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哦,我亲爱的朋友,叫我怎么说呢?你会忘掉自己的梦吗?”
“决不会忘。”
这时,男仆进来说,我的马德拉斯仆人和福特车刚刚到了。马斯特森看了看表。
“你要动身了是吧?我得回写字间了。我的家事恐怕让你闷得要命。”
“哪里哪里。”我说。
我们握手道别,我戴上遮阳帽,车开了,他向我挥手致意。
十一
我在东枝停留几天准备就绪,就在一天清晨出发了。那是雨季末尾,天很阴,但云层很高很亮。乡野疏旷,小树稀稀落落;但你不时遇到一株根须舒展的高大菩提树,就像其中的巨人。它屹立大地之上,是个适合膜拜的对象,带有一种庄重,仿佛知道自己战胜了盲目的自然力量,而现在,就像一个了解敌方兵力的强权,它按兵不动。树下放着掸人给树精的供品。道路在缓坡上蜿蜒起伏,路的两旁象草摇曳,伸延于山地平原。它的白色叶子在宜人的空气中荡漾。草比人高,我骑行其间,好似大军首领检阅无数身材高大的绿色兵士。
我骑在队伍之首,负重骡子与小马跟在后面。但是,有匹小马可能不习惯背囊,很是狂躁。它的眼睛很野。它不时在骡子之间狂跑,用背囊撞它们;随后,领头骡子截住它,把它赶进路边的高草丛,让它停了下来。它俩对峙片刻,然后,骡子领着小马静静回到它的队列。它现在走得心满意足。它撒过欢了,不管怎样,它准备规矩一会儿了。领头骡子的脑袋里,那些骡子似的想法就跟笛卡儿的想法一样清晰。队伍就要秩序井然,安宁愉快。行走的时候,你的鼻子对着前面骡子的尾巴,后面骡子的鼻子又对着你的尾巴,这就是美德。骡子就像有些哲学家那样知晓,唯一的自由,就是做对事情的能力;别的能力只是放纵。它们无需质疑,它们只需劳作而死。
但是不久,我就跟木呆呆站在路中央的一头水牛面对面。我现在知道,掸邦水牛并非像中国水牛那样讨厌我的肤色,要让白人敬而远之,但我吃不准这一动物对国籍是否有什么确切想法,而且,因为牛角巨大,牛眼不善,谨慎起见,我决定稍稍绕道:于是,虽然骡子也好骡夫也好并无我这样不安的理由,整个队伍还是跟我走进象草丛中。我不禁思忖,守规则守得过分,可能给自己带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我现在大把闲暇,无事分心,决定趁这趟旅行,好好想想长久以来的种种心事。题目有很多,过失,恶行,空间,时间,机遇,变数,我都觉得应该真正得出一些结论。关于艺术与人生,我要告诉自己的有很多,但是我的念头就像旧货店的货品一样乱七八糟,当我需要它们的时候,我不晓得该如何下手。它们在我内心一隅,就像收在五斗橱隐秘之处的零碎物品,我不过知道它们放在那儿而已。其中有些东西太久没有拿出来拂拭,不免丢人现眼,新与旧混在一起,有的不再有用,不妨扔进垃圾堆,有的可以跟新的东西契合(就像久被遗忘的一对安妮女王式样的调羹,连同一位商家刚在拍卖行帮你找到的四只,就可凑成半打)。把一切清扫干净,掸掉灰尘,整整齐齐放到架上,分门别类,让自己明白都放了些什么,这会令人愉快。我决定,策马乡野之时,我要对自己的所有念头来个例行的春季大扫除。但是,领头骡子的脖子上系了一个吵闹的铃铛,叮当作响,很是扰乱我的思绪。它就像松饼小贩的摇铃,让我想起年轻时候伦敦的下午,空空如也的街道,阴冷忧郁的天空。我用马刺策马,以能一路小跑逃离讨厌的铃声,但我这么一做,领头骡子也小跑起来,而整个队伍随之疾走;我策马飞奔,骡子和小马立刻跟在后面慌张奔跑,它们的背囊一阵乱响,颠来晃去,而松饼小贩的摇铃紧跟着我狂响,仿佛正为伦敦所有松饼商人敲响丧钟。我不再抱有希望,再度安心缓行;队伍慢下来了,就在我的身后,空空荡荡、像模像样的街上,领头骡子拖着步伐前前后后供应茶点,有松饼和圆饼。我没法一心二用。至少这一天,我什么正经事也不去想了,而为了打发时间,我杜撰了布伦津梭其人。
作家满足之事,莫过于赢得读者尊敬。让读者笑,他会觉得你是浅薄之人,但让读者闷得恰到好处,你的名声就有保证。从前有个人叫布伦津梭。他没才华,但写了一本书,他的热诚、缜密与正直在书中显而易见,而这本书虽然不值一读,但人人印象深刻。评论家没法读完它,但不得不认可作者旨趣高洁。他们一致盛赞,因而所有自诩与时俱进者,都觉得案头必得摆上一册。《伦敦信使》的评论家说他真希望该书乃自己所写。这是他想得到的最高赞誉了。布伦津梭先生很遗憾这句话的文法,但接受恭维。吴尔夫夫人在百花里盛赞它,奥斯伯·史特威先生在彻尔西夸奖它,阿诺德·本奈特先生在嘉多庚广场对它发表卓见。随随便便的时髦女子买上一本,如此一来,大家就不会以为她们只晓得使馆俱乐部和减肥疗法。出席午餐会的诗人们精确无误谈及它,仿佛他们都曾通读。地方大城有人买它,在那里,品行端正的年轻人下午茶时聚在一起让心智有所增益。萧·沃浦先生为该书美国版作序。书商在书店橱窗内把它堆成一摞一摞,一边是作者照片,一边是一张卡纸,上面有重要评论的长篇摘录。总之,该书如此风行,它的出版商说,要是不停卖出,很快他也得亲自读一读。布伦津梭先生成了名流。学园俱乐部邀他出席年度餐会。
就在布伦津梭先生的著作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之时,首相秘书正好呈给首相一份国王生日的授封名单。这位陛下的高官满心疑虑看着它。
“一帮衰人。”他说。“公众要就此起哄的。”
秘书是个民主派。
“谁在意?”他说。“让公众闹去吧。”
“我们不可以为艺文界做点什么吗?”首相提议道。
秘书说,皇家艺术学院院士几乎都已封爵,要是再有人封爵,那些人就会大吵大闹。
“多多益善,我本来这样想。”首相冲口而出。
“非也。”秘书答道。“有爵位的院士愈多,他们的经济价值就愈少。”
“明白。”首相说。“但是英国没作家了吗?”
“我问问看。”秘书答道,他在贝列学院待过。
他去国家自由俱乐部问了问,人家告诉他有霍尔·凯恩爵士和詹姆斯·巴利爵士。但他们勋位一大堆,看来除了嘉德勋位再没什么好给他们,但要是给他们那个,伦敦的市长大人显然就会很不高兴。然而,首相坚持不懈,秘书进退两难。但是有一天,他正在刮脸,理发师问他有没有读过布伦津梭的书。
“我不怎么读书。”他说。“但是我们的白洛丝小姐,就是上次给你修指甲的那位,她说这书好极了。”
首相秘书这人以紧跟最新艺文动态为己任,他完全明白布伦津梭的书是本佳作。给他荣誉,就是给国家荣誉,公众也可接受,不会做脸做色,不像用准男爵等贵族爵位奖赏较为次要的人士。但是,谨慎起见,他叫来美甲师。
“你读过没有?”他直截了当问她。
“没有,先生,我没像你说的那样读过,而是我给先生们修指甲的时候,他们都在谈论,说它简直不可多得。”
这番对话的结果,乃是秘书把布伦津梭的名字呈给首相,并给他说起这书。
“你自己怎么看?”大人问。
“我没读过,我不读书。”秘书硬邦邦答道。“但是,关于它我什么都知道。”
布伦津梭得到高级维多利亚勋爵的爵位。
“如果要做,我们还是把事情做好。”首相说。
但是,布伦津梭安于本色,恳请谢绝这一殊荣。这可难办了!首相秘书不知所措。不过,首相是个果决之人。他一旦决心做某事,就不容横生障碍。他聪明的脑瓜立刻找到解决方法,国王生日授封,文学终究占有一席之地。全英列车时刻表的编者获封子爵。
十二
即使凭经验得知,我要是想安静骑行,就必须让骡队先我一个小时出发,但我还是发觉自己无法集中精力思考挑选出来的问题。虽然没什么重要事情发生,我的注意力却被路旁诸多小插曲分散。两只黑白大蝴蝶在我面前一路飞舞,它们就像年轻的战争寡妇,乐天知命,为了国家承受损失:只要克莱律治那里还有舞会,旺多姆宫还有裁缝,她们就甘愿相信世间一切都好。一只莽撞的小鸟跳到路上,不时高兴地转动着身子,仿佛要我注意她那漂亮的银灰色衣服。她看似一位从车站轻快走向齐普赛街写字间的整洁打字员。橘黄色的蝴蝶群集于一堆粪便,让我想起那些可爱的晚装女郎徘徊在一位肥佬金融家的周围。路旁有朵花很像美洲石竹,我记得儿时在乡间小屋的花园见过,而另一朵则像根茎更为细长的白色石楠花。如很多作家那样,我希望自己可以列举我骑着掸邦小马一路缓行所遇到的各种花鸟,让这几页文字不同凡响。这显得很科学,虽然读者会跳过该段,但他有些自尊得以满足的兴奋,认为自己在读一本详实之作。当你告诉读者自己遇见P.
Johnsonii,你和他就有了一种奇怪的亲密关系。它意义重大,近乎玄妙;你和他(作家与读者)共享一门并非人人知晓的学问,你们意气相投,如同系着共济会围裙或伊顿公学领带的那些人彼此之间的感受。你们用暗语沟通。要是一本论述上缅甸植被花鸟的学术著作,其脚注有下列句子,我会非常自豪:然而,毛姆声称他在掸邦南部观察过F.
Jonesia。但植物学鸟类学我一窍不通。当然,我可以用自己全无所知的各种科学名称填满一页。唉,一朵黄色樱草花对我来说,可不是prim
Vulgaris,它就是一朵黄色小花,永远散发着淡淡的芬芳,和着雨天,和着你心中有阵奇异颤动的阴郁温和的二月之晨,和着肯特郡肥沃湿润的泥土气息,和着那些友善苍白的面容,和着议会广场毕根菲爵爷身着铜袍的塑像,和着一位笑容甜美的少女的黄发,而今一头斑白。
我经过树下煮食的一众掸人。他们的车子在他们周遭停了一圈,仿佛临时营地,公牛正在附近吃草。我朝前走了一两英里,遇到一位体面的缅甸人坐在路旁吸着方头雪茄。他身边是些仆人,担子放在一旁地上,因为他没骡子,他们挑着他的行李。他们生了一小堆柴火,正在煮中午吃的米饭。我停下来,我的翻译跟那位体面的缅甸人聊了一会儿。他是景栋的办事员,正往东枝某一政府部门求职。他上路已经十八天,只剩四天多的路程,看来他的旅行就快结束。随后,一位骑马的掸人打乱了我试图清理的思绪。他骑着一匹毛发蓬松的小马,赤脚踩着马镫。他穿一件白色上衣,彩裙折起,看似明快的马裤,头上系了一条黄色头巾。他是策马慢慢穿越那片广袤山地的浪漫人物,但并非伦勃朗的《波兰骑手》以勇猛姿态穿越时空的那种浪漫。现实中的骑手未曾取得那一神秘效果,所以,当你看着他,你觉得自己站在未知世界的门口,它诱使你前行,却又对你关上门扉。这也不奇怪,因为自然与自然之美呆板而且没有意义,只有艺术才能赋予它们意涵。
但是有这么多事情分心,我不禁怀疑自己走完这程,我先前答应自己要考虑的重要问题,终究一个也决定不下来。
十三
每日行程不超过十二到十五英里,这是骡子可以轻松应付的距离,也是公共工程处的平房彼此坐落的距离。但因为这是每日例行,你的感觉就像整天乘坐特快列车旅行。当你抵达目的地,虽然只走了几英里,实则远离出发地,仿佛你从巴黎去了马德里。你顺着一条河骑行几天,它似乎长得令人难忘;你问它的名字,却惊奇地发觉它并无名字,直到你停下来思忖,才知道自己跟它走了不超过二十五英里。昨天跨越的山地与今天穿行的丛林给你留下的不同印象,就像两国之间的差别一样。
但是,因为平房建得都一样,你虽然骑了几个小时的马(旅队每小时走两英里多一点),但似乎总是去到同一所房子。它距道路数码之遥,几间房子位于一所院内。有个大客厅,后面有两间带浴室的卧房。客厅中央是张漂亮的柚木桌。有两把带长腿的安乐椅,四把结实简朴的扶手椅摆在桌子周围。有个柜子,上面放了一九一八年的《河滨杂志》,还有菲利普·奥本海姆两本翻得破破烂烂的小说。墙上有道路剖面图,缅甸运动会规则概要,平房家具和日常用具的清单。院内有仆人房间、马厩和一间厨房。这些当然不够漂亮不太舒适,但坚固实在,派得上用场;而不管哪所平房,我虽然以前从未见过以后也不会再见,但一个早晨的旅行下来,我一看到它,多半会有一丝因为满意而来的兴奋。这好比回家,我一见到它那整洁的屋顶,就用马刺策马,急忙朝着门口飞奔。
平房通常位于村外,当我抵达村口,发现等候我的有村长和他的文书,一位随从,村长的一个儿子或侄子,还有长老们。见我走近,他们弯腰行礼,给我呈上一杯水、几朵万寿菊和一小把米。我满腹疑虑喝了水。但是当我接过盛有八支细蜡烛的一个盘子,他们告诉我,这是对我的最高礼遇,因为这些细蜡烛都是供在佛像前的。我不禁觉得,自己当不起这样的敬意。我在平房安顿下来,然后翻译告诉我,村长和长老们站在外面,想要给我奉上惯常的礼物。他们用几个漆盘把礼物端进来,有鸡蛋、米饭和香蕉。我坐在椅子上,他们在我面前的地上跪成半圆形。村长比来画去,却又镇定自若,给我来了一通长篇大论。透过我的翻译,我想我察觉到有些话似曾相识,我似乎看到某些东西是有关一面旗帜和越过大洋的双手,还有一种请求,即我带回本国的,应该不单是这一遥远国土的问候,还有这些居民希望政府修筑一条碎石路的迫切要求。我感觉这成了我要答复的事情,即使不能说服他们,至少也得长篇大论。我只是一个漫游的陌生人,他们要是凭借自己所收到的为我的旅途提供便利的命令,而误以为我是一位要人,那么至少,我自己可以不这样行事。我并非政客,我耻于道出帝国的陈腔滥调,而以管治帝国为己任的那些人,他们却可脱口而出。或许,我可以告诉我的听众,他们有幸受控于这一强权,它安于放任他们。该地专员每年都要下来一次,调解他们自己解决不了的分歧,倾听他们的抱怨,任命需要任命的新村长,然后就让他们自行其事。他们依照自己的习俗自治,可以随意种稻、嫁娶、生育、死亡和敬神,不受任何人的干涉。他们见不到军人,也没有监狱。但是,我觉得讲这些并非我能胜任,所以就安于退而求其次,说些令他们开心的事情。我虽不擅演说(我在公开场合的讲话,一只手就可以数完),但为了答谢送给我的鸡蛋、香蕉和米饭,诌几句得体而风趣的话倒也不难。
然而,就鸡蛋、香蕉和米饭说上四十遍不同的话却难了,我很快就凭经验发觉,鸡蛋根本不新鲜。但是,想到我要是每天说同样的话,我的翻译会看轻我,所以早晨骑行的时候,我绞尽脑汁,就我得到的欢迎和礼物想些新的答谢用语。一天又一天,我编了三十来套不同的话,而当我坐下来,翻译翻着我的话,我看到村长和长老们明白了某个要点或是听懂了某个笑话时,他们对我微微点头或摇晃身体,我很是满意。后来有天早晨,我突然想到一个新的笑话。这笑话很棒,刹那之间,我知道自己该如何把它用在讲话里。因为色情胜过简洁成了风趣之魂,英美很多幽默家很直接,可听众的古板(或许还有装模作样)逼他四处寻找笑料,而非在最易发现的地方寻觅。但是,正如相对于有自由空间的无韵诗,囿于品达体颂歌复杂格律的诗人,反而可以吟出更为优美的诗句,我们的幽默家所面对的困难,常常使他们发现出人意外的笑料。他们找到大堆笑话,若非因为禁忌,他们决不会去寻找。威胁幽默家的两大隐忧,一是言之无物,一是令人厌恶;遗憾的是,英美幽默家不得不忍受这一事实,即言之无物比令人厌恶更易惹恼观众。
不过,我现在了解我的听众了,我虽然无意粗鄙,但这个笑话只是稍稍涉及不雅,就像一只蚊子碰了一下你的脸,当你一巴掌拍去,它却嗡嗡飞走了。这笑话让我很开心,我骑马前行,想着我要见到的那位村长和那些长老,他们跪在我面前的地上,笑得发抖,左摇右晃。
我们到了。村长五十七岁,当了三十年的村长。他带了侄子来,是个开始长胡须的腼腆后生,还有四五位长老和文书,这人坐得稍稍靠边,是个年岁不可估量的人,皮肤皱巴巴,一把稀疏的灰白胡子,这么老的一个人,似乎不像个人了。他看似一尊坍塌的佛塔,进犯的丛林很快就会扑向它,它将不复存在。
我如期讲了话,当我讲到自己的精彩笑话,翻译咯咯笑了起来,两眼放光。我很高兴。我讲完了坐回椅子上,而他在翻译我的堂皇之辞。围成小半圈的听众转过去,用专注的黑眼睛望着他。我的翻译很会讲话,口若悬河,从容不迫,善于比画。我一直觉得他把我的话翻译得很好。我从未做过这么风趣的演讲。但令我吃惊的是,似乎没效果。我的妙语没有赢得一个笑容;他们客气地听着,但脸上并无任何表情令人觉得他们感兴趣或者开心。我之前把最好的笑话放到最后,当我估计这个笑话就快出现,我嘴带微笑,身子前倾。翻译讲完了。没有笑声,也没吃吃声。我得承认我很不高兴。我向村长表示仪式结束了,他们弯腰行礼,挣扎着起身,相继离开了平房。
我踌躇片刻。
“我觉得他们不太聪明。”我斗胆说道。
“我们遇到的人就他们最蠢。”翻译愤愤然道。“我每天都讲同一个笑话,这是头一次没人笑。”
我有点吃惊。我怕自己没听明白。
“对不起,请你再说说?”我说。
“您为什么要讲那些不一样的话,先生?为了这样无知的人,您太费心思了。我每天都讲一样的话,他们很喜欢。”
我沉默片刻。
“跟你没关系,我还是背乘法表好了。”我接着说,觉得很是讽刺。
翻译开心一笑,对我亮出满口白牙。
“就是,先生,这会省您不少麻烦。”他说。“您背乘法表,然后我讲我的。”
糟糕的是,我不敢肯定我还记得。
十四
清晨出发,我见到下露,因为露珠很沉,天灰灰的;但是不久,太阳穿云而出,现在一片蓝天,而积云就像在北极周围静静戏耍的白色海怪。乡野人烟稀少,道路两旁都是丛林。有几天,我们走一条宽路,穿越景色优美的山地,路上没铺碎石,但很硬,地面有牛车经过的深辙。我不时看到一只鸽子或乌鸦,但鸟很少。离开空旷地带,我们途经僻静山岗与竹林。竹林是个优雅之地。它有魔幻森林的气氛,你可想象在那绿荫之中,一则东方故事的女主角,公主和她的王子情人,正在此经历他们令人惊叹的奇遇。当阳光照进,微风拂过雅致的竹叶,真是如梦似幻:它的美,并非自然之美,而是戏剧之美。
我们终于到达萨尔温江。这是源自西藏高原的大河之一,布拉马普特河,伊洛瓦底江,萨尔温江,湄公河,它们平行南下,洪流注入印度洋。我很是无知,到了缅甸才听说它,而即使那时,它对我也只是一个名字。它不像恒河、台伯河、瓜多基维河等河流,令人永远有所联想。只因我沿江而行,它对我才有意义,才有意味深长的神秘。它是测量距离的一种方法,我们距萨尔温江还有七天,还有六天;它似乎非常遥远;在曼德勒,我听大家说:
“罗杰他们不是住在萨尔温江吗?你过江得去找他们。”
“哦,我亲爱的朋友。”有人告诫道。“他们是住在暹罗边境的,三个星期的旅程,他是去不到他们那里的。”
我们遇到路上罕有的旅人时,我的翻译或许跟他聊过,就会过来告诉我,此人三天前过了萨尔温江。水位很高,但正在下降;遇到坏天气,过江并非易事。“萨尔温江的那一边”听来激动人心,而乡野似乎模糊并且漠然。我把一个又一个琐细的印象加起来,一个彼此分离的事实,一个字,一个称呼,还有记忆中一本旧书的一幅版画,我用联想让这一名字丰富多彩,就像司汤达书中的情人用想象的珠宝装扮他的所爱,很快,萨尔温江的念头令我沉醉于幻想。它成为我梦中的东方之河,一条宽阔之河,深沉而隐秘,流经林木茂盛的山岗,它有着浪漫传奇,有着幽黯的神秘,让你难以相信它四处奔流注入海洋,它应该像个永恒的符号,起源于未知之地,最终迷失于无名之海。
我们距萨尔温江还有两天;还有一天。我们离开大路,走上一条多岩石的小道,它蜿蜒出没于丛林山间。浓雾密布,两旁的竹林鬼影憧憧。它们就像大军的苍白幽灵,殊死搏斗于人类漫长历史的开端,而现在,它们萎靡不振,在不祥的静默中等候,守望不为人知的事物。但是,巨大的树影不时浮现,笔直而且壮观。一条看不见的小溪潺潺流淌,此外则是一片寂静。没有鸟鸣,蟋蟀也不出声。你似乎蹑足而行,仿佛此地不关你事,而危险将你包围。幽灵像是在看着你。有一次,一截树枝断裂坠地,声音尖锐,出人意料,就像手枪一声枪响,令人大吃一惊。
不过,我们终于出到阳光下,很快经过一座邋遢村庄。突然,我看到萨尔温江在我前面泛出银光。我本来准备像勇敢的柯特兹在其巅峰时期那样感受一番,并急于带着狂想来打量这片水域,但是,它予我的激情我已耗尽。比起我的期盼,它更为寻常,不那么壮观;实际上,它不比彻西桥下的泰晤士河宽。它没湍水,流得很快,无声无息。
筏子在河边(两个独木舟系在一起,上面铺了竹子),我们开始卸下骡子驮的行李。有一头骡子突然受惊,向河里冲去,大家还没来得及截住,它已跳进河中。它被冲走了,我从未想到这条混浊迟缓的河流会有如此力量;它被河水裹挟,急速而去,骡夫大叫,挥动手臂。我们看到可怜的畜牲拼命挣扎,但它注定要溺毙,好在一条河湾遮住视线,让我看不到它。当我带着我的小马和个人物品过了河,我以更多敬意看着这条河,因为我觉得筏子似乎不太结实,到得彼岸,我倒也不感到难过。
平房位于河岸顶端。草地和鲜花环绕四周。一品红的鲜艳使房子更显漂亮。它少了些公共工程处平房通常所有的简朴,我很高兴选择这个地方逗留一两天,让骡子和我疲乏的四肢得以休息。从窗户望去,群山环抱的河流,看似一条经过装饰的水流。我看着筏子来来往往运送骡子与行李。骡夫兴高采烈,因为他们就要歇歇了,而我之前给了工头一点钱,他们可以好好吃一餐了。
随后,他们完工了,仆人们把我的东西拿了出来,安宁降临,河流空空,复归朦胧的遥远,仿佛从未有人在其弯曲的河谷历险。万籁俱寂。白昼消逝,宁静的河水,宁静的山林,宁静的夜晚,三者美妙无比。日落之前某一时分,那些树木似乎从暗黑的丛林中分离出来,成为单独一员。然后,你分辨不出林中树木。当此奇妙时光,树木似乎获得一种新的生命,所以,不难想象树精栖息其间,趁着暮色,它们将有能力变换自己的位置。你感觉某一未定时刻,它们会有奇事发生,它们会奇妙地改变形状。你屏住呼吸等待奇迹,这一想法带着一丝惊恐的期盼,令你内心激动。但是夜幕降临;这一刻过去了,丛林再度收回它们,就像尘世收回年轻人,他们内心以为年轻就是天赋,但是濒临一次伟大的精神奇遇,他们在刹那间踌躇不前,于是被周遭吞噬,沉回茫茫人海。树木再度成为丛林一员;它们静止不动,即便不是一团死寂,也只是过着郁闷倔强的丛林生活。
这地方如此可爱,平房及其草地与树木如此温馨安宁,有一阵子,我不禁想在这里不止住上一天,而是一年,不止住上一年,而是一世。这里到火车站要十天,我与外界的唯一联系,就是偶尔来往东枝与景栋之间的骡队,我唯一的交往,则是河对岸邋遢村落的村民,我就这样过上很多年,远离尘世的骚动、嫉妒、苦痛与怨毒,连同我的思考,我的书,我的狗,我的枪,还有我周围那些广袤、神秘与茂盛的丛林。但是,唉,生活不止由年份组成,还有小时,每天有二十四个小时,并非自相矛盾,这比过上一年还要艰难;而我知道,一个星期之后,我不安的灵魂就会驱我上路,不是去往想好的真实目标,而是如枯叶般被一阵风吹得没有目标地乱飞。但是身为作家(非诗人也!不过一介小说家),我可以让别人过自己过不了的生活。此地适合上演年轻恋人的牧歌,我让自己的想象漫游,想出一则故事来配衬这片宁静可爱的风光。但是,不知为什么,我摆脱不了美总是包含一些悲剧东西的这一窠臼,我的虚构陷入乖张模式,我贫弱的想象遭逢失败。
突然,我听到院内一阵喧哗,我的噶喀仆人这时端了一杯苦金酒进来,我习惯用这个来打发即将过去的一天,我问他怎么回事。他的英语讲得还可以。
“淹死的那头骡子,他回来了。”他说。
“死的还是活的?”我问。
“哦,他活得上好。赶骡的家伙他狠狠打了骡子一顿。”
“为什么?”
“教他不要卖弄。”
可怜的骡子!摆脱了重负与磨着它身上痛处的鞍子,看到眼前宽阔的河流与河对岸的青山,它兴奋得都快疯了。啊,为了撒撒野!不过是这些天来单调劳作之后的放纵,感受一下四肢活力的快乐。冲入河中,然后被不可抗拒的水流带走,拼死争斗,气喘吁吁,对死亡突生惧怕,而最后去到几英里外的下游,挣扎上岸。沿着丛林小路奔跑,随后夜色将至。好,它撒过野了,它觉得这样更好,现在,它可以悄悄回到院内,别的骡子都在这里,它准备第二天或第三天再次负重,在队伍中安安静静走它的路,鼻子对着前面骡子的尾巴;而当它回来,历险之后高高兴兴,安安心心,他们却打它,因为他们说它一直都在卖弄。就好像它很在乎他们,所以才费劲卖弄一番似的。唉,好吧,该打。哎哟,可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