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天下霸唱
秀才唯恐他们反悔了要生吞活剥自己,赶紧又改口拜道:“贤大王灵柩在上,受小人一拜。”
发丧的小人儿们顿时大怒:“称大王绝然不妥,大王之尊尚不如大仙,你这穷酸敢欺吾辈无知?”
正所谓“运倒奴欺主,时衰鬼弄人”。那秀才一向是窝窝囊囊逆来顺受,被别人欺辱时从不敢说半个不字,只好再次告饶道:“列位仙家恕罪则个,小可实在想不出别的称呼了,难道……难道竟要称万岁爷才合心意?”
那些穷凶极恶的小人儿们仍然不依不饶,纷纷说:“万岁爷是皇上的称呼,吾等位列仙班,怎会喜欢俗世君王的名号。看你这厮倒不像是个不可救药的啃书虫,如今教你一个乖,不妨尊我家主子一声至圣至贤老夫子。”
这回轮到秀才生气了,原来他读书读得迂腐了,不懂世故高低,只知尊师重道,把圣贤书看得比自家性命要重万倍,先前苟且求饶也就罢了,一群妖物怎敢妄充儒道圣贤?他闻听此言,当时就火撞顶梁门,心中动了无名之怒,一跳蹦起多高,脱下鞋子擎在手里,骂道:“我日你们先人,真是有辱斯文!”喝骂声中抬手抡起破鞋来,往着人堆儿里便砸,把棺材灵幡多打散了,那位为首的主母,当场被烂鞋底子拍作了一团肉饼。
那些抬棺哭丧的小人儿大惊失色,同时奔向门缝往外逃窜。秀才恼得很了,莫道老实人好欺负,把老实人逼急了更可怕。只见这秀才真似困水蛟龙遇云雨,狰狞虎豹露爪牙,发疯一般追在后面只顾打,直赶到厨房灶间,就见那些小人儿,都钻进一口水缸的裂缝里不见了踪影。
秀才打得顺了手,就势砸破水缸,却见缸底早已漏了,缸内空然无物,只见着下边藏的一个地窖,里面装满了金元宝。再回刚才睡觉的房间去看,也多是黄白之物,这才晓得是金银之魄物老成精作怪。他记得孔子曾曰“物老为怪”,自己每每难解其意,原来真有此理。看来古人诚不欺我,真该他命中容得下横财,也算物遇其主,最后竟借此得以暴富。
这件事在灵州城里广为流传。张小辫儿此时说将出来,只道那槐园中出现的异状,多半同属此类,也是埋了什么财帛,却不知是何等珍异宝货,竟能化为童子模样在夜间出没,再不赶去将它掘出来,怕是早晚便要成仙成魔,可就再也无迹可寻了。
孙大麻子性急,恨不得立刻探明真相,张小辫儿更是受穷等不到天亮的脾气,二人都觉得小凤是天生贫贱之命,命薄之人纳不得大财,就将她独自一个留在庙中等候,然后收拾灯火,把正同野猫们厮耍的月影金丝虎捉在身边,两人一猫再次回去槐园寻藏掘宝。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狠下心肠甩脱了包袱。估摸着快到四更天了,天亮后铁掌柜必然要来收钥匙,容不得再多耽搁,真是“心急忙似箭,足底快如风”,二人当下一溜小跑着回到槐园旧宅门前,按原路找到后宅树丛中的孤楼。那楼中此时是鸦雀无声,也不见半个人影。
二人一前一后提灯摸进楼中,就觉落足处不太对劲,像是有什么东西硌脚,按下灯笼来一看,就见房中地上散落着许多筷子。这些筷子杂乱无章,不仅有新有旧,更是根根不同,连双成对的都找不出来。有平民百姓家粗糙简朴的,也有那富绅大户家精制考究的,只粗略一看,就有犀角的、乌木的、竹子的、象牙的、包银的种种材质。
张小辫儿心下惊疑起来,槐园中怎有这许多乱箭般的百家筷子?一时不得要领,只是隐约觉得不妙,便举灯笼在周围照看。这时忽听得身后有一阵小孩子的哭泣之声,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全没料到,不禁有些吃惊,急忙循声去看身后,一看更是惊奇。原来门后角落里有个地洞,洞口宽可容人,里面深不见底,把手往近前一探,冷飕飕的阴风袭人,哭声就从洞中断断续续地传将上来。
张小辫儿紧紧抱住黑猫凑到洞口向底下张望,这孤楼中格外黑暗,若不走到近处,就不会轻易发现门后地上有个大窟窿。黑猫到了洞前越发显得不安,猫尾巴上的绒毛都竖了起来,“呜呜”低叫着想挣脱下来远远逃开。张、孙二人却未留心于此,反倒在想:“先前那光屁股的小孩儿,可能就钻到地洞里去了,此间究竟是个什么所在?”又寻思:男儿若无富贵志,空负堂堂七尺身,如今说不得了,这里边就是森罗阎魔的鬼殿,也要先进去探它一遭再做道理。
他们这等穷怕了的人,以为有桩富贵近在眼前,那就如同是苍蝇逐臭,心里动了大火,还有什么事是不敢做的?“生死”二字早已置之度外了,立即循着哭声,提灯钻进洞中,却不知这一去,竟是“自找吊客凶神难,身陷丧门白虎灾”。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章
筷子城
书接上文,话续前言,说的是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这俩家伙,都是胆大顽赖的游侠之徒,向来不知天高地厚。他们见楼内地面上有个黑洞洞的大窟窿,便以为是找到了槐园中埋藏金银珠宝的密室暗道,忍不住心中窃喜,哪还管他什么七长八短三七二十一,当下一个在前,一个在后,挑着灯笼摸进了地洞。
地洞下果然是处宽阔曲折的暗道,遍地都是碎土烂泥,还有许多到处散落的筷子,周围又有无数大小各异的洞穴交错相连,洞壁上凹凸不平,走势高低起伏,忽宽忽窄,挖掘得甚是粗糙简陋,毫无章法可言。
张小辫儿见槐园下边有如此一处迷宫般的所在,不禁暗暗咂舌,低声对孙大麻子说:“多半是娄家老宅底下埋藏的珍宝年头太久,才使得它成精成怪,变成了光屁股童子在楼根里乱刨乱钻。听我以前的老道师傅说过,那一千载的枸杞根须能变作小狗,长了一万年的人参可化为女子,却不知槐园里究竟藏了何等奢遮的宝物,竟能有这般灵异?要是能教咱们兄弟找出来,你我二人可就是当今灵州城里的邓通和沈万三了。”
孙大麻子喜道:“邓通和沈万三可不得了,俺也曾听说过他们两家财过北斗,乃是富甲天下、闻名四方的古人。咱只要能及得上沈老爷家底的一半,每天都有烧鸡和猪蹄子啃,就该心满意足了。”
张小辫儿笑道:“麻子你这真是寒酸的见识,只晓得啃烧鸡、啃猪脚。咱们要是能有沈万三的一半家业,便是让你整日龙肝凤胆的大吃,也花销不尽那许多钱财。”
别看孙大麻子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和张小辫儿平时喜欢跟着草台班子听书看戏,没事自己还喜欢哼哼两句,一肚子民间小唱本。当时的地方戏戏文里,有一出戏叫《招财进宝》,演起来很是热闹,表的是各朝各代的降世财神。凡是逢年过节或是喜庆摆设,需要找彩头的场合,都会请戏班子来演这出戏文。
那邓通是汉代的人物,曾被皇帝封赏铜山,可以自行采铜铸钱,有道是“多少金钱满天下,不知更有邓通城”,说的就是此人铸钱之地。沈万三则是元末明初时期的江南巨富,传说明太祖朱元璋开国建都,都要向沈老爷借钱造城,真正是一位富可敌国的大财主。
这两位古人,历来被老百姓看作财神爷投胎转世下凡尘,要是拿现代的话来说,就是被视为发财致富的偶像了。所以即便是孙大麻子和张小辫儿这等无家可归到处乱撞的穷小子,也对邓、沈二公在戏文评谈中的演义事迹耳熟能详。他们连做梦都想当一回同样的豪富人家,却不知那邓通、沈万三两人,到最后都是没得着好结果的。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各念了几遍“猫仙爷和各路财神老爷们保佑弟子大富大贵……”当下抖擞精神就要寻宝,奈何楼根暗道里的洞口极多,看得人眼花缭乱,一时竟不知该向哪里寻找,正没举措之际,隐隐听到深处有孩儿啼哭之声。二人听到动静,赶紧矮身钻洞,循着哭声向前找去。
张小辫儿虽然财迷心窍,但他毕竟是偷鸡摸狗的老手,有些个贼智和贼见识,晓得要给自己留下后路以备脱身溜撤。他见槐园下边的暗道错综复杂,就先将那只黑猫揣在自己怀里,让孙大麻子用短棒挑了灯笼在前开路,他则跟在后头,手掌和膝盖撑着地,边爬边把地上散落的筷子收拢起来,顺手铺排成一字长蛇之形当作路标,以防回来时找不到路困死在地底。
那只黑猫的胆子不大,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得瑟瑟发抖,似乎预感到大祸临头,此时蜷缩在张小辫儿怀中一声不出,仅露出两个精光闪烁的猫眼,惊恐地盯着四周。
张小辫儿暗自抱怨从药铺中换来的这黑猫没用。《云物通载》遍述世间万种生灵,正所谓猫有猫谱、犬有犬经,其中的《猫谱》一篇里写得十分清楚,古时灵州产黑猫极佳,名为“月影乌瞳金丝猫”。这种黑猫金丝穿眼,全身柔若无骨、轻如御风,能够翻瓦越墙,是爬壁上树、捕蝶捉雀的能手,更可以入户进宅偷金窃玉。此猫行动之际,敏捷轻盈如风,即便是光天化日里在众人面前来来去去,人们也仅见其影,不见其形。
但灵州城有拜猫仙的风俗已久,所以当地的猫儿,不论家猫、野猫,尽是又馋又懒。张小辫儿千辛万苦找来的这只黑猫,就是一只名副其实的懒猫。虽然身为罕见的纯种月影乌瞳金丝猫,但它祖宗早在几百年前著称于世的那套本领,到它这早已全部失传了,只留下些爬树捉雀儿的微末能耐。
张小辫儿还记得前些天在金棺坟贵妃墓里,林中老鬼曾嘱咐他道:“你想到槐园凶宅里取桩大富贵,必须先到松鹤堂里,用僵尸美人换来他家养的那只‘月影乌瞳金丝猫’。没有此猫相助,槐园中所藏的金山银山就拿不到一厘一毫,切记,切记。”这些话早被张小辫儿当作圣旨箴言一般,牢牢印在脑中了,在睡梦中尚且不忘反复念叨。如今黑猫和槐园里的暗道都找着了,但林中老鬼当初却没明说究竟如何用黑猫取宝。
张小辫儿心想,所谓天机不可明言,即便是遇到仙人指路,他们给凡人指出来的道路,也多是在云里雾里,还要靠自己参悟破解才能领会。他胸中见识毕竟有限,连日里搜肠刮肚,也只推想出八成是要用黑猫的“猫儿眼”辟妖克邪。此猫虽然懒散,取宝时却未必没有它的用武之地,眼下尚未探明槐园地下究竟藏了什么事物,自然不肯轻易放黑猫逃回去。
他心中胡思乱想,在狭窄的暗道里钻出数丈,忽听前边水流轻响。孙大麻子也停了下来,原来洞穴走势虽然逐渐宽阔起来,延伸到一处大空洞里,但前边有条深不可测的阴河拦住了去路。槐园中造有大片景致巧妙的亭廊水榭、楼台殿阁,如今园内的几座水池泉眼虽已干涸了,但地下水脉尚存,而那孩儿的呜呜啼哭之声,就从阴河对面的黑暗处传来。
地底洞窟的暗河两侧阴风凛然,小孩的哭声断断续续,好像离得并不太远。张小辫儿长这么大,从没听过如此凄惨的哭声,听起来喉咙多半都哭破流血了,心下不禁发虚,为了给自己壮壮胆子,就朝着对面的黑暗处骂道:“你们祖宗十八代,可听过你家张三爷张大胆的名头?想是你们这些金精银魄有了几分道行,竟然知道今晚要被三爷挖回去,就躲在黑处鬼哭神号地吓人,却不知你家张三爷是铁石心肠的狠角色,岂能怕了你们这点儿小动静。”说罢他就伸手去揪怀中黑猫的尾巴,想让黑猫在此处叫唤几声,把那些金银财宝变异出的妖物吓回原形。
孙大麻子心中正直,见不得天下有不平之事,听到哭声泣血,显得好生可怜,不像是有意吓人的动静,便拦住张小辫儿说:“不对啊,三弟你仔细听听,这分明是小孩子在哭,莫非真有鬼魂诉冤?要托咱们替他洗刷生前冤屈……”
张小辫儿道:“一两岁大的小孩儿能有什么冤情?肯定是有什么珍宝聚住了天地间的五行灵气,又躲在地下千年百年,才炼成了孩童之形。这会儿趁他道行不深,还只会啼哭爬行,正可抓住他换桩富贵回来,否则再等些年,让他得了大道,咱们哪里还寻得到他的踪迹?”
孙大麻子摇头不信:“这小孩也许是被人抛弃饿死在地洞里的……”他一琢磨推测得不对,又说,“可是颈中挂着银锁,也不像是穷人家的孩子。那多半是被谋夺他家产的奸人偷拐到这里害死的,自然是有满腔怨恨。想不到天底下竟有如此不平的事,真叫人气炸了胸膛,总之你我兄弟二人绝不能袖手旁观。”他本就是个不信邪的莽撞人,自道“身正不怕影子歪,脚正不怕鞋歪”,而且深信“为人不做亏心事,夜半不怕鬼叫门”之理,所以向来不惧鬼怪,这时犯了牛脾气,把麻虎脸一绷,硬说那小孩的哭声是鬼魂申诉冤屈。
张小辫儿嘴皮子虽然滑溜儿,却也说不过他,心想:“不管他是鬼是怪,还是什么宝物成精,反正都得等到近前才能看个清楚,此刻同孙大傻子在这儿掰扯不清又有何用?”当下也不再多说了,见阴河水深难涉,二人只好想办法绕路过去。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打算找个水流狭窄的地方,然后纵身跳过去,当下沿着河水又走出数丈,就觉脚下筷子越来越多,借灯笼的光亮往四周一照,凹凸起伏的地面上,同样散落着许多杂乱无章的筷子。
木筷、竹筷都是居家过日子里最寻常不过的事物,寻常到什么地步呢?就好比有飞贼走千家过百户,行偷窃的勾当,一天误入了一户穷人家,发现四壁陡然、缸中无米,根本没有东西可偷,但贼不走空的规矩不能坏了,只好抽几根炕席里的烂稻草偷走。即便如此,梁上“君子们”都绝不会去拿人家碗柜里的筷子,因为干稻草能保暖,凑多了还可换钱换物,却从没听说有人肯出钱,来买穷人家用过多年的几根破烂筷子。
洞窟里的筷子各式各样,显然不是一家之物,乱箭般的也不知有几千几万支,谁会吃饱了撑的把这些筷子拿到地洞里?张小辫儿想破了脑袋也猜不出其中名堂,只好见怪不怪。他又向前探了几步,却见地洞深处的水面上,横跨着一座桥梁。
那桥通体都用筷子搭成,虽然筷子有长有短,材料新旧各不相同,但黏合得甚是坚固平整,桥面微成拱行,宽不足两尺。挑起灯笼来照向筷子桥对面,原来黑暗处还藏有一座城门楼子,也是全部用筷子拼造而成,显得极不工整,可是形神兼备,也有城门、城楼,那楼上竟然还留有数十处观敌的箭窗,两侧都是由无数筷子搭建的城墙。
这座筷子城和城前的筷子桥,远比真正的城楼、桥梁微小得多。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提住一口气踩着筷子桥,能够勉强过河通行,但到了城楼下,才发现那城门根本就不是给人走的,城门洞比起狗洞来也大不了多少。
筷子城城门大开,只闻一股股刺鼻的腥风从中飘出,异臭扑面触脑。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赶紧扯块衣襟,裹住口鼻,遮掩了呼吸,再看那无数筷子搭建的城楼子底下,残骨狼藉,都被啃得稀碎干净,白花花的没剩半丝皮肉,分不清是人骨还是兽骨。二人心下大惊:娄氏槐园底下究竟是个什么所在?怎会有如此奇怪的一座城子?筷子城里住的又是哪个?
此事完全出乎意料,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虽然胆大,也不敢立刻轻举妄动,屏住呼吸趴在城门洞前,偷眼向里边张望。只见那筷子城中灯火通明,一排排屋宇连绵不绝,全是用五花八门的筷子搭成的房屋建筑,阴森的街道又宽又深,可城中的楼阁房舍都是小门小户,虽和人间无异,却也只有猫儿能住,那小孩的哇哇大哭之声就从中不断发出。不祥的哭泣声诡异莫名,听得这二人一猫的全身皮肤上都立刻结出一片片毛栗子来。筷子城中的情形非同小可。
这正是:“听来惊破英雄胆,看去吓残壮士心。”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七章
群鼠窃子
上一回正说到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夜探槐园的地下暗道,在洞窟深处发现了一座全部用筷子搭造的城门楼子,他们心中惊疑不定,于是哈着个腰,蹲在筷子城的城门洞前,偷眼窥探那城中的动静。
张小辫儿裹在怀中的那只黑猫,虽然胆小,却也好奇地探出脑袋来,一对猫眼滴溜溜乱转,同它的两个主子一起,打量着筷子城里的情形。
只见那城中街巷房舍的格局,都与灵州城没什么区别,只是尺寸极其微小,活像小孩子玩过家家的摆设。也不知使用了人间的多少筷子,才搭造出了这座筷子城。
再看城中街市上,更是一派灯火阑珊的景象,在街头巷尾点了许多蜡烛,灯光朦胧恍惚,照得层层叠叠的筷子楼阁分外阴森,烛光中就见有无数大大小小的老鼠,在高低错落的房舍门窗之间爬进爬出。
因为本地花猫从不捕鼠,使得灵州地区的鼠患已经延续了近百年,始终难以根治。虽然群鼠常常在灵州城中招摇过市,但是出于天性,它们仍是有几分怕人怕猫,可这座筷子城里的大群老鼠,却一个个目露凶光,根本不把城门处的二人一猫放在眼里。有许多明目张胆的硕鼠,就在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眼前来来回回地爬动。
张小辫儿看得直吐舌头,抡起手来赶开了身前的几只大老鼠,暗道:哪来的这许多大耗子,莫非是进了灵州耗子的老窝?
常言道“天上没云不下雨,世间无理不成事”,在乡下多有老鼠嫁女、老鼠出殡的民间传说,但谁又曾亲眼见过?耗子们怎么可能做出人的举动来?一想到群鼠竟然偷窃了千家万户的筷子,在地洞中筑造城池,并且在里面学着人的模样起居过活,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两人皆是不寒而栗,脑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岂有此理。
张小辫儿心说这世道可真是要天下大乱了,难不成老鼠们也要学着粤寇的样子起兵造反——在地洞中自立一个朝廷?可老鼠只是搬仓窃粮之物,哪会有筑造城池的心智?看情形多半是天地间反常之兆,不知又要有什么大灾难降临了,乱世之中保身为上,等三爷得上一注横财,就赶紧卷了金银远远躲开才是。
这时孙大麻子忍不住惊呼一声,指着城中对张小辫儿叫道:“三弟你快往里边瞧,耗子们可不是只偷筷子,你瞧你瞧……他们竟然还偷小孩子。这群大耗子成精了!”
张小辫儿往前一看,果然在正对着城门的一条街巷当中,有那么数百只大老鼠,乌泱乌泱地聚作一团,正托着一个全身光溜溜的小孩往深处挪动。那小孩哇哇大哭,手脚乱蹬着不停挣扎。
那群偷小孩的老鼠当中,为首有一只老耗子,全身皮毛斑秃泛白,眯着一双狡黠异常的小眼睛,不时爬到小孩身上,用它的老鼠尾巴尖挠那小孩的痒。光屁股小孩大概只有一岁左右,时而大哭大闹,时而又被鼠尾搔得咿呀而笑,想必群鼠正是用这种手段止住哭闹声,把小孩子从别人家中偷运至此。
张小辫儿看得明白,不胜惊奇,低声骂道:“这群死不绝的鼠辈,怎把你家三爷偷鸡的手艺都学去了!”
孙大麻子对张小辫儿道:“听说灵州城总丢小孩,常常闹得满城风雨,都道拍花子的手段厉害。俺还以为是街中的谣传,原来祸根却在这槐园底下的‘筷子城’里。那个不知是谁家的孩儿,被群鼠们偷进了城中哪里还能活命,咱俩得赶紧把他救出来才是。”
张小辫儿虽不知群鼠偷来小孩想做什么,但料来不是好事,以他的性子,头一件是好利,其次就是好事,平时见着个风吹草动,就立刻削尖脑袋钻了进去凑些热闹,又常自夸胆识过人,性喜任侠,凡是路见不平,锄强扶弱的勾当,就没有他张小辫儿不想掺和的。此时他激于一时意气用事,要充英雄好汉,便把到槐园里寻求大富贵的事端撂在了脑后,打算钻进城门洞里,去救那被老鼠偷拐来的小孩。
谁知筷子城的城门洞太过狭窄,张小辫身子骨虽然瘦小,却也钻不得,眼睁睁看着群鼠将小孩越带越远,很快消失在了城内,不多时连哭闹之声也全都没有了。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二人见失了先机,便想用蛮力拆掉城门楼子破墙而入。谁知那些筷子间都用鳔胶粘得牢了,虽不比砖石坚固,可只凭他们两个,手中又没有锹镐之类的利器,要拆毁推倒却也十分费力。
张小辫儿心中焦躁,猛然一拍自己脑门,心道:可真是急得糊涂了,何不翻城进去?想到这里,他急忙挑灯去照城头,只见整座筷子城都藏在地洞里,城墙与上边的岩层间果然留有一大块缝隙。
张小辫儿拽起孙大麻子,向上打个手势,当下里二人手脚并用,攀着半人多高的筷子墙翻入城中。落脚处“吱吱”几声惨叫,两人提起灯笼低头看看脚底下,原来一窝刚离娘胎的小耗子都被他们两人的鞋底子踏作了肉饼,血肉模糊烂成一团。张小辫儿赶紧抬脚把鞋子在旁边的筷子墙上蹭了几蹭,口中叫道:“莫怪莫怪,要怪也只能怪母耗子没把你们生对地方。”
孙大麻子也抡棒子在地上乱敲,把四周的老鼠都驱散赶开,二人在城中放眼打量。群鼠盘踞的筷子城里,每幢房屋楼阁中都躲着几只老鼠,满坑满谷的难以计数,低矮的房舍似是绵延无际,星星点点燃着不知多少灯台和残蜡,可深远处烛光微弱,看不清筷子城究竟有多大规模。
两人一时不知该向哪里去找那个被群鼠偷去的小孩,只好往城池深处屋宇密集的地方而行。张小辫儿发现躲在怀中的黑猫吓得全身颤抖,不免心觉古怪。群鼠偷筷子筑城已是物性反常的天下奇闻,想不到连灵州的猫儿都惧怕老鼠,这老鼠城里莫非还有什么凶险尚未显露不成?如此境界,不得不仔细提防些个,可别让三爷“吃不成羊肉惹身膻”,到头来不但没能发财暴富,反倒折了老本,把自己的小命都搭进去,想到此处,不由得放慢了脚步。
二人在两侧筷子房舍林立的狭窄街市中朝前走了几步,忽然迎面一阵阴风吹至,随风飘来一股异香,味道浓浓厚厚,与地洞里阴冷腥秽的气息截然不同。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虽用衣服遮了口鼻,仍是挡不住香气冲入脑中,两人同时把蒙面的衣襟放下,猛用鼻子嗅了两嗅,说道:“似乎是炖肉的香气啊,可炖的什么肉这么香?牛肉还是狗肉?”
他们俩许久未曾动过正荤,连那炖牛肉究竟是什么味道都快忘掉了,腹中正是匮乏时节,闻到城中肉香扑鼻,不禁被勾得食指大动,连忙吞了吞口水,用破袖子抹去嘴角流下来的馋涎,不知不觉就举步朝着前边肉香最浓处走去。
转了两个弯子,就来到一座高大异常的筷子楼前。这座楼阁高约一丈开外,搭建在十字街心,周围的房屋都比它矮许多,楼中灯火全无。用筷子拼凑成的门窗紧紧闭着,楼门前边的街上摆着好大一口蒸锅,锅底下是个下陷的灶坑,也不知那锅里装的什么,从虚掩的锅盖缝隙里,呼呼地往外冒着热气。
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只用鼻子一闻,便已知道满城飘散的肉香正是来自这口锅中,心想:这是谁在炖肉?难道筷子城里除了大群老鼠,竟然还有别的人居住?锅中肉香难以抵挡,二人也顾不上多想,看四周除了老鼠就是老鼠,再没别的异状,就紧走几步来到蒸锅近前。
张小辫儿把鼻子凑在锅前,深深嗅了一嗅,眉飞色舞地赞道:“好香好香!众所周知,在灵州城里,最有名的馆子是八仙楼,可八仙楼的厨子虽然惯做南北大菜,却也未必整治得出如此一锅好肉。”说着话忍不住就伸手去揭锅盖。管它是谁家的肉,先吃个痛快再说。
孙大麻子拦住他说:“咱们都是清白汉子,岂能吃这没来路的东西?”
张小辫儿道:“咱们兄弟自然是明人不做暗事,虽然不知究竟是谁在筷子城里居住,可也不能白吃人家的……”他边说边在身上一通乱摸。在金棺村被兵火毁掉之后,他们曾在废墟和死人堆里,找了些干粮和盘缠,此时还剩下两枚老钱,就顺手掏出一枚来摆在灶旁,对孙大麻子道:“现下给过钱了,又如何说?”
孙大麻子嘴上虽然用强,但肚子里咕咕作响,口水早已流下半尺多长,也不问一个老钱能值什么,咧着大嘴叫道:“既然如此,自是再没什么好说……”话音未落,就迫不及待地用棍子挑开锅盖,想同张小辫儿二人大快朵颐。
任凭是铁打的汉子也难忍腹中饥饿,张小辫儿和孙大麻子被锅中肉香吸引,把别的事情统统扔在了脑后,等把锅盖揭开来,拨散热腾腾的白汽看去,只往锅里瞧了这一眼,二人就险些把肚子里隔年的饭食都呕出来。原来那锅里蒸熟了光溜溜的四个肥嫩小孩,看样子都只一两岁大,全是童男童女。
正所谓“难躲的是债,怕见的是怪”,孙大麻子长这么大,仗着胆壮心直,又有一身武艺,从没真正怕过什么,这回可是真从心底里怕了,寒意透骨,从顶阳骨直凉到了脚底板,吓得他赶紧一缩手把锅盖子扔回去:“俺的娘啊,这是清蒸活人!谁敢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