
这件事儿她跟丈夫谈过一两回。斯金纳先生的回答是,米莉森特已经不再年轻了;这话也没错,可也不能听其自然,随她怎么样就怎么样吧。斯金纳太太决定要跟女儿好好谈谈,但她必须照顾到女儿的悲伤情绪,所以愿意等她一年服丧完了之后再说。米莉森特原本一想到要跟母亲交谈就有点儿紧张,现在凭这个理由可以将此事推迟一年,她也很乐意接受。米莉森特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她老是阴沉着脸,她母亲跟她在一块儿的时候,总感到很不自在。斯金纳太太总爱大声唠叨,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可是你要跟米莉森特说说话吧(就是随便说说的那种),她老是阴阳怪气的,习惯性地不作回答,你也不知道她到底听见没有。有时候,斯金纳太太感到忍无可忍,必须提醒自己说,可怜的哈罗德才死了八个月啊,只有这样她才能让自己缓过来,对米莉森特表现得不那么严厉。
寡妇默默地走上前来,窗外的一线阳光照在她阴沉的脸上,但是凯瑟琳却背朝着窗户站在那里。她对姐姐凝神望了片刻。
“米莉森特,有件事情我想跟你说,”她说。“我今天早晨跟格拉迪丝·海伍德打了一场高尔夫。”
“你赢她了吗?”米莉森特问道。
格拉迪丝是卡农家里唯一还没有结婚的女儿。
“她跟我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事情,我觉得应该让你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