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毛姆
但我正处在兴奋中,便不顾她的插话继续说道:
“一镑是二十先令,一个先令是十二便士,但很少有人去领会这其中的深奥道理。我相信与其稀里糊涂地撞上一堵墙,还不如看看清楚自己的鼻子尖。如果这之中有一件事是我们可以确信的,那就是整体大于部分!”
她热情地和我握了握手,以其坚定而富有个性的方式,她向我道别说:
“和你说话很有意思,在这样一个远离文明的地方能和一个智慧相当的人交换意见真是难得啊!”
“尤其是借助别人的智慧。”我低声说。
“我一直认为,一个人应该汲取前辈们的伟大思想。”她反驳道。“这表明那些杰出的古人并没有白活!”
这真是雄辩之论。
四十
局台球
我坐在旅馆的门廊里读着一份几天前的《南华时报》,这时酒吧间门被猛地推开,一个高高瘦瘦的男人走了过来。
“我能跟你打一局台球吗?”他说道。
“当然可以。”
我站起身来,随他走进酒吧,这家石砌的旅馆并不大,外观很是朴素,它是由一个吸食鸦片的葡国混血儿开的。这里一共只住了五六个人:一位葡萄牙官员和他的妻子,他们在等待客船将他们带往一处遥远的殖民地;一位成天喝着闷酒的英国兰开夏郡工程师;一位神秘的女士,年纪已经不轻却打扮得很妖艳,每天来餐厅,吃完饭又很快回她自己的房间里去了;而这位男子我却没见过。我猜他是傍晚刚坐一条中国船来的。他年过五十,身上的体液像是被热带阳光晒干了,还有一张砖红色的脸。我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他也许是个失业的船长,或者是某家外国公司在香港的代办。他人很沉默,我在打球时想和他寒暄几句他也不搭理。他打球的水平虽说不上高超,却也相当不错,而且和他打球很愉快;每次他把我的球打落袋中,他不是由我连开两球,而是让我打一杆好打的球。但要不是他第一次打破沉默,抛给我一个奇怪的问题,这局台球打完之后我肯定会很快忘了他。
“你相信命运吗?”他问道。
“是指打球吗?”我问,心中感到十分惊讶。
“不,我是指人生。”
我并不打算很严肃地回答他的问题。
“我不太清楚。”我说。
他打了一杆球,打得有点滑,然后,他在给球杆上粉时说:
“我相信,我相信如果麻烦找上门来,你躲也躲不掉!”
就是这些,他再也没有多说。打完这局之后,他径直上楼睡觉去了,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我也将永远不会知道究竟是何种奇怪的冲动让他向一个陌生人突然提出这样一个问题。
四十一
船长
我知道他喝醉了。
他是这期短训班的一名船长,个头不高却很整洁,胡子刮得干干净净,他以前可能很容易就晋升为一艘潜艇的指挥官。在他的舱房里挂着一件镶着金边的漂亮的新制服,这种制服因为在战时广泛使用,现在商船上也很常见,但他觉得穿着不大好意思;他不过是长江上一条小船的船长,穿这样的制服有点不合适;在驾驶台上他穿着一件挺刮的棕色制服,戴一顶洪堡帽;一双皮鞋擦得锃亮,都可以照见人的影子。他的眼睛清澈而明亮,皮肤保养得很好,虽然年近四十,而且有二十多年在海上度过,但看他样子还不到二十八岁。你会觉得他是个洁身自好的人,身心都很健康,人们谈及的东方的堕落于他是无缘的。他对通俗文学很感兴趣,书架上摆满了不少卢卡斯的书。在他的舱房里你还能看到一张他曾经效力过的足球队的合影,另外两张照片上是一位有着漂亮鬈发的妙龄女子,可能是他曾经订过婚的人。
我知道他喝醉了,要不是他突然问我这样一个问题,我还真不知道他醉成那样。
“什么是民主?”
我回避了这个问题,草草地应付了他,于是接下来的几分钟里我们的话题又回到日常生活中来,之后他打破沉默又说:
“我希望你不会因为我问你‘什么是民主’就把我当成一个社会主义者。”
“怎么会呢?”我答道,“但我不知道你为什么不能是个社会主义者呢?”
“我用我的名誉向你保证我不是。”他断言道。“我恨不得让那些人对着墙站好,然后射杀他们呢!”
“那什么是社会主义呢?”我问道。
“唉,你知道我的意思,亨德森和拉姆齐·麦克唐纳及所有这一类家伙。”他答道。“我都快被‘工人’这个词弄烦了!”
“但我觉得你自己也是一个工人吧。”
他沉默了许久,我认为他开始考虑别的事情了,但我错了,他一直在考虑如何回答我所说的,因为他最后说道:
“看看这,我不是一个工人,去他妈的,我可是从哈罗公学毕业的啊!”
四十二
小城风景
我不是一个勤奋的观光者,无论职业导游还是陪伴的友人,当劝说我游览某处名胜时,我总是固执地想要打发他们去忙他们自己的事。在我之前,不知有多少双眼睛敬畏地凝望过勃朗峰,不知有多少颗心在西斯廷圣母前激动得直跳。这样的景点犹如太富于同情心的女人,你觉得如此多的男子因她们的怜悯而得到了安慰,当她们老练而又得体地邀请你向她们谨慎的耳朵吐露你全部的不幸故事时,你会感到窘迫不安。设想你就是那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夫人,我会将我的烦恼(如果我不能独自承受,那更好)交付给不完全是这类满口大道理来劝慰我的某个人。当我在国外的一个小城,我更喜欢随意溜达,即便可能失去参观一座哥特式大教堂的欣喜,但可能会意外发现一座罗马式小教堂或一个文艺复兴时期的门廊,我可以自鸣得意,没有别的人会费心来这里。
这确实是一处非常独特的景观,错过的话就很愚蠢了。我碰上它纯粹是偶然。我正沿着城墙外一条满是灰土的路闲逛,这时我看见路旁有一些古代牌坊。它们不大,没有装饰,不是横跨在路上,而是一个接一个竖立在路边。有时一个在另一个前面,好像它们不是出于对死者的感激或对贤者的仰慕而建立的,而是表示官方的敬意,如同国王生日给外省小城的杰出市民授予爵士称号一样。在这一排牌坊后面,地面突然升高,因为在这个地区,中国人喜欢将死人埋在山坡上,所以这一边的山坡上盖满了坟茔。一条踩出来的小路通向一座小塔,我沿路走上去。这是一座树桩形状的小塔,约莫十英尺高,由粗糙的石块砌成;上面呈锥形,塔顶像小丑戴的高帽。塔站立在小丘上,姿态别致,衬着蓝天和坡上的荒冢,倒也构成一幅独特的画面。在塔脚下有一些简陋的篮子,杂乱地扔在那儿。我绕着小塔走了一圈,在塔的一边看见一个长方形的洞,约莫十八英寸高八英寸宽,洞口拉着根粗绳。洞里飘出一股令人作呕的怪味。我突然明白这座奇怪的小塔是什么了。这是一座婴儿塔。那些篮子是装婴儿来的,其中两三只还相当新,放在这儿可能还不到几个小时。而那绳子呢?哦,你设想那些把婴儿带到这儿来的人,母亲或奶奶,接生婆或热心的朋友,他们也都有着人的情感,不忍心将新生儿丢到塔底(在塔的下面有个深坑),就用绳子慢慢放下去。怪味就是腐烂发出的臭味。这时,一个活泼的小男孩向我走来,他让我明白了这天上午有四个婴儿被送到了小塔。
有些哲学家,他们带着某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看待罪恶,他们认为,要是没有罪恶,也就没有善良的可能性。没有匮乏,也就没有施舍的机会,没有痛苦就没有怜悯,没有危险就没有勇敢,没有不幸就没有顺从。现在,他们可以在中国的杀害婴儿的行为中找到对他们的观点的恰当的证明了。要不是这座婴儿塔,这个城市就不会有一家孤儿院,旅行者也就会错过一处有趣和奇特的景点,一些贫穷的女人也就没有机会来实行一种美丽和动人的德行。孤儿院破旧失修、污水横流,它位于城市的贫民区;因为管理孤儿院的西班牙修女——只有五个——认为,将孤儿院建在最需要她们的地方,工作起来也更方便。再说,她们也没有钱在一个更适宜的地段盖宽敞明亮的房子。孤儿院靠她们教女孩做一些织花边、绣花的手工活和信徒的施舍来维持。
女修道院院长和另一位修女带我看了一些可看的地方。这很奇怪,当走过刷白的、低矮、阴冷和空荡的房间、工作间、游戏室、寝室和餐厅,你恍然如同身处西班牙,经过一扇窗户时,你差不多希望能瞥见塞维利亚的吉拉尔达钟楼。看到修女们温柔地对待孩子是很感人的。这儿有两百个孩子,自然他们都是孤儿,因为他们被父母抛弃了。有一个房间,一群孩子在游戏,都是差不多的年龄,也许四岁吧,个子也一般大小;他们都有着黑眼睛黑头发和黄皮肤,看起来是如此相像,仿佛他们全都是住在鞋子屋的一个中国老婆婆的孩子。他们围着修女开始玩游戏。修道院院长有着我听过的最温柔的声音,但在她和一群小家伙嬉戏时,她的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他们偎依在她身边,这看上去犹如一幅慈善图。孩子们有的长得畸形,有的害着病,有的瘦弱和丑陋,还有的双目失明,这使我心中有些发颤。当我看到她慈祥的眼中充满爱意,她的笑容洋溢着甜美的温情时,我又不免感到惊奇。
随后,我被引到一间会客室,品尝了一种西班牙小甜饼,喝了一杯西班牙雪利酒。当我告诉她们我曾在塞维利亚住过时,她们叫来了另一个修女,以便让她和一个去过她家乡的人叙谈几句。她们颇为骄傲地带我参观了她们简陋的小礼拜堂,看华丽的圣母像、纸花和礼拜堂俗气、粗糙的装饰。这些可爱和虔诚的心灵,哎,却被奇异而糟糕的艺术趣味占有了。我并不太在意,对我来说,在那可怕的鄙俗中还是有着某种令人怦然心动的东西。在我要告辞的时候,修道院院长问我是否费心看一下那天送来的几个婴儿。为了劝说人们把婴儿送来,每一个婴儿她们给两毛钱。两毛钱!
“你知道,”她解释道,“他们通常要走很远的路来这儿,除非给他们一些钱,否则他们才不会费这个事呢。”
她带我走进靠大门的一间小接待室,那儿的一张桌子上躺着四个新生儿,身上盖着一条床单。他们刚被洗过,裹在肥大的衣服里。床单掀开来,他们并排朝上躺着,四个扭动的小不点儿,脸红喷喷的,一副生气的样子,或许是因为刚洗过,也非常饥饿。他们的眼睛似乎特别大。他们这么小、这么无助:当你看他们的时候,你勉强笑着,但同时你觉得喉咙里一阵哽咽。
四十三
黄昏
傍晚将至,厌倦了步行,你坐进轿子,翻过山顶的时候,经过了一座石门。你不知道在这远离城镇的荒凉地方为何会有一座石门,但一处断墙残垣让你觉得这或许是某个远古王朝用作防御的要塞的遗址。当你穿过石门,你可以看见山脚下菱形的水田闪闪发光,就像是某部中国版《艾丽丝漫游奇境记》中的棋盘,在那之后是绿树成荫的圆形小丘。沿着连接城镇的狭窄行道拾级而下,在夜色四合中,你穿过一片矮小的树林,晚风送来了林地清凉的气息。突然之间,脚夫们缓慢行进的脚步声,他们换个肩膀抬轿子时发出的尖锐喊声,他们用以打发单调行程的无休止的闲聊和不时响起的歌声,这一切都离你远去了,因为这林地的气息与你经过布莱恩森林时闻到的肯特郡肥沃的泥土芳香是如此的相似,这一瞬间你的心中已充满了乡愁。你的思绪远离了此时此地,在时空中遨游,你回忆起那逝去的青年时代,那时的美好憧憬、炽热爱情和宏伟抱负。如果你是一个人们所说的愤世嫉俗者,一个感伤主义者,你的眼泪将情不自禁地涌出眼眶。而当你收拾好心情恢复自我时,夜幕已经落下了。
四十四
正常的人
我曾经不得不学习解剖学,这是一门特没劲的课程,因为你得背一大堆东西,既枯燥乏味又不可理喻,但老师在帮我解剖一条腿时说的一句话却让我记忆犹新。当时我正徒劳地寻找某一根神经,老师以他高超的技术在一处我没想到的地方找到了它。我感到恼火,因为教科书误导了我。他笑着说:
“你得明白,正常的事情也是世界上最稀有的事情。”
虽然他说的是解剖,但同样说出了人性的真理。这句随口之言给我留下极深的印象,而许多金玉良言则不过如此,那时以来很多年过去了,我对人性更多的了解,只是进一步使我确信这句话的真理性。我遇到过成千上百似乎完全合乎标准的人,然而我发现,他们当下的某一特性如此显著,以至几乎可以认为是独一无二的。在种种最平常的外表下找出人的隐藏着的奇特之处,这让我得到了不小的乐趣。我时常惊奇地在一些人身上发现他们可怕的堕落,而这些人你可以说是完全普普通通的人。最后,我寻找正常的人就如同寻求一幅艺术珍品。这样,对他的了解所能给我的那种特别的满足,我想只能称之为审美愉悦。
我还真以为在罗伯特·韦布身上发现了他。他是一个较小口岸的领事,我受托带一封信给他。我在中国旅行时听说过许多有关他的事,可听到的都是说他的好。当我偶然提及我打算去他供职的那个港口,有人肯定地说:
“你会喜欢鲍勃·韦布的。他是个了不得的好家伙。”
他在官场内外都有很好的人缘。他设法取悦商人,因为他关心他们的利益;他也不得罪中国人或传教士,前者称道他的坚定,后者肯定他的私生活。在革命期间,因了他的老练、果断和勇气,他不仅冒大险救助了那个城市的外国侨民,也保全了许多中国人。他主动为交战双方充当调停人,凭借他的足智多谋总能促成一个满意的和解方案。他已经准备好升迁。我自然觉得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虽然他长得不是很好看,但他的外貌也还可喜。他个子较高,或许比常人高出一些。他保养得不错,还没有发胖,红润的脸面如今(因为他近五十了)在早晨时多少有些肿胀。这不奇怪,因为在中国,外国人既吃得太多也喝得过量,而罗伯特·韦布对生活中的好东西来者不拒。他总是备着好酒。他喜欢请人吃饭,你很少见他不是和一两个朋友共进午餐或晚餐。他的眼睛蓝蓝的,非常友善。他不乏讨人喜欢的社交才艺:他钢琴弹得相当好,但他喜欢的是别人所喜欢的音乐,如果朋友想要跳舞,他总是准备好弹一支单步舞曲或华尔兹。他在英国有妻子和一双儿女,这样他不能再养着骏马,但他对赛马着迷;他也是一个网球高手,他的桥牌打得比常人好。跟他的许多同事不一样,他不会让自己的职位决定一切,晚上他在俱乐部表现得和蔼真诚。但他不会忘记自己是英国国王陛下的领事,我赞赏他有这样的本事:既能保持在他看来其地位所必需的尊严而又不显得妄自尊大。总之他有很好的风度。他谈吐雅致,他的趣味虽说一般但很广泛。他有很好的幽默感。他能说一个风趣的笑话,也能绘声绘色讲一个故事。他的婚姻非常美满。他的儿子在恰特豪斯公学读书,他给我看一张照片,那是一个高个、清秀的小伙子,穿着法兰绒衣服,有一张坦诚可爱的脸。他还给我看了他女儿的照片。这是在中国任职的一个悲剧;他必须与家人长期分离,因为战争的缘故,罗伯特·韦布已经有八年没见到妻子儿女了。他妻子带孩子们回国时他儿子八岁女儿十一岁。当时他们曾考虑等他有休假时全家一起走,但他供职的那个地方对他们的哪个孩子也不合适,最后他们同意她带孩子马上回国。他的休假要到三年以后,那时他可以有一年时间和家人在一起。但当他可以休假时,战争爆发了,领事馆人手不够,他不可能离开他的岗位。他的妻子则不愿意放下年少的孩子,旅途又很艰难危险,也没有人会想到战争拖这么久,这样,一年一年很快过去了。
“我上次见到女儿时,她还是个孩子。”他给我看他女儿的照片时说。“现在她已经是个结了婚的女人了。”
“你什么时候休假?”我问他。
“哦,我妻子现在正要过来。”
“但你不想去探望女儿吗?”我问。
他又看一看女儿的照片,随之看着别处。他脸上有一种奇怪的表情,我想是一种倔强的表情,他回答说。
“我已经离开家太久了,我不想再回去。”
我背靠在椅子上,抽我的烟斗。照片上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蓝色的大眼睛,卷起的头发;这是一张俊俏的脸,开朗而又友善,但最引人注目的是有一种特别迷人的表情。罗伯特·韦布的女儿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姑娘。我喜欢那种有吸引力的奔放。
“当她让人送来这张照片时,我真是有些吃惊。”他此刻说。“我总认为她是个孩子。如果我在街上碰到她,我会认不出她了。”
他笑笑,但不太自然。
“这不公平……当她是个孩子时,她总是乐于被宠爱的。”
他眼睛盯着照片。我似乎看见他眼中有一股汹涌而来的激情。
“我差点没认出她是我的女儿。我想她会和她母亲一起来,而她写信来说她已经订婚了。”
他又看着别处,我想他下沉的嘴角似在诉说一份难堪的困窘。
“我猜想一个人到这儿就变得自私了,我感到很痛苦,但在她结婚的那天,我举办了一个盛大的宴会,请了这儿所有的人,我们都喝得昏天黑地。”
他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我是,你知道,”他尴尬地说,“我是多么地伤心。”
“那小伙子怎么样?”我问。
“她爱他爱得要命。她写信给我,但在信中别的什么也不说。”他声音中有一种奇特的颤抖。“把一个孩子带到这个世界上来,教育她,爱她,以及所有诸如此类的事情,只是为一个你从未见过的人,这太过分了。我从别处弄到了他的照片,我不知道放哪儿了。他的事我也并不太在意。”
他又喝了杯威士忌。他有些疲惫,看上去显得苍老和浮肿。他长时间没说话,随后突然间他似乎振作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