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你爱斯特凡诺吗?”
她很严肃地说:
“非常爱。”
“要比爱你的父母,爱里诺更多吗?”
“我爱他超过所有人,但我更爱你。”
“你在开玩笑吗?”
这时候,我想:即使她是在开玩笑,但我们这样在太阳底下交谈,坐在热乎乎的水泥台子上,脚放在海水里,真是一件美好的事。即使她不问我在读什么书,即使她没打听我高中的考试怎么样,也许我们之间并没有完全结束。尽管她结婚了,但我们之间的友谊还会继续下去。我对她说:
“我会每天来这里,你为什么不来啊?”
她对我的提议充满了热情,就和斯特凡诺说了,斯特凡诺也同意了。对所有人来说,那都是很愉快的一天,我们奇迹般地感觉到自在、融洽。最后,太阳渐渐西沉,我要把几个女孩送回家。斯特凡诺去前台付账时,发现安东尼奥已经付过了,他觉得很懊恼,非常热烈地对安东尼奥表示感谢。斯特凡诺和莉拉开敞篷车刚离开,在路上我就开始数落安东尼奥,他妈妈梅丽娜和妹妹艾达在打扫楼梯,他在汽车修理店也挣不了几个钱。
“你为什么会付钱?”我非常生气地用方言喊道。
“因为我和你更漂亮,更阔绰!”他回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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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知不觉对安东尼奥产生了感情。我们之间的性游戏越来越大胆,越来越享受。我想着下次莉拉来“海滨公园”时,我要问她,当她和斯特凡诺单独开车远去时会发生什么事情。他们会不会做我和安东尼奥做的事情?或者要更加大胆,做索拉拉兄弟提到的那些事情?这种事情我不能和别人说,只能和她交流,但我没机会问她那些问题,因为她没有再来“海滨公园”。
八月十五日圣母升天节之后,我的工作结束了,享受大海和阳光的欢乐也结束了。文具店老板娘对我非常满意,我把她的三个女儿都照顾得很好。尽管我再三交代,让她们不要把安东尼奥的事情说出去,但她们还是告诉母亲,有时候会有一个小伙子和她们一起跳水。文具店老板娘非但没奚落我,还拥抱了我,对我说:“真不错,你也应该放开一点,对于你这个年纪,你也太保守了,太懂事了。”最后,她有点鄙夷地说:“你想想莉娜·赛鲁罗每天都在干什么。”
晚上,在池塘边上,我对安东尼奥说:
“事情一直都是这样,从我们很小的时候起,所有人都觉得:她是一个坏女孩,我是个好女孩。”
他吻了我,有点讽刺地说:
“你为什么这么说,难道这不是真的吗?”
他的回答让我心软了,我没有办法张口说我们不得不分手的事情。这个决定,对于我来说非常紧迫,我们有感情,但不是爱情,我爱尼诺,我知道自己会一直爱着尼诺。我已经准备好了要对安东尼奥说的一番话,我要心平气和地对他说:“跟他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非常美好,他帮助我度过了一段我非常低落的时光,但现在开学了,今年我增添了很多新课程,是非常艰难的一年,我要非常努力地学习,我觉得非常遗憾,但我们必须分开。”每天下午我去池塘的时候,都感觉这番话都要脱口而出,但他对我那么深情款款,那么充满激情,我缺乏勇气,所以一直迟迟没说出口。八月十五我没有开口,过了八月十五,快到月底了。我心想:对一个人只是有一些感情,不是爱情,在这种情况下,不能接吻、抚摸人家,或者任其抚摸。莉拉很爱斯特凡诺,我并不爱安东尼奥。
过了一段时间,我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和他交谈。他很担忧,因为天热时,梅丽娜的病情一般会恶化,在八月下旬,这种恶化会很明显。她又想起萨拉托雷——她称之为多纳托——她说她看到多纳托了,说他回来接她了,几个孩子都没办法让她平静下来。这件事让我也很忧愁,假如萨拉托雷真的出现在城区的街道上,那他也是来找我的,而不是找梅丽娜。夜里,我有时候会忽然惊醒,感觉他好像从窗子爬了进来,待在我的房间里。最后,我平静下来,心想他可能正在巴拉诺、在玛隆蒂海滩度假呢,而不是在这里,这里天气那么热,到处都是苍蝇和灰尘。
但有天早上,我出去买东西的时候,听到有人在叫我,我转过身去。当时我一下子没认出他来,后来我定睛一看,看到了他黑色的胡子,被太阳晒得黝黑、线条俊朗的脸庞,还有薄薄的嘴唇。我后退了一步,他跟了上来。他说那个夏天在巴拉诺、在内拉的家里没有找到我,他很难过。他说他一直想着我,没有我他不知道怎么活下去。他说为了我们的爱情,他会写很多诗歌,他会给我读那些诗歌。他说他想见我,想无所顾忌地和我交谈,假如我拒绝他的话,他会自杀。我停了下来,一字一句地对他说:请不要再骚扰我,我已经有男朋友了,我不想再看到他。他很抓狂,低声说他会一直等我,每天正午他都会在大路隧道入口那里等我。我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说:“我永远都不会去那里。”他过来想吻我,我向后跳了一步,满脸憎恶。他很无奈地微笑了一下,低声说:“你很出色,很敏感,我会带给你一些我最喜欢的诗。”然后转身走了。
我非常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我决定求助于安东尼奥。当天晚上,在池塘边我对他说,她母亲说得没错,多纳托·萨拉托雷是在这个城区转悠,他在路上拦住了我,让我告诉梅丽娜,他会一直等着她,每天中午他都会在隧道入口那里等她。安东尼奥的脸色变得阴沉,他低声说:“我该怎么办呢?”我对他说,我会陪着他去赴约,我们一起跟萨拉托雷把话说清楚,讲一讲他母亲目前的健康状况。
整个晚上,我都担心得睡不着觉。第二天我们去了隧道。安东尼奥一声不吭,他不紧不慢地走着,我感觉到他心情沉重,他的脚步越来越慢。一方面,他非常愤怒;另一方面,他觉得非常不自在。我很生气地想:他可以为了他妹妹、为了莉拉挑战索拉拉兄弟,但现在他却变得羞怯,多纳托·萨拉托雷在他的眼里是个非常重要、充满威望的人物。我感觉到了他的羞怯,这让我更加充满决心,我真想摇撼着他,大声对他说:你没有写过书,但你要比那个男人好得多!但我只是挽着他的胳膊。
萨拉托雷远远看到我们,想马上消失在黑暗的隧道之中。我叫住了他:
“萨拉托雷先生。”
他很不情愿地转过身来。
我用尊称对他说话,在我们当时的环境中,这不是非常普遍:
“我不知道,您记不记得安东尼奥,他是梅丽娜太太的大儿子。”
萨拉托雷用一种佯装的声音,充满感情地说:
“我当然记得了。你好,安东尼奥。”
“他是我的男朋友。”
“啊!很好。”
“我们已经谈论了很久,现在让他跟您说。”
安东尼奥明白,轮到他说话了,他的脸色非常苍白,神情很紧张。他用标准意大利语很艰难地说:
“很高兴见到您,萨拉托雷先生。我无法忘记在我父亲死后,您为我家人所做的一切。我尤其感谢您,把我安排到格莱西奥先生的修车铺里,让我学会了一门手艺。”
“告诉他你母亲的事。”我很不耐烦地提醒他。
他也很心烦,示意让我闭嘴。他接着说:“但您现在不住在这个小区,您不明白现在的情况。我母亲单是听到您的名字,就会发狂。假如她再看到您,即使是只有一次,就会进疯人院的。”
萨拉托雷有些不知所措:
“安东尼奥,我的孩子,我从来都没有想过要伤害你的母亲。你也提到了,我多么关心你们。实际上,我只是想帮助她,还有你们全家。”
“那么,假如您要继续帮助她的话,就不要再找她了,不要给她寄书,不要让她在这个城区看到你。”
“这一点,你不能要求我。你不能阻止我见到我眷恋的地方。”萨拉托雷用一种灼热的声音说,还带有一丝假惺惺的感动。
那种语气让我很愤怒,我熟悉那种语气——在巴拉诺的时候,在玛隆蒂海滩的沙滩上,他经常运用那种语气,那是一种柔和、黏糊糊的语气。他觉得自己是一个有深度的男人,已经写了一本诗歌,在报纸上发表文章,他觉得自己该用那种语气。我正要插嘴,但让我惊异的是,安东尼奥抢先说了。他耸着肩膀,缩着脑袋,伸出一只手,用他有力的手指推了一下多纳托·萨拉托雷的胸口,用方言说:
“我不会阻止您。但我向您保证,假如您让我母亲失去她仅存的理性,我会让您永远也不想再看到这个狗屎地方!”
萨拉托雷变得非常苍白。
“好的,”他很匆忙地说,“我明白了,谢谢。”
他转身朝火车站方向快步走去。
我挽住了安东尼奥的胳膊,为他做出的努力感到骄傲,但我发现他在颤抖。我想——也许是我第一次想到,从小到大,先是他父亲的死,接着是工作,母亲的崩溃之后落到他肩膀上的责任。我满怀爱意地把他拉走了,我给自己定了另一个期限——在莉拉结婚之后,我要和他分手,我对自己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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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场婚礼让整个小区的人都记忆犹新。婚礼的筹备和“赛鲁罗”鞋漫长、细致、充满争执的诞生交织在一起,好像因为不同的缘故,这两件事情一直都很难完成。除此之外,这场婚礼对于鞋铺影响很大,费尔南多和里诺为赶制那些新鞋一直在埋头苦干,到那时为止,他们还没有任何经济收益。另外,他们还要忙于其他无数零碎的工作,那些可以马上收益的工作,因为他们急需钱用。他们要筹到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给莉拉准备嫁妆,此外还需要承担婚宴的费用。他们想尽一切办法,不想在这时候表现得过于寒酸,结果是好几个月里赛鲁罗家的气氛都很紧张。农齐亚日日夜夜都在绣床单,费尔南多一直在抱怨,唉声叹气,充满懊悔,说自己之前的时光是多么幸福,在他的小铺子里,他就是国王,嘴上叼着别针,不慌不忙地上胶、缝线,用榔头敲打。
唯一幸福的是那对新人。他们之间只有两次小小的摩擦,第一次是关于他们未来的房子。斯特凡诺想在新小区买一套房子,莉拉更喜欢老楼里的房子。他们商量了一下,老城区的房子很大,但采光不好,视野也不好,这个城区的大部分房子都那样。新小区的房子小一点,但房子里有一个很大的浴缸,就像“棕榄”牌卫浴广告上面的一样,而且还有净身池,窗子对着维苏威火山。其实远远看去,在云雾缭绕的天空下,维苏威火山也只是一个黯淡的影子,距离房子两百米不到的地方,亮锃锃的铁轨上,火车来来往往。斯特凡诺着迷于新小区,房子里有光洁的地板,还有洁白的墙壁,莉拉很快做出了让步。不说其他了,她不到十七岁就会拥有一套自己的房子,水龙头会流出热水,房子不是租的,而是买的。第二次摩擦,缘起是关于蜜月旅行,斯特凡诺建议去威尼斯旅行,莉拉提出了一个她喜欢的路线,这对她后来的人生产生了重要影响,她从来不愿远离那不勒斯。她提出去伊斯基亚岛、卡普里岛逛逛,说阿玛菲海岸也可以,那都是她从来没去过的地方,她的未婚夫马上就答应了。
其他都是些很小的问题,都是因为两人的家庭出身不同造成的。比如说,斯特凡诺去赛鲁罗家的作坊之后,结果总是这样:当他再见到莉拉时,会数落费尔南多和里诺几句,有时候话有些重,她会觉得难受、会袒护他们。他会无奈地摇摇头,他开始觉得在鞋子上投的钱过于多,那时还看不到回报。夏天快过去时,他和赛鲁罗父子的矛盾激化了,他给赛鲁罗父子还有几个学徒设了一个最后期限,说在十一月之前他要看到最初的结果,至少要看到冬天的鞋款,男款和女款都要在圣诞节前摆在橱窗里。最后,他自己也很烦躁,在莉拉面前忍不住会说里诺只会要钱,却没想着干活。莉拉捍卫哥哥,结果斯特凡诺反驳了她,最后莉拉发火了,斯特凡诺又马上做出让步。他把最初做的那双鞋子拿出来,那双他买来后从未穿过的鞋子,那是他们的爱情故事中一个非常珍贵的信物。他抚摸着那双鞋子,用鼻子嗅着,非常感动地说,通过这双鞋子他能感觉到,能看到莉拉那双小姑娘的手和她哥哥一起劳作的情景。那时候,他们站在老房子的天台上,就是他们和索拉拉兄弟比赛放烟花的地方。他拉过她的手,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吻着,他说他再也不会允许这双手再干粗活。
把斯特凡诺示爱的一幕讲给我听时,莉拉很愉快,这些是她带我到他们新家参观时对我说的。那套房子真的很棒:瓷砖地板熠熠生辉,浴缸可以洗泡泡浴,餐厅和卧室都放着木雕家具,甚至还有冰箱和电话。我很激动地记下了她的电话号码。我们都出生和生长在很小的房子里,没有自己的房间,甚至没有学习的地方。我到现在还生活在自己出生的小房子里,而她却不是这样。我们来到了阳台上,阳台对着铁路和维苏威火山。我小心翼翼地问她:
“你会和斯特凡诺单独来这里吗?”
“有时候会。”
“会发生什么事儿?”
她看着我,就好像不明白我的话。
“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觉得有些尴尬。
“你们接吻吗?”
“有时候会。”
“然后呢?”
“没有然后,我们还没结婚呢。”
我觉得有些混乱:他们享受了那么多自由,但其实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怎么可能?整个小区有很多关于她流言蜚语,还有索拉拉兄弟披露的猥亵事,但他们只是接过吻?
“他不要求你吗?”
“为什么呢,安东尼奥要求你了?”
“是的。”
“他不要求我。我们说好了,首先得结婚。”
我的提问让她觉得很意外,像她的回答让我觉得意外一样。因此她什么都没给斯特凡诺,尽管他们单独开车出去,尽管他们马上就要结婚、已经有一套装修好了的房子了,他们床上的床垫还没有拆封。而我呢,结婚的事提都没提过,而我的体验早已经不只是接吻了。她问我——纯粹是出于好奇——我有没有给安东尼奥他要的东西,我不好意思告诉她事实,就说没有。对于这个回答,她看起来好像很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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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池塘边的约会变得不再那么频繁,因为快开学了。我要上课,做作业,我确信莉拉会把我排除在婚礼准备工作之外,她已经习惯开学后我会消失一段时间。但这次却不同,莉拉和皮诺奇娅之间的关系更加紧张了,不仅仅是衣服、帽子、丝巾或者首饰的问题了。有一次,皮诺奇娅当着莉拉的面,非常明确地对她哥哥说,他未来的妻子要在肉食店里工作,如果不能马上开始,那就在蜜月旅行之后开始,她应该和全家人一样干活,就像阿方索那样,每次学校一放假阿方索都会在店里帮忙。假如他未婚妻不工作,那她也不工作了。皮诺奇娅的母亲这次公然支持自己的女儿。
莉拉眼睛都没眨一下,说她马上开始工作都行,卡拉奇家人要她干什么,她第二天就可以开始干。这个回答就像莉拉之前的说话方式,尽管她努力采用温和平静的语气,但还是透露出一种不容侵犯和对挑衅者的鄙夷,这更加激怒了皮诺奇娅。很明显,在那对母女俩眼里,鞋匠的女儿是个妖精,来她们家里做主子,赚钱的事她不会动一根手指,但花钱却如流水,她让家里的男人鬼迷心窍,让他对自己血脉相连的家人——他的亲妹妹,甚至母亲做出不公正的事情。
斯特凡诺还是之前的态度,没有马上做出回答,他等着妹妹发泄完了,最后就好像莉拉的问题,还有她在这个小小的家庭企业中的角色问题从来没有出现过。他平静地说,与其让皮诺奇娅在肉食店工作,还不如帮他未婚妻筹备婚礼。
“这里不再需要我了吗?”妹妹马上问。
“不需要了。从明天开始,我让梅丽娜的女儿艾达来接替你的工作。”
“是她建议的吧?”皮诺奇娅指着莉拉大声问。
“那不关你的事。”
“你听到了吗?妈,你听到他说什么了吗?他觉得自己是这里的主人,唯一的主人!”
接下来是一阵让人无法忍受的沉默,最后玛丽亚从收银台后的凳子上站起来,对儿子说:“你也找人顶替我的位子吧,我累了,不想再辛苦工作了。”
这时候,斯特凡诺做出了让步,他慢慢说:
“我们静一静,我不是主人。事实上,这家肉食店不是我一个人的事儿,而是牵扯到我们所有人,我们需要做个决定。皮诺奇娅,你需要工作吗?不需要。妈妈,您需要每天都坐在收银台后面吗?不需要。那我们就让那些需要工作的人来干。在柜台那里,我让艾达来做,收银台那里,我要想想。要不然,谁来准备婚礼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