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3个月前 作者: 酥脆饼干
顾念临死前,用克罗地亚密码,在信里揭露了“造神计划”和“达尔文计划”的阴谋。附在信件中的,还有alexander和亚太基金会高层的对话影像。
谭可贞一目十行地浏览,信纸变得颤抖,看到最后,视野也跟着颤抖。
【我将造神计划的十五个ai程序,全部连接到了天赐的神经网络中。但我已无法预见结果,所以……对不起,拜托您,如果情况有异,请守住这最后的一道防线!】她想起了高中圣诞夜,谭薇说的关于量子密钥的事,于是,将最后的制裁权力,交给了谭可贞。
而谭可贞对着这封信,在书房里坐了一整夜。
那一整夜,他思考的并不只是该不该启动量子密钥。它已经不重要了。整个世界,已在他的面前扭曲颠倒。
“这孩子,果然还是和她小时候一样。”卓妍端了一杯红茶,放在他的面前,她坐在他身边,将脸埋在他肩头。“她不甘心。她……”
她顿住,过了一会儿,眼泪浸湿了他的衣袖。
“我该怎么做呢?”谭可贞喃喃自问。
“这孩子信任你。你先不要暴露这件事,也不要暴露量子密钥,否则他们一定会对你动手,还会连累薇薇……”谭太太含着泪,擡头看着他,一遍遍地说:“请坚强下去。”
但第二天,谭太太自杀了,她躺在浴缸里,长发散在殷红的血水中。她祈求谭可贞坚强,自己却先崩溃了。
对于她的死,谭可贞难辞其咎。谭薇跪在太平间,一眼也不肯看他。这个女儿其实很固执,她没有嚎啕大哭,也不失态吵闹,但谭可贞知道,她心里有怨,她对他失望。从那以后,她再也没和谭可贞主动交谈过。
举行完妻子的葬礼后,谭可贞站在墓园外发呆。路边没有什么行人,天很空旷,地很荒芜。
街道整洁得冰冷,他慢腾腾挪了两步。路边有个穿白色polo衫的中年男人,正拦着过路的人,请求给他们做扫墓清洁服务,任一遍遍的被拒绝,脸上依然是讨好卑微的笑,生命的苦难早已磨去了他的尊严。
谭可贞驻足,午后的阳光被高高的写字楼挡住,他们置于无边的阴影中。他想到了杜米埃的一幅画,《三等车厢》。很多个世纪过去了,但这样的现象从未变过,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上演。
一种悲哀缓缓爬上了心头。
他很想同情那个卑微困苦的男人,可是,想起五岁那年,母亲对他说过的话——若自己都没活明白,又有什么资格怜悯别人呢?也许,当他怜悯那些穷困苦难的人时,还有很多站在更高处、看不见的影子……那些人,以高高在上的姿态,怜悯着自己这样的人。
那么,如果这个世界将走向一场不可避免的毁灭,他又究竟有没有资格改变这一切?
从年轻时的天才自负,他走到了不惑之年的自我怀疑。
虚拟投影中,谭可贞的录像还在讲述,屏幕里的他擡起头,鬓已星星。
“我越发体察到,原来这个世界,真是一个冰冷而无比庞大、复杂的数学系统啊。”
“你想,那么多人生多艰,同为人,却连怜悯的资格都没有。因为,人这种生物,智慧有限,只能度化自己,度不了别人。管好自己的事,不要影响到别人,不要伤害到别人,才是真正的行善——这真是宇宙系统对我们这些数字,最深的恶意。”
这样想想,人类的世界,像不像一场大型的、冰冷的算法呢?
每个人的生命轨迹,就像是xy坐标轴上的函数曲线。当他出生那一刻,家庭环境、教育资源……这些底数,已经被设置好了。代入到公式中,一生的走向便隐约可见。正如自己在人工智能领域的成就、自己的抑郁症和脆弱敏感、对超级人工智能的戒备……原来从很小的时候,就埋下了种子,只待未来的某一天将它挖掘。
宇宙的算法,是如此的精密庞大啊!每一个人,看似是自己做出了选择,然而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动因和结果,冥冥之中早已注定。所谓因果,都于出生时画在了坐标轴上,等待着。
宇宙是一张无形的巨手,每个人的命运都如数字,沿着函数的轨迹向前爬行。
当意识到这一点时,生而为人的苦难,真是到达了极致。
这个本质机械、以算法运行的世界,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许多年前詹姆斯·陈的话又浮现在眼前——我们只能消除恶的化身,我们消除不了妄念。
詹姆斯·陈因此而进入了hbss组织,寻找心中理想的道路。这一刻,谭可贞理解了他。他们只是各自走上不同的道路而已。
既然如此,不如顺应命运,将这样的世界彻底清理了吧。
谭可贞回到深圳,神威集团总部。
他调出自毁指令,重新改写了形式——只要它被启动,就会命令所有程序超常规运行。
于是,装有芯片的核电站反应堆,以及核能武器,会在世界各地,炸出腾空的烟云,将地球炸得只剩地幔,将海洋变成死亡之水。核爆云将笼罩这个地球,地球会变成下一个金星,再容不下任何形式的生命。
影像里的谭可贞轻轻苦笑了一下:“原本这个秘密会永远藏在量子密钥中,直到人类自取毁灭。我本打算这样放任它。”
“可是……直到有一天早晨。”
那天早晨。他宿醉后醒来。
天光刺痛了他的眼睛。谭薇正拉开窗帘,阳光从她背后照进了屋内。
一瞬间,他发现,这孩子长大了,不再是当年那个每天等他回家讲故事的小女孩。
而他,还没来得及好好看她长大。还没来得及多抱一抱她。
怎么一眨眼,她就大了,与她隔阂了?不能带她去非洲草原看动物,不需要再检查作业,不再每晚为她讲一个故事。
忙碌了几十年,到头来,却没有参与过女儿的成长,甚至因为她母亲的死,父女形同陌路。以后她会结婚,有自己的家庭,他却孤零零走向坟墓,走向死亡。
他心中涌起无法言说的遗憾和痛。
他怅惘着,忽然,一杯红茶递到了他的面前。
他呆呆地接过,掌心温热。白色的热雾中,谭薇的面孔也变得影绰缥缈。
“爸,你又喝醉了。”
她竟然主动和自己说起了话。不是做梦吧?谭可贞猛地从沙发上起来,额头还有些眩晕:“……嗯。”
实在也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因为自己的软弱,害死了她的母亲,谭薇恨他是应该的。
谭薇转开目光:“妈妈以前就劝你少喝酒。”
她在谭可贞对面坐下,从茶几的果盘上拿过一个橙子,用水果刀剥开。
“你还记得小时候,我经常感冒发烧,吞不下去胶囊吗?”她一边回忆,橙子皮在刀下旋转成一条长长的弧度。“你把胶囊拧开,倒进汤匙里,用橙汁冲泡了喂给我。你告诉我这样就不苦了,是甜的。”
有过这样的事吗?谭可贞仰头努力回想。末了他微微一笑,无奈摇着头:“记不得了啊……”
过去太久远了。
“我还记得呢。”橙子皮落在茶几上,谭薇将它们拾起来:“小时候我一直以为,不论再苦的东西,只要有橙汁都能够化苦为甜。”
谭可贞倒是记得她的口味,但从不知道竟是因为这个原因。
“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橙子是很奇妙的存在。不管遇到再苦的东西,再难过的事,它好像都能回甘,像它的颜色一样给人希望。其实生活也是这样的吧。”
她递了过去:“爸爸……给你。”
橙子剥好了。
早茶腾着白雾,谭可贞接过那个橙子,手有些颤抖。
他嘴唇阖动,忽然出声:“你和你妈妈……应该怪我吧?你小时候……我经常不回家。我没看着你长大。这是我最后悔的事。”
他低着头,望着光洁的地板上自己的影子。
一双温暖柔软的手抵在他额头,替他将凌乱的额发拂了回去。
“其实,妈妈从来没有怪过你。”
他听到谭薇这样说,心头有什么沉重的东西,蓦然瓦解粉碎了。
一缕阳光照射进来。
“她走的前一天叮嘱我,给你泡红茶,要你少喝酒。她说……你很不容易。”
谭可贞垂下头,脸埋在臂弯中,浑身发起抖来。
“记得小时候我和你说,想当个动物学家吗?你带我到非洲大草原上,去看那些动物迁徙。狮子,斑马,犀牛,火烈鸟……在生存面前,所有生命都那样平等——它们都很不易,你说,我们应该对生命怀有敬意。”
“这是你教我的。你让我明白,背负痛苦很不容易,坚持活着很不容易。这才是我们生而为人,最大的勇气。所以……活着,是最伟大的事情。”
“爸爸,你现在坐在这里,和我说话,这就是最伟大的事情。”
谭可贞擡起头,泪眼模糊中,从她眉眼间,依稀看到了当年那个小女孩。
他眨了下眼,泪水掉落,眼前复又清明了。
窗外,一阵初春的风吹来,纱帘飞舞。
谭薇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帘摆弄好:“爸爸,等你老了,我也每天给你读书。就像小时候那样,好不好?”
风轻轻吹着,她转过身来面对他,背后是无垠的光茫,明亮的世界。
窗台的白瓷花瓶里,插着盛开的郁金香和红玫瑰;天蓝色的窗帘随风微微晃动。
客厅的装饰性壁炉等待主人安详老去,茶几上放着一本《海子诗集》,封页时不时随风吹开。
一切都是那么隽永——时光在这里,慈悲地停留了。
原来世上最幸运的只是如此。
当你老了。
一切依然不变。
那一刻,在风雪中迷失了多年的人,终于又回到了家人的怀中。
他泪如泉涌,录像中的男人,泪水滑过开始衰老的脸庞。
“我忽然明白,人类,是应该存续下去的。因为人类有爱。会觉得甜蜜,会感受痛苦,它足以融化这个冰冷算法的世界。”
“如果世界是一个冰冷的数据系统,爱可能是我们唯一无法衡量的算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