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埃莱娜·费兰特
“没问题,谢谢……”他非常幸福地回答说。
他至少重复了四次谢谢,觉得自己期待已久的事情就要实现了,莉拉终于要接受他了。但他们一出那栋楼,莉拉就转身对着他,用早年就非常擅长的那种冰冷邪恶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都没有对你说过,我会接受你。”
“我知道,但现在你接受我了吗?”
“不接受。”
马尔切洛身为一个高大健壮、充满血性的二十三岁小伙子,因为心碎,一下子靠在旁边一根路灯杆上。
“真的不行吗?”
“不行。我喜欢另一个男人。”
“谁?”
“斯特凡诺。”
“我就知道,但我没办法相信。”
“你必须相信,事情就是这样。”
“我会把你和他都杀了。”
“对我,你可以马上动手。”
马尔切洛气急败坏,他身子离开路灯柱,一气之下把握成拳头的右手咬出血来。
“我太爱你了,我下不了手。”
“那你可以让你弟弟、你父亲,或者你的朋友来,可能他们下得了手。但你要跟所有人说清楚,他们要先杀我。如果我活着,你们要是碰了其他人,我会把你们都杀了。你知道我说到做到,我会从你开始。”
马尔切洛继续使劲咬着自己的手指头,好像很压抑地抽泣了一下,他的胸口在起伏,最后他转身走了。
她在他身后喊道:“你让人把电视机取走,我们不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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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这些事都发生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最后,我觉得莉拉看起来很幸福。她为鞋子的事情找到了一个突破口,给了她哥哥和全家人一个机会,她甩开了马尔切洛·索拉拉,她成了整个城区最富裕、最让人羡慕的年轻男人的未婚妻。她还想要什么?没有什么可向往的了,她拥有了一切。开学之后,我觉得自己的日子比之前更加暗淡了,我彻底投身于学习,很担心自己回答不上来老师的提问,我晚上学习到十一点,早上五点半起床。我和莉拉见面的机会越来越少了。
作为补偿,我和斯特凡诺的弟弟阿方索建立了很好的关系。尽管整个夏天他都在肉食店里帮忙,但开学后,他顺利通过了每门课的补考:拉丁语、希腊语和英语都得了七分。吉诺希望阿方索通不过考试,这样他们就能一起留级、重读高一,但阿方索通过了考试,这让他很难过。当他发现,我和阿方索已经上高二了,我们每天总是一起上学、一起放学时,他内心更加不平衡,最后变得很小气,他不再和我——他的前女友,以及阿方索——他之前的同桌说话。尽管他的教室就在隔壁,我们经常在走廊里相遇,而且在我们的城区里,大家也是抬头不见低头见。但还不止这些,吉诺还会说我和阿方索的坏话,这些话很快传到我耳朵里。他说我爱上了阿方索,在上课时我也会摸他,但阿方索不爱我,因为他和阿方索做了一年同桌,非常了解情况,他说阿方索不喜欢女生,只喜欢男生。我把这些话说给阿方索听,期望他能去揍吉诺一顿,就像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的反应,但他只是用方言非常鄙夷地说:
“所有人都知道,他才是个娘娘腔。”
对于我来说,阿方索出现得很及时,简直是一个惊喜。他散发着一种干净、有教养的气息。尽管他的长相和斯特凡诺很像:一样的眼睛,一样的鼻子,甚至是一样的嘴巴。尽管在成长过程中,他的发育趋势也和斯特凡诺一样——头很大,上身长下身短;尽管他的目光和动作散发出一样的柔和,但在阿方索身上,我丝毫感觉不到斯特凡诺身上的每个细胞都散发出来的那种决断。我觉得,是这种决断让斯特凡诺的客气变成了一种掩饰,让人感觉到他随时都可能会变脸。阿方索是个整个城区都少见的、让人感觉很舒服的男生,你觉得他不会做伤害你的事情。我们一起走路时会交谈几句,但不会觉得尴尬。他总是有我需要的东西,假如他没有,他也会搞到手。他喜欢我,让我没有任何压力,我也默默对他产生了情感。在开学第一天,我们就成为了同桌,在那个年代,这是一件很大胆的做法。尽管其他男生都开他的玩笑,但他一直陪在我身边,其他女生也不断问我,我们是不是在谈恋爱,但我们俩都没换位子。他是一个可信的人,假如他看到我需要时间独处,他会在旁边等着,或者跟我打下招呼自己先走。假如他发现我希望他待在我身边,即使是有事情,他也会留下。
我通过他来躲避尼诺·萨拉托雷。从伊斯基亚岛回来之后,我们在学校里第一次远远碰见,尼诺马上非常热情地跑了过来,和我打招呼,但我冷冰冰的,几句话就把他打发了。尽管我非常喜欢他,只要远远看见他瘦高的身影,我都会脸红心跳。但现在莉拉订婚了,正式订婚,她的未婚夫是一个二十二岁的男人,而不是一个小男生。他的未婚夫温柔、坚定而且勇敢。我的当务之急是找一个让人羡慕的男朋友,重新平衡我们之间的关系。那样我们就可以四个人一起出去:莉拉和她的未婚夫,我和我的男朋友。当然,尼诺没有红色的敞篷车,他只是一个高二学生,口袋里没有一毛钱,但他要比我高二十公分,而斯特凡诺比莉拉还矮几公分。尼诺的意大利语像书上一样标准——他读书,思考,讨论问题,对人类处境的所有重要问题都很关注,而斯特凡诺每天待在肉食店里,几乎只会说方言,他上完小学后就没有继续读书;在店里,他母亲算账都要比他好,他性格不错,对赚钱的事情尤其敏感。然而,尽管我内心对尼诺充满了灼热的激情;尽管我清楚地看到,假如我和尼诺在一起,在莉拉的眼里,那会是一种荣耀;尽管我再次见到他时,我又一次爱上了他,但我觉得自己没办法和他建立关系。我经历的童年和青春期,让我觉得理由很充分,因为一看到他我马上会想到多纳托·萨拉托雷,尽管他们一点儿也不像。我想起了他父亲对我做的事情,而我没有力气推开他,这种回忆勾起我的愤怒和憎恶,并延伸到他身上。当然,我爱他,渴望和他交谈、和他一起散步。有时候我费尽心思地想:我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是父亲,儿子是儿子,我可以像斯特凡诺对待佩卢索家人那样对他,但我做不到。只要一想到要吻他,我就感觉到多纳托的嘴,父亲和儿子混为一体,激起的快感和厌恶感像浪潮一样袭击着我。
还发生了一件让我惊恐的插曲,让情况更加复杂。现在,我和阿方索已经养成习惯,我们一起走路回家,一直走到国家广场,走过南方大道,那是持续时间很长的散步,我们会谈论作业、老师、各自的同学,我感觉非常舒服。有一次我们经过池塘,走上大路时,我转过身,在火车站平台上看到一个穿着制服的检票员,好像是多纳托·萨拉托雷,我马上转过了目光,感觉到一阵愤怒和恐惧。当我再一次回头看时,他已经不在那里了。
无论我看到的人是不是他,但我当时心跳得很厉害,就像一阵枪响。不知道为什么,我想到了莉拉给我写的信,她在信里描述那把铜锅撕裂的情景。那声音在第二天又一次出现了,那是我隐约看见尼诺的时候。我很害怕,我藏身于对阿方索的情感之中,出入学校时我都紧紧地跟着他。我爱的那个男生一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我就马上跑到堂·阿奇勒的小儿子阿方索身边,就好像有非常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他,我们一边走一边聊,尽量远离尼诺。
总之,那是一个混乱的阶段,我特别渴望靠近尼诺,但实际上我粘住了阿方索。而且,我很担心阿方索会厌烦我,担心他会离开我去寻找别人的陪伴,我对他总是非常热情,有时候,我甚至用很撒娇的嗓音和他说话,但当我意识到,我可能会引起他的误会,可能会让他喜欢上我,我马上就改变语调。“假如他误会我,向我表白,那怎么办呢?”我很担心。
假如他向我告白的话,尽管会很尴尬,但我不得不拒绝他。我的同龄人莉拉,她已经和一个成熟男人斯特凡诺订婚了,我如果找一个小男生——她未婚夫的弟弟做我的男朋友,那是件很没面子的事。我胡思乱想,脑袋里充满了想象。有一次,我和阿方索沿着南方大道往回走,他走在我身边,像一个忠实的随从保护着我,让我躲过这个城市的各种危险。我觉得,卡拉奇家的两兄弟——斯特凡诺和他,能用不同的方式保护我和莉拉,让我们躲过这个世界上最黑暗的罪恶,这是一件很美好的事情。这些罪恶,包括我和莉拉第一次走上通向他们家的楼梯、要回被他们的父亲偷走的布娃娃时,我们感受到的那种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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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把不同时期的不同事件联系起来,然后找出这些事情之间相似和差异。我喜欢找出事件之间的联系,尤其是关于我和莉拉的事。那段时间里,这成了我每天都考虑的事情:我在伊斯基亚过得很好,而同一段时间,莉拉在这个破败的城区过得很糟糕;离开伊斯基亚岛屿让我很痛苦,她现在却越来越幸福。这些幸福和痛苦的程度都一样,就好像因为某种邪恶的魔法,一个人的痛苦会转化成另一个人的欢乐,或者正好相反。我觉得,从外表来看,我和莉拉也发生了跷跷板一样的转变。在伊斯基亚,我觉得自己很美,回那不勒斯后,我的美没有褪色。相反,在陪伴莉拉、帮助她摆脱马尔切洛纠缠的过程中,有些时候我甚至觉得自己比她更美,我感觉到斯特凡诺的目光,好像他更喜欢我。但现在莉拉又占了上风,她对现在的生活很满意,这让她的美貌成倍增长;而我呢,学校的功课让我很费力,对尼诺充满压抑的激情一直折磨着我,我又变丑了。我健康的肤色慢慢褪色,脸上又长满了青春痘。有一天早上,我还忽然发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我近视了,需要戴眼镜。
杰拉切老师提问我,问了一个写在黑板上的问题,他发现我基本上看不见黑板上写着什么。他对我说,我应该马上去看眼科。他在一张纸上写明了这件事情,希望第二天我父母中有一个能签字,确认他们知晓此事。我回到家里,把老师写了字的笔记本给他们看,我心里充满了愧疚,因为买眼镜要花钱。我父亲的脸色变得阴沉,母亲斥责我说:“你一直在看书,把眼睛看坏了。”我很难过,我受到了惩罚是因为我傲慢、渴望学习吗?但莉拉呢?她读的书不是要比我还多吗?那为什么她眼睛好好的,而我的视力越来越弱?为什么我一辈子都要戴眼镜,而她却不用戴?
需要戴眼镜这件事情,无论好坏,让我更加狂热地想象我和我的朋友命运相连的情景:我是瞎子,她眼睛好得像鹰隼;我目光黯淡,她一直眯着眼睛聚光。为了看得更加清楚,我挽着她的胳膊,在暗处,她会很用心地引导我。
最后,我父亲通过在市政府里倒腾东西弄到了钱。我去了眼科医生那里,最后的诊断是我是高度近视,戴眼镜成为现实。那些想象慢慢散去了。戴上眼镜之后,我看着镜中自己清晰的影像,这对我是一个非常残酷的打击:皮肤很粗糙,脸很宽,嘴很大,鼻子也很大,眼睛框在镜框里,眉毛太浓密,那副镜框也好像是设计师在盛怒之下草草画成的。我觉得非常不安,决定只在家里或者在黑板上抄东西时才戴眼镜。
有天放学后,我才想起来自己把眼镜忘在桌子上了。我马上跑回教室,我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下课铃声响起的时候,大家都匆忙收拾东西,我的眼镜掉在了地上了,有一条眼镜腿断了,一片镜片碎了,我哭了起来。
我没勇气回家,而是去找莉拉寻求帮助。我跟她讲了发生的事,她让我把眼镜给她,她看了看。她让我把眼镜留在她那里。她说这句话时,和平时那种坚定的语气不一样,更平静一些了,就好像现在已经不需要为每件小事费尽力气。我想象,里诺会用他做鞋的工具奇迹般地修好我的眼镜。我回到家里,希望我父母不会注意到我没戴眼镜。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听见有人在院子里叫我。莉拉在下面,鼻子上戴着我的眼镜,当时我觉得非常震动,首先是因为那副眼镜像是新的一样,其次是因为她戴上那副眼镜真的很好看。我跑了下去,心想:为什么她不需要眼镜,但她戴上眼镜却那么好看,我离不开眼镜,但我戴上却很难看?我一从大门里出去,她就把眼镜摘了下来,眨着眼睛说:“戴得我眼睛疼。”她亲手把眼镜戴在我的鼻子上,感叹说:“你戴上很好看,你应该一直戴着。”她把眼镜给了斯特凡诺,斯特凡诺去市中心的一家眼镜店把眼镜修好了。我有些尴尬地说自己没办法报答她。她带着有些嘲讽,还有一丝狡黠的语气回答说:
“报答是什么意思?”
“给你钱。”
她微笑了一下,很自豪地说:
“不需要,现在我可以随便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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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缺少的东西,她有;或者她缺少的东西,我有。在金钱方面,我的感觉很强烈。在那种持续改变角色的过程中,有时是愉快的,有时是痛苦的,这让我们谁也离不开谁。
在眼镜事件之后,我在想:她拥有斯特凡诺。她一弹指头,我的眼镜就修好了,我拥有什么呢?
我回答自己说,我拥有学校,那是她永远失去的一个特权,那就是我的财富,我尽量说服自己。实际上,在学校里,所有老师又开始表扬起我来,我的成绩越来越好,甚至我的函授神学课程也一帆风顺,我得到了奖励,是一本黑色封面的《圣经》。
尽管我不知道学习好会有什么用,我炫耀自己在学校的成绩,就像那是我母亲的银手镯。在班上,我不能和任何人讨论我读的那些书,讨论我脑子里的想法。阿方索是一个很勤奋的男生,在第一年考试不及格之后,他开始端正态度、埋头苦学,现在每门课成绩都挺好的。但当我试着和他讨论《约婚夫妇》6,或者我从费拉罗老师的图书馆借来的其他精彩小说,甚至是“圣灵”的问题,他只是听着,可能是因为害羞,也可能是因为无知,他说不出任何一句可以促进我进一步思考的话。还有,在课堂上他的意大利语说得很好,但我们面对面时,他总是在说方言,我们很难用方言讨论这个世界上的不公正和腐败,比如说讨论《约婚夫妇》中,几个人在堂·罗德里戈家里吃饭的情景,或者是上帝、圣灵和耶稣的关系——尽管我觉得这三位其实本质是一样的,他们一分为三之后,就应该有一个等级,那谁排在前面,谁排在后面?
很快,我想到有一次帕斯卡莱对我说,尽管我上的中学是一所古老的文科高中,但应该不是一所好学校。我后来发现他说得有道理,我很少看到我的女同学穿得像千人军街上的女孩。在学校门口,从来都没有穿着很优雅的男人,开着比马尔切洛或者斯特凡诺的车子更好的汽车来接她们。从学习角度来说也不怎么样,我周围唯一一个和我学习成绩差不多的人是尼诺,但他看到我一直冷冰冰的,总是低着头走路,连看都不看我一眼。现在我该怎么办呢?
我需要表达自己,我脑子里全是乱糟糟的想法。我去找莉拉,尤其是学校放假的时候,我们会见面交谈。我很仔细地跟她讲学校里上的课,还有老师说的话。她很仔细地听我讲,我希望她能好奇,回到之前的那个阶段,暗地里或者公开地跑去找那些书来看,跟上我的脚步。但这种情况一直都没有发生,就好像她个性的一部分死死地控制了另一部分。不仅如此,我讲那些的时候,她会忽然插话,通常都是嘲弄的方式。比如,有一次我跟她说了我的神学课程的内容,想用自己苦思冥想的问题打动她,说我不知道“圣灵”具体是什么,我觉得他的功能不是很清晰。我大声说:“圣灵到底是什么呢?是一种附属的存在,不仅仅服务于上帝,也服务于耶稣,就像一个使者?或者是上帝和耶稣散发出来的东西,是那种神奇的感染力?假如是第一种情况,作为一个使者,他怎么可能最后又和上帝,以及上帝的儿子合为一体?那就好像说,我父亲做市政府的门房,他和市长是一体的,和指挥官是一体的?好吧,假如是第二种情况,那就像是一种散发出来的东西:液体、汗水、声音,就像人散发出来的东西,是人的一部分,因此认为圣灵、上帝和耶稣是分开的,那有什么意义呢?或者圣灵是最重要的,其他两个只是他的化身。我不明白他的功能。”我记得,当时莉拉正在打扮自己,正准备和斯特凡诺出去,他们要和皮诺奇娅、里诺还有阿方索一起去市中心的电影院。我看着她,她正在穿一件新裙子、一件新上衣,她现在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甚至她的脚踝也不再是干巴巴的。这时候,我看到她的眼睛眯了起来,就好像要捕捉一些转瞬即逝的事情,她用方言对我说:“你还在这些事情上浪费时间啊?莱诺,我们正在一个火球上面飞行,冷却的那部分浮在火山岩浆上,我们在火山边上修建了楼房、桥梁还有街道,维苏威火山时不时会喷点儿岩浆,引发地震,把一切都毁掉。还有一些微生物会让我们生病,要了我们的命。战争。悲惨的日子。我们所有人都变得很快,每秒钟都可能会发生让你痛苦的事情,你没有那么多眼泪可以流。你在干嘛?通过一个神学课程来了解圣灵是什么?别扯这些了,这个世界是魔鬼创造的,不是圣父、圣子和圣灵!你要看看斯特凡诺送给我的珍珠项链吗?”她就是这么说话的,总让我不知所措。她的这种态度流露得越来越频繁,不仅仅在当时的情况下,后来那种语气成为一种她常用的语气,成为她说服我的方式。假如我说几句关于“三位一体”的话,她总是三言两句岔开话题,抹杀了任何深入交谈的可能性。她会转而给我展示斯特凡诺送给她的礼物:订婚戒指、项链、新衣服、新帽子;那些我感兴趣的东西——那些可以让我在老师面前表现一番、让他们认为我很优秀的东西,被搁置在角落里,没有任何意义。我不再谈论理想和书籍,转而开始欣赏那些礼物,那些礼物和鞋匠费尔南多的破房子产生了极大的反差。有时候,我也会试一试那些值钱的衣服和首饰,我马上就发现,那些衣服穿在我身上,永远没有穿在她身上好看,后来我就找借口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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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斯特凡诺的女朋友,莉拉备受嫉妒,也引起了很多人的不满。当她还是一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时,她的行为举止已经很招人烦了,更别说她现在是一位幸运的姑娘。她亲口跟我说,斯特凡诺的母亲对她越来越不满了,妹妹皮诺奇娅表现得更明显。那两个女人的鄙视都清楚地写在脸上:鞋匠的女儿,都忘记自己是谁了?她给斯特凡诺喝了什么迷魂汤?凭什么她一张口,斯特凡诺马上就拿出钱包?她想在我们家当主子吗?
玛丽亚只是默默拉下脸来,皮诺奇娅会爆发出来,她会跟哥哥说:“为什么你给她什么都买,你非但不给我买东西,而且我一买点好东西,你总是批评我,说我尽买些没用的东西?”
斯特凡诺总是会露出一个温和的微笑,他不接茬。为了息事宁人,他开始给妹妹也买礼物。就这样,两个女孩间的竞争开始了,她们一起去发廊、买同样的衣服。皮诺奇娅不是一个难看的姑娘,她比我们大几岁,发育成熟一些,但结果是,任何衣服或者首饰在她身上的效果,和在莉拉身上根本没法比。皮诺奇娅的母亲首先意识到这一点,当玛丽亚看到莉拉和皮诺奇娅打扮好准备出门:类似的发型、类似的衣服,她总是用一种佯装的和善来岔开话题,责备未来的儿媳妇几天前做得不对的地方,比如说没关厨房的灯,或在接了一瓶水之后没关好水龙头,诸如此类。最后,她转过身去,装出很忙碌的样子,用郁郁不乐的声音说:
“你们早点儿回来。”
我们这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姑娘,也很快发现了类似的问题。周末的时候,卡梅拉——现在她坚持让大家叫她“卡门”。艾达还有吉耀拉都没有明说,但是她们的穿衣打扮都在和莉拉较劲。尤其是吉耀拉,她在甜食店里工作,现在和米凯莱·索拉拉在一起,虽然还没有正式订婚,但她会自己买一些漂亮的衣服,或者让米凯莱买一些饰品,专门用于出门,或者坐汽车出去炫耀。但她们都没办法和莉拉相比,莉拉太耀眼了,她们都望尘莫及。
刚开始,我们试着陪她玩,让她回到之前的习惯之中。我们把斯特凡诺也拉到了我们的圈子里,我们宠爱他、围着他转,他看起来很高兴。以至于有一个星期六,可能是为了对安东尼奥和艾达示好,他对莉拉说:“你问问莱农奇娅,还有梅丽娜的几个孩子,明天晚上愿不愿意和我们一起吃饭。”对于他来说,“我们”指的是他和莉拉,还有皮诺奇娅和里诺,里诺现在很注重和他未来的妹夫一起度过空闲时间。我们都接受了,但那天晚上情况很复杂,艾达很担心丢脸,就从吉耀拉那里借了一条裙子。斯特凡诺和里诺没有选一家披萨店,他们选了桑塔露琪娅区的一家餐馆。我、安东尼奥和艾达从来都没去过餐馆,那是阔人去的地方。我们陷入了焦虑:我们应该穿什么衣服?这一餐会花多少钱?他们四个人是开着菲亚特的红色跑车去的,我们几个坐公共汽车到公决广场,剩下的路靠步行。我们一到目的地,他们就很潇洒地点了好多菜,我们基本上什么都没要,因为担心自己付不起钱。我们基本上都没说话,因为里诺和斯特凡诺一直都在谈论钱,他们从来都没想着谈点儿别的,还让安东尼奥也加入他们的谈话。艾达不愿意被忽视,整个晚上都想引起斯特凡诺的注意,一直对他卖弄风骚,这让她哥哥很心烦。最后要付钱的时候,我们发现肉食店老板斯特凡诺已经付过了,这件事情里诺觉得受之无愧,但安东尼奥一肚子气回到家里,因为他和斯特凡诺还有莉拉的哥哥是同龄人,也已经开始工作了,他觉得自己受到了叫花子的待遇。但对于我和艾达来说,这件事更意味深长,我们俩的感觉不同,但我们发现,在私人关系之外、在公共场合,我们不知道该对莉拉说什么,该怎样对待她。她化了那么精美的妆,衣服也非常漂亮,她和那辆红色的敞篷车非常配,和桑塔露琪娅的饭馆也很配。她现在的穿着打扮已经不适合和我们一起坐地铁,乘公车、走路、在加里波第大街上吃披萨、去教堂、电影院了,或者在吉耀拉的家里跳舞,她都会显得格格不入。
那天晚上最明显的一件事是:莉拉正在改变她的社会地位。在那些日子、那几个月里,她变成了一位富家小姐。她模仿时尚杂志上的模特,模仿电视上的姑娘,或是在吉亚亚街上散步时看到的姑娘。她光彩夺目的样子就像一记耳光,狠狠打在这个破败城区的脸上,反差太大了。我们俩一起策划、促成她和斯特凡诺订婚的那个时期,她身上小姑娘的生涩痕迹这时候已经销声匿迹了。在太阳底下,她看起来俨然是一个年轻女人,周末她挽着男朋友的胳膊出去,好像在例行他们作为男女朋友的公事。斯特凡诺好像要用他的礼物向全小区的人展示,如果莉拉很漂亮,她会越来越漂亮。她好像发现自己的美貌是一个无穷无尽的资源,这让她很快乐。她觉得自己的美貌可以不拘泥于一种表现形式:一个新发型、一件新衣服、新眼影或者口红,每一次都能让她突破之前的界限。斯特凡诺好像要在她身上寻找一种他追求的未来——有钱有势;她好像要通过他,使自己、哥哥和父母,还有其他亲戚都被保护起来,使他们免于她从小都要面对的那些威胁,使他们都处于安全地带。
我那时候还不了解,在新年放烟花的糟糕经历之后,她暗地里称为“界限消失”的那种感觉,但我知道那口铜锅炸开的故事,这件事一直潜伏在我的脑海里,我一次次地想起来。我记得有一天晚上在家里,我重读莉拉寄到伊斯基亚岛的信,她讲述故事的方式真吸引人,但那好像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我不得不承认,写那封信的莉拉已经消失了。那封信里还有写《蓝色仙女》的那个莉拉的痕迹,她那时是一个刚刚自学了拉丁语和希腊语的小姑娘,看了费拉罗老师图书馆里的大部分图书,还设计了挂在铺子里的那些鞋子图样。但现在在日常生活中,我已经看不到、感觉不到那个莉拉了。赛鲁罗家那个容易激动、非常霸道的姑娘好像已经消失了。尽管我和她居住在同一个城区,尽管我们拥有相同的童年,我们都经历着自己的十五岁,但忽然间,我们成了两个世界的人。我也在发生变化,时间一月月地过去,我变成了一个邋遢、不修边幅、戴着眼镜的女孩,钻研那些散发着难闻气味的破旧书本——那些我们全家人勒紧裤带,从二手市场上买来的书,或者是奥利维耶罗老师弄来的书。而她挽着斯特凡诺的胳膊,头发整整齐齐,像个女神,她身上穿的衣服,让她看起来像个演员,或者公主。
我从窗子看着她,感觉到她之前的样子已经破碎,我回想着她在信中写的那段优美的文字,铜锅的破裂和变形——那是我经常运用的一个意象。每一次当我感觉到她或者我自己的心里产生裂缝时,我都会想到那口锅。我知道,或者说我希望,莉拉不会一成不变,她迟早会又一次把这一切都打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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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历了桑塔露琪娅餐厅那个糟糕的夜晚,我们再也没有一起吃饭,并不是因为莉拉和她男朋友没有再邀请我们,而是我们总是找各种借口躲过这样的聚会。在功课之余,我还是会去参加一些家庭舞会,和几个朋友出去吃披萨。我喜欢出去玩,但要事先确保安东尼奥也出去,他那段时间对我发动了全面攻势,非常关注我。虽然他脸上的皮肤不怎么样,全是雀斑,牙齿有点儿黄,手很粗糙,手指很结实——有一次帕斯卡莱搞来一辆跑车,那辆车的轮胎扎了,他毫不费力就用手指把车轮上的螺丝拧了下来。但他有满头鬈曲的黑发,让你想伸手去抚摸。尽管他非常内向,但有时候也能开口说些风趣话,除此之外,他是唯一一个关注我的人。恩佐很少露面,他有自己的生活,我们知之甚少,但他用自己的从不夸张的方式,投入、温柔而缓慢地靠近卡梅拉。至于帕斯卡莱呢,在莉拉拒绝他之后,他好像对所有姑娘都失去了兴趣,他对艾达也不是很关注,艾达经常对他卖弄风骚,尽管她一直说,总是看到我们这些丑陋的面孔,她再也受不了了。
自然,在我们一起出去的那些夜晚,经常会难以避免地谈到莉拉,虽然好像没人愿意提到她:几个小伙子都有些失望,他们中有几个想取代斯特凡诺的位子,最不高兴的人是帕斯卡莱。假如不是和索拉拉家之前有一些旧恩怨,那他可能会公开和马尔切洛联盟、反对赛鲁罗家人。爱的痛苦从内部焚烧着他,只是远远看到斯特凡诺和莉拉在一起,他就会失去生活的快乐。然而,他本性还是一个善良、懂得是非的小伙子,因此他一直在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没有和索拉拉兄弟拉帮结派。当他知道有天晚上马尔切洛和米凯莱拦住了里诺,虽然没有碰里诺一根指头,只是臭骂了他一通,帕斯卡莱毫不犹豫地站在了里诺这一边。当他知道米凯莱和马尔切洛的父亲西尔维奥·索拉拉,亲自跑到费尔南多改造过的铺子里公然骂了他一通,说他没有教育好自己的女儿。他看了看周围说,鞋匠怎么做什么都可以,但最后他要把鞋子卖出去,不会有商店要他的鞋子,更别说铺子里有胶水、橡胶、线,还有木质的鞋模、鞋底子和底板,都很容易着火。帕斯卡莱放出话来,说赛鲁罗家的铺子如果着火的话,他会和几个自己信得过的人把索拉拉家的酒吧兼糕点店烧了。但对莉拉,他持批评的态度,他说她应该离家出走,而不是容忍马尔切洛每天晚上去她家。他说,她应该用一把榔头敲碎那台电视机,而不是和其他人一起看,所有人都知道,马尔切洛买那台电视机是为了得到她。最后他说,她是一个非常聪明的姑娘,不可能爱上斯特凡诺·卡拉奇那个虚伪的市侩。
这种情况下,我是唯一没办法保持沉默的人,我公开反对帕斯卡莱的批评。我会用类似这样的话进行反驳:离家出走也没那么容易,违背家人的意志也没那么容易,什么事都不容易。你现在批评她,而不是批评你的朋友里诺,马尔切洛的这场麻烦可都是他招惹的。假如莉拉没找到摆脱那个困境的办法,她就得和马尔切洛结婚。最后,我会说斯特凡诺几句好话,那么多从小都认识莉拉的男性、那些爱她的人中,他是唯一一个有勇气支持她、帮助她的人。我说话的时候,大家陷入一阵尴尬的沉默。我觉得很自豪,因为我驳倒了那些人对我朋友的批评,我的语气和语言让他们都无法反驳。
但有天晚上的结局很糟糕,大家吵了起来。我们所有人都在,包括恩佐。我们在雷蒂费洛区吃披萨,那地方一块玛格丽特披萨加一瓶啤酒一共五十里拉。我们几个姑娘聊起了莉拉,我记得好像是艾达开始说的。她说她觉得莉拉现在很可笑,出门的时候头发总是整整齐齐,像刚从发廊出来,即使是去门口撒蟑螂药也穿得像索瑞亚王妃一样。我们大家都笑了起来。最后,聊着聊着,卡梅拉很明确地说,她觉得莉拉和斯特凡诺在一起是图他的钱,好安置她的哥哥还有全家人。我正要说往常那些冠冕堂皇捍卫莉拉的话,这时候,帕斯卡莱插了一句:
“问题在于,莉娜知道那些钱是从哪儿来的。”
“你又要提到堂·阿奇勒、黑市交易、高利贷,还有战前那些肮脏的事吗?”我说。
“是的,假如你朋友现在在这里,她会同意我的说法。”
“斯特凡诺只是一个生意人,很懂经营。”
“他投到赛鲁罗鞋铺子的钱,是从肉食店来的吗?”
“为什么这样说,你觉得呢?”
“那是堂·阿奇勒藏到床垫里的金子,那些金子之前属于这个城区很多人的母亲。莉娜现在做了阔太太,她用的钱是这个城区可怜人的血汗钱。她还没结婚就让人养着,不仅仅是养着她,还养着她的家人。”
我正要反驳他,但这时候恩佐插话了,还是通常那种很散漫的语气:
“对不起,帕斯卡,‘让人养着’是什么意思?”
我听到这个问题,就知道后面没好话。帕斯卡莱的脸变红了,他很尴尬地说:
“养着就是养着。对不起,莉娜去发廊、买衣服和包的时候,是谁在付钱?是谁投了钱,让鞋匠修鞋的铺子成了一个制鞋的作坊?”
“也就是说,你说莉娜并没有爱上斯特凡诺,也没有订婚,她不会很快和斯特凡诺结婚,而是把自己卖了?”
所有人都不说话了。安东尼奥嘀咕了一句:
“不是这样,恩佐!帕斯卡莱说的不是这个。你知道他和我们一样,都很爱莉娜。”
恩佐做了一个手势,让他不要说了。
“安东,别说了,你让帕斯卡莱回答我。”
帕斯卡莱阴沉着脸说:
“是的,她是把自己卖了。她本不在意自己每天花的都是脏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