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我不懂你。”她说。


    “有什么不懂的?”


    她变得很烦躁,好像想对我说什么,但一直忍着没说。


    “我不懂你这么长时间以来,怎么一次也没想到过。”


    “想到什么,莉拉?”


    她沉默了一秒钟,然后垂下了眼睛。


    “你还记得《全景》上的那张照片吗?”


    “哪张照片?”


    “就是你和蒂娜在一起的照片,旁边写着她是你的女儿。”


    “我当然记得了。”


    “我想过蒂娜被带走了,可能是因为那张照片。”


    “也就是说?”


    “他们想把你女儿偷走,但实际上那是我的女儿。”


    她说了她的想法,那天早上,我切实地感觉到了之前一直折磨着她的那一千种推测。各种想象和顽固的念头,到那时候依然折磨着她,我之前都没注意到这一点。十几年过去了,她一直没有平静下来,她的脑子没法为她女儿找一个安静的角落。她嘟哝着说:“你老是上电视,上报纸,你满头金发,很漂亮,非常优雅。也许他们是想问你要钱,而不是针对我,谁知道呢,现在我什么都不知道了,事情发生了,然后转向了。”


    她说,恩佐和警察说过这种可能,也和安东尼奥说过,但警察和安东尼奥都觉得没这种可能。但她跟我说这件事情时,好像很确信事情真是那样。谁知道她心里还有没有想着别的什么事,一些我从来都没意识到的事情。她的小农齐亚被当作我的小伊马可拉塔带走了吗?我的成功是她女儿被绑架的诱因?她对伊玛的关注是一种焦虑,还是一种保护和守卫?她想象着那些绑架她女儿的人,会把那个弄错了的孩子扔掉,会回来把那个正确的带走?或者还有别的可能?她想过什么,她还在想什么?为什么她现在才跟我说了这种可能?她想在我离开她之前惩罚我,给我灌输最后的毒药?啊,我明白为什么恩佐最后离开了,和她一起生活太让人悲痛了。


    她意识到,我很担忧地看着她,她说起了她读的那些书,就好像为了挽回局面。但这时候她变得前言不搭后语,痛苦令她的面部线条变得扭曲。她忽然笑着说,那些罪恶冷不丁地就会冒出来。“你在上面放上教堂、修道院、书本——这些东西看起来是那么重要,”她用讽刺的语气说,“你在那些书本上投入一生,但罪恶会顶破地板,从你意想不到的地方冒出来。”后来她平静下来了,又说起了蒂娜、伊玛还有我,用一种缓和的语气,几乎是想为刚才她说的话道歉。她说:“当四周特别安静的时候,我会有很多想法,我不会太留意这些想法是否说得通。只有在那些糟糕的小说里,人们才会想着正确的事情,说着正确的话,事情总有个前因后果,有一些可爱的人和一些可恶的人,有好人和坏人,最后有一个让人安心的结局。”她嘀咕着说:“也有可能,蒂娜今天晚上就会回来,她之前去哪儿了,谁在乎呢,重要的是她又回到了这里,她会原谅我的疏忽。你也要原谅我。”她说着拥抱了我,最后说:“你走吧,走吧,你要做一些更精彩的事儿,要比你之前做过的那些更棒。我和伊玛非常亲近,也是因为担心有人把她带走。你真的很爱我儿子,虽然你女儿离开他了,你忍受了他多少事情啊,谢谢。我很高兴,我们做了那么长时间的朋友,我们会一直是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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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蒂娜被带走了,因为她被当成我的女儿——她的这个想法让我心神不宁,并不是因为我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想着她内心那些错综复杂的情感,尝试厘清这些。我甚至想到了,过去了那么长时间之后,因为一些很偶然的原因,在那些最没有意义的事情下面,隐藏着的流沙——莉拉后来给她女儿起的名字,是我小时候最爱的布娃娃的名字,就是被她扔到地窖里的那只娃娃。那是我第一次想象这个娃娃,但我没有想太久,我感觉面对的是一口深井,里面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我退缩了。人与人的每种强烈关系都充满了圈套,假如你希望这种关系得以延续,那你要避免这些圈套。在当时的情况下,我就是那么做的,最后我觉得我又一次证明了,我们之间的友谊有多么辉煌和黑暗,还有莉拉的痛苦有多么漫长和纠结。当我去都灵时,心里想着恩佐说的是对的:莉拉根本没法过一个很安稳的晚年。她留给我的最后印象是:一位五十一岁的女人,看起来要比实际年龄年老十岁,她有时说话会非常激动,脸会变得绯红,她的脖子也会红起来,她的目光很迷离。她用手捉住裙子扇风,我和伊玛会看到她的内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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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灵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好了:我在伊莎贝拉桥附近找了一套房子,把我和伊玛的大部分东西都搬到了那里。我记得,我们出发时,火车刚刚离开那不勒斯,我女儿坐在我对面,她看起来有些忧伤,好像第一次为离开那不勒斯感到难过。我非常疲惫,因为那几个月我一直都来来回回地忙碌,准备我们需要的东西。我很疲惫,因为那些我做的事情,也因为那些忘记做的事情。我坐在座位上,从窗口看着那不勒斯的城郊,还有渐渐远去的维苏威火山。就在那时候,我忽然想到了——那就像一个浮子忽然冒出水面,我确信莉拉在写那不勒斯时,一定会写蒂娜,正是因为包含着一种难以言说的痛苦,她写的东西一定会不同寻常。


    产生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就很难把它抹去。在都灵的那些年,我在那家规模很小,但很有前途的出版社做主编,我觉得自己备受青睐时,说起来我那时候要比十几年前我眼里的阿黛尔更强大,我的这种想法变成了一种希望,一种祝愿。我很希望莉拉有一天给我打电话,会对我说:“我有一部手稿,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一些随想,总之有一些东西,我想让你看看,想让你帮我改改。”我肯定会马上读一遍,我会过一道手,让它读起来能被人接受,也可能我会一段一段地重写。尽管莉拉的思想非常活跃,记忆力惊人,她一辈子都在看书,有时候她会跟我说,有时候她会瞒着我,但她的根基不够,她没有任何小说家的技能。我很担心她会把那些漂亮的段落乱七八糟地堆积在一起,把那些精彩的片段放到错误的地方。那时,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她会写一些乏味的故事,一些人云亦云的话,相反,我很确信她会写出一些高水准的文字。有一段时间,我很难做出一个让人满意的出版计划,我最后甚至想到去审问里诺——他经常出现在我家里,他不打电话就会来,说他来打个招呼,但一住就是几个星期。我问他:“你母亲还写东西吗?你从来都没看看她在写什么吗?”但他说:“是的,还在写,但我不记得了,那都是她的事,我不知道。”我再三问他。我想象着在出版书目里加入她写的那本书,我会极力推广它,自己也能沾点光。有时候我给莉拉打电话问她的近况,我不会直截了当而是小心翼翼地问她:“你对那不勒斯的兴趣还有吗?你还一直在记笔记吗?”她很机械地回答:“什么兴趣?什么笔记?我是一个像梅丽娜一样的老疯子,你还记得梅丽娜吗?谁知道她还活着没有。”我就只好放过这个问题,谈别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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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我们打电话时,我们经常会谈到那些死去的人,也会提到还活着的人。


    她的父亲费尔南多去世了,过了没几个月,农齐亚也死了。这时候莉拉和里诺搬到她以前出生的那套房子里去了,那房子是之前她掏钱买的,但现在她的弟弟妹妹认为那是父母的财产,他们也想分一部分,这让她不胜其烦。


    斯特凡诺又一次心脏病发作,也死了。他们甚至都没来得及叫救护车,他就面朝下倒下去了。玛丽莎和几个孩子离开了城区,尼诺终于出手帮助了她,他不仅在克里斯皮街上的一家律师事务所给她找了一个秘书的职位,还给她钱让她供几个孩子念大学。


    还有一个我从来都没机会认识的人也死了,那是我妹妹埃莉莎的情人。她离开了城区,但她、我父亲还有我的两个弟弟都没有告诉我。我从莉拉那里得知她去了卡塞尔塔,她认识了一个律师,是一个市政府顾问,她又一次结婚了,但她没邀请我参加婚礼。


    我们会聊到这些事情,她会跟我说城区所有的新闻。我跟她谈论我女儿、彼得罗的事,彼得罗现在和一个比他大五岁的同事结婚了。我会跟她说我正在写的东西,还有我在出版社的经历。只有一两次,我会问我最关心的问题:


    “假如有一天,你写点什么东西——这只是一种假设啊,你会不会给我看?”


    “类似于什么样的东西?”


    “任何东西,里诺说你一直待在电脑前。”


    “里诺是在胡说。我在上网,我想看看电子产品的新动向,这就是我做的事情,在电脑前,我不写东西。”


    “你确信吗?”


    “当然了,我有没有回过你的电子邮件?”


    “没有,你真让我生气。我一直给你写邮件,你从来都不给我回。”


    “你看到了吗?我从来都不给任何人写邮件,包括你。”


    “好吧。假如你写了什么东西,你会让我看吗,你会让我出版吗?”


    “你才是作家啊!”


    “但你没回答我。”


    “我回答你了,但你假装不明白,要写东西,需要渴望留给后世一些什么东西,我连活下去的欲望都没有了,我从来都没有像你那么强的生活欲望。就在我们说话的当口,假如我能把自己删除了,我会更高兴的,我怎么可能会写作呢。”


    她经常说想把自己删除掉,但从九十年代末开始,尤其是二〇〇〇年之后,这成了她的一个开玩笑的口头禅。那当然是一个比喻,她喜欢这个比喻,在不同的情况下她都使用过这个比喻。在我们这么多年的友谊里,我从来都没听她说过她想自杀,即使是蒂娜失踪后那些可怕的日子里。“自我删除是一种听起来很美的计划,”她说,“我再也受不了了,电脑看起来是那么干净,但实际上很脏,非常脏,你不得不到处留下痕迹,就像你不停在身上拉屎撒尿一样,但我不想留下任何东西,我最喜欢的键是删除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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