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好的。”


    他看着我,好像要斟酌一下怎么样说不会得罪我。他问:


    “她看了你的书吗?”


    “我不知道,你看了吗?”


    “我当然看了。”


    “你觉得怎么样?”


    “很好。”


    “哪些方面好?”


    “有几页写得非常精彩。”


    “哪几页?”


    “就是你描述女主人公有一种能力,可以把事情的碎片粘合在一起。”


    “就这些?”


    “这还不够吗?”


    “不够。很明显,你不喜欢那本书。”


    “我说过了,那本书很好。”


    我了解他,他尽量克制自己不侮辱我,这让我很抓狂。我说:


    “这本书引起了很大争议,现在卖得很火。”


    “这很好,不是吗?”


    “是的。但对于你来说并不是这样,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


    他又抿了抿嘴,欲言又止,最后才说:


    “这本书里没什么重要的内容,埃莱娜,你觉得在那些小情小爱,还有你隐藏的往上爬的狂热里,有什么值得讲述的东西?”


    “也就是说?”


    “算了吧,谈话已经结束了,我们要休息了。”他尽量做出一副开玩笑的样子,但实际上,他还是保留了那种新语气——一个肩负重要使命的人所采用的语气,其他事对他来说已经不重要了。“你已经尽了最大努力,不是吗?但客观上来说,这不是写小说的时候。”


    -18-


    就在这时候,马丽娅罗莎、胡安还有西尔维亚一起进来了,他们带来了干净的毛巾和睡衣。马丽娅罗莎当然听到了最后那句话,她当然明白,我们正在谈论我的小说,但她一个字也没说。她本可以说,她喜欢那本小说,任何时候写小说都可以,但她没说。我推测,虽然她表面上对我很亲切、很热情,但在这种完全被政治激情席卷的文化氛围里,我的书被认为是没什么分量的小玩意儿。有人认为,我的书是一些更大胆、更放肆的书的下脚料——虽然我还没看过那些书;或者可以用弗朗科那句充满贬义的话来评价:这是一个小情小爱的故事。


    这时我的大姑子给我指了洗手间,还有我的房间,她很客气,也让人难以琢磨。我和弗朗科道了晚安,也顺便告别了,因为他第二天早上很早就要走了。我只是握了握他的手,他也没有拥抱我的意思。我看到他和马丽娅罗莎消失在同一个房间里,胡安的脸色变得阴沉,西尔维亚也变得很不高兴,我明白,家里的主人要和客人一起睡。


    我进了为我准备的房间。我闻到一股非常浓烈的烟味,屋里有一张非常凌乱的小床,没有床头柜和台灯,只有天花板中央的顶灯,地板上堆着报纸,还有几本杂志——《迈纳博》《新使命》《马尔卡特莱》,还有一些非常昂贵的艺术书籍,有些已经非常破旧,还有一些很明显从来都没有翻阅过。床底下有一只塞满烟屁股的烟灰缸,我打开窗户,把烟灰缸放在了阳台上。我脱了衣服,换上马丽娅罗莎给我的睡衣,那件衣服太长太窄。我光着脚穿过灰暗的走廊来到了洗手间,没牙刷也没关系:小时候没人教育我刷牙,我是在比萨师范学院才开始养成刷牙的习惯。


    我躺在床上,努力想把今天晚上遇到的那个弗朗科的形象从脑海中抹去,我想到几年前那个爱我的男生,他有钱、慷慨,他帮助过我,给我买了很多东西,他教育我,带我去巴黎参加政治聚会,带我去韦西利亚,在他父母的房子里度假。但我做不到,我满脑子都是现在的这个弗朗科,非常有煽动性,在挤满人的教室里高喊口号,他喊的那些政治口号依然回响在我脑子里。他贬低我的书,觉得它不值一提,现在的这个弗朗科最后占了上风。我在幻想我作为小说家的未来吗?他说,有其他事情要做,而不是写小说。弗朗科说得对吗?我给他留下了什么印象?对于我们之间曾经的爱情,假如他还记得的话,他保留了什么样的记忆?他正在向马丽娅罗莎抱怨我吗,就像尼诺跟我抱怨莉拉一样?我顿时失去了信心,觉得很痛苦,我想象的是一个甜美,可能会有些忧伤的夜晚,但最后我很伤心。我迫不及待地等着夜晚过去,好能马上回到那不勒斯,我起身关了灯。


    我在黑暗中躺在床上,但我难以入睡。我翻来覆去,这个床上有别人的身体的味道,有点像我家里床上的那种隐秘的味道,但不知道是谁留下的,有些让人恶心。我又平躺在床上,忽然惊醒过来,发现有个人进到了房间里。我小声问:“谁?”是胡安,他没有任何过渡,非常紧急,就好像要我帮他一个大忙,他用恳求的声音问:


    “我可以和你一起睡吗?”


    这个请求如此离谱,以至于我一下子清醒了,我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我问:


    “睡觉?”


    “是的,我躺在你旁边,我不会烦你的,我只是不想一个人待着。”


    “绝对不行。”


    “为什么?”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就嘟囔了一句:


    “我订婚了。”


    “那有什么?我们只是睡觉。”


    “你走吧,拜托了,我和你又不熟。”


    “我是胡安,我给你看了我的作品,你还想要什么?”


    他坐到了床边,我看到他黑色的剪影,嗅到他的呼吸中有雪茄的味道。


    “求求你了,”我小声说,“我困了。”


    “你是一个女作家,你描写爱情,发生在你身上的所有事情,都会激发你的想象,会帮助你创作,让我待在你身边吧,这是以后你可以讲述的一件事。”


    他的指尖掠过了我的一只脚,我真忍受不了他,就一下子冲到开关那儿,打开了灯。他还坐在床上,身上穿着内裤和背心。


    “出去!”我非常清楚地告诉他,我的语气是那么果断,用尽了我全身的力量,几乎是一声怒吼,我几乎要动手打他了。他慢慢起身了,很厌弃地说:


    “你是个老古董。”


    他出去了,我把门关上,但门锁不上。


    我简直怒不可遏,而且也很害怕,那不勒斯方言中的很多词汇在我脑子里翻滚。我没有关灯,重新上床之前我又等了一会儿。我给别人留下的是什么印象?我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的女人?是什么让胡安提出了这样的请求?是我书里那个自由奔放的女性吗?是因为我的政治观点吗?我说的那些话,不仅仅是一种争辩游戏,为了证明我和男人一样有能力,也说明我可以为所欲为,包括在性方面?这是不是让他觉得,我们是属于同一类人,他才那样毫无忌惮跑到我房间里来?或者说,马丽娅罗莎把弗朗科带到了她的房间里,她也没有任何顾忌?或者是我沾染了大学教室里那种亢奋的性欲的气息,我自己也散发着这种气息,只是我没有觉察到?上次也是在米兰,我已经做好背叛彼得罗的准备,我想和尼诺上床,但那种激情是早就有的,可以解释我的性欲和背叛,但是性本身,直接的器官的需求,这让我没办法接受,而且我毫无准备,觉得很恶心。在都灵,我为什么要让阿黛尔的朋友摸我?在这个房子里,我为什么要让胡安摸我?我表现了什么?他们想表现什么?我忽然想起在伊斯基亚的沙滩上,我和多纳托·萨拉托雷的事,并不是那天晚上在沙滩上发生的、后来被我改编成小说情节的事,而是他出现在内拉的厨房里的情景。我当时刚上床,他吻了我,还抚摸了我,让我感受到一种违背我意愿的快感。那个惊恐万分的小姑娘和现在这个在电梯里被骚扰、被陌生人闯入房间的女人之间有什么联系吗?阿黛尔的朋友——文化修养很高的塔兰塔诺、委内瑞拉的画家胡安,他们都和尼诺的父亲——那个火车检票员、小诗人、雇用文人——是一路货色吗?


    -19-


    我神经紧张,没法入睡,我脑子里有各种冲突,偏偏这时候米尔科又哭了起来,他的哭声一直无法平息,这激起了我抱着他时体味到的那种强烈的情感。我按捺不住自己,起身,循着孩子的哭声,来到一个房间门前,从虚掩的门缝里透出光来。我叫了一声,西尔维亚没声好气答应了。那个房间要比我住的房间舒服一些,有一只老式衣柜、一个床头柜,还有一张双人床。年轻的母亲盘着腿坐在床上,身上穿着粉红色的短睡袍,脸上一副凶巴巴的表情。她双手摊开,手背放在赤裸的大腿上,就像一个许愿的动作。米尔科赤身裸体,嘴张得很大,哭得浑身发紫,他眼睛紧闭着,四肢在颤抖。刚开始,西尔维亚对我有些敌意,后来她的语气柔和下来。她说,她觉得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太绝望了。她最后低声说:“他不吃奶的时候总是这样,可能他生病了,会死在这张床上。”她说话的样子,让我觉得她跟莉拉一点儿也不一样,她变得很丑,眼睛瞪得太大,嘴部神经质的抽搐,破坏了她的美貌。最后,她哭起来了。


    孩子的哭声,加上母亲的抽泣,让我很心软,我想拥抱他们,照顾他们。我低声说:“我可以抱一下他吗?”她抽泣着点了点头。我把孩子从她膝盖上抱了下来,我把他抱在胸前,我又一次感受到那种味道、声音和温度的交流,就好像上次抱他一样,他的生命力又一次激发着我,给我带来了快乐。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小声哼唱着我即兴编的催眠曲,那是一个长长的、没有任何含义的爱的告白,米尔科奇迹般地平静下来,最后睡着了。我轻轻把他放在了他母亲旁边,但我不想离开他。我害怕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的潜意识告诉我,胡安一定在那儿等着我。


    西尔维亚对我表示了感谢,但语气里没任何感激之情。这声感谢之后,她还列出一个冷冰冰的单子,都是我的优点:“你很聪明,什么事儿都懂,能让别人尊敬你,你是一个真正的母亲,你将来的孩子一定很幸运。”我客气了一下,说我要走了。但她忽然有些不安,她拉住了我的一只手,恳求我留下。他能感受到你,她说,你为他留下来吧,这样他会睡得安稳一些。我马上就接受了,我们躺在床上,把孩子放在中间,关了灯,但我们没睡觉,我们开始讲述各自的事。


    在黑暗中,西尔维亚变得没那么难相处了。她跟我说了她发现自己怀孕时感到的憎恶。她一方面对她深爱的那个男人隐瞒了自己怀孕的事实,一方面也欺骗了自己,她觉得那就像一场疾病,会过去的,但她的身体起了反应,逐渐开始变形。西尔维亚不得不把这件事情告诉父母。她家是蒙扎城非常富裕的家庭,在和家人大吵了一架之后,她离家出走了。刚开始的几个月,她希望奇迹发生。她从来都没有想过堕胎,仅仅是因为身体的恐惧。她开始认为,出于对那个让她怀孕的男人的爱,她要把孩子生下来。他告诉西尔维亚:“假如你要生的话,出于对你的爱,我也想要这个孩子。”郎情妾意,我爱你,你爱我。他们俩严肃地谈了起来,但是过了几个月,孩子还没有生下来时,他们的爱情已经消散了。西尔维亚非常痛苦,她一再恳求,恳求他留下。最后他们俩之间除了愤恨,什么都没有了。她独自一个人把孩子生了下来,她能做到这一点,这都是马丽娅罗莎的功劳。她用一种激动的语气,说了马丽娅罗莎很多好话:“她是一个非常棒的老师,真的站在学生这一边,而且是一个无与伦比的共产党员。”


    我跟她说,艾罗塔全家人都让人钦佩,我是彼得罗的未婚妻,我们会在秋天结婚。她脱口而出地说:“婚姻和家庭让我很害怕,都是老套的东西。”忽然间,她用一种忧伤的语气说:


    “米尔科的父亲也在大学教书。”


    “是吗?”


    “一切都开始于我上他的课。他非常自信、聪明、博学,也很帅,他有很多很好的品质。在学生开始斗争之前,他就已经说了:‘你们要改造你们的教授,不要让他们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你们。’”


    “他有没有照顾一下孩子?”


    在黑暗中,她笑了一下,很辛酸地说:


    “一个男人,除了那些疯狂的时刻——你爱他、他进入你的时刻,其余时候都是在你外面。也就是说,后来你不爱他了,当你想到之前你曾经想要他,你都会觉得不舒服。我喜欢过他,他喜欢过我,事情已经结束了。我每天都可能会喜欢上一些人,你不是吗?这种喜欢会持续一段时间,然后就过去了,只有孩子会留下,他是你的一部分。孩子的父亲都是外人,开始是外人,之后也是外人。甚至他的名字叫起来,也和之前不一样,我之前叫他尼诺,我每天早上一醒来,脑子里重复的就是这个名字,那是一个神奇的词,但现在是一个让我伤心的名字。”


    我沉默了一会儿,最后小声问:


    “米尔科的父亲叫尼诺?”


    “是的,所有人都认识他,他在大学很有名。”


    “尼诺姓什么?”


    “尼诺·萨拉托雷。”


    -20-


    我一大早就离开了,我没有叫醒西尔维亚和睡在她怀里的孩子,我没有看到那个画家。我只跟马丽娅罗莎打了个招呼,因为她起得非常早,要送弗朗科到火车站。她才回到家里,看起来很疲倦,我觉得很不自在。她问:


    “你睡得好吗?”


    “我和西尔维亚聊了很久。”


    “她跟你说了萨拉托雷的事儿。”


    “是的。”


    “我知道你们是朋友。”


    “是他告诉你的?”


    “是的,我们聊起过你。”


    “米尔科真是他的孩子?”


    “是的,”她打了个哈欠,然后微笑了,“尼诺很迷人,女孩子都争着抢着想跟他。现在这个时候,正是一段幸福时光,你可以想跟谁在一起就跟谁在一起。他身上总是有那么一股力量让人高兴,很带劲儿。”


    她说,在这场运动中,我们非常需要像他这样的人,但需要照顾他,引导他,让他成长。他是一个非常能干的人,她说,但他需要带领,他的心里总是隐藏着资产阶级民主主义、公司技术人员、现代化主义者的残渣。最后,我们觉得在一起的时间太短了,我们俩都很遗憾,发誓说下次一定要多待一会儿。我从宾馆拿了行李,然后出发了。


    只有在火车上,在回那不勒斯的漫长旅行中,我才开始接受尼诺第二次当父亲这件事。一种黯淡的灰白色,从西尔维亚一直蔓延到莉拉,从米尔科一直到詹纳罗身上。我觉得,伊斯基亚的激情、弗里奥的爱的夜晚、马尔蒂里广场上的私通怀孕,这一切都失去了色彩,成为了一种机械反应。尼诺离开了那不勒斯,充满激情地和西尔维亚在一起,谁知道他还有没有其他女人。这件事让我很生气,就好像莉拉藏在我脑子的某个角落里,我和她感同身受。我觉得很苦涩,就像她听到这件事情时,可能会感受到的那样,我也非常愤怒,就好像尼诺做了对不起我的事情。尼诺背叛了我们——莉拉和我都在承受同样的羞辱,我们都爱他,但他从来都没有真正爱过我们。因此,尽管他有很多好品质,但他终究是个轻浮的男人,很肤浅,像一个畜生,汗水和体液会流出来,在漫不经心的享乐之后,在身后留下那些受到滋养的女性肚子里孕育的活物。我记得,在几年之前他来城区找我,我们在院子里说话,梅丽娜从窗子看到他,把他当成了他父亲。多纳托之前的情人都看出了这种相似,但我却没看出来。现在事情很明了,梅丽娜是对的,我是错的。尼诺和他父亲断绝了关系,并不是担心变得和他一样,尼诺现在已经和他父亲一样了,只是他不愿意承认。


    然而,我还是没办法恨他。在热气腾腾的火车上,我不仅仅想到了我在米兰书店看到他的情景,我还把他嵌入了那些天发生的事、说的所有话之中。我满脑子都是性——肮脏的、诱人的性,无所不在地出现在动作、语言和书本之中。那些分隔男女的高墙正在倒塌,教养的羁绊也正在解体。尼诺正投身于这个时代,他是米兰大学那个吵吵嚷嚷的学生大会的一部分,他适合那里的氛围,也适合马丽娅罗莎家里的混乱,他们一定也在一起过。凭借他的聪明、欲望和诱惑的能力,他会带着好奇,非常自信地生活在那个时代。也许我错了,我不应该认为他和他父亲一样肮脏猥亵,他的做法属于另一种文化。西尔维亚和马丽娅罗莎都强调了这一点:那些女孩子都想要他,他只是接受,这中间没有任何欺压,没有谁对谁错,只有欲望在支配着。也许当尼诺跟我说,莉拉在性方面有问题,他就是想告诉我,这种有期望的时代已经结束了,把责任和快感放在一起是不对的,是扭曲的。假如他和他父亲的本性一样,那他对于女性的狂热会是另一个版本。


    抵达那不勒斯时,我带着一丝惊异,同时也带着排斥想着,尼诺有那么多人爱,也爱那么多人。我不得不承认:这有什么错呢?他和那些懂得享受生活的人在享受生活。当我回到城区里,我才发现为什么所有女人都想要他,而他都欣然接受,我一直都想得到他,现在这种欲望更强烈了,我决定尽量避免再遇到他。至于莉拉,我不知道该怎么做,告诉还是不告诉她我所知道的事情?等我见到她时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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