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当他最终完全康复准备踏上朝圣之旅时,伊尼高知道家里人一定会反对,于是他编造了一个离家的借口,说是想去拜访他的保护人纳泽拉公爵。在他生病期间,公爵曾几次派人前来问候。但他的兄长马丁怀疑此行并非出于礼节而是另有其他目的,他把伊尼高叫到一旁。
“亲爱的弟弟,你身上具备一切伟大的素质,”他说,“你的智慧,你的判断力,你的勇气,你的出身,你的容貌,你对大人物的影响力,这个国家挽留你的一片好意,参战的价值和经验,理性与审慎,青春少壮的年纪,以及所有人基于这些事实对你远大前程的期盼。你怎么能凭着一时兴起,愚弄我们所有人,使我们合理的愿望落空,剥夺这个家族因为你的胜利而获得的荣耀,伴随你的奋斗而得到的利益和奖赏呢?与你相比,我只有一点优势,那就是我出生比你早;但在其他方面,我承认你都胜过我。我求求你了,比我生命还宝贵的弟弟,看看你所做的,千万不要选择一条不仅欺骗了我们,还会使整个家族永远蒙羞的路呵。”
伊尼高几乎没有回答。他只说自己不会忘记高贵的出身,并保证他不会做任何令他的家族蒙受耻辱的事情。他在两个仆人的陪伴下启程了,但随后就用礼物将他们打发走了。伊尼高最近的目的地是蒙塞拉特。自离开父亲家的那天起,他每夜都要鞭笞自己。伊尼高渴望从事伟大而艰难的事业,他严厉地苦修身体,因为圣徒们——也就是他努力效仿的楷模——正是以这种方式为自己免除罪过的。伊尼高这么做的目的与其说是为自己赎罪,不如说是为了取悦上帝。在沿途的某个地方,一个摩尔人追赶上他(当时在瓦伦西亚和阿拉贡王国仍然有许多摩尔人),两人同行了一段时间。他们开始交谈,不久便讨论起了圣母马利亚的贞操问题。摩尔人承认马利亚在耶稣诞生时以及之前都是圣洁的,但否认她后来仍旧保持着贞操。伊尼高尽其所能地希望能让他醒悟,但那摩尔人十分无赖,根本听不进任何劝说。摩尔人继续骑马前行,伊尼高十分茫然地留在那里。他无法确定自己的信仰和基督教的慈悲是否要求他追随那个家伙,并将无耻放肆的他刺死。他是个战士,一丝不苟地维护着自己的荣誉,他认为一个信仰的敌人竟敢当着他的面如此不敬地谈论圣母马利亚就是对他本人的公然侮辱。在经过激烈的思想斗争之后,他决定将此事交由上帝裁定。他决心继续前行,直到十字路口。在那里,他将松开马脖子上的缰绳。如果马沿着摩尔人走过的路前进,那他就会跟随其后置他于死地。但如果马选择走另外一条道,那么他就会放摩尔人一条生路。于是伊尼高就这么做了。他的马避开了摩尔人骑马走过的那条宽阔平坦的道路,而选择了另外一条路。上帝已经作出了裁决。伊尼高终于到达了蒙塞拉特附近,他来到一个小村庄,在那里为自己购置了朝圣之旅所需的一些微薄之物:一件拖到脚踝的质地粗糙低劣的长袍,一条作腰带用的绳子,一双帆布鞋,一根手杖和一个饮水的容器。
蒙塞拉特是一个本笃会的修道院,那是一个不断有奇迹发生的著名胜地,而来自各地祈求圣母帮助的人群也十分壮观。伊尼高刚到达,就去找了一位告解神父,连续做了三天的总告解。然后他将马送给了修道院,并把剑和匕首放在圣母的祭坛前。夜幕降临,伊尼高到了一个穷人那里,把自己所有的衣服,甚至衬衫都给了穷人,自己则穿上刚买的粗糙长袍。伊尼高在有关骑士精神的书中读到,根据习俗新受封的骑士必须携带武器守夜,于是作为耶稣新加封的骑士,他一整夜都在圣母像前凝望。他为过去犯下的罪恶痛心地流泪,并决心从今开始修正自己的生活。为了不让别人知道去向,伊尼高在黎明到来之前离开了修道院。他没有走通往巴塞罗那的大路(从那里自然可以乘船前往意大利),而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往被群山环抱着的一个叫做曼雷沙的小村庄。伊尼高身穿朝圣的服装,但由于伤口仍然困扰着他,他就给一只脚穿上了鞋。走了没多远,他就发现有个人跟在后面喊他。那个人问他是不是真的把华丽的服装都给了乞丐。因为当人们看见乞丐穿着那么好的衣服时,都怀疑是偷来的,把他扔进了监狱。伊尼高承认自己的确把衣服给了乞丐,可当那个人询问他是何人从何方而来时,他却缄默不语。
在曼雷沙,伊尼高隐瞒了自己的身世以及先前的生活方式,他在一座穷人的医院住了下来。在世俗生活中,他曾很在意自己的容貌并为自己漂亮的头发而得意,他以前习惯留着长发。现在他不再关心自己的外表,将头发剃光,任胡子、指甲变长。每天,他都要鞭笞自己三次,跪上七个小时;每天,他都去做弥撒、晚祷和夜祷;每天,他都去祈求施舍。但他既不吃肉也不喝酒,只靠面包和水维生。他躺在地上睡觉,夜里大部分的时间都在祷告。他小心地克制自己,拒绝任何能带来肉体欢愉的享受。尽管伊尼高是一个坚忍顽强的人,可没多久,严酷的苦行使他变得无比孱弱。一天,他和一群乞丐模样的人待在医院,身处贫困与肮脏中,他不禁问自己:“你在这个臭气熏天乌七八糟的地方干什么?你为何穿着得如此狼狈有失体面?难道你没发现么?因为与如此低下的人结交,言行举止变得像他们一样,你玷污了家族的荣誉。”伊尼高知道那是魔鬼的声音,他靠近了那些穷人,强迫自己以更加友善的方式对待他们。另一天,当他精疲力竭的时候忽然产生了一种想法,他无法忍受这种可能要持续七十年的比野蛮人的生活还要糟糕的生活,如此残酷而悲惨的生活。“但是,”他对自己说,“七十年的忏悔与永恒比起来又算什么呢?”一段时间以后,曾被伊尼高当作慰藉的灵魂的平和也离他而去了,他的内心感到非常干枯乏味,精神也似乎变得萎靡不振了。他祷告,却得不到满足或安慰。他被重重顾虑困扰,觉得在总告解中没有能说出他本应该说的话。良知谴责着他,他只得在痛苦的泪水中熬过漫漫长夜,深受焦虑的磨折。有一次,当伊尼高离开医院住在一个多明我会的修道院时,他感到无比绝望,甚至想把自己从房间的窗户里扔出去。幸亏他曾经读过《圣贤花絮》,他回忆起一位圣徒的例子,那位圣徒因为对上帝有所祈求,便决定一直绝食到上帝满足他的要求为止。伊尼高仿效那位圣徒,决心不吃不喝直到获得他所渴望的心灵的平静为止。整整一个星期,他滴水未进。在这段时间里,他依然每天跪着祷告七个小时,鞭打自己三次,并继续以前常做的其他祈祷。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伊尼高觉得自己足够坚强可以持续进行下去,但是他的告解神父命令他进食,如果他不吃就拒绝给他赦罪。他停止了绝食,没多久就完全卸下了心头的顾虑。他将有关过去罪恶的记忆埋葬,再也没有为之烦恼过。
上帝赐予了这位忏悔者更多的恩典。有一天,当伊尼高在圣多米尼克教堂的台阶上祈祷的时候,他的灵魂得到了提升,他亲眼目睹了圣父、圣子、圣灵三位一体的形态。这一景象使他的心灵充满了极大的安慰,他既不能思考也无法言语。他用丰富的道理、比喻和例证解释了这一奇迹,所有聆听的人都充满崇敬和惊奇。当他祈祷的时候,时常会感觉到耶稣神圣的博爱,有时还会感知到光荣而神圣的圣母马利亚。一天,伊尼高在曼雷沙附近漫步,沉浸在对神圣事物的思索当中。他在一条小溪边坐下,凝望潺潺流水。忽然间,他将双目睁开,以一种全新的、不同寻常的眼光审视万物(并非具体感觉上的,而是以一种更高层次的精神上的方式),就这样他不仅理解了信仰的奥秘,而且洞察了全部知识的玄机。在生命即将终结的时候,伊尼高很肯定说他后来通过学习或神奇的恩赐所获得的知识都不像在神灵启发那一刻得到知识那么圆满丰富。
一个星期六,伊尼高像往常一样忙于做祷告,忽然间他昏厥了过去,周围的人都以为他死了,差点要把他埋葬,幸好有个人在给他诊脉时观察到他的心脏还在跳动。他一直昏迷到下一个星期六才从甜美的睡梦中苏醒过来。
身体的过度辛劳和灵魂的不断斗争使伊尼高精疲力竭,他觉得自己不得不休息一下。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景象实在太令人惊奇了,这样的安慰无比甜美温柔。他原本分配给睡眠的时间就很短暂,但即使在这么短暂时间里他也无法入眠,而是在激动与喜悦中度过漫漫长夜。他病入膏肓,对生命已不抱什么指望。就在他准备赴死亡之约的时候,魔鬼撒旦向他暗示:作为一个公正虔诚的人,他无需对死感到恐惧。这令伊尼高心惊胆战,他竭尽全力与之抗衡,通过反省以往的罪恶,试图在上帝的慈悲下将魔鬼的希望从心中铲除。在稍有气力说话时伊尼高恳求身边的人,当他们满怀关切地看到他在死亡的痛苦中挣扎时就对他说:“噢,可怜的罪人啊,噢,不幸的人,想想你曾犯下的罪恶吧,想想你令上帝不悦的冒犯。”稍稍康复一些,他立即继续以往的苦修和严峻的生活。在战胜自我的不屈不挠意志的激励下,伊尼高自愿承担着远远超出他那疲惫的身躯所能忍受的重负,并一次又一次地身染重疾。直到最后一次,他的胃疼痛不已,加之当时又是天寒地冻的冬季,他这才勉强穿上足以御寒的衣服。就这样度过了大半年,伊尼高终于等到了可以出发前往耶路撒冷朝圣的那一天。有人提出愿意陪他同往,还有人建议他既然没有会说意大利语或拉丁语的人充当向导和翻译,就不要去尝试如此漫长而艰难的旅行了。可是伊尼高渴望与上帝独处,认为这样或许就可以毫无障碍地与上帝交流了。他对上帝坚信不疑,不愿意因为依赖他人的帮助而辜负了这份坚定。他踏上了前往巴塞罗那和追寻遥远目标的旅程,除了上帝之外别无他人的陪伴。
这就是西班牙贵族青年奥纳兹的伊尼高早年的生活,在历史上人们称他为圣依纳爵·罗耀拉。读者应该早就已经猜出来了,因为我说的这个故事家喻户晓。我从费尔南多那里极不情愿地买下的那本书是有关罗耀拉的生平的。它是耶稣会的佩德罗·德·里瓦德内拉神父在罗耀拉去世后不久写的。
三
我很早以前就知道潘普洛纳这个地方。它伫立于高山之上,周围环绕着低矮的丘陵——在蓝天的映衬下它们显得苍白暗淡。山丘的斜坡上种植了庄稼,到处是一片片的玉米地,另外还有一片片小麦收割后留下的干燥土地。农民们肯定要不停地辛勤劳作才能从那样山石嶙峋的土壤里艰难地收获些粮食以维持生计。除了白杨木,平原上几乎不长什么树木。那里有一小片白杨树林,树木比肩而立,分布稀疏,略带着一种羞涩的热情。它们的样子会令你联想到一群瘦高的神学院的学生聚集在演讲大厅的门前欢迎刚获信仰辩论胜利殊荣的神学博士的情景。
潘普洛纳是个不大的省城,也没什么可以吸引游客之处。宪政广场已经被更名为共和广场。广场四周的咖啡馆是当地居民消磨光阴的场所,他们坐在遮阳篷下,面前放着已经喝空了的玻璃杯,一坐就是一整天。广场中央是个露天演奏台,毫无疑问,总有一天共和国第一任总统的雕像会坐落此处。中世纪小城狭窄崎岖的街道已经被拓宽并伸直了,商店里的窗户也都镶上了厚玻璃板。房屋都建有塔楼,女子们一直坐在楼上,一边俯视楼下的街道,一边缝缝补补,闲话家常。头顶的天空中布满了蛛网状的电报线、电话线和电灯线。以往,形形色色的手艺人会在街头各占一个角落做活计,这番景象如今已不复存在了。可是在大教堂后面的城墙上,你或许还能看到制作绳索的工匠用流传了几个世纪的方法做绳子——用从奶牛的牛角里提炼出来的油润滑他们的梭子,你或许还能看到制作登山帆布鞋的工匠们拼尽全力工作的情景。
从清晨到深夜,小城里喧嚣不绝:汽车喇叭的嘟嘟声,排气装置的噼啪声,自行车铃的叮当作响,马车经过鹅卵石路时发出的辘辘声,驴儿嘶叫和蹄声嘚嘚,钢琴弹奏出的旋律和留声机发出的刺耳响声,特别是人们兴高采烈谈话时拉高的嗓门所发出的尖利的声音,就仿佛是这尘世喧嚣持续不断的伴奏。在伊尼高受伤后接受治疗的地方,人们修建了一座小礼拜堂,在它的旁边又建了座教堂。小礼拜堂里有一幅圣徒伊尼高的画像,他躺在地上,同伴们正为他医治受伤的腿。一个骑着白马的男子漠然地注视着这一幕,有一位天使却在受伤的英雄上方盘旋,为他的病情而焦虑不安,画面的背景是令人望而生畏的城墙。小礼拜堂旁边的那座教堂是我所见过的教堂里最丑陋的一座。里面的装饰品会让人想到和平大街香水店里的点缀。整个建筑极其简陋,看上去好像根本没花钱装修过似的。我无法相信宗教艺术的沉沦还会有比这里更加严重的地方,也无法相信虔诚的天主教徒会认为这座教堂没有被地震夷为平地是上帝无限隐忍的显著例证。在城市的扩建中,大部分城墙被毁坏了,但遗留下来的部分却震撼人心。腓力二世好像重新修建过这些城墙,从那时候起这座城市就固若金汤。一条小河从城墙底部流过,河边是树木丛生的草地,形成了一片宜人的阴凉。那里有成群的游人——有的在岸边垂钓,还有人坐着闲聊——如此美好的图景,让人不禁联想起法国印象主义画派的作品。
但我从未去过罗耀拉、阿兹佩蒂亚或曼雷沙,这三个城市都与耶稣会的创立者密切相关。在读了伊尼高的故事之后,我决定去探访这些地方。伊尼高就是在阿兹佩蒂亚受洗的,在教堂里你可以看到仪式所用的洗礼盆。木制的装饰品和雕刻的顶部把教堂点缀得格外美丽。在教堂的两侧是石头做的洗礼盆,原本是打算让这附近的居民以后为他们的孩子进行洗礼时用的,但人们仍坚持要用圣徒曾用过的洗礼盆。教堂的看守人会以宽容的口吻告诉你,人们这样做是希望子孙后代都能分享伊尼高的圣洁。罗耀拉距离阿兹佩蒂亚不到一英里的距离,如今只要沿着一条宽阔的林荫大道一路前行就可以到达那里。你一直行驶就会来到圣依纳爵的雕像前。长方形教堂的精美门廊正对着你。这座教堂是按照十七世纪耶稣会的风格建造的,装饰得异常华丽,一段台阶引导游客走向主殿。教堂的内部高贵而庄严。罗耀拉家族的祠堂就在教堂的左边,坐落于雄伟的石建筑群的包围中。祠堂的外部仍保持着旧时的样子,但里面的房间已被改建成礼拜堂了:墙壁用大理石镶线,窗户也嵌上了彩色的玻璃。一段气派壮观的新楼梯取代了原先的旧楼梯,木制栏杆具有八十年代的那种华丽风格。在楼上,你可以看到伊尼高小时候与他的一个兄弟共同生活过的房间。隔壁是一间低矮宽敞,有着巨大房梁的屋子,伊尼高养病期间曾在这里读书祈祷。在房间的一张金制的长凳上安放着伊尼高的塑像:他身着最体面的衣装,背靠软垫,手拿一本书,显现出皈依上帝那一刻的样子。那里还有一个供贵宾祈祷用的大理石祭坛,十分宏伟可也无比丑陋。
随后,我便前往曼雷沙。开车穿行过那个阳光充沛的村庄是件愉悦的事情。小镇呈现的色彩虽没有法国风景画的那种柔和的淡雅,却更加深邃而丰富。明亮的蓝色天空上飘浮着小片静谧的白色云朵。山丘上覆盖着松树,松叶在阳光下绿得格外灿烂。还有几株松树和矮小的橄榄树稀疏地生长在小镇周围。你可以沿着一条水流迅急的小河步行,河边种植着芦苇、白杨和山毛榉。当小河流经小镇时就变得平和起来,似乎到了那个宁静的地方它也不宜匆忙赶路了。一座纤巧的小桥横跨河流两岸,小桥虽朴素却十分雅致,桥洞很高,在中部突起。河两岸是密密麻麻的屋舍,陈旧高耸的房子有敞开的凉廊,人们把洗净的衣裳挂在里面晾晒。
圣依纳爵正是在曼雷沙撰写了那本影响巨大的小书——《精神修行》的初稿。游客可以看到传说中这位圣徒在写作时栖身的岩洞。岩洞位于一个多石的山丘的一侧,从山上远眺,可以欣赏到蒙塞拉特修道院的壮观景色。天气晴朗时,修道院看上去锋利挺拔,而在薄雾中则显得奇特神秘。那座山洞很浅,却高而深远,洞里崎岖不平,洞口敞开,可以看见风景。这里永远不可能完全与世隔绝。现在,岩洞口安装了粗壮的铁栅栏,岩洞之上修建了一所耶稣会学院和一座教堂。可如今耶稣会的教士们已被驱逐离开,那两座建筑也被上了锁,人们是无法入内的。
《精神修行》是一本要怀着敬畏之心阅读的书。因为人们必须记住它是耶稣会维持其几个世纪以来统治地位的有效工具。书上有四百条注释。教皇、红衣主教和主教们都赞扬过它。教皇利奥十三世说:“这是我灵魂的养料。”即使在与伊尼高同时代的人看来这些修行也是不同寻常的。这位圣徒在写作的时候没有受过任何教育,人们通常认为这些修行是源于一种超自然的力量。圣母马利亚也证实了这一点。她出现在玛利亚·埃斯科巴女士面前并且明确地告诉这位夫人,自己是圣依纳爵写作时的助手和导师。其实在伊尼高成书的前几年,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长——西班牙僧侣希斯内罗丝的弗朗西斯科·加西亚曾发表过类似的作品,书的题目也与伊尼高的那本书几乎一样。但出于某种原因,伊尼高和圣母马利亚这位著名的合作者对这一事实绝口不提。在鲁道夫所写的基督传记中也有多处与《精神修行》雷同,看来这对合作者难避抄袭之嫌。很多人对此感到不安,可这种不安在我看来实在荒唐。我对待这种冒犯持宽容的看法。我们作家从不同的来源获取素材(吾自适宜处取吾所需),事实上是我们只有在身不由己的时候才会承认对他人成果的借鉴。我想圣母马利亚不仅将有趣的材料口授于圣依纳爵,也应该告诉了蒙塞拉特修道院的院长和加尔都西会教士鲁道夫。作家们彼此之间也会有转述,而且一旦他们有了感兴趣的想法,就善于以此大做文章。
这本书完整的题目很感人:《精神修行:为了战胜自我以及摆脱过分的欲望从而规范生活》。多么崇高的目标!这位与众不同的人究竟制定了怎样的方案才能完成如此艰难的过程呢?只有迟钝的头脑才不会感到好奇。尽管伊尼高借鉴了他人的方法,但这本书显然是他自身经历的成果,书中的每一页都带有他坚忍不拔的个性痕迹。
修行分四个星期进行,但每个星期持续的时间有长有短,而且必须在导师的指导下完成。修行的根本主旨鲜明:“人类被创造出来是为了赞颂、崇敬及服务我们的主——上帝,从而使灵魂得到救赎。世间其他万物均为人而存在,是为了帮助人类达成生存的目的。此书由此得出结论:人类应当利用有助于其完成目标的事物,而远离妨碍其达成理想的事物。因此,我们必须对世间万物保持超然的态度(对一切由我们的自由意愿决定的事物),这样我们就不应该期望自己拥有健康而非疾病,财富而非贫穷,荣耀而非耻辱,长寿而非短命,在其他任何问题上,我们应当只渴望并选择那些能够更好地引领我们通往我们存在目的的事物。”
书中给出若干条戒律,帮助修行者凝神聚气,从而达成所望。
“……上床之后,在使自己平静下来准备入眠之际,在吟诵圣母经的间隙,想一想何时应该起身,起身的目的,扼要地重述必须要完成的修行。”
“……醒来的时候……立即专注于午夜的第一个修行所要冥想的内容,举例反省自身的种种罪过,就如同某个被传讯到国王和大法庭面前的骑士,想到自己曾获得许多赏赐和恩惠,如今却铸下大错,内心深受羞愧和困惑的折磨。”
在修行者到达进行冥想的场所之前,会被要求站着默念主祷文,然后他便进入沉思,“跪下,俯卧于地,仰面躺下,坐起,站立。”在这一过程结束之后,他会用一刻钟的时间——坐着或散步的方式皆可——去思考他的收获。他必须避免想到令人愉悦的主题,因为享乐的念头会妨碍对其自身罪过的悲痛体悟。他必须远离明亮的光线,除了祷告、阅读和用餐的时候外都要关门闭窗。他不可以笑,也不能说任何引人发笑的话。他受命以苦修的方式赎罪:一种是内心的苦修,即哀悼自身的罪过,并抱着绝不再犯这些或其他错误的坚定目标;另一种则是外在的苦修,也就是对所犯下的罪过加以惩罚。惩罚有三种方式。“第一种与食物有关:换句话说,取走多余的食物,这并非苦修而是节制。苦修是取走与我们的必需量相称的食物。在不损害体质或引起显著病症的前提下,取走的越多,苦修就越艰巨,其效果也更佳。第二种方式与睡眠的多少有关。同样地,取走精致柔软的奢侈品并不是苦修,就睡眠而言,只有减少了适宜的睡眠时间才是苦修……第三种方式是责打肉体,也就是说,通过穿刚毛衬衣,绑绳索,在赤裸的身体缠上铁链,鞭打自己,伤害自己,或是其他的苦行手段使肉体承受巨大的痛苦。苦修中似乎比较适当和安全的一点在于它只是让肉体感觉痛苦,而不会刺穿骨头,它可能引起疼痛却没有杀伤力。因此在鞭笞自己的时候,应当使用会带来皮肉之痛的细绳,而不能采取会造成严重内伤的其他方式。”
苦修首先要进行一个预备祈祷和两个前奏。第一个前奏被称作“情境构想”。修行者为自己构想一个情境画面作为冥想的主题,比如发现耶稣的寺庙或高山。在对无形的事物如同对罪恶进行冥想的时候一样,“构想应该以想象力的眼睛去观察,想象自己的灵魂被束缚在腐朽的躯体中,而整个自我在这烦恼的人世间苟且就如同被放逐于野兽群中。”
在第二个前奏中,修行者会被问到他希望从冥想中获得什么。如果他冥想的内容有关基督复活,就要求他能设身体会耶稣的欢欣;如果他的冥想是关于基督受难的,那么就要求他能够体会耶稣遭受折磨时的疼痛、泪水和煎熬。苦修以一个对话作为结束,在对话中修行者必须想象自己正面对耶稣被钉在十字架上。对话就“如同一个朋友在向另一个倾诉,或一个仆人向他的主人汇报,首先寻求帮助,然后为自己的罪过自责,再谈谈自己的事情并询问建议”。
主祷文为苦修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第一周共要进行五次修行。第一次修行是针对天使的罪过,亚当和夏娃的罪过以及凡夫俗子们不可饶恕的大罪。第二次修行要求修行者反思自己的罪过。第三和第四次修行重复前两次的内容。而第五次的修行则是关于地狱的。
我有一本西班牙文版本的《精神修行》。书的编者,好心的雷蒙·加西亚神父设法为修行者指明了一条较为容易的道路。他用大量的细节向修行者描述了“处境构想”,并为他们提供了沉思的素材,使冥想成为一种并不艰苦的智力修炼。当谈及地狱的冥想时,这位神父发挥了西班牙式的现实主义想象力。他说,地狱就仿佛异常黑暗的监牢或烟雾缭绕的洞窟。忏悔者必须通过想象力的眼睛看到骇人的怒火,看到被桎梏于熊熊烈火中的魂灵。“看哪,”他呼喊道,“看那不幸的人们在燃烧的火焰中痛苦挣扎,毛发竖立,双目凸起,形容惨烈,双手刺痛,他们承受着甚至比死亡还痛苦千万倍的酷刑与熬煎。看那面目狰狞的魔鬼们吧,现在它们不再以享乐的念头去诱惑那些可怜的人了,而是像残忍的施暴者一样折磨着他们。看看魔鬼们是怎样嘲弄、殴打、猛击那些人,并在无尽的狂暴中将他们撕裂的吧。如今,那些人已经成了魔鬼的奴隶,只能听凭魔鬼的摆布,正如在俗世里他们受魔鬼的驱使犯下种种罪恶。用你的耳朵去听一听那些恶魔般的地狱里传出的永不停歇的骚动和混乱声。倘若当一座房屋被大火夷为平地时会引起一片哭天喊地和慌乱骚动,那么当数不清的人在燃烧的大火中挣扎时会发出什么样的嘶喊?”现在忏悔者通过努力的想象并运用他的嗅觉,可以感受到地狱里散发出的硫黄味的硝烟和恶臭气。那种瘟疫似的空气令人厌恶。那是没有通风孔的监牢才有的臭味:比地牢发出的蒸汽还难闻,比一座打开的坟墓的深处还令人作呕。地狱里的人身上爬满了蛆虫,腐烂得比尸体还严重,以至于一具躯体就可以毒害一整座村庄。“这样一座挤满了如此之多令人憎恶的肉体的可怕监牢里会发出怎样的臭气?我们可以把地狱的深处看成是液体硫黄的湖泊,湖中升腾起的大量蒸汽因为无处挥发而凝结成液体;有毒的液体多到几乎能感觉到它们的流动,可怜的人们忍受着致命的痛苦,还要不停地呼吸着这样的空气。那个悲惨的地方就是一个深渊,在审判日过后,腐烂物、毒药和世间的污秽都会落入这个深渊中,那时它就会像一个无底洞,所有有罪之人都将沉溺其中。想想那么多肮脏的东西混合凝聚在一起会散发出怎样的恶臭吧。也想想从那些受难的人眼中不停流淌出的苦涩、灼人的泪水,那眼泪弄皱灼伤了他们的脸庞。如果在我们自己的身体内,由于突然受惊吓或是怒火攻心,可能会产生消化不良、胆汁外渗、愤恨、口苦、口臭、咳嗽、恶心、呕吐和其他痛苦的症状,令人不堪忍受,甚至连目睹这些惨状的人也会感到非常痛苦和恶心,那么地狱中受诅咒的人的嘴巴和呼吸又会是什么样的呢?世间没有任何东西如此令人厌恶,也没有任何臭气可与之相比。此外,良知的自疚会永远吞噬着他们的五脏六腑,压榨出苦涩的胆汁和持续的悔恨。”
“还有,”雷蒙神父问道,“折磨着他们的口渴和饥饿又是怎么样的呢?”太可怕了。炎热和不断的哀嚎引起了剧烈的口渴。几百年来,富有的守财奴的喉咙都要被烤干了,他的舌头一直耷拉在嘴巴外面,渴求着哪怕只有一滴水,但却永远也得不到,因为在那个地方除了恶魔的胆汁、蝮蛇的毒液、沸腾的沥青和液体硫黄之外没有什么可喝的。那些可怜的人儿受到无情的饥饿感的磨折,他们一刻不停地忍受着疲倦、虚弱和强烈的想吃东西的渴望,但是那里没什么可吃的,除了苦艾、沥青以及在他们的内脏里燃烧的熔铅。
“现在,触摸一下想象中折磨着那些受诅咒的人的火焰,它造成的痛苦剧烈而且非常恐怖。和地狱之火相比,人间的火就像是画中的火焰一样。是上帝的愤怒点燃了并维持着地狱之火,因此它将是上帝公正复仇的可怕工具。遭受惩罚的人身陷火光烈焰之中,像是水中的鱼儿,或者说更像(作者认为这样说更确切)是被炽热的煤块穿透身体,火舌吞噬着他们的咽喉、血管、肌肉、骨骼、内脏和所有的重要器官。它汇聚并代表了一切可以折磨我们肉体和精神的痛苦:伤寒、抽搐、疼痛、痛风、殴打、鞭笞、镣铐、绞刑、老虎钳、刀剑、刑车、铁钩。它同样折磨着灵魂。我们无法理解究竟是怎样的,但它无疑以一种可怕的活力穿透并凶残地打击着人的意志,因为我们的信仰教导我们魔鬼同样在烈火的苦痛中烧灼和煎熬。”
在向读者描述了等待罪人的命运的这幅栩栩如生的图景之后,作者指出这种命运将是永无止境的。受罚之人承受的痛苦,无论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都将是永恒的。他们渴求一死,但死亡会逃离他们而去。想要自我毁灭的狂热愿望将给他们造成可怖的苦恼,因为他们感觉到自己死不了。他们承受的折磨不仅仅是永久的,而且还会毫无间断地持续:它们是恒定的,不会减少;它们一个小时、一个瞬间也不停止;也没有任何的缓和。尽管时间如此之长,又如此毫不间断,但想减轻折磨使苦楚不那么难以忍受是绝不可能的。每一天的折磨都是新的,带着新的增剧的痛苦而返。
然后,在对我来说似乎具有相当力量的段落中,这位好心的神父暂停下来,开始考虑永恒的含义。永恒将永远持续下去,没有尽头。“为了对这么可怕的事物形成一个概念,让我们在脑海中想象许多年,或者是千百万年,我们会发现即使在经过这些年之后,永恒仍是完整的。对于受诅咒的人而言,千百万年过去,就像落入泥土的水滴,最终将坠入世界的尽头。千百万年,多得就像星球上所有海洋中的水滴;千百万年,多得就像世界上所有的树木和植物上的叶子;千百万年,多得就像太阳的光线,空气中的原子和海中的沙砾。在经过了数不胜数的年月之后,对这些可怜之人的折磨还将继续,就仿佛才刚开始一样;永恒与苦难依然完整,就好像一秒钟都不曾过去似的。
“天哪,对此你有什么想法呢?倘若你躺在柔软的床上,觉得难熬过一个无眠而痛苦的长夜,急切地企盼着黎明的救济,那么在永恒的长夜里你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黎明永远不会打破那样的黑夜,你一秒钟也得不到休息,永远看不到一丝希望的光芒。”
这次冥想在第一周结束。修行者作一次总告解并获得罪行的赦免。
在进一步深入之前,我想讲述一个何塞·穆诺·桑·罗曼先生告诉我的小故事,读者如果喜欢不妨听下去。安达卢西亚某个村庄里的村民厌倦了大斋戒的传教士,因为这位传教士每年都试图以他们已经烂熟于心的布道令他们悔过。为了给村民们一次特别的款待,村长邀请了一位声名远播的传教士来进行平常的讲道。村民们热切地等候着他的到来,全都到街上去欢迎他。世俗的和教会的权威人士都去火车站迎接他。村里的女人们围绕在村长夫人的身旁,站在村口的十字架下等待。传教士在人们的欢呼喝彩声中走进了村庄,大家都涌入了教堂。为了不错过他每一句中肯的话语,人们努力着尽量靠近讲道坛。当他上台的时候,一种好奇和期待的兴奋情绪传遍了与会的听众。刚进入绪论部分时,他举止谦卑言语温和,但后来他就提高了嗓音,改变了语调,忽然间高声呼喊起来。悔恨攫住了他并将他击碎,怒火使他的额头突起,恐惧使他颤抖,然后他又再次因为愤怒而窒息。他的手势丰富而夸张。在描绘耶稣受难时所经历的侮辱以及折磨着圣母马利亚的痛苦时他运用的语言令听众们纷纷哭泣,流下了苦涩的泪水。这位演说者的口才十分出众,他描述救世主受难时的语言非常生动形象,以至于许多信徒晕了过去,有些人甚至抽搐起来。村长的夫人昏倒在地,这令她周围的人一阵惊慌失措,村长也很自然地为她的状况感到担忧。全场的会众都受到一种难以控制的焦躁不安情绪的折磨。
传教士终于觉察到正在发生的一切,他非常地惊讶。会众们对于他迫使他们陷入这样情境感到愤慨,已经打算冲向讲道坛了。这个不幸的人几乎不知道该怎样遏制他引起的公愤。他恳请听众们镇定下来,因为那里已是一片喧嚣了,他乞求安静。当他最终使人们听到他的声音时,他说道:
“但是,我的同胞们,请想一想我告诉你们的这一切都发生在很多年之前,而且也许永远也不会再发生了。”
这些慰藉的言语安抚了会众们的不安情绪。
在我看来《精神修行》中最有趣的内容之一是与罪过搏斗的方法,叫做“特定的和总体的反省”。特定反省与特殊的罪过有关:修行者每天进行三次反省;第一次是在起床时,当他决心要抵御自己希望改正的罪过时;然后是在午餐之后,他通过在一条线上打圆点的方式记录自己反省的次数;最后是在晚餐之后,他在一条较低的线上打圆点,记录下每一次后来犯下的过失。他每天都要重复这样的反省,每天都要比较圆点的数目。一个奇特的细节就是作者建议修行者每次犯错时就把手放在胸前,“即便有人陪伴时,也可以在别人不注意的情况下做这个动作。”总体反省,正如它的名称所提示的,是对良知的一次总体探索和自省。
修行的第一周涉及罪过,第二周是有关耶稣生平的沉思,第三周是关于耶稣受难的沉思,第四周则关于耶稣的复活。第二周是修行过程的顶点,因为它将引领修行者选择一种生命状态,第三和第四周的修行将确定并加强修行者所下的决心。
当你将修行作为一个整体来看待时,就必然会发现为了达到目标,作者多么非凡地设计了这些修行的内容。圣依纳爵是位艺术家,他以自己的形象为蓝本塑造了其他人。他像诗人创造另一个诗人那样创造了他们。但是他试图要巩固修行者的意志,而并非发展他们的智力。他要求修行者盲目地服从,不允许他们享受考虑自我的愉快自由。现在我们知道了这一要求具有多么伟大的价值,也知道了它的力量将达到怎样奇特的效果。圣依纳爵自己掌握了其中的奥秘。修行者不断削弱的身体状况以及他从事修行时所处的环境使他陷于一种被动的状态,非常容易接受他所渴望得到的印象。你完全可以想象,在经历了这般彻底将人击垮的修行之后,人的精神肯定永远失去了弹力。据说第一周修行的结果就是使新的信徒完全衰弱崩溃。悔恨令他悲伤黯然,羞耻和恐惧令他的精神倍受折磨。他不仅为脑海中那幅令人毛骨悚然的画面感到恐惧,还因为缺少食物而变得虚弱,因为睡眠不足而疲惫不堪。他陷入无比的绝望当中,不知道逃脱何方才能寻求救助。就在那时,一个新的理想摆放在了他的面前,就是耶稣基督的理想。他将被引导着以愉悦的心情为了这个理想牺牲自我。据说所有按照指定的方式进行修行的异教徒都皈依了天主教,不仅如此,他们还都向耶稣会寻求庇护。我还听说被派往信奉新教的英格兰执行危险任务的耶稣会教士们在临行前要参加一次特殊的修行(即“情境构想”),在修行中他们必须用心灵的眼睛去想象可能被扔进的监狱的景象,想象他们可能会遭受恐怖拷打的阴森牢房,想象他们将在可怕的折磨中舍生取义的刑场。他们要通过想象去感受地牢刺骨的寒冷和有毒的臭气,折磨他们血肉之躯的沉重镣铐,烧灼肉体的炽热烙铁,撕裂他们关节的拷问架和摧毁他们四肢的殴打。然后,在极大的痛苦中,他们还要想象开膛破肚取出五脏六腑的锐利刀具,梗塞肺部的辛辣烟雾和无情地烧焦身体的火焰。这种修行异常痛苦,因此当教士们最终遭遇现实时,他们不仅毫无畏惧,而且全然麻木。他们已经忍受了一切肉身和不朽魂灵所能承受的苦难。倘若他们并没有参加特殊的修行,在和其他人一样经历了这样的折磨后,他们不可能幸存下来讲述这一切。
有一次,我在好奇心的驱使下,企图自己尝试其中一项修行。那是一次奇特的经历。我从“情景构想”开始。这项修行内容显得相当简单,但我却觉得它一点也不容易。难怪《精神修行》的注释者认识到了为修行者提供一些详细指导的必要性,这些详细的指导间接地弥补了他们想象力不足的缺陷。但我觉得和冥想相比,这就如同儿童游戏。我的确没有通过禁食或体罚为修行做好准备,上帝的恩典也肯定没有降临在我的身上。将精神集中于一个主题并全神贯注毫不分心,这对我来说难以置信地艰难。我总是在旁门左道上徘徊游荡,会想到任何事情,可就是想不到应该想的内容。我猜想数学家和哲学家们就能够控制思维的流动,他们可以毫不困难地针对期望的目标进行思考。我们大多数人的思想都是散漫的,心无旁骛地逐步追随一连串思路的努力对我们而言太困难了。我想得很多,也宁愿相信我的思维是清晰的,但我无法做到秩序井然地思想:观念和感想杂乱无章地出现,它们被储存在潜意识当中,在需要的时候就会经过筛选、组合以及阐释从而浮现出来,而我对于这一过程根本没有意识。然而,刻意地努力向自己描绘一系列事件并试图感知令事件中的参与者们觉得感动的情绪是一种意志的修行,我发现这种修行是自己力所不能及的。我的意志好像被近乎物质的障碍物围困住了,它到处不安地躁动,强烈地渴望着逃脱。我的想象力受到某种猛烈的力量的控制,这种力量麻痹了我的意志。我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在罗网中挣扎的小鸟,头脑也似乎被一个铁箍束住了,我的胸口产生了一种古怪的感觉,觉得自己要得病了。
圣依纳爵教导修行者要将同样的冥想重复两次,有时是三次,但他这么做究竟是因为他通过自己的经验了解到实践是多么地困难还是仅仅希望巩固修行的效果,我就不得而知了。那一定是一项极其严酷的修行,因为尽管我们可以将思想再次转向曾占据我们脑海一个主题并且更加深入地思考它,却无法通过努力再次感受我们已经感知过的一种情感,否则我想,我们中就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不再爱别人而给他们造成痛苦了。这样的尝试必然会把勇气彻底撕碎。但我无法说服自己强加于头脑的冥想可能产生新鲜而振奋人心的观念。我倒宁可认为这样的实践会奴役并恐吓住人的精神,同时永远地阻止愉悦的想象力的流动。或许这正是圣依纳爵的目的所在。倘若如此,《精神修行》是掌控那个游荡的、反复无常且固执任性的东西——人类灵魂的前所未有的最佳方式。
这些修行的效果是通过不断地、无情地诉诸恐怖和羞耻而达成的,但不可思议的是,所有沉思的最后竟是关于爱的沉思。
四
很多年以前,我写过一本有关安达卢西亚的书,但心里却苦涩地明白它的缺陷所在。那本书名叫《圣母马利亚的土地》。十九世纪末的年轻人比现在的年轻人要稚气,根本不懂得用聪明机巧的方式掩饰自己的无知——这让那些有机会读到他们作品的人充满钦佩。前往塞维利亚的时候我也只有二十三岁,在此之前我在伦敦的一家医院工作了五年。生平第一次,我成了自己的主人。自那以后我又去了十几次西班牙,而每一次都能体会到头几个月在那里的那种天堂般自由的魔力。我无牵无挂,没有责任,可以将世间万物置之脑后,只要写出好文章。那时候对于写作所必需的艰辛劳动和由此带来的令人烦恼的束缚,我还一无所知。我在这个国家四处旅行,对于见到所有新景象都充满着热情,不过我的热情(尽管我当时并不知道这一点)完全是拘泥陈规的。奇怪的是年轻人很少会以新鲜而直率的眼光看待世界,尽管人们认为这对他来说是自然而然的。无论是出于羞涩还是胆怯,他不会以新奇的眼光去打量从未见过的东西。也许一个人只有在具备了成熟的思想之后,才能以自己的眼光看待事物。我的情况就的确如此。我的情感是十分真挚的,但这情感是比我先到这里来旅行的人所具有的情感。我看到的是博洛和理查德·福特,特奥菲勒·戈蒂埃和梅里美所见过的。
不久以后,我骑马进行了一次旅行。当时不同地区之间唯一的交通方式就是火车,因为其他有轮子的车辆无法从路上通行。倘若想要游览的地方不在铁路沿线,那就得靠骑马了。回来之后,我认为将这次远足的经历记录下来会是一个很好的写作练习。在创作小说时,写作会受到素材的局限:你不能用分析某种心理状态的方法来描绘一场意外事件;文中的对话,尽管你力求使它们自然,却会破坏文章的结构。只有在散文或游记中,你才能尝试一种持续不变的效果。对于小说家来说,不时地在这类文体上小试牛刀是大有裨益的。
但当我竭尽所能完成这一写作练习之后,却不知道该怎样处理它。我从来就不是那种满足于将作品关进抽屉的作家。在塞维利亚,我非常甜蜜地陷入了爱河。我的脑海中曾冒出过将这段经历写成一部小说的念头,我或许会用浪漫而讽刺的笔调去描述它。因为即使在当时,我也还并没迟钝到对自己的荒唐视而不见,我已经意识到自己被大大地愚弄了。在小说中我有机会描述大教堂、某几幅绘画、一场斗牛赛以及塞维利亚那安逸迷人的生活。然而我还是犹豫了,担心人们会说这部小说不过是在模仿皮埃尔·洛蒂(倘若写出来的话,它倒真会成为那样的小说)。在那时很多人都读过洛蒂的作品,他可以用优雅的法语轻松自如地写出这类优美的作品。我真是愚蠢。我并不知道在此后的三十年里,至少有三位英国作家(还有若干位美国作家)通过模仿阿纳托尔·法朗士而享誉殊荣。我本可以安心地写出这本书,要是书很成功的话,还可以接着续写发生在欧洲每一个国家的诙谐而感伤的爱情故事。也许现在我已经成为一个富有魅力、感情敏锐又有鉴别力的作家,并因此享有盛誉了。然而,我并没有这样做。我倒也不愿意浪费这次骑马旅行的记录,于是就写了一篇描绘塞维利亚以及我在那里所见所闻的文字。为了使这篇文章具有某种完整性,我又加上了对安达卢西亚其他地方的概要描述,这样就为写一本小书准备了足够的素材。
那篇文字粗糙而且感情过于强烈。随着岁月流逝,每每想到它时,我都相信自己原本可以写得更好。每一次去西班牙,我都有重写一遍的冲动。可我不想写另一本游记了。太多的旅行者游览过西班牙。作家所能做的一切就是描述他自己的感受,而他的描述恐怕不大可能激发起其他人对于他试图刻画的对象的准确感受。
圣地亚哥·德·孔波斯特拉古城的街道狭窄,路上铺着的石块在世世代代人的践踏中被磨得光滑平坦。街道上下起伏,曲折蜿蜒,最后全都通往大教堂——那是许多世纪以来无数朝圣者的目的地。如今,这座大教堂的立面已经成为世界一大奇观。它由灰色石头建成,但到处都有黄色的苔藓,还有几处有耐寒的小灌木附着其上而形成了片片绿色。在乌黑云朵的映衬下,它显得惊人地壮观(圣地亚哥经常下雨),但当阳光明媚天空湛蓝的时候,它又呈现出蜂蜜般的色彩。这是一座奢华的建筑,可是它那英雄式的宏伟庄严使人不会产生厌倦之情,建筑物上绘画、雕塑的总体装饰效果达到了完美的平衡,让人感受到一种近乎古典的庄重。这就仿佛查普曼翻译的荷马史诗中的一个词藻华美的段落。我不由地想到当建筑师目睹竣工后的教堂立面时心中一定怦然悸动,他知道这是一座非凡的建筑。它不同于那些委婉地施展魅力,需要熟悉很久才能引人入胜的景观:它给人以强烈的冲击,并永远铭刻在观者的脑海中。每当人们回想起它,它的感染力就会加强。然而,语言无法重现那些尖塔的壮丽以及丰富的匀称美感。瞥一眼照片很可能比读上六页描述细致的文字更能给人非同寻常的震撼。不,我可不想写游记。
我的脑海里盘旋着几个主题,我会考虑用它们能编出些什么故事并以此自娱自乐。有一段时间,佛罗里达的发现者庞塞·德莱昂的事迹吸引了我;西班牙的征服者们踏上危险的旅途前往大西洋彼岸新近发现的土地是为了攫取财富,而他,则更浪漫,是为了寻找青春永恒之泉。我构思了一个自己喜欢的故事。但它的缺点是要把我的叙述引向海外,可我却不想离开西班牙。然后我又对阿尔巴公爵们在阿巴托美的小宫廷产生了兴趣。他们过着华贵的生活,培育艺术,在他们的庇护下,英勇潇洒的诗人加尔西拉索·德·拉·维加在那里度过了他短暂而光辉的生命中的一段日子。我去过阿尔巴。那个小镇坐落在河畔的山上。镇上的街道上少有人迹,小鸡到处乱跑。街道是用粗糙的鹅卵石铺成的,因此脚走在上面会感到疼痛。那里的房屋小巧而朴素,刷了白色墙粉或涂上了泥浆,在一两座较体面的房屋的门上悬挂着盾形纹章。可是,要是你瞥见正步行走过的街道的名字的话,会顿觉古怪:它叫做男仆大街。昔日的公爵府邸是由来自意大利的画家和雕塑家们装饰的,里面陈设着从被征服的国家里夺取来的战利品。可如今这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只剩一座阴沉沉的城堡伫立于山巅。我猜想那些当年闻名遐迩的花园会一直向下延伸到静谧蜿蜒的河边。花园曾是诗歌比赛的地点,在那里,意大利风格的作家们谈论着他们的艺术,而音乐家们演奏着六弦琴和古琵琶。可如今,我已遍寻不到花园的踪迹了,我向当地的居民打听,但他们也一无所知。我的想象力无法根据如此单薄的材料去重新构建往昔的生活和业已消亡的辉煌。
此外,我希望有一个可以自由发挥的题目。我不想被局限于某个伟大贵族的宫殿和文雅之士的交际应酬这样的题材。我想要的主题能够让我有机会去展示你在传奇冒险小说中读到的丰富斑斓的生活。我想写写剧院,因为西班牙黄金时代——自小说《小癞子》的作者开始到剧作家卡尔德隆结束的短暂时期——的戏剧不仅是整个民族的爱好也是这个国家艺术追求最有特色的表现。有一段时间,我琢磨着写一个关于阿古斯汀·德·罗加斯的小说。这位演员兼作家在他的代表作《有趣的旅行》中,不但生动地描写了当时戏剧界的情况和一个巡游各地的演员的生活,而且还以漫不经心的笔调记述了他自己的林林总总,留下了关于他本人的充分描绘。即使在那个时期的西班牙,也很难找到一个人生经历比他更加独特多彩的人了。他的父亲名叫迭戈·德·维拉地亚戈,是位出身名门的绅士;他的母亲名叫路易莎·德·罗加斯。他通常使用的名字,根据西班牙的传统在当时并不罕见。阿古斯汀大约于1577年在马德里出生。九岁那年,他就在一户显赫的人家当侍童。十四岁时,他渴望去看看外面的世界,享受冒险的乐趣,于是就跑到塞维利亚参了军。他在卡斯蒂加·德拉古斯塔的卫戍部队待了一段时间之后就乘船前往法国。阿古斯汀在布列塔尼岛上了岸。在两年的时间里,他参与了各种军事行动,为自己赢得了许多荣誉和一些利益,然后便乘坐一艘法国的船前往南特。途中,阿古斯汀遭到了俘虏,被带到拉罗谢尔。在那里他被迫伺候某个叫做德方特纳的先生,直到他和其他受奴役的同伴被用来交换在西班牙军舰上划桨的拉罗谢尔原住民,这才获得了自由。在接下来的两年多里,阿古斯汀一直在劫持英国船只,最终在桑坦德登陆。此后,他便出发前往马德里,在那里感染了一场几乎夺去性命的疾病。
他刚痊愈就又回到了海上的皇家舰队,最后在马拉加才脱离了军职。他给一位军需部长当差并跟随他去了格兰纳达。那年,他二十二岁。他在格兰纳达发展得不错,给自己购置了华美的服装和纯金的链子。但后来他丢了工作,便返回了马拉加,在那里经历了一段最为奇特的冒险。在一场争斗中他杀了人,逃到圣约翰教堂避难。警方包围了教堂,他在那里躲了两天,饿得奄奄一息。后来当警戒稍有松懈之时,他便抱着大不了一死的念头不顾一切地冲出了包围圈。可幸运的是他邂逅了一位异常美丽的女子。女子为他英俊的面容和豪爽的气概所倾倒,当听说了他的意图之后就劝他回教堂暂避。她花了三百个达卡金币助他脱离困境,但如此巨大的一笔开销却令她陷入窘困。罗加斯将这名女子带到了自己寄居之处。为了供她吃喝,罗加斯夜晚乞讨,为圣奥古斯丁修道院的僧侣撰写布道词(每写一篇布道词,他可以得到一盘肉和一磅面包作为报酬),偷碎谷子,还去果园和葡萄园打劫。人们无法确定这段情感是如何结束的,因为当故事写到这里的时候,讲述者的情绪很不幸地阻止了他继续写下去。
但是,似乎就是在那个时候他决定登台演艺。他跟随着一个又一个戏团在西班牙四处演出,那个将他从绞刑架上救下来的美丽女子可能就陪伴在他左右。由于瘟疫或某个王室成员的去世,戏院关门的情况并不罕见。有一次,剧院被迫关闭,他只好又回到格兰纳达,在那里开了一家男子服饰店,生意做得相当成功。他就这样过了三年,后来,一场劫难从天而降。他的情人离开了他。“最终,”后来他写信给在塞维利亚的一些朋友,“我被世间最可爱的天使和上苍所造的最无情的庇护者抛弃了。我痛恨她的残酷,我承认我被剧烈的痛苦折磨,已到了想自杀的时候。”他将那个负心的女人叫做艾莉莎,可是这究竟是马拉加的传奇故事中的女主人公还是另有其人就不得而知了。人们希望她就是那个女子,因为这样的话故事就更加动人了。带着一颗破碎的心灵,罗加斯去了科尔多瓦的山区,在那里加入了居住在岩洞中的隐士们。他试图通过苦修和祈祷使自己断绝世间浮华的念头。可天生的禀性使他无法在如此禁欲的状态下生活,没多久他就回到了那个总而言之待他不算太薄的世界。不久,他结了婚。作为一个演员他不可能存钱但他其实又颇有钱,由此看来他肯定是很慎重地选择了一个富有的妻子。然而一场倒霉的官司使他丧失了相当可观的一笔财富,于是他就去给一个热那亚人当差。他余下的钱就被那个商人或是银行家抢夺了。他在监狱呆了一小段时间,在塞维利亚又遭到暴徒的袭击还差点丧了命,最后听说他给萨莫拉的主教当了代笔人和公证人。那时,他三十三岁。
这是一个热爱冒险的浪漫的生命。它几乎为我提供了一切所需的素材。罗加斯有魅力,有幽默感,还有写轻松诗篇的美好天赋。他勇敢,他英俊潇洒卓尔不群。他喜爱华丽的衣服和漂亮的饰品。正是由于这个癖好,他被朋友们称为“奇迹之侠”,因为即使身无分文,他也从不缺少奢华的服装。他具有当时的西班牙人典型的强烈宗教感。当不幸降临其身的时候,他欢喜地接受,把磨难看成是上帝之手所赐予的恩惠,是为了灵魂的得益与荣光。
可我有点畏惧写阿古斯汀·德·罗加斯。对于我的写作意图来说,他是个有些过于戏剧性的人物。当作家被像这样一个异常鲜明的人物所掌控的时候,就永远无法确定自己是否会被引入原本不想踏上的道路。这种类型的人能够很好地将事情纳入自己的控制中,使一本书呈现出与作者原本打算写的内容大相径庭的面貌。长期的经验也使我不可能不注意到在阿古斯汀生命中最悱恻缠绵的那段爱情里,那位女子才是更有意思的人物。如果奋不顾身搭救他,与他共同忍受贫困,然后又离开他几乎令他肝肠寸断的是同一个女人,那么一个独特的故事就产生了。只有非常迟钝的小说家才无法欣赏这个女子来去迅猛的激情和不计后果的性格。她慷慨而冲动,甘愿为了爱情而放弃人们认为女人最想要的安全感。对于极端的贫穷,她也毫不在乎。她勇敢、坚定、爱冒险。她找到了似乎值得为之牺牲一切的爱情;可又无情地,以一种可以代表她性格的果断决绝,抛弃了爱人而改投他人的怀抱。既温柔又冷酷,既忠诚又薄情,既自制又放纵,她定是个令人惊叹的人物。
那可不是我想要的主题。我希望可以更加自由地发挥。我认为写一个我自己创造出来的人物应该会更得心应手。我完全可以把我的主人公塑造成一个年轻的苏格兰天主教徒,到西班牙国王统治的国度来寻求出路,或者是奉年老的伊丽莎白女王之命出使马德里宫廷的大使的亲戚。我可以通过自己感兴趣的不同领域将这样一个人物处理得栩栩如生。我想要更多地关注主人公精神上的历险,在我看来倘若我将他塑造成一个善于反思,眼光敏锐,又很好地受到过当时文化熏陶的年轻人,那么我应该有一个非常好的机会去研究我打算描写的那个时期的西班牙精神的不同侧面。这是在腓力三世统治的初期。洛佩·德·维加是西班牙戏剧界的偶像。他专制地统治着自己的虚幻王国,容不下任何对手。塞万提斯还没有出版《堂吉诃德》,但已经写就第一部分的许多内容并向他的朋友朗诵了其中的一些章节。生活在托莱多并享有盛誉的埃尔·格列柯,终于使自己摆脱了威尼斯画派长期的束缚。在晚年,他重新回到在克里特岛的青年时代所获得的灵感,创作了其绘画中最为杰出的作品。马特奥·阿莱曼写出了最流行的流浪汉小说《古斯曼·德·阿尔法拉切》,维森特·艾斯比内尔在他那愤世嫉俗的陈旧脑袋里反复琢磨出了引人入胜的《马可斯·德·欧布雷贡的一生》。你或许还会遇到曾与圣特雷萨修女交谈过的博学的绅士和不凡的女子们。萨拉曼卡的学生们曾听过弗雷·路易·德·雷昂修士的训诫。西班牙人是世界上最骄傲的民族。尽管遭受毁灭与饥饿,他们依旧认为自己像查理五世在帕维亚俘虏法国国王时那样强大;尽管为了镇压异端分子,维护信仰的清白流尽了鲜血,他们还是认为愚蠢的君主要求他们所做的牺牲只不过是君主们应有的权利,是“地位崇高之人应有的责任”。
我觉得这个想法挺好,可以把它加以利用,于是就着手准备起来。自我最初穿过比利牛斯山脉后的许多年里我阅读了大量的西班牙文学作品,可那仅仅是为了自娱。现在我以一种更加系统的方式开始重新阅读。
五
在这样一本为自我教育和消遣而写的小书里,列出我曾请教过的权威人士的名单会显得荒唐。然而,除非我在此表达了对借鉴阿尔塔米拉和埃里森·皮尔斯教授的学术著作的谢意,以及对利用奥布里·贝尔先生,路德维格·潘多先生及雷纳博士的辛勤工作成果的感激,我的心绪是不可能到安宁的。这些博学之人令我受教良多,作为回馈,我将为他们提供一点对他们来说新鲜的信息。在他们的学术著作中丝毫看不出物质享受曾引起过他们注意,但我将告诉他们一些有关西班牙食物的事情。
阿维拉是个适宜闲逛的城市。那里没有太多事可做,也没有太多风景可以流连。城墙被大力修复过,看上去就如同祈祷书里的古老城市的城墙一般。每隔一定的距离就有一座灵巧的圆塔,好像一个十七世纪男子假发的整齐卷曲。大教堂像城堡一样气派,除了产生一种阴沉的效果之外也就无甚可观了。哥特式的门廊和窗户也不像你在其他地方看到的许多门廊和窗户那样漂亮,而且我们现在对哥特式建筑也都感到有些厌倦了。但是往昔西班牙贵族们的宅院仍旧保留了几分庄严肃穆。门关上悬挂着的巨大盾形装饰物引人注目。这是一座静谧之城。在那里的许多街道上,即便你站上一个钟头,也不会看到一个行人。阿维拉的男子们穿着庄重,女子们穿着黑色的丧服。即使在夏天,空气中都弥散着某种尖利的感觉。在春秋季节,风吹得猛烈,而到了冬天则是严寒刺骨。这是一个含蓄、缄默、拘泥礼仪的卡斯蒂利亚古城。可是那里的旅馆是西班牙最糟糕的之一。房间简陋且不舒适,里面一点儿都不干净,还散发着异味。餐厅是一间阴森森的大屋子,屋里的电灯发出刺眼的光芒,餐厅里提供的食物堪称恐怖。邋遢的侍者用脏兮兮的双手将装在冰冷盘子里的难以下咽的菜肴一盘接着一盘扔到你面前。酒单上提供的酒,地窖里则几乎都没有。
我几乎什么食物都吃,即便不是带着愉悦,也谈不上厌恶。一顿低劣的晚餐也丝毫不会扰乱我的平静。我可以诚实地说我拥有一个超越食物的灵魂,可是哎呀,尽管我的精神是坚韧的,我的身体却十分羸弱。我可以毫无怨言地吞下一餐糟糕的饭菜,但这会让我病上一个礼拜。弗雷·洛尔丹将身体称作“小驴子”,但我那飞扬的精神可不敢怠慢了这头“小驴子”。有一次我在阿维拉就遇到了这种情况,吃了一顿糟糕的饭菜后,我在硬板床上辗转反侧了好几个钟头才终于睡着了。雄鸡报晓的声音将我吵醒,几分钟之后,我又听到了一阵突然的敲钟声。在那个深夜里,这还真有些吓人。我想到那肯定是做清晨弥撒的钟声,于是便起身,在睡衣外面套了条裤子,并披上了一件厚外套。夜间的门房给我开了门,我穿过了街道。大教堂沉浸在夜色的黑暗中,但有一座小礼拜堂里却亮着灯。礼拜堂的司事正在点蜡烛,他裹着斗篷,一条灰色的羊毛围巾遮住了他的嘴和鼻子。我看到三个在祭坛前下跪的黑衣女子的背影。一个臂上挎着篮子,头上裹着块手帕的农妇,恰好在牧师之前走了进来。牧师显得行色匆匆,他是个又胖又小的男人,头发灰白,面容朴实。他走得太快了,身后的侍僧几乎要跑步才能跟上他。当他用低沉的声音含混不清地嘟噜出弥撒文的头几句祷词时,一个男子从黑暗中步行而出。我惊讶地瞥了他一眼,没想到那里除了四个女子之外还有其他人。他是个又高又瘦的男人,身上随意地披了件宽大的外衣。在浓黑的眉毛下一双眼睛炯炯有神。他有个很大的鹰钩鼻,硕大的脑袋上留着灰白色的卷曲长发,脸庞粗糙,布满皱纹,看上去就像一个古老的西班牙征服者。他并没有跪下,而是纹丝不动地站立着,双唇紧闭,一双奇怪的眼睛凝视着祭坛。我揣测着他在那里干什么。天气异常寒冷,我觉得很不舒服。回到旅馆之后他们给我喝了加了山羊奶的咖啡和涂了腐臭黄油的面包。那一餐,我吃得过多了。
倘若你在阿维亚抱怨说在西班牙根本不可能吃到一顿可口的饭菜,你是不该受到指责的。然而,这却是个错误的判断。在西班牙可以吃得很好,只不过必须了解去哪里吃以及该怎样开始吃。首先,你必须下定决心一餐只点一道菜,这是一个相当明智的决定,因为这样就不会暴饮暴食了。无论这道菜多么好吃,你也只能吃到不觉得饥饿为止。
在饮食方面,西班牙人粗糙而节省。即使食物不佳又烧得难吃,他们也似乎并不在意。他们可以吃一点儿也不新鲜的鱼,圆荚和鹰嘴豆煮的牛肉——每天同样的菜肴,却不厌腻。他们一贯俭朴。西班牙士兵最伟大的美德之一正是在于他可以仅靠少到连维持生命都困难的那点食物行军打仗。你在流浪汉小说中读到的旅行者,一餐饭能吃上一大块面包和一个洋葱就满足了。但另一方面,人们又必须承认一旦涉及筹备盛宴,他们则具有惊人的才能。当塞普罗尼奥和帕梅诺想要招待他们的两位女友以及老鸨塞莱斯蒂娜晚餐的时候,他们派人送来了(供五个人食用的)一块火腿,六对小鸡,几只鸽子,莫维埃多的酒以及白面包。当我第一次去西班牙的时候,除了在马德里、巴塞罗那和塞维利亚的一两家旅馆可以吃到仿制拙劣的法式小面包外,就很难吃到其他面包了。一般的旅馆只提供一种用半生不熟的白色面团做的双层卷,看上去倒人胃口,吃起来淡而无味,咽下去胃部发胀。
如今,你在任何主要的城镇都能吃到法国面包,可那面包既不松脆也不可口。你若想吃到好吃的面包就得去北部山区的一些村庄。要是你足够幸运地赶在面包出炉的时候到达那里的话,就能品尝到一种色泽诱人、气味芬芳的黑面包,那面包的外壳在口中咀嚼起来也很美味。用这样的面包抹上黄油——三十年前在西班牙很难获得,但现在到处都可以找到——再加上一些橄榄、凤尾鱼和山羊奶做的奶酪,就足以做出供帝王享用的盛宴了。
当然任何理智的人都不会吃旅馆提供的客饭。一流旅馆提供法式风格的客饭,通常要等很长时间,菜也难吃;二流旅馆提供西班牙风格的客饭,也要等很长时间,菜倒也不会更差。不幸的是菜肴的样式千篇一律。在这两类旅馆里你都能喝到同样淡而无味的清汤,汤里除了肉质粗糙坚硬、没有味道的鳕鱼外极少有其他鱼类。那种鳕鱼,你可以烘它、煮它、炖它、炸它、烤它;你可以用伍斯特沙司抓捏它,用西红柿酱浸透它,用油和醋腌渍它,把它浸在蛋黄酱、贝尔尼斯浓酱、奶油酸辣酱、塔塔沙司中,它依旧淡而无味,肉质粗糙而坚硬。但即便是在旅馆中——只要不是在那些第一流的旅馆中——倘若你不是很匆忙并以友善的口吻和领班或厨师商量的话,常常可以吃到非常美味的食物。在一个沉闷的季节,我去了阿利坎特,那是一个宜人的小镇,但没有什么可游览的。我在那里品尝到了完美的瓦伦西亚饭。为了搭配这道佳肴,我喝了当地产的酒,那是一种淡色的酒,非常可口,带着股麝香葡萄的芬芳。我忘了说明一点,除非你能津津有味地品尝在油里烹饪的食物,否则就永远不会喜欢西班牙的菜肴。倘若你坚持所吃的一切食物都应该用黄油烹饪,那么除了精神的满足外你就别还指望能从西班牙获得什么。餐桌上不会有任何东西能带给你享受。
瓦伦西亚饭是瓦伦西亚的一道地方菜,我猜想它就是在那个枯燥而喧嚣的城市被发明出来的。当西班牙民族英雄熙德征服瓦伦西亚的时候,他以下面的这首诗歌中所描绘的方式向前进发:
我们的英雄携妻带女径直向城堡挺进。
一到那里,他便引领她们登临山巅,
美丽的双眸远眺四方风景。
她们看到了脚下的那座城池——瓦伦西亚,
而视野内更远的地方竟是海洋。
我愿意这样想象:随后,他便牵着她们的手,带着她们去品尝那味美可口的瓦伦西亚饭。我希望皮尔斯教授——我相信他曾在那里住过几个月——能花上一小段时间把自己广博的研究转向这位“战士首领”(一个迷人的无赖),以弄清这道美味佳肴的来源。我想要知道这道菜是否是由一个天才的摩尔人发明的,或者是很偶然地在一百个摩尔人的家庭主妇的厨房里同时产生的。尽管这道美味以瓦伦西亚命名,但从巴塞罗那到马拉加的海岸线上的人们都在食用它。在安达卢西亚,这道菜叫做“肉菜饭”。它决不难吃,有时还会好吃得令人难以置信。米饭当然是这道佳肴的基础,藏红花和红辣椒赋予它西班牙式的浓郁气味。饭里有鸡肉、蛤蚌、淡菜、明虾还有我不知道的原料。烹制这道菜费时费力,但绝对物有所值。我吃到的最可口的瓦伦西亚饭是在塔拉格纳。
塔拉格纳有一座大教堂。教堂是灰色的,庄重,质朴,有高大坚固的柱子。它仿佛一座堡垒,是一个供顽固、粗野、残酷的人膜拜的地方。在围墙之内,夜色很早降临,此时侧廊里直立的圆柱好像自己坐了下来,黑暗笼罩了哥特式的拱门。这番景象令人恐惧。整个侧廊如同一个地牢。我最后一次去那里是在复活节前一周的星期一,一位讲道者正在讲坛上做一个大斋戒期间的布道。两三盏没有灯罩的电灯泡透射出一道冷冷的光,就像拿着剪刀在黑暗中剪出了圆柱的轮廓。灯光恰好照射到人群(大部分是女人)的身上。那些女人坐在圣坛和唱诗班的席位之间,她们挤成一团,好像是因为害怕敌军围攻城市而哆嗦似的。讲道者手势猛烈,声音洪亮而充满训斥,他以极快的速度滔滔不绝地发出谴责之辞。每一个怒火熊熊辞藻华丽的句子就像一锤重击,一锤重击以恶毒的坚持紧紧跟随着另一锤。那个粗厉刺耳的声音从庄严教堂最远的一端传来,缠裹着圆柱,缭绕着拱顶交叉而成的穹窿,飘下宏伟朴素的正殿,沿着地牢般的侧廊穿行,始终如影随形地追赶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