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这时有一书生经过,见那小孩可怜,问明鞋价,便赔了给他。那恶少认这扫他面子,怒道:“他妈的,这小孩向我讨钱,关你屁事,要你多管闲事干么?”污言秽语,骂之不休。那书生怒形于色,隐忍未发。
成幼文觉这书生义行可嘉,请他进屋来坐,言谈之下,更是佩服,当即请他吃饭,留他在家中住宿。晚上一起谈论,甚为投机。成幼文暂时走进内房去了一下,出来时那书生已不见了。大门却仍是关得好好的,到处寻他,始终不见,不禁大为惊讶。
过不多时,那书生又走了进来,说道:“日间那坏蛋太也可恶,我不能容他,已杀了他的头!”一挥手,将那恶少的脑袋掷在地下。
成幼文大惊,道:“这人的确得罪了君子。但杀人之头,流血在地岂不惹出祸来?”书生道:“不用担心。”从怀中取出一些药末,放在人头之上,拉住人头的头发搓了几搓,过了片刻,人头连发都化为水,对成幼文道:“无以奉报,愿以此术授君。”成幼文道:“在下非方外之士,不敢受教。”书生于是长揖而去。一道道门户锁不开、门不启,书生已失所踪。(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杀人容易,灭尸为难,因之新闻中有灶底藏尸、箱中藏尸、麻包藏尸等等手法。中国笔记小说中记载有一妇人,杀人后将尸体切碎煮熟,喂猪吃光,不露丝毫痕迹,恰好有一小偷躲在床底瞧见,否则永远不会败露。英国电影导演希治阁(编按:即西区考克)所选谋杀短篇小说中,有一篇写凶手将尸体切碎喂鸡,想法和中国古时那妇人暗合。王尔德名著《道灵格雷的画像》中,凶手杀人后,胁迫化学师用化学物品毁灭尸体,手续既繁,又有恶臭,远不及我国武侠小说中以药末化尸为水的传统方法简单明了。章回小说《七剑十三侠》中的一枝梅,杀人后也以药末化尸为水。至于近代武侠小说和武侠电影,杀人盈野,行若无事,谁去管他尸体如何。
【二十八
义侠】
有一个仕人在衙门中做“贼曹”的官(专司捕拿盗贼,略如警察局长)。
有一次捉到一名大盗,上了铐镣,仕人独自坐在厅上审问。犯人道:“小人不是盗贼,也不是寻常之辈,长官若能脱我之罪,他日必当重报。”仕人见犯人相貌轩昂,言辞爽拔,心中已答允了,但假装不理会。当天晚上,悄悄命狱吏放了他,又叫狱吏自行逃走。第二天发觉狱中少了一名囚犯,狱吏又逃了,自然是狱吏私放犯人,畏罪潜逃,上司略加申斥,便即了案。
那仕人任满之后,一连数年到处游览。一日来到一县,忽听人说起县令的姓名。恰和当年所释的囚犯相同,便去拜谒,报上自己姓名,县令一惊,忙出来迎拜,正是那个犯人。县令感恩念旧,殷勤相待,留他在县衙中住宿,与他对榻而眠,隆重款待了十日,一直没有回家。
那一日县令终于回家去了。那仕人去厕所,厕所和县令的住宅只隔一墙,只听得县令的妻子问道:“夫君到底招待甚么客人,竟如此殷勤,接连十天不回家来?”县令道:“这是大恩人到了。当年我性命全靠这位恩公相救,真不知如何报答才是。”他妻子道:“夫君岂不闻大恩不报?何不见机而作?”县令不语久之,才道:“娘子说得是。”
那仕人一听,大惊失色,立即奔回厅中,跟仆人说快走,乘马便行,衣服物品也不及携带,尽数弃在县衙之中。到得夜晚,一口气行了五六十里,已出县界,惊魂略定,才在一家村店中借宿。仆从们一直很奇怪,不知为何走得如此匆忙。那仕人歇定,才详述此贼负心的情由,说罢长叹,奴仆们都哭了起来。
突然之间,床底跃出一人,手持匕首。仕人大惊。那人道:“县令派我来取君头,适才听到阁下述说,方知这县令如此负心,险些枉杀了贤士。在下是铁铮铮的汉子,决不放过这负心贼。公且勿睡,在下去取这负心贼的头来,为公雪冤。”仕人惊俱交集,唯唯道谢。此客持剑出门,如飞而去。
二更时分,刺客奔了回来,大叫:“贼首来了!”取火观看,正是县令的首级。刺客辞别,不知所往。(出《源化记》)
在唐《国史补》中,说这是汧汧国公李勉的事。李勉做开封尹时,狱囚中有一意气豪迈之人,向他求生,李勉就放了他。数年后李勉任满,客游河北,碰到了囚犯。故囚大喜迎归,厚加款待,对妻子道:“恩公救我性命,该如何报德?”妻曰:“酬以一千匹绢够了么?”曰:“不够。”妻曰:“二千匹够了么?”曰:“仍是不够。”妻曰:“既是如此,不如杀了罢。”故囚心动,决定动手,他家里的一名童仆心中不忍,告诉了李勉。李勉外衣也来不及穿,立即乘马逃走。驰到半夜,已行了百余里,来到渡口的宿店。店主人道:“此间多猛兽,客官何敢夜行?”李勉便将情由告知,还没说完,梁上忽然有人俯视,大声道:“我几误杀长者。”随即消失不见。天未明,那梁上人携了故囚夫妻的首级来给李勉看。
这故事后人加以敷衍铺叙,成为评话小说,《今古奇观》中《李汧公穷途遇侠客》写的就是这故事。
李勉是唐代宗、德宗年间的宗室贤相,清廉而有风骨。代宗朝,他代黎干(即前《兰陵老人》故事中的主角)为京兆尹(首都市长),其时宦官鱼朝恩把持朝政,任观军容使(皇帝派在军队中的总代表、总政治部主任),即使是大元帅郭子仪也对他十分忌惮。这鱼朝恩又兼管国子监(国立大学、高级干部学校校长)。黎干做京兆尹时,出力巴结他,每逢鱼朝恩到国子监去巡视训话,黎干总是预备了数百人的酒饭点心去小心侍候。李勉即任时,鱼朝恩又要去国子监了,命人通知他准备。李勉答道:“国子监是军容使管的。如果李勉到国子监来,军容使是主人,应当招待我。李勉忝为京兆尹,军容使若是大驾光临京兆衙门,李勉岂敢不敬奉酒馔?”鱼朝恩听到这话后,心中十分生气,可又无法驳他,从此就不去国子监了。但李勉这京兆尹的官毕竟也做不长。
后来他做广州刺史。在过去,外国到广州来贸易的海船每年不过四五艘,由于官吏贪污勒索,外国商船都不敢来。《旧唐书·李勉传》说:“勉性廉洁,舶来都不检阅,故末年至者四千余。”促进国际贸易,大有贡献。他在广州做官,甚么物品都不买,任满后北归,舟至石门,派吏卒搜索他家人部属的行李,凡是在广州所买或是受人赠送的象牙、犀角等类广东物品,一概投入江中。
德宗做皇帝,十分宠幸奸臣卢杞。有一天,皇帝问李勉道:“众人皆言卢杞奸邪,朕何不知?卿知其状乎?”对曰:“天下皆知其奸邪,独陛下不知,所以为奸邪也!”这是一句极佳的对答,流传天下,人都佩服他的正直。任何大奸臣,人人都知其奸,皇帝却总以为他是大忠臣。这可以说是分辨忠奸的简单标准。(另有一说,这句话是李泌对德宗说的。)
【二十九
青巾者】
任愿,字谨叔,京师人,年轻时侍奉父亲在江淮地方做官。他读过一些书,性情淳雅宽厚,继承了遗产,家道小康,平安度日,也没有甚么大志,不汲汲于名利。
熙宁二年,正月十五元宵佳节,任愿出去游街。但见人山人海,车骑满街,拥挤不堪。他酒饮得多了,给闲人一挤,立足不定,倒在一个妇人身上。那妇人的丈夫大怒,以为他有意轻薄,调戏自己妻子,拔拳便打。任愿难以辩白,也不还手招架,只好以衣袖掩面挨打。那人越打越凶,无数途人都围了看热闹。
旁观者中有一头戴青巾之人,眼见不平,出声喝止,殴人者毫不理睬。青巾者大怒,一拳将殴人者击倒,扶着任愿走开。众闲人一哄而散。任愿谢道:“与阁下素不相识,多蒙援手。”青巾者不顾而去。
数日后,任愿在街上又遇到了那青巾者,便邀他去酒店喝酒。坐定后,见青巾者目光如电,毅然可畏。饮了良久,任愿又谢道:“前日见辱于市井庸人,若不是阁下豪杰之士,谁肯仗义相助?”青巾者道:“小事一桩,何足言谢?后日请仁兄再到此一叙,由兄弟作个小东,务请勿却。”当下相揖而别。
届时任愿去那酒店,见青巾者已先到了,两人拣了清静的雅座坐定,对饮了十几杯。青巾者道:“我乃刺客,有一大仇人,已寻了他数年,今日怨气方伸。”于腰间取出一只黑色皮囊,从囊中取出一个首级,用刀子将脑袋上的肉片片削下,一半放在任愿面前的盘中,笑道:“请用,不要客气。”任愿惊恐无已,不知所措。青巾者将死人肉吃得干干净净,连声劝客,任愿辞不能食。青巾者大笑,伸手到任愿盘中,将人肉抓过来又吃。食毕,用短刀将脑骨削成碎片,如切朽木,把碎骨弃在地下,再无人认得出这是死人的头骨。
青巾者道:“我有术相授,你能学么?”任愿道:“不知何术?”青巾者道:“我能以药点铁成金,点铜成银。”任愿道:“在下在市上有一间先父留下来的小店,每日可赚一贯钱。我数日之家,冬天穿棉,夏天穿葛,酒肉无忧,自觉生活如此舒适,已然过分,常恐遇祸,怎敢再学先生的奇术?还望见谅。”青巾者叹服,说道:“像这样安分知命,毫不贪得之人,真是少有。你应当长寿才是。”取出一粒药,道:“服此药后,身强体壮,百鬼不近。”任愿和酒服了。两人直饮到深夜方散,以后便没再见他。(出《青琐高议》)
【三十
淄川道士】
有一个名叫姜廉夫的人,一晚刚就枕安睡,听得喝道之声,一辆轿子忽然在堂前出现。轿中走出一名绝色女子,上堂向姜廉夫的母亲盈盈下拜,说道:“妾和郎君有姻缘之分,愿请一见。”姜廉夫听到了,欣然起身相见。他妻子见场面尴尬,便要避开。那女子道:“不要因我之故而令你们夫妻疏远,请姊姊不可见怪。”姜妻见她温柔可亲,心中很有好感。两人情如姊妹,相亲相爱。姜廉夫大享齐人之福。那女子对姜母服侍得尤其恭敬周到,全家上下,个个都喜欢她。
到了端午节的前夕,那女子在一晚之间,做了一百个彩丝绣花荷包,绣功十分精致,人物、花草、题字,都认了出来,便如是名家的书画一般,分送给亲戚。得到的人无不赞叹,大家都称她为“仙姑”。
过了不久,那女子忽向姜母道:“婆婆,媳妇面临大难,要到别地一避。”拜了几拜,出门而去。姜家全家都很惊惶,为她担忧,不知她有何灾难,是否能够避过。
便在此时,有一名道人来到姜家,问姜廉夫道:“你满面都是晦气之色,奇祸将至,那是甚么缘故?”姜廉夫将经过情形都对他说了。道士命他在净室中预备一张榻。第二天道士又来,叫姜廉夫在榻上安卧,不可起身,又叮嘱家人上午千万不可开门,到正午才开。
过了良久,姜廉夫忽觉寒气逼人,只听得刀剑相交之声铮铮不绝。他心中大惧,蒙被而睡,猛听得砰的一声,有物坠入榻底,他也不敢去看。到得正午,姜家开门,道士来到,姜廉夫出门相迎。道士笑道:“危险过去了!”同去看榻下所坠之物,却是一个髑髅(骷髅头,髑音独),有五斗的米斛那么大,道士从药箱中取出药末,撒在髑髅上,髑髅便即化而为水。
姜廉夫问:“那是甚么怪物?”道士道:“我和那美貌女子都是剑仙。这女子先和一人相好,忽然抛弃了他,来跟你相好。那人大是愤怒,要来杀你二人。我和那女子一向很有交情,因此出力救你。总算侥幸成功,我去也!”
道士刚去,女子便即回来,与姜廉夫同居如初。(出《诚斋杂记》)
女剑仙水性杨花,男剑仙争风吃醋,都不成话。所以任渭长的评话说:“髑髅尽痴,剑仙如斯!”
【三十一
侠妇人】
董国庆,字元卿,饶州德兴(在今江西省)人,宋徽宗宣和六年进士及第,被任为莱州胶水县(在今山东省)主簿。其时金兵南下,北方交兵,董国庆独自一人在山东做官,家眷留在江西。中原陷落后,无法回乡,弃官在乡村避难,与寓所的房东交情很好。房东怜其孤独,替他买了一妾。
这妾侍不知是哪里人,聪明美貌,见董国庆贫困,便筹划赚钱养家,尽家中所有资财买了七八头驴子、数十斛小麦,以驴牵磨磨粉,然后骑驴入城出售面粉,晚上带钱回家。每隔数日到城中一次。这样过了三年,赚了不少钱,买了田地住宅。
董与母亲妻子相隔甚久,音讯不通,常致思念,日常郁郁寡欢。妾侍好几次问起原因。董这时和她情爱甚笃,也就不再隐瞒,说道:“我本是南朝官吏,一家都留在故乡,只有我孤身漂泊,茫无归期。每一念及,不禁伤心欲绝。”妾道:“为何不早说?我有一个哥哥,一向喜欢帮人家忙,不久便来。到那时可请他为夫君设法。”
过了十来天,果然有个长身虬髯的人到来,骑了一匹高头大马,带着十余辆车子。妾道:“哥哥到了!”出门迎拜,使董与之相见,互叙亲戚之谊,设筵相请。饮到深夜,妾才吐露董日前所说之事,请哥哥代筹善策。
当时金人有令,宋官逃匿在金国境内的必须自行出首,坦白从宽,否则被人检举出来便要处死。董已泄漏了自己身分,疑心二人要去向官府告发,既悔且惧,抵赖道:“没有这回事,全是瞎说!”
虬髯人大怒,便欲发作,随即笑道:“我妹子和你做了好几年夫妻,我当你是自己骨肉一般,这才决心干冒禁令,送你南归。你却如此见疑,要是有甚么变化,岂不是受你牵累?快拿你做官的委任状出来,当作抵押,否则的话,天一亮我就缚了你送官。”董更加害怕,料想此番必死无疑,无法反抗,只好将委任状取出交付。虬髯人取之而去。董终夜涕泣,不知所措。
第二天一早,虬髯人牵了一匹马来,道:“走罢!”董国庆又惊又喜,入房等妾同行。妾道:“我眼前有事,还不能走,明年当来寻你。我亲手缝了一件衲袍(用布片补缀缝拼而成的袍子)相赠。你好好穿着,跟了我哥哥去。到南方后,我哥哥或许会送你数十万钱,你千万不可接受,倘若非要你收不可,便可举起衲袍相示。我曾于他有恩,他这次送你南归,尚不足以报答,还须护送我南来和你相会。万一你受了财物,那么他认为已是够报答,两无亏欠,不会再理我了。你小心带着这件袍子,不可失去。”
董愕然,觉得她的话很是古怪,生怕邻人知觉报官,便挥泪与妾分别。上马疾驰,来到海边,见有一艘大船,正解缆欲驶。虬髯客命他即刻上船,一揖而别。大船便即南航。董囊中空空,心下甚窘,但舟中人恭谨相待,敬具饮食,对他的行纵去向却一句也不问。
舟行数日,到了宋境,船刚靠岸,虬髯人早已在水滨相候,邀入酒店洗尘接风,取出二十两黄金,道:“这是在下赠给太夫人的一点小意思。”董记起妾侍临别时的言语,坚拒不受。虬髯人道:“你两手空空的回家,难道想和妻儿一起饿死么?”强行留下黄金而去。董追了出去,向他举起衲袍。虬髯人骇诧而笑,说道:“我果然不及她聪明。唉,事情还没了结,明年护送美人儿来给你罢。”说着扬长而去。
董国庆回到家中,见母亲、妻子、和两个儿子都安好无恙,一家团圆,欢喜无限,互道别来情由。他妻子拿起衲袍来细看,发觉布块的补缀之处隐隐透出黄光,拆开来一看,原来每一块缝补的布块中都藏着一片金叶子。
董国庆料理了家事后,到京城向朝廷报到,被升为宜兴尉。第二年,虬髯人果然送了他爱妾南来相聚。
丞相秦桧以前也曾陷身北方,与董国庆可说是难友,所以特别照顾,将董国庆失陷在金国的那段时期都算作是当差的年资,不久便调他赴京升官,办理军队粮饷的事务,数月后便死了。他母亲汪氏向朝廷呈报,得自宣教郎追封为朝奉郎,并任命他儿子董仲堪为官,那是绍兴十年三月间之事。(出洪迈《夷坚志》)
故事中提到了秦桧。乘这机会谈谈这个历史上有名的奸相。
秦桧,字会之,建康(今南京)人。在靖康年间,他是有名的主战派。皇帝派他随同张邦昌去和金人讲和,秦桧道:“是行专为割地,与臣初议矛盾,失臣本心。”坚决不去。后来金人要求割地,皇帝召开廷议,重臣大官中七十人主张割地,三十六人反对,秦桧是这三十六人的首领。
后来金兵南下,汴京失守,徽钦二帝被掳,金人命百官推张邦昌为帝。“百官军民皆失色不敢答”。秦桧大胆上书,誓死反对,其中说道:“桧荷国厚恩,甚愧无报,今金人拥重兵,临已拔之城,操生杀之柄,必欲易姓,桧尽死以辨。”书中大骂张邦昌:“张邦昌在上皇时,附会权幸,共为蠹国之政。社稷倾危,生民涂炭,固非一人所致,亦邦昌为之也。天下方疾之如仇雠。若付之土地,使主人民,四方豪杰必共起而诛之。”书中又称:“必立邦昌,则京师之民可服,天下之民不可服;京师之宗子可灭,天下之宗子不可灭。桧不顾斧钺之诛,言两朝之利害,愿复嗣君位,以安四方。”在那样的局面之下,敢于发如此大胆的议论,确是极有风骨,天下闻之,无不佩服。
后来金人终于立张邦昌为帝,掳了秦桧北去。
秦桧被俘虏这段期间,到底遭遇如何,史无可考,但相信一定是大受虐待,终于抵抗不了威胁,屈膝投降。一般认为,他所以得能全家南归,是金人暗中和他有了密约,放他回来做奸细的。金人当然掌握了他投降的证据和把柄,使他无法反悔,从此终身成为金国的大间谍。由于他以前所表现的气节,所以一到朝廷,高宗就任他为礼部尚书。
秦桧当权时力主和议,但真正决定和议大计的,其实还是高宗自己。当时文臣武将,大都反对与金人讲和。《宋史·秦桧传》有这样一段记载:绍兴八年“十月,宰执入见,桧独身留言:‘臣僚畏首尾,多持两端,此不足与断大事。若陛下决欲讲和,乞专与臣议,勿许群臣预。’帝曰:‘朕独委卿。’桧曰:‘臣亦恐未便,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帝意欲和甚坚,桧犹以为未也,曰:‘臣恐别有未便,欲望陛下更思三日,容臣别奏。’帝曰:‘然。’又三日,桧复留身奏事如初,知上意确不移,乃出文字,乞决和议,勿许群臣预。”
这段文字记得清清楚楚,说明了谁是和议的真正主持人。一般所谓奸臣,是皇帝糊涂,奸臣弄权。但高宗一点也不糊涂,秦桧只是迎合上意,乘机揽权,至于杀岳飞等等,都不过是执行高宗的决策,而这样做,也正配合了他作为金国大间谍的任务。
周密的《齐东野语》中,记述了两个大官拍秦桧马屁的手法,可看到当时官场的风气:
方德带兵驻在广东,特制了一批蜡烛,烛里藏以名贵香料,派人送给秦桧,厚贿相府管家,请他设法让秦桧亲自见到。管家叫使者在京等候机会。有一日,秦桧宴客,大张筵席之际,管家禀告:“府中蜡烛点完了,恰好广东经略送了一盒蜡烛来,还未敢开。”秦桧吩咐开了来点,蜡烛一燃,异香满堂,众宾大悦。秦桧见此烛贵重,一点其数,共是四十九枝,心下奇怪为何不是整数,叫送礼的使者来问。使者道:“经略专门造了这批蜡烛献给相爷,香料难得,共只造了五十枝,制成后恐怕不佳,点了一枝试验,所以只剩了四十九枝。数目零碎,但不敢用别的蜡烛充数。”秦桧大喜,认为方德奉己甚专,又不敢相欺,不久便升他的官。
另有一个郑仲,在四川做宣抚使。秦桧大起府第,高宗亲题“一德格天”四字,作为楼阁的匾额。格天阁刚刚完工,郑仲的书信恰好到来,呈上地毯一条,极尽华贵之能事。秦桧命将地毯铺在格天阁中,不料大小尺寸竟丝毫不错,刚好铺满。秦桧默然不语,心下大为不满,过不多时,便借故将郑仲撤职查办。郑仲造这条地毯,当然是事先暗中查明了格天阁地板的大小尺寸。秦桧自己是大特务头子,对于郑仲这种调查窥察他私事的特务手段,自是十分憎恶。
秦桧一直到死,始终得高宗的信任宠爱,自然是深通做官之道。《鹤林玉露》中记载有一个小故事:秦桧夫人到宫内朝见,皇太后说起近来很少吃到大的子鱼。(不知是甚么鱼,一定是当时杭州最名贵的鱼。)秦夫人说:“臣妾家里倒有,明天呈奉一百条来给太后。”回家后告知了丈夫。秦桧大急,知道这一下可糟了,皇太后吃不到好鱼,自己家里却随随便便就拿出一百条来,岂不是显得自己的享受比皇帝、皇太后还好得多?秦桧的妻子王氏生性阴险,传说她参与杀岳飞之谋,以“捉虎易,放虎难”六字,促使秦桧下定决心,终于害死岳飞,然而讲到做官的法门,究竟不及老奸巨猾的丈夫了。秦桧和门客商议一番之后,终于想出了一条妙计,第二天送了一百条青鱼进宫去。青鱼是普通的贱鱼。皇太后哈哈大笑,说道:“我早说这秦老太婆是乡下人,没见过世面,果然不错。青鱼和子鱼形状有些相似,味道可大不相同,只不过鱼身大而已。”这件趣事自必传入皇帝耳中,母子两人取笑秦桧是乡下人之余,觉得他忠厚老实,生活朴素,对他自又多了几分好感。倘若送进宫去的真是一百条子鱼,秦桧的相位不免有些危险了。
秦桧当国凡十九年,他任内自然是坏事做尽。据《宋史·秦桧传》记载,有不少作为是很具典型性的。《宋史》是元朝右丞相脱脱等所修,以异族人的观点写史,不至于故意捏造事实来毁谤秦桧。下面是《秦桧传》中所记录的一些事例。
高宗和金人媾和,割地称臣,民间多大愤。太学生张伯麟在壁上题词:“夫差,尔忘越王杀尔父乎?”有人告发,被捉去打板子,面上刺字,发配充军。夫差之父与越王战,受伤而死,夫差为了报仇,派人日夜向他说这句话,以提高复仇的决心。张伯麟在壁上题这句话,当然是借古讽今,讥刺高宗忘了父亲徽宗被金人所掳而死的奇耻大辱。
秦桧下令禁止士人撰作史书,于是无耻文人纷纷迎合。司马光的不肖曾孙司马攸上书,宣称《涑水纪闻》一书,不是他曾祖的著作。吏部尚书李光的子孙,将李光的藏书万卷都烧了,以免惹祸。可是有一个名叫曹泳的人,还是告发李光的儿子李孟坚,说他读过父亲所作的私史,却不自首坦白。于是李孟坚被充军,朝中大官有八人受到牵累。曹泳却升了官。
“察事之卒,布满京城,小涉讥议,即捕治,中以深文。”所谓“中以深文”,即以胡乱罗织的罪名,加在乱说乱讲之人的身上。
有一个名叫何溥的人,迎合秦桧,上书,说程颐、张载这些大理学家的著作是“专门曲学”,须“力加禁绝”,“人无敢以为非”。
许多文人学士纷纷撰文作诗,歌颂秦桧的功德,称为“圣相”。若是拿他来和前朝贤相相比,便认为不够,必须称之为“元圣”。秦桧“晚年残忍尤甚,数兴大狱,而又喜谀佞,不避形迹。”不论赞他如何如何伟大英明,他都毫不怕丑,坦然而受,视为当然。“凡一时献言者,非诵桧功德,则讦人语言,以中伤善类。欲有言者,恐触忌讳,畏言国事。”
“一时忠臣良将,诛锄略尽。其顽钝无耻者率为桧用,争以诬陷善类为功。其矫诬也,无罪可状,不过曰‘谤讪’、曰‘指斥’、曰‘立党沽名’、甚则曰‘有无君心’。”说人内心不尊敬皇帝,也算是罪状。
《续资治通鉴》中说秦桧“初见财用不足,密谕江浙监司暗增民税七八,故民力重困,饥死者众。又命察事卒数百游市间,闻言其奸恶者,即捕送大理狱杀之;上书言朝政者,例贬万里外。日使士人歌诵太平中兴之美。士人稍有政声名誉者,必斥逐之。”
善政有“道统”,恶政也有“道统”。
【三十二
解洵妇】
解洵前半段的遭遇,和《侠妇人》中的董国庆很相似。他也是宋朝的官吏,北方土地沦陷后,陷在金人占领区中,无法归乡,很是痛苦,后来得人介绍,娶了一妾。那妾带来了不少钱,解洵才有好日子过。有一年重阳日,他思念前妻,落下泪来。那妾很是同情,便替他筹划川资,一同南归。那妾很是能干,一路上关卡盘查,水陆风波,都由她设法应付过去。
回到家后,解洵的哥哥解潜已因军功而做了将军。兄弟相见,十分欢喜。解潜送了四个婢女给弟弟。解洵喜新厌旧,宠爱四婢,疏远冷落了那妾。有一天,解洵和妾饮酒,两人都有了醉意,言语冲突起来。那妾道:“当年你流落在北方,有一餐没一餐的,倘若没有我,只怕这时候早饿死了。今日一旦得志,便忘了从前的恩义,那可不是大丈夫之所为。”解洵大怒,三言两语,便出拳打去。那妾只是冷笑,也不还手。解洵仍是不住乱打乱骂。
那妾站起身来,突然之间,灯烛齐熄,寒气逼人,四名婢女都吓得摔倒在地。过了良久,点起灯烛看时,见解洵死在地下,脑袋已被割去。那妾却不知去向。
解潜得报大惊,派了三千名官兵到处搜捕,始终不见下落。
解潜是南宋初年的好官,绍兴年间做荆南镇抚使,募人开垦荒田,成绩极好,增加了大量粮食生产,是南宋垦荒屯田政策的创导者。他病重时,张九成去探望。解潜流泪说:“我生平立誓要和金贼战死于疆场之上,哪知不能如愿。”说罢就死了。
张九成是南宋的忠义之臣,为人正直,毕生和秦桧作对。秦桧当权时,张九成被贬在南安,到秦桧死后才出来做官,后来追赠太师。他既和解潜交好,可见解潜也是忠义之士。
张九成是杭州人,绍兴壬子年状元。对策时论到刘豫(金人设立的傀儡皇帝)说:“臣观金人有必亡之势,中国有必兴之理。夫好战必亡,失其故俗必亡,人心不服必亡,金皆有焉。刘像背叛君亲,委身夷狄,黠雏经营,有同儿戏,何足虑哉?”这篇策论传到了汴梁,刘豫见了大恨,派刺客来行刺,但张九成不以为意,时人都佩服他的胆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