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这种狂热的想法在有些阶段非常真实,在其他时候没那么较真。我记得关于我的知名度,她说了一些很阴险的话。她有一次说:“唉,为了一个名字,生出多少事儿啊!出不出名,那只是用一根小绳子绑着装着血肉、语言、屎和小心事的袋子。”这时候,她一直在开我的玩笑:“解开绳子,埃莱娜·格雷科的那个袋子还在,同样管用,当然有些马马虎虎,没有成就,也没有过错,直到袋子破裂。”心情最糟糕时,她会苦笑着说:“我想把自己的名字解开,拆散,丢掉,忘记。”但其他时候,她会放松一些。比如说,我给她打电话,就是想让她跟我说说她写的东西,尽管她矢口否认她在写东西,竭力回避这个话题,但我觉得我给她打电话时,可能是她创造力最旺盛的时候。有一天晚上,我发现她有点忘乎所以,她又说了她的虚无主义思想——那些伟大的人做了这样那样的事情,但是他们是生来就有那些品质,那有什么可说的,那就像在抽签时抽到好签,那有什么可欣赏的,但她表达地绘声绘色,充满想象力。啊,假如她想的话,她对语言的运用太自如了。她好像有一种秘密意图,想抹掉所有事情的意义。可能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开始让我很伤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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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危机是在二〇〇一年冬天降临的。那时候我的状态起起伏伏,但总归还是很有成就感。每年黛黛和艾尔莎都会从美国回来,有时候是独自回来,有时候带着她们各自的男朋友。黛黛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艾尔莎很快就在大学里谋得了一份教职,教授对于我来说非常神秘的代数。两个姐姐回来时,伊玛也会腾出时间和她们待在一起。全家人又重聚了,我们四个女人相聚在都灵的家里,要么一起在城市里闲逛,我们彼此关注,相互很亲密,我们很幸福能在一起待一段时间。看着她们,我想:我真是幸运啊!
但在二〇〇二年圣诞节,发生了一些让我很抑郁的事。三个女儿都回来了,而且她们待的时间很久。黛黛刚和一个看起来很严肃的伊朗籍工程师结婚了,他们生了一个儿子,叫哈米德,那时候一岁多,非常活泼。艾尔莎是带着一个波士顿的同事回来的,他也是一个数学家,比艾尔莎还孩子气,很爱说话。伊玛也从巴黎回来了,她在那里学了两年哲学,她带了一个男同学回来,是一个个子很高、有点儿丑的法国人,几乎不怎么说话。那个十二月真是太幸福了,我五十八岁,已经当了外婆,我抱着哈米德,我记得那是圣诞节晚上,我和小外孙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几个女儿年轻、充满活力的身体。她们都很像我,但又和我完全不同,她们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去甚远,但我觉得她们是我的延伸。我想:我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事情啊!每一步都好像要跌倒了,但我都挺住了。我离开了城区,又回到那里,又成功地摆脱了那里。没有任何东西会把我和我生的几个女儿拉下水去,我们都得救了,我没有让她们任何一个沉沦下去。噢,她们已经属于其他的地方和其他的语言。她们会认为,意大利是这个星球上很漂亮的一个地方,同时她们会觉得,这是一个微不足道、没有前途的角落,只适合度假。黛黛经常跟我说:“你来美国嘛,你可以住在我家里,在那里你同样可以做你的工作。”我嘴上答应了,说迟早都会去的。她们为我感到自豪,但她们谁也不会忍受我太长时间,就连伊玛也一样。这个世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世界越来越属于她们,越来越不属于我了。但这样也好——我抱着哈米德想——最重要的是这些姑娘都很出色,她们没遇到任何我之前遇到的那些障碍。她们有自己的想法、需求和希望,有着自己的声音、自我意识和展现自我的方法,那是我想都不敢想的,很多人也都没那样的运气。在那些比较富裕的国家,一般人都会掩盖世界其他地方的恐怖,当恐怖引发的暴力涉及我们的城市和生活,我们才会受到震动,才会警惕。一年之前我被吓得要死,我给黛黛、艾尔莎还有彼得罗打了很长时间的电话,我从电视上看到飞机撞上了纽约的双子塔,那就像用火柴头轻轻摩擦了一下,就点燃了火焰。下面的世界是地狱,我的几个女儿知道,但没有切身体验过,她们对发生的事感到愤恨,但同时她们都在积极享受生活的幸福,珍惜眼前的机会。她们把自己成功富裕的生活都归结于她们的父亲。但是我,我没有任何优势,我是她们优越感的根基。
当我这么想时,发生了一件让我很失落的事情。三个女儿把她们的男人带到了一面书架前,书架上放着我的书。极有可能的是,她们从没读过其中任何一本,可以肯定一点,我从来都没看到过她们读,她们也没跟我提过。现在她们拿起其中一本开始翻阅,甚至大声读了其中一些句子。这些书产生于我生活的环境,源自曾经吸引我和影响了我的一些思想,我一步一步地跟随我的时代,在反思中构思了这些故事。我指出了那个时代的问题,把这些问题展示出来。我已经设想了不知道多少次,会让这个世界实现救赎的改变,但这些都没实现。我用了那些日常的语言来说明日常的东西。我集中分析了一些主题:劳动、阶级矛盾、女性主义、边缘人。现在我听着自己写的那些句子被随意念出来,感觉很尴尬。艾尔莎——黛黛要尊重我一些,伊玛很慎重——用带着讥讽的语气,朗诵我的第一本小说,她还读了关于男性捏造女性的章节,还读了那本得过很多奖的书。她的声音巧妙地突出了那些文字里的缺陷,还有过于激昂的话。我曾经作为不容置否的真理支持的那些意识形态,现在已经过时了。尤其是她读的时候突出了一些词汇,她会把那些听起来没有任何意义、已经被弃用的词汇,饶有兴趣地重复两三遍。她到底在做什么?就像在那不勒斯那样开个玩笑吗——我女儿的语气当然是从那里学到了——她一行一行地读,是不是在展示,所有那些和翻译版本整整齐齐排在一起的书,其实没什么价值呢?
我想,只有艾尔莎的同伴——那个年轻的数学家觉察到我女儿已经伤害到我了。他打断了艾尔莎,把书从她手里拿了过去,向我请教关于那不勒斯的事情,就好像那是一个想象中的城市,就像那些勇敢的探险者探索并报道的地方。节日的时光很快就过去了,但从那时候开始,我内心发生了变化。我时不时会拿起我的书看几页,我觉察到那些文字的脆弱。我一直以来的不自信越来越明显了,我越来越怀疑我的作品,还有我的能力。但同时我想象莉拉写的那本书变得越来越重要了。假如刚开始,我想着那是一个草稿,我很乐意和她一起进行修订,做出来一本书,通过我的出版社进行出版,但现在那本书成了一个完成的作品,就像是一块真理石,让我的那些书黯然失色。我惊异地想:从她的电脑文件里,迟早会冒出来一篇小说,会不会要比我的小说好得多?是不是我从来都没有写出一本值得记忆的小说,而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写一本传世之作?莉拉小时候写《蓝色仙女》时表现出的天分,让奥利维耶罗老师很震撼,现在她老了,她会不会展示出她所有的力量?在这种情况下,她的书会成为——可能仅仅对于我而言——我失败的证明。读了那本书,我会明白自己本应该怎么写作,但我却没做到。这时候我曾经的自我要求、努力不懈的学习、我出版的每行字每页纸都会黯然失色,就像暴风雨来临的大海,乌云覆盖了一切,连紫色的地平线也会消散。作为一个来自落后地区的作家,我获得了广泛的认可,最终会展示出贫瘠可怜的内涵。我几个女儿的成功,我获得的名利,甚至是我的最后一个情人——一个理工大学的教授,比我小八岁,他有一个儿子,已经离了两次婚了,我每个星期都会去他山上的房子和他约会,这些都不再让我觉得满意。我的整个生命,只是一场为了提升社会地位的低俗斗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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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小心,不想让抑郁的情绪占上风,我给莉拉打电话的次数也少了。我已经对她不抱希望了,但我很害怕,我害怕她会对我说:你要不要看看我写的东西,我已经写了很多年了,我给你发电子邮件。假如我发现她闯入了我的工作领域,让我之前写的东西变得不值一提,我很清楚自己有什么反应。我当然会像面对《蓝色仙女》时那样,充满崇拜和欣赏,我会毫不犹豫地发表她的作品,我会想尽一切办法让所有人了解到它的价值。我已经不是那个几岁大的小女孩,发现了同桌有惊人的天分,现在我是一个成熟女人,已经有稳固的地位。莉拉自己也经常说——有时候是开玩笑,有时候很严肃:“埃莱娜·格雷科——拉法埃拉·赛鲁罗的天才女友。”那种命运和角色的忽然转化,会让我彻底毁灭。
那个阶段一切都还不错。我的外表看起来还比较年轻,生活很充实,工作也还忙碌,在社会上有一定声誉,这让我不会想太多,我只是偶尔会感到不悦。后来的几年就非常难过,我的书卖得越来越不好,我失去了出版社的工作,我的身体在发胖变形,我感觉自己老了,而且担心后面的生活会变得贫穷黯淡。当我按照十几年前的思维模式工作时,我就应该意识到,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包括我自己。
二〇〇五年我去了那不勒斯,我遇到了莉拉,那是非常艰难的一天。她身上的变化更大了,她尽量想表现得友好,有些神经质地和所有人打招呼,话很多。看到出现在城区每个角落里的非洲人和亚洲人,闻到陌生饮食的味道,她显得很兴奋。她说:“我没有像你一样去世界各地旅行,但是你看,世界自己跑到我跟前来了。”在都灵也一样,世界各地的人都涌了进来,我喜欢她轻描淡写地描述这种变化。但只有到了城区,我才意识到那里的居民发生了变化。基于一种坚实的传统,以前的方言很快被接受了,那种神秘的语言正在通过不同的发音方式、不同的句法和情感,悄悄地发生着改变。楼房灰色的石头上有一些临时的牌子,以前的那些合法不合法的交易和新买卖混合在一起,在新的文化背景下,暴力也揭开了新的篇章。
也就是那次,我们听到消息说吉耀拉的尸体出现在小花园那里。那时候我们还不知道她是死于心脏病,我以为她是被杀死的。她仰卧在地,看起来非常庞大。她的变化应该曾经让她很痛苦,她以前很漂亮,她选择了英俊的米凯莱·索拉拉。我想,我现在还活着,然而我感觉自己和她一样,像一具庞大的身体了无生机地躺在那个荒凉的地方。我的心境的确是这样的,我虽然非常在意自己的身体,但我也无法接受自己,我走路时越来越不自信,我的所有表现,已经不再是我几十年来习惯的样子。从小到大,我感觉自己和吉耀拉那么不同,但现在我发现我和她那么像。
莉拉好像没太关注年老的问题。她一边大声说话,一边很有力地做手势,跟来往的人打招呼。我没再问她的那本书的事,我觉得无论她对我说什么,我都不会舒心。那时候我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走出抑郁,我不知道自己能抓住什么。问题已经不在于莉拉的作品,还有她的写作品质了,或者说,我已经不需要她对我的威胁才能感受到:从六十年代末到现在,我写的那些东西已经失去了分量,我已经不像十几年前那样可以在公众场合畅所欲言,我已经没有读者了。见证了那场悲惨的死亡之后,我意识到我焦虑的性质变了。现在让我觉得烦恼的是,我写的任何东西都没能经受得住时间的考验。那些顺利出版的书取得了小小的成功,让我几十年都生活在幻觉里,让我觉得自己在做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忽然间这个幻觉淡去了,我没办法再相信那些作品的重要性。从另一个方面来说,莉拉的一切也已经过去了:她在父母留下的小房子里过着黯淡的生活,不知道在电脑上写满什么样的见闻和想法。我想象,或许有这种可能,她的名字——就像她说的小绳子或者别的什么东西,在她成为一位老女人时,或者在她死后,会和一部非常重要的、唯一的作品联系在一起。和我写的成千上万页纸不同,她只有一本书,她从来都没享受过我写那些书时享受的成功,但她的书会流传下去,在几百年后还会有人不停地读了又读。莉拉拥有这种可能,但我已经浪费了自己的机会。我的命运和吉耀拉的一样,但莉拉的命运会有所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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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这样放任自流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工作很少,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出版社和其他人也没让我做更多的事情。我不见任何人,我只是和几个女儿通电话,每次时间都很长,我坚持让她们把话筒给我的外孙和外孙女,我像小孩子一样和他们说话。艾尔莎也生了一个儿子,叫康拉德。黛黛给哈米德生了一个妹妹,叫做埃莱娜。
他们用幼稚的声音说出非常清楚、准确的话,这让我想起了蒂娜。在我心情最阴郁时,我确信莉拉写下了她女儿的故事,写得非常细致,我越来越确信,她把女儿的故事和那不勒斯的故事融合在一起,用一种没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具有的率真写出来,也许是因为这个缘故,会获得惊人的效果。然后我明白那只是我的一种想象,我不由自主把我的焦虑、嫉妒、敌意和情感都搅和在一起。莉拉没这方面的野心,她从来都没有过野心,要做任何扬名立万的事,都需要爱自己,但她告诉我,她一点儿也不爱自己。在最抑郁的那些夜晚,我甚至想象她故意把自己的女儿弄丢了,是因为她不想看到自己的延续:她的讨人厌、她的邪恶,还有那种漫无目的的智慧。她想把自己抹去,那是因为她受不了自己,她一直都无法容忍自己,她一辈子都是这样,这使她把自己封闭于一个小小的活动范围,当这个地球在打破所有地域的限制时,她却越来越封闭。她从来都没坐过火车,没去过罗马。她从来都没坐过飞机,她去过的地方少得可怜,当我想到这一点时,我为她感到惋惜,我会笑几声,起身来到电脑前给她写邮件。我曾无数次跟她说:“你来找我吧,我们一起待一阵子。”那时候我很肯定,莉拉并没写稿子,她永远不可能写什么稿子。我一直高估了她,她永远不会写什么流传百世的东西,这让我心情好一些了,但同时我又觉得深深的遗憾。我爱莉拉,我希望她继续存在,我希望我能使她继续存在,我觉得这是我的任务。我确信她从小就把这个任务交给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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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那本题为《友谊》的小说,就是在那种虚弱的状况下诞生的。当时我在那不勒斯,是一个下雨天。当然了,我很清楚,我把莉拉的事情写出来,这违背了我们之间的约定,我知道她一定会受不了。但我相信,假如这本书写得很好,她最后会对我说:“我很感激你,有些话是我没勇气说的,你替我说了出来。也有这种可能,那些觉得自己注定要从事艺术事业的人,尤其是要从事文学的人,他们写作时就好像那是上天赋予他们的使命,但实际上,没有任何人赋予他们什么使命,是他们自己授权自己成为作家。我们在听别人说这些话时,会感到懊恼:你写的这些破玩意儿,我一点儿也不感兴趣,看了让人觉得很讨厌,谁让你写的。”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我写了一篇小说,有好几年我一边希望,一边又畏惧莉拉也在写这个故事,我甚至想象着她笔下的每个细节。我这么做是因为她身上的所有一切,或者说我从小归到她身上的一切,在我看来,都要比我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更有意义,更能打动人。
我在一家小宾馆的房间里完成了初稿,那个房间有一个小阳台,正好可以看到维苏威火山,也能看到半圆形的灰暗城市。我本应该通过手机打电话给莉拉,告诉她:我写了我们、蒂娜还有伊玛的故事,你要看吗?只有八十页,我可以去你家里给你大声读一遍。我没有那么做是因为担忧,她不仅明确地禁止我写她,也禁止我提到城区里的人和事。过去我提到城区时,她迟早都会找机会告诉我,我写的书很糟糕。尽管她会用很痛苦的语气,但她会说:要么你就讲述事情本来的样子,乱七八糟堆在一起,要么你就按照自己的想象虚构一个故事主线。我既不能做到第一点,也不能做到第二点。因此我没理会她,我心想:她一定会像往常一样,说她不喜欢那本小说,她会假装什么事儿也没有,过几年她会让我明白,或者对我直说,我应该有更高的追求。我想,假如由她决定的话,实际上我不应该出版任何东西。
那本书出版了,我有很久都没有受到过那么多赞赏,得到大家的承认让我觉得很幸福。《友谊》的出版,避免让人们把我列入那些大家都认为已经过世,但实际上还活着的作家。我以前的书又继续在书店销售了,读者又对我产生了兴趣,虽然我已经很年老了,但我的生活又变得丰富起来。刚开始,我觉得那是我到那时候为止写得最好的一本,但后来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了,是莉拉让我开始痛恨这本书。因为书出版之后,她一直拒绝和我见面,她拒绝和我谈论,她也没有骂我或扇我耳光。我不停给她打电话,给她写了无数邮件,甚至回到城区和里诺交谈,但我一直都没有见到她。同时她儿子也从来没对我说:我母亲这么做,是因为她不想见你。他像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嘟哝了一句:“你知道她的,她现在老是在外面,手机要么一直关机,要么就忘在家里,有时候晚上也不回来睡觉。”我不得不想到,我们的友谊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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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我并不知道这本书什么地方得罪她了,是整个故事还是某个细节。我觉得,《友谊》好就好在它很通畅,用很简洁的方式讲述了我们俩的生活,揭示了命运的反复无常,从我们丢失两个布娃娃开始,到后来蒂娜的失踪。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想了很长时间,她生气会不会是因为那个故事的结尾?相对于小说的其他地方,在结尾时我更多地采用了想象和虚构。在这本书里我讲述了真实发生的事:莉拉试图让尼诺关注伊玛,在尼诺面前称赞伊玛,但她在和尼诺说话时,一时疏忽把蒂娜弄丢了。但很明显,故事中虚构的部分让读者可以感同身受,但对真实经历过这些事的人来说,那是一种可耻的写法。总之,我有很长时间都相信,这本书最成功的地方也是让莉拉最受伤害的地方。
但后来我改变了想法。我确信,她躲着我是因为别的原因,就是我讲述那两个布娃娃的方式得罪了她。我通过艺术手法夸大了它们消失在地窖里的时刻,我放大了失去那两个布娃娃给我们带来的伤痛,为了达到感人的效果,我给其中一个丢失的布娃娃起的是那个失踪的孩子的名字。所有这些,都自然而然让读者把孩童时代丢失的“假女儿”和成人时期丢失的真女儿联系在一起。莉拉一定觉得,这是一种不诚实、哗众取宠的写法,就好像我利用我们童年时代一个重要的时刻、她的女儿,还有她的痛苦来赢得我的读者。
我只是在说我的推测,我需要和她面对面,听听她给我解释让她愤恨的事。我有时候会感觉很愧疚,我理解她。有时候,我很痛恨她做出的选择,正好在我们都老了,需要相互关怀和支持的时候,她把我完全排除在她的生活之外。她一直都是这样:当我不顺着她的意思来,她就会把我排除在外,她惩罚我,破坏我写了一本好书的乐趣。我很恼怒,现在她上演的这出人间蒸发的剧情,除了让我担心,还让我很生气。这也许和小蒂娜没什么关系,也许和蒂娜的幽灵也没关系。莉拉一直都在想着蒂娜,有时候她是一个四岁的女孩——这是最无法忘记的,有时候她已经长大成人,但模样不是很清晰,就像伊玛一样,是一位三十岁的女人。也许,一切只是和我们俩有关:她希望我能做出她的环境和本性阻止她做的事情,但我没办法达到她的期望,她为我的不足感到气愤,为了报复,她把我贬低得一无是处,就像她对自己做的。我日复一日地写作就是为了赋予她形状,塑造她,让她平静下来,这样我也会平静下来。
尾声 归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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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完这个故事,我自己也无法相信,我感觉这个故事永远都不可能结束。写完之后,我很耐心地重读了几遍,主要目的并不是要修订这些文字,而是为了查看莉拉有没有进入我的电脑对这些文字进行了修改,即使是只字片语。但我不得不承认,所有这些句子都是我一个人写的。莉拉经常威胁我,说她要进入我的电脑里,她其实没那么做,也许她也做不到。一直以来这都是我作为一个对网络、电缆、链接和电子一无所知的老女人的想象,莉拉并没有介入这些文字,这都是我写出来的东西。或者我那么投入地想象她可能会写的东西,还有她的写法,我已经没办法区分什么是我的,什么是她的了。
通常,在我努力写作时,我会打电话给里诺,问他母亲有没有消息。他什么都不知道,警察只是把他叫去三四次,给他看了一些没人认领的女尸,失踪的年老女人很多。有几次我自己也会回那不勒斯,在城区他住的房子里和他见面。那套房子更晦暗、破败了。莉拉真的什么也没留下,任何属于她的东西都找不到了。至于她儿子,我觉得他比平时更加茫然,就好像他把母亲从脑子里彻底抹去了。
我回到城区是因为两场葬礼,先是我父亲过世了,然后是莉迪亚——尼诺的母亲也过世了。我没有出席多纳托的葬礼,并不是因为怨恨,而是因为那时我在国外。当我回城区参加我父亲的葬礼时,城区很骚动,有一个年轻男人在图书馆入口那里被杀了。当时我想,这个故事可以一直持续下去,那些处于社会底层、没有任何资源的孩子,为了提升自己,他们从那些破旧的书架上拿书来看,就像我和莉拉小时候那样。现在,那些诱人的空谈、许诺、欺骗和流血事件,妨碍了我的城市还有整个世界真正变好。
回去参加莉迪亚的葬礼那天是个阴天,整个城市好像很安静,我自己也觉得很安静。尼诺出现了,他一直在高谈论阔,开玩笑,大笑,就好像我们参加的不是他母亲的葬礼。我看到他发胖了,整个人笨重浮肿,成了一个头发稀少、身体粗壮、不停自我吹嘘的老男人。葬礼结束后,摆脱他并非易事。我不想听他说话,也不想看到他,他让我想起了被浪费的时光,白白的辛苦。我很害怕他会留在我的脑海里,会让我和周围一切都变成他那样。去参加这两场葬礼时,我都事先预留了时间去看帕斯卡莱。在那些年里我一有机会都会去看他,他在监狱里学习很努力,他学完了高中课程,最近他取得了天文地理专业的毕业证书。
“假如我知道要得到高中毕业证和大学学位,只要有空闲时间,关在一个地方,不用担心赚钱养家的问题,把一些相关的书都背下来,那我早就学成了。”有一次,他用一种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
现在他已经是一个老先生了,说话时平静安详,他比尼诺要耐老,他在我面前很少说方言。小时候他父亲教给他的那些高尚理想,他一个字都没忘记。莉迪亚的葬礼之后,我去看他,我跟他说了莉拉失踪的事,他笑了起来。他说:“她一定在某个地方,做那些充满智慧和想象力的事儿。”他有些感动地说起了小时候,我们在城区图书馆遇到的那次,老师给那些借书最多的人颁奖,结果第一名是莉拉,后面全是莉拉的家人,其实都是莉拉在用她家人的借书证在借书。啊,鞋匠莉拉,模仿肯尼迪夫人的莉拉,艺术家和装修设计师莉拉,工人莉拉,程序员莉拉,莉拉总在同一个地方,但总是那么出格。
“谁把蒂娜带走了?”我问他。
“索拉拉兄弟。”
“你确信吗?”
他笑了,露出几颗坏牙。我明白他说的不是真的,也许他根本不认识蒂娜,他也不关心这事儿。但他想表达的是他不容置疑的信仰,那是基于他小时候在城区的经历建立的信仰,虽然他一直在读书,已经取得了大学毕业证书,他背负着那些秘密使命走南闯北,还有算到他身上的那些犯罪行为,但他还是坚持自己的信仰。他对我说:
“你想不想知道,是谁杀死了那两个混蛋?”
在他的眼睛里,我忽然看到了一种让我害怕的东西——一种无法消除的怨恨。我说不,他摇了摇头,脸上的笑容保持了一会儿。他柔声说:
“你看吧,莉拉想清楚了,会出现的。”
但我还是没有任何关于她的线索。回那不勒斯的那两次,我在城区里散步,出于好奇我会向周围的人打听她:没人记得她,或许他们假装不记得。我也没能和卡门聊聊她,罗伯特死了,她离开了大路上的加油站,和一个儿子住在福尔米亚。
我写了这么多到底有什么用。我的目的是抓住她,让她回到我身边,我可能到死都不会知道自己有没有做到。有时候我想她到底消失在哪里了。在深海?在一个只有她知道的裂缝或者地道里?还是一个里面装满强酸的旧浴缸里?还是在她详细谈过的、以前留下的炭坑里?在荒山里,一个被遗弃的教堂地下室里?还是在莉拉非常熟悉,但我并不知晓的那些诸多的空间里,她现在和她女儿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