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霸唱
张小辫儿本以为林中老鬼指点给自己的一场富贵,乃是桩无主之财,从来没去琢磨筷子城中的大批银两究竟是什么来历。他这辈子,连散碎银子也没经过手,又不识得铸在藩库银锭上的花押,哪料到会惹上这么一场弥天大祸?直到被做公的牌头一语点破,才如大梦初醒,追悔莫及,自道这次实是引火烧身万劫不复了,真好似“分开八片顶阳骨,倾下半桶雪水来”,万念俱灰之余,还不忘在心中骂遍了林中老鬼的祖宗八代。
列位看官听说,原来灵州城地处水陆要冲,又是南北商贾钱货往来集散之地,从清初便设有藩库,江南两省的税银钱粮,全都押在这座库中,到得限数再一并送往京城。灵州藩库所在的街巷,名为银房街,居住的多是银匠。
原来税银收缴上来时,多是以毫、厘、钱、两为计的散银,等取到了藩库中,还要再行熔铸聚合。由于江南富庶,钱多粮广,收取上来的各项税赋,乃是朝廷的命脉所在,故此防卫格外森严,库中墙壁都是内外双层,造得坚厚异常,称作“虎墙”,并且铜门铁户、数重关锁,派有专门的库兵看管把守。
自太平军从粤西桂东两地起事,席卷北上,所到之处势如破竹,灵州城以南的各处重镇,尽数被粤寇陷落。几路兵马对灵州形成了合围包夹之势,藩库里押存的大批税银还没来得及运走,也同当地军民一并被粤寇困在城里。
灵州城是古来兵家必争之地,壕深墙高,固若金汤,而且城中商贾众多,他们不惜血本,出钱出粮帮着朝廷募集团勇;城里又有许多洋枪洋炮,火器不仅数量多,而且非常先进精良,所以太平军接连打了数次,却始终未能得手。但太平军的首领们,也知道灵州城中设有藩库,库中积银无算,虽是前几阵折损了不少人马,仍是欲得之而后快,随时都会再次卷土重来。
灵州藩库里的银子太多,难免动人眼目,不仅是大股的粤寇意欲相夺,更有许多飞贼大盗,也想趁着战乱从中捞上一票,这些人或是三五成群,或是独来独往,踪迹飘忽不定,最是难以防范。官府为了保住库银,派兵日夜巡逻防卫,银房街里的明哨暗岗下了无数。乱世要用重典,一旦抓着了意图盗银的贼人,立刻凌迟枭首,杀一儆百,决不宽容。
可纵然是如此看护,最近这库中银子仍是不断失窃,奇的是虎墙高耸,铁锁俨然,并不知是哪路贼人,又是使的什么手段神通,竟能在重兵把守之下,把白花花的银子偷出藩库,还不留一丝一毫的痕迹线索。
库银失窃非同小可,官府红了眼睛,凡是出城的,一律严加盘查,防止贼人运赃出城,并且下了死限,命捕盗衙门里的一众差役,在限期内缉拿贼人,追缴赃物,否则便用全家老小抵罪。自古从来都说“官匪是一家”,寻捕官与城中的贼偷强盗向来多有勾结,公家擅能养贼,所以耳目最广,凡是地面上有什么风吹草动,就没有他们打探不出来的。而且做公的眼睛最毒,让他们找寻为奸做贼之辈,便如同是仙鹤寻蛇穴,远远地占其风、望其气就能查知。
谁知多方打探下去,这桩天字一号的大案,竟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只得胡乱抓了些草贼充数,虽是逼着屈打成招了,却仍在不断丢失库银,如何交得了差?
众差人正急得没办法,捕盗衙门中的牌头忽然得着了一些风声,说是在沽衣铺里,有人用大锭银子买衣服,那银块底部正铸有灵州藩库的记印,线火子看得明白,再也不会差的。牌头当即撒出眼线,命手下在街上秘密寻访跟踪,最后在八仙楼里,将全伙贼人一举擒获。
灵州本来是个直隶州,但是因为附近城镇都已被粤寇攻陷,本省几位大员的脑袋多已搬了家,加之战时平乱所需,所以各道各司,乃至提督衙门和巡抚衙门这些全省的中枢机关,也都临时设在城中,现在的灵州城是督抚同城,并由治地内幸存下来的一众官吏们,协助巡抚马天锡,就地筹备钱粮,募集团勇守城。藩库失窃之事早就惊动了朝廷,巡抚马大人闻听拿到了飞贼,不敢稍有怠慢,当即传令连夜升堂,要亲自会同有司审问案情。
就见堂上灯火通明,诸般刑具陈列,衙鼓咚咚作响,差吏肃排两边,真是“胜似生死阎王殿,不输吓魂东岳台”。张小辫儿等三人跪在地上,看了这般阵势,早已惊得面如土色,体如筛糠了,这正是“有翅膀的,你腾空飞上天,有爪子的,你刨地钻进洞。既无飞天遁地术,休惹官司到公堂”。
张小辫儿心知这回的事闹大了,事到如今只好竭力澄清,他惯会见风使舵顺口扯谎,也不等马大人动问,忙呼道:“不劳烦大刑伺候,爷爷青天神鉴,小人们不打自招。”
那马大人城府极深,为人阴狠果断,素来以折狱问案出名,知道凡是重大之狱,都需要三推六问,详细审辨。他见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的形貌,便知是市井间游侠惹闲的顽赖泼皮,想那库银被窃,捕盗衙门多日里遍查无果,竟没一丝踪迹,如此手段,必不是等闲小可之贼能为。而堂下所跪的这三个人,看年纪都不过十六七岁,其中还有一个姑娘,只凭他们几个小角色,怎做得下如此遮天大案?但库银又确实是从他们身上搜出,看来其中必有曲折,须是察言观色、明辨秋毫,问他们一个水落石出。当下一拍惊堂木,在灯下详细推问起来。
张小辫儿好不乖觉,问一答十,满脸无辜地把来龙去脉说了一遍,衙门里的规矩他是知道的,要先说姓名出身,可张小辫儿、孙大麻子三人都是乡下的光棍没头鬼,又有什么大号呢?那小凤随她娘王寡妇的姓氏,就唤作王小凤:孙大麻子是家中老大,自小就满脸麻子,所以得了这么个诨号,从来没有大名。
张小辫儿祖籍并非是在金棺村,而是有些来历的世家,祖上曾做过京官,后来败了家流落至此。他是自幼就识得礼法,名字本是有的,只是那时年纪尚小,多已记不得了,现在细细回想,好像是叫作张什么贤,贤是圣贤书的贤,却不是管闲事的闲,中间那个字记不清了。后来流落江南,也不知是从哪儿论的,在金棺村里被排作了“官老三”,叔叔大爷们见了就是“小三”,同辈之间称兄道弟的,无不以“三哥、三弟”来称呼他。
张小辫儿先把自己说得守法重道、知书识礼,并称将来还打算寒窗苦读,考取一场功名,图个光宗耀祖,也好为朝廷出力,为非作歹、偷鸡摸狗之事是从不肯做的。可怎奈刀兵无眼,战火无情,使得金棺村毁于一旦,这才不得不和孙大麻子、小凤二人背井离乡,平时只好在山里捉些虾蟆,进城换些柴米度日。
只因最近鼠患猖獗,恰好前些天在山里挖到了一些稀罕的药材,就拿到灵州松鹤堂换了只擅能捕鼠的黑猫,想带它回去看家镇鼠。但当时天色已晚,城门已经关了,又担心露宿街头被巡城的团勇当成细作,便向铁公鸡铁掌柜借了他家的槐园空宅过夜。
马大人听到这点了点头道:“嗯……槐园曾是娄氏老宅,早已空废多时了,据说宅中闹鬼,是个不干净的去处。”
张小辫儿道:“大人真是体察民情、爱民如子的好官,连这等小事也了如指掌,那座槐园中果然是闹鬼闹得厉害。”随后将他们在槐园中,如何如何遇到老鼠偷运小孩,如何如何在地窖里发现筷子城,如何如何看见一个怪僧拿锅子活活煮了小孩来吃,他又是如何如何用黑猫吓得那怪僧抽了羊癫,才得以为民除害的经过说了一遍。
最后才说在筷子楼里找到大笔银子,并不知道是官府之物,自己这三人只不过是想得点儿小便宜,就随手拿了几块来花用,至于在金棺坟遇着林中老鬼,以及在瓮冢山里挖出僵尸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马大人又分别审问另外两人,孙大麻子和小凤对整件事情并不完全知情,说起来前后多不囫囵,但大体也如张小辫儿所言。
马大人听到此处不禁暗暗吃惊,饶是他胸中渊博,遍通刑狱,也没料到库银一案竟然牵扯出这等异事。灵州城近年来常常有小孩丢失,始终没能破案,眼下粤寇大兵围城,官府哪还顾得上去抓拍花的拐子,想不到却与库银失窃有关,连忙派人到槐园之中搜查,并到松鹤堂拘来铁公鸡对证。
松鹤堂药铺的铁掌柜下落不明,至今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哪里带得到堂上?只把店中的伙计、账房等人拿来盘问,果然都与张小辫儿交代的毫无出入。然而一众做公的差役捕快赶到槐园,从地窖下去找到筷子城,发现失窃的库银果然都在其中,更有许多民间的金饰、珠玉等物,而且那和尚头上中了一棍,却只是昏死过去,并没有断气,当即被拿到堂上。
马大人深知案情重大,不敢怠慢,会同了驻防灵州的旗人官员,继续挑灯夜审。那和尚过了一道热堂,却抵死不认,他也知道自己犯下的罪过非同一般,认下了就得受一场碎剐凌迟的极刑,还不如在堂上熬刑而死,倒还来得痛快些。
马大人先命人打了老鼠和尚二十大板,见其冥顽不化,只称自己是云游化缘的和尚,便逼问道:“好个贼子,果然是不秃不毒,不毒不秃,想来杀人放火的勾当,正是你这等野僧的手段。现今刀兵四起,民不聊生,哪里有余粮斋僧,况且出家人吃斋念佛,以清贫淡薄为本,怎养得出你这一身肥厚的膏脂?必是吃人肉吃出来的,此等奸狞的恶贼,还敢在本官面前花言巧语?如此大罪,以为搪塞得过吗?”那老鼠和尚兀自浑辩道:“善哉善哉,只因我佛慈悲,贫僧是越饿越肥。”马大人知道此贼是想熬刑,心想:“本官倒要看看你是不是铜铸铁打的罗汉。”便喝令左右施以酷刑,却不可坏了老鼠和尚的性命。
官府中的刑吏是干什么吃的,自有对付这等恶贼的手段,也不对他用水火酷刑,只把他周身上下剥个精光,拿块污糟的黑布蒙住双眼,提在柱子上倒吊起来,再用滚热的蜡烛油慢慢滴他脚心,此法有个名目,唤作“步步生莲”。脚心穴道密集,是人体敏锐异常的所在,三五滴蜡油下去,足底尽是一片片紫泡,嘶喊出来的惨叫已全然不是人声,任你是金刚罗汉也熬受不得。
那和尚果然吃不住此刑,不得不招出口供。原来世上有一伙妖邪之徒,专会切割死人器官,合以五行药石,烧成丹头服食,称此法为金刚禅,练到高深处,须食胎男童子一百六,可成大道,这和尚就是此辈中人。
由于这伙人行事诡异,手段神秘,而且总带着各种生灵畜养在身边驱役,大到猪马牛羊,小到蝼蚁昆虫,无所不有。民间的百姓们不知其详,往往越传越邪,都说这是“造畜”,就是指有人会妖术,能用药把人变成牲畜,借此拐卖人口牟取暴利。其实练金刚禅的人,主要是把死人肉烧炼药饵,喂给百兽生灵吞吃,那些个虫兽吃上瘾了,就会受制药者的驱使奴役。
以往的太平之日,守文的时节,找不到太多无主的死尸,所以就偷坟掘墓,挖出新入土的死人割肉剔骨,才能练此邪法。如今有粤寇作乱,各地盗贼纷起,战事过后,到处都是无主尸骸暴于荒野,所以这门都快灭绝了的邪术,竟又得以死灰复燃。
这和尚俗家姓潘,人称“潘和尚”。他生来愚蠢,不识一字,不知为什么,身上竟有种筑楼搭塔的怪癖,出家后杀师烧庙,现今是个无主的野僧,以前就常做些个拐卖小孩的勾当,长得形同肥大的白鼠,故此又被呼为老鼠和尚。他常常学那两三岁孩童的举动装疯卖傻,一直就在灵州等地作案,后来习起了金刚禅,学会了控鼠的手段,就躲在槐园这座空宅里闭关修炼。他役使大群老鼠,从藩库里往外偷运银子,官兵们做梦也想不到,银子竟然都从老鼠洞里出去了。
老鼠和尚丝毫不将官府放在眼里,虽被拿到公堂之上受了大刑,仍然神态狂傲。说自己虽然失手被拿,不过是一时大意,着了别人的诡计,大不了就是一死,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可城里城外还有许多同伙,捕盗衙门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不可能对付得了那些造畜仙法,藩库里的银子早晚还得被偷走拿去孝敬祖师爷。
马大人勃然大怒,他同旗人图海提督商议道:“普天下最可恶的便是习练邪术的妖人,自古剑侠专诛其人。史书上说早从五代年间便已绝迹了,其实在我朝至今仍有余孽未除,以提督大人之意,该当如何处置这厮?”
图海提督虽是统辖军务的高官,但除了官场上钩心斗角的本事,并没有什么真正的才能,实是个昏庸无能之辈。他连夜听审,困乏已极,正自打着瞌睡,被马大人一问,连忙打了个哈欠,吸了吸鼻烟提神,又欠起半个屁股向北拱手抱拳说道:“咱们大清国隆福齐天,当今的皇上更是英明神武,岂容世上有这等小丑施恶行凶?既然拿住了,还多问什么,趁早按律处决了就是,到时候咱去看他一场大出红差,也好取些乐子。”
巡抚马大人立刻迎合道:“本官也正有此意,这老鼠和尚虽只是一介跳梁小丑,不足以惊动圣听,但作下的案子却着实不小,法理难容。而且其身怀妖术,还有善于造畜的同党未能收捕,倘若打入死牢里时日久了,恐其施展手段,挣开禁锢翻狱逃脱,又或绝食自尽逃避极刑大律,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就在三日内押付市曹,当众千剐万碎、挫骨扬灰,以宣我朝法度。”
灵州城槐园奇案暂且告一段落,常言道“不计今朝祸福,哪知他日吉凶”,尚不知张小辫儿等人被官府如何发落;更不知林中老鬼为何指点他们做这一番奇异之事,其中究竟有何惊人的图谋?
有分教:“乱世不肯存公道,天降劫难动灾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金棺陵兽》第三卷《灵州城》分说。
第三卷
灵州城
第一章
神偷盗魁
话说那巡抚马大人,为官的心机最深,胸怀韬略,腹有良谋,而且眼光不凡,高瞻远瞩,做起事来当机立断。他唯恐夜长梦多,详加推审之后,便决定尽快处决了老鼠和尚,当即命手下将此贼挑断手筋脚筋,拿铁锁穿了琵琶骨,戴上重枷打在死囚牢里,由牢禁狱卒们好吃好喝地喂养着,并且严密封锁消息,等到三天后押赴市曹碎剐凌迟。
然后马大人又把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带入后堂,先让人给他们松了绑缚,用过压惊的酒饭,再次当面细细盘问。原来这马大人善于识人,深知天底下寸有所长,尺有所短,各有各的用途,即使是在鸡鸣狗盗之徒中,也往往都有可堪大用的奇才。
马大人在得知张小辫儿懂得相猫古术之时,便猛然想起一件事来,灵州自古就有拜猫仙的风俗,但很多人说不出猫仙爷的来历,纵有知道的,所传也多为道听途说,未必全然属实。他家祖辈未发迹时,曾在前朝做过响马,多与天下盗贼相通,所以知道此事的根由。
其实当年的猫仙爷,并非是什么神仙道士,此人只不过是一位能够飞檐走壁的神偷。那神偷是灵州世家出身,常把一只四耳花猫带在身边,专门偷窃为富不仁之辈,把所获之物救济贫苦穷困,其手段高明至极,多不是常人所能想象出的神异妙术,往来绝无踪迹,连捕盗的军官也拿他无可奈何。
这神偷本家姓谭,平时在街上只充做走街串巷卖野药的破衣道士,所以人称谭道人。他自幼懂得相猫之术,到各处偷金窃银,全凭身边的四耳花猫。此猫机灵非凡,擅能攀壁过墙。古时候的大户富室,无不院深墙高,除了看家护院的家丁,还会养着恶犬,一旦听得些许人声动静,就会狂吠扑咬,可这都奈何不得谭道人。
谭道人行窃并非独来独往,他的同伙向来不少,是灵州群贼的首领。群贼多是在夜间出没,穿着夜行衣,鞋底里垫着草灰,走路绝无声响,脸上还蒙了面,嘴里衔枚,免得出声说话。
如此潜行至作案的大宅之外,先自伏在墙根里悄然不动,由谭道人抓住四耳花猫的后颈,对准了墙头用力抛出。那贼猫轻盈矫捷无比,一撞上墙壁,就能伸出猫爪,无声无息地悬挂于壁上,随后借着力,曲身弓背,一跃蹿过高墙。
那四耳花猫进到院子里,就会先将护宅的恶犬骗到一边,诳它吃了迷魂药。药翻了恶狗之后,花猫便会潜到后门,用猫爪子拨去门闩,放外边的群贼进来行窃。谭道人就凭着此法做下了许多大案,无往不利。
但也有失手的时候,有一次谭道人与洞庭湖的盗贼魁首喝酒,两人喝多了打起赌来。那盗魁说谭公神术是人所共知,天下谁不佩服,盗取世上宝物只如探囊一般。可你本事再大,有一样东西却未必偷得到手。据说在宫中大内,有藩国进贡来的一枚夜光宝珠,大如龙眼,精气灿然,夜里灭了灯烛,此珠可以光照百步开外,乃是皇家至爱的宝物,向来由太后亲自收藏,连皇帝都不知道它放在哪里。谭公若能施展手段,取了这颗明珠让我等开开眼界,咱们五湖四海的响马盗贼,都应尊谭公一声“盗中魁星”。
其实这只不过是个酒后说笑的话头,可谭道人最是要强好胜,偏要与洞庭湖盗魁争这口气,跟谁也没打招呼,就独自带了四耳花猫前往皇宫。恰好赶上元宵灯节,皇帝陪着太后出宫来观灯,百姓们挤作了人山人海,争相一睹龙颜。谭道人就藏身在万民当中,与四耳花猫看清了老太后的相貌,但想那大内禁地,守卫何等森严。谭道人的胆子再大,也不敢进去盗宝,只好给他的四耳神仙猫拜倒磕头,求它务必进宫盗出夜明珠,给灵州群贼争些脸面回来。
那四耳花猫心有九窍,是最通灵性的猫子,能懂得主人心意。它猫眼一眨,便已闪身出了落脚的客栈,一连几日在宫中探路,认明了太后起居行止的规律。也不知这猫是怎么想出的鬼点子,它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先找地方偷了支花炮叼在嘴里,然后趁夜色越墙潜入皇宫,寻到太后的寝宫,窥探那老太后入睡,外边捧灯的宫娥们也打上瞌睡后,它就顺着抱柱悄然溜下,将那花炮放到宫灯旁引燃了,然后躲入暗处潜伏不动。
静夜深宫里,就听爆竹嘣的一声巨响,吓得太后老娘娘和宫女们魂飞天外,连滚带爬地纷纷躲藏,也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乱子,还道是有人行刺,又或是天降异象,震雷击宫,慌慌忙忙地呼唤侍卫羽林前来护卫。
老太后百忙之际仍没忘了她那颗夜明珠,忙让宫娥们将她搀到凤榻下,从暗格中取出宝匣,打开来看去,顿时现出满室精光,才晓得夜明珠并没有随着天雷飞化归天,这才长嘘了一口气,稍稍安下心来。
谁知那四耳花猫躲在柱后看得清楚,它动如快箭离弦,从暗处一扑上前,将太后手中的夜明珠抢在口里含住了,随即翻身逃窜,真个是“来去如风雨,出没似闪电”,只在倏忽之间,便已逃得无影无踪,殿中只剩下目瞪口呆的太后和一众宫女。
四耳花猫躲路逃脱,它却不太识得皇宫路径,只顾翻墙越殿地奔着一个方向逃窜。宫中侍卫虽多,却都在忙着保驾搜寻刺客,谁会想到要去捉一只野猫?
这回也是该着出事,四耳花猫误走误撞,竟来到了皇帝的寝殿外边。当时世上盛行方术,在御驾前的侍卫当中,就有一个精通剑术的高手在内。那人瞅见离身边不远的墙头上,正有一个黑影窜动,奇快如风,而且还裹着一道精光,似是知道大花猫口含夜明珠,知道事有古怪,便放出飞剑击杀。
饶是那四耳神仙猫机敏警觉,察觉到危险袭来,躲避得极快,也不免被宝剑削去了一只猫耳和半片头皮,受伤着实不轻,顿时血流如注,幸得此猫矫捷轻灵,才舍命狂奔得脱。
谭道人并不通猫语,无法听四耳花猫讲述经过,只是事后探听到宫中失窃的情形,推测得知,不免对此事追悔莫及。他和四耳花猫如兄似弟,多年来彼此之间没有形迹可分,自己受浮名所累,为着一时意气用事,非要盗取皇宫重宝,却险些因此坏了四耳花猫的性命,现在想来,要那些虚空的浮名何用之有?
于是谭道人也不去与洞庭湖的盗魁相见,随手把四耳花猫偷来的夜明珠投入江中。他为了躲避官府追拿,收拾起手段再不使用,只靠贩卖能治疑难杂症的猫儿药度日,不久后,更是隐埋了姓名,远走江湖,云游四海,最后再也不知所终。
灵州百姓们感念谭道人劫富济贫的恩德,就造了祠堂供奉,只因官家戒盗,不能明说祠中供的是当年的神偷谭道人,便皆称其为猫仙爷。后来才渐渐形成拜猫仙的风俗,祠中时常显出许多灵验来,各种野闻逸事也随之越来越多,传来传去往往难辨真伪了。
马大人常对谭道人的事迹欣羡不已,感叹古术奇异,竟能控猫为盗。残唐五代时有“红线盗盒”之事,至今被称作神妙无双之技,想来也不过如此神通罢了。只可惜当年官府里无人识得这番异术,就任其流落进盗贼之流中去了,否则收做公家之用,把这一番本事用于为间做谍,偷营劫寨,必定能建立些大功劳出来。
马大人极有野心,想趁着粤寇之乱,显些真实的本领出来,以便得到朝廷的赏识重用。他生性坚忍,向来通晓兵机,这一年多来在灵州主持经营团练乡勇,着实同粤寇恶战了几场,双方互有胜败,渐渐使他深感孤掌难鸣,所以不分高低贵贱,到处网罗能人异士收为己用。
而且在槐园里捕获老鼠和尚之后,才发现灵州附近竟有造畜的奸徒活动,看样子要图谋不轨,想偷窃朝廷的库银。这伙人行踪诡秘,手段更是奇异,绝难以常法追查。所以马大人就想收买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一是看重他们有相形辨物的本事,二是看这两人满身泼皮气质,怎么瞧也不像官府做公的,又兼言语便给,为人灵活机敏,无论是派其刺探情报还是跟踪盯梢,都容易掩人耳目。所以要保举他们破例先到捕盗衙门做个牌头,再拨一伙眼明手快的公差,随时听候他们两人调用,专门缉捕老鼠和尚的一众同党。
张小辫儿能得活命,已是满口念佛不止了,万没想到这场天大的官司,不仅与自己再没一丝牵涉,更得到官家抬举,可以做个捕盗拿贼的牌头。这在往日里也就罢了,但是现在正是天下大乱,贼寇横行的时节,漫说什么官家的王法了,就连那封疆的大吏,也有被贼人砍去了脑袋的,自己这点本事岂能顶用?夹在黑白两道里可不是好受的,稍有闪失就得搭上这条小命。
但张小辫儿看这马大人也是位心狠手辣的人物,哪敢不从他的意思。他暗暗盘算着,不如权且应了差事,瞅个机会溜出城去,这教“天地纷扰争战时,恰似英雄一盘棋”,其中的输赢成败,不知要耗费多少无辜性命,张三爷是穷怕了只图富贵,可从不想参与什么英雄的事业,也绝不想当官府的走狗和棋子。
马大人看出他的意思,知道这两小子皆是市井出身的草莽之辈,只有晓以忠义,或是许以重利,才能够笼络得住,便对二人说:“以往国家任用贤能,最看重科举出身,除此之外,任凭你有什么奢遮的手段,也是一概不用。只此一个门槛之下,就不知埋没了多少奇谋巧智之士。可如今粤寇作乱,朝廷正值用人之际,你们都是有些本领的,何必自甘落入平庸凡俗之中,到头来与草木同朽。世上虽有屠龙的宝剑射雕的弓,可也需有人使用才得施展。你们俩算是命里遇着贵人了,本官慧眼识珠,见你们果是有些胆识,可以提拔起来酌宜使用,故此愿意抬举携带你们一场,只要能将造畜的妖邪之徒一网打尽,绝不吝惜重金犒赏。”
孙大麻子生性耿直,喜的是说强夸胜,自称好汉。他听马大人所言正是触着了豪杰襟怀,当即跪拜下去:“造畜之贼天理难容,既是替天行道为民除害的举动,俺孙大麻子凭爷吩咐,愿出死力擒贼。”
张小辫儿却心想:“也不知你这老大人是慧眼识珠,还是牛眼识草,为何偏偏看中张三爷相猫的本事?但此时就别敬酒不吃吃罚酒了,先想办法谋了官家的重赏,到时候看情形不好,三爷再抽身溜撤不迟。”打定了主意,当下便跟着孙大麻子一同领了差事。
这正是:“要图平贼定寇事,预备擒龙伏虎人。”毕竟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说。
第二章
刽子手
且说巡抚大人安排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在灵州城里做了捕盗的牌头,又把小凤收留在府里,表面上是念她孤苦,让她服侍马夫人暂做个使唤、厂头,实则是当作人质,以防张小辫儿二人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张小辫儿精滑透顶,如何看不出来这个用意?他心中暗骂马大人看似慈眉善目,却实是老谋深算,肯定是想以贼治贼,利用相物之术,来对付造畜的邪法。可小凤又值得什么斤两?只等三爷我寻得几注财帛,趁早找个机会卷了钱远走高飞才是。
孙大麻子却另有一番见识,还以为马大人识得好汉,有意抬举重用他们,就劝张小辫儿道:“俺常自思量着,咱们兄弟本是何等样人?打生下来便是粗茶淡饭地过日,即便手边有了金银也不知如何使用,发财后反倒觉得全身都不自在。况那槐园筷子城里藏的银子实在太多,你我骤然得了如此大的富贵,只恐天理不容,到最后果然生出事来,惊动了官府,惹来一场官司上身。不过到头来虽然富贵成空,却幸而因祸得福,受马大人的赏识做了牌头,咱们必当尽心竭力效犬马之劳,不可再生非分之想了。”
张小辫儿并不理会他这番道理,俗话说得好“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又道是“车船店脚衙,无罪也该杀”,在衙门口里听差的“三班四快”,从来都是拆剥人家的祖师。捕快牌头正是那“三班四快”中的一快,这等差事虽然有些油水可捞,死后却是没有面目去见自家列祖列宗的,哪有什么兴头认真去做?但眼下城外刀兵四起,想逃也难以逃远,只好充做捕盗的牌头,权且混他几日再做道理。
有话即长,无话便短,转眼就到了设法场处决潘和尚的日子。从一早起来,监牢中的狱卒们,就按发送红差的惯例,给潘和尚披红挂绿,全身上下揩抹干净,并在两腮上画了胭脂,于死牢中摆下四大碗鸡、鸭、鱼、肉,并预备了一坛子水酒,劝他吃饱喝足了动身上路。
老鼠和尚下狱时已被挑断了大筋,虽是变成了一个废人,却一直还盘算着如何砸牢翻狱逃将出去,万没料到这么快就上法场,自知今天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极刑之苦,索性把心横了,放开肚皮,吃了最后一顿断头饭。
这时便有官差前来提人,将潘和尚从深牢大狱中起出,打入囚笼木车,由两百多名团勇押解着游街示众。一众兵丁横眉立目,杀气腾腾,个个都是弓上弦、刀出鞘,一阵阵碎锣破鼓开道的喧闹声中,推动着囚车,缓缓来至城中十字街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