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在沈括的《梦溪笔谈》中,同样有个先知预见的记载:张咏少年时,到华山拜见陈抟,想在华出隐居。陈抟说:“如果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据说宋太祖和陈抟下棋输了,将华山输了给他)。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于是送了一首诗给他,诗云:“征吴入蜀是寻常,歌舞筵中救火忙,乞得金陵养闲散,也须多谢鬓边疮。”当时张咏不明诗意,其后他知益州、知杭州,又知益州,头上生恶疮,久治不愈,改知金陵,均如诗言。
世传陈抟是仙人,称为陈抟老祖。这首诗未必可信,很可能是后人在张咏死后好事捏造的。
沈括是十一世纪时我国渊博无比的天才学者,文武全才,文官做到龙图阁直学士,曾统兵和西夏大战,破西夏兵七万。他的《梦溪笔谈》中有许多科学上的创见。英人李约瑟在《中国科学文明史》第一卷中,曾将该书内容作一分析,详列书中涉及算学、天文历法、气象学、地质、地理、物理、化学、工程、冶金、水利、建筑、生物、农艺、医学、药学、人类学、考古、语言学、音乐、军事、文学、美术等等学问,而且各有独到的见地,真是不世出的大天才,《梦溪笔谈》中另外还记录了张咏的一则轶事:
苏明允(苏东坡的父亲)常向人说起一件旧事:张咏做成都知府时,依照惯例,京中派到咸都的京官均须向知府参拜。有一个小京官,已忘了他的姓名,偏偏不肯参拜。张咏怒道:“你除非辞职,否则非参拜不可。”那小京官很是倔强,说道:“辞职就辞职。”便去写了一封辞职书,附诗一首,呈上张咏,站在庭中等他批准。张咏看了他的辞呈,再读他的诗,看到其中两句:“秋光都似宦情薄,山色不如归意浓。”不禁大为称赏,忙走到阶下,握住他手,说道:“我们这里有一位诗人,张咏居然不知道,对你无礼,真是罪大恶极。”和他携手上厅,陈设酒筵,欢语终日,将辞职书退回给他,以后便以上宾之礼相待。
张咏性子很古怪,所以自号“乖崖”,乖是乖张怪僻,崖是崖岸自高。宋史则说:“乖则违众,崖不利物。”他生平不喜欢宾客向他跪拜,有客人来时,总是叫人先行通知免拜。如果客人礼貌周到,仍是向他跪拜,张咏便大发脾气,或者向客人跪拜不止,连磕几十个头,令客人狼狈不堪,又或是破口大骂。他性子急躁得很,在四川时,有一次吃馄饨(现在四川人称为“抄手”,当时不知叫作甚么?),头巾上的带子掉到了碗里,他把带子甩上去,一低头又掉了下来。带子几次三番的掉入碗里,张咏大怒,把头巾抛入馄饨碗里,喝道:“你自己请吃个够罢!”站起身来,怒气冲冲的走开了。(见《玉壶清话》)
他有时也很幽默。在澶渊之盟中大出风头的寇准做宰相,张咏批评他说:“寇公奇材,惜学术不足尔。”后来两人遇到了,寇准大设酒筵请他,分别时一路送他到郊外,向他请教:“何以教准?”张咏想了一想,道:“《霍光传》不可不读。”寇准不明白他的用意,回去忙取《霍光传》来看,读到“不学无术”四字时,恍然大悟,哈哈大笑,说:“张公原来说我不学无术。”
他治理地方,很爱百姓,特别善于审案子,当时人们曾将他审案的判词刊行。他做杭州知州时,有个青年和姐夫打官司争产业。那姐夫呈上岳父的遗嘱,说:“岳父逝世时,我小舅子还只三岁,岳父命我管理财产,遗嘱上写明,等小舅子成人后分家产,我得七成,小舅子得三成。遗嘱上写得明明白白,又写明小舅子将来如果不服,可呈官公断。”说着呈上岳父的遗嘱。张咏看后大为惊叹,叫人取酒浇在地下祭他岳父,连赞:“聪明,聪明!”向那人道:“你岳父真是明智。他死时儿子只有三岁,托你照料,如果遗嘱不写明分产办法,又或者写明将来你得三成,他得七成,这小孩子只怕早给你害死了,哪里还能长成?”当下判断家产七成归子,三成归婿。当时人人都服他明断。
中国向来传统,家产传子不传女。张咏这样判断,乃是根据人情和传统,体会立遗嘱者的深意,自和现代法律的观念不同。这立遗嘱者确是智人,即使日后他儿子遇不着张咏这样的智官,只照着遗嘱而得三成家产,那也胜于被姐夫害死了。
《青琐高议》中还有一则记张咏在杭州判断兄弟分家产的故事:张咏做杭州知府时,有一个名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沈彦分家产不公平。张咏问明事由,说道:“你两兄弟分家,已分了三年,为甚么不在前任长官那里告状?”沈章道:“已经告过了,非但不准,反而受罚。”张咏道:“既是这样,显然是你的不是。”将他轻责数板,所告不准。
半年后,张咏到庙里烧香,经过街巷时记起沈章所说的巷名,便问左右道:“以前有个叫沈章的人告他哥哥,住在哪里?”左右答道:“便在这巷里,和他哥哥对门而居。”张咏下马,叫沈彦和沈章两家家人全部出来,相对而立,问沈彦道:“你弟弟曾自我投告,说你们父亲逝世之后,一直由你掌管家财。他年纪幼小,不知父亲传下来的家财到底有多少,说你分得不公平,亏待了他。到底是分得公平呢,还是不公平?”沈彦道:“分得很公平。两家财产完全一样多少。”又问沈章,沈章仍旧说:“不公平,哥哥家里多,我家里少。”沈彦道:“一样的,完全没有多寡之分。”
张咏道:“你们争执数年,沈章始终不服、到底谁多谁少,难道叫我来给你们两家一一查点?现在我下命令,哥哥的一家人,全部到弟弟家里去住;弟弟的一家人,全部到哥哥家里去住。立即对换。从此时起,哥哥的财产全部是弟弟的,弟弟的财产全部是哥哥的。双方家人谁也不许到对家去。哥哥既说两家财产完全相等,那么对换并不吃亏。弟弟说本来分得不公平,这样总公平了罢?”
张咏做法官,很有些异想天开。当时一般人却都十分欣赏他这种别出心裁的作风,称之为“明断”。
张咏为人严峻刚直,但偶尔也写一两首香艳诗词。宋人吴处厚《青箱杂记》中云:“文章纯古,不害其为邪。文章艳丽,亦不害其为正。然世或见人文章铺陈仁义道德,便谓之正人君子,及花草月露,便谓之邪人,兹亦不尽也。”文中举了许多正人君子写香艳诗词的例子,其中之一是张咏在酒席上所作赠妓女小英的一首歌:“天教搏百花,作小英明如花。住近桃花坊北面,门庭掩映如仙家。美人宜称言不得,龙脑薰衣香入骨。维扬软縠如云英,亳郡轻纱似蝉翼。我疑天上婺女星之精,偷入筵中名小英;又疑王母侍女初失意,谪向人间为饮妓。不然何得肤如红玉初碾成,眼似秋波双脸横?舞态因风欲飞去,歌声遏云长且清。有时歌罢下香砌,几人魂魄遥相惊。人看小英心已足,我见小英心未足。为我离歌送一杯,我今赠汝新翻曲。”这首歌颇为平平,张乖崖豪杰之士,诗歌究非其长。他算是西昆派诗人,所作诗录入《西昆酬唱集》,但好诗甚少。
张咏发明了一种东西,全世界的成年人天天都要使用:钞票。他治理四川时,觉得金银铜钱携带不便,于是创立“交子”制度,一张钞票作一千文铜钱。这是中国最早的纸币,也是全世界最早的纸币。世界上很多人知道电灯、电话、盘尼西林等等是谁发明的,但人人都喜欢的钞票,却很少人知道发明者是张咏。
【二十四
秀州刺客】
宋靖康年间金人南侵,掳徽宗、钦宗北去,高宗在南方即位。其后金人数次南侵,高宗仓皇奔逃,自扬州逃到杭州,命礼部侍郎张浚在苏州督师守御。高宗到了杭州后,任命王渊为代理枢密使(副总理兼国防部部长)。扈从统制(首都卫戍司令)苗傅和另一统兵官刘正彦不服,又因高宗亲信太监康履等擅作威福,苗刘二人便发动兵变,将王渊杀了,又逼迫高宗交出康履杀死。那时诸将统兵在外抵御金兵,杭州的卫戍部队均由苗刘二人指挥,枪杆子里面出政权,高宗惶惑无计。苗刘二人跟着逼高宗退位,禅位给他年方三岁的儿子,先太后垂帘听政,“建炎三年”的年号也改为“明受元年”。
苗刘二人专制朝政,用太后和小皇帝的名义发出诏书。张浚在苏州得到消息,料知京城必定发生了兵变,便约同在江宁(南京),督师的吕颐浩,以及大将张俊、韩世忠、刘光世等统兵勤王。只是高宗在叛兵手里,若是急速进兵,恐怕危及皇帝,又怕叛军挟了皇帝百官逃入海中,于是一面不断书信来往,和苗刘敷衍,一面派兵守住入海的通道。
苗刘二人是粗人,并无确定的计划,起初升张浚为礼部尚书,想拉拢他,后来得知他决心进讨,于是下诏将他革职。张浚恐怕将士得知自己被革职后人心涣散,将伪诏藏起,取出一封旧诏书来随口读了几句,表示杭州来的诏书内容无关紧要,便即继续南进,司令部驻在秀州(嘉兴)。
一晚张浚在司令部中筹划军事,戒备甚严,突然有一人出现在他身前,从怀中取出一张纸来,说道:“这是苗傅和刘正彦的赏格,取公首级,即有重赏。”张浚很是镇定,问道:“你想怎样?”那人道:“我是河北人,读过一些书,还明白逆顺是非的道理,岂能为贼所用?苗刘二凶派我来行刺侍郎。小人来到营中,见公戒备不严,特地前来告知。只怕小人不去回报,二凶还会继续遣人前来。”张浚离座而起,握手问他姓名。那人不答,径自离去,倏来倏往,视众卫士有如无物。
张浚次日引出一名已判了死罪的犯人,斩首示众,声称这便是苗刘二凶的刺客。那真刺客的相貌形状,他已熟记于心,后来遣人暗中寻访,想要报答他,可是始终无法找到。(见《宋史·张浚传》)
张浚率兵南下勤王,韩世忠为先锋。韩世忠的妻子梁红玉那时留在杭州,给苗刘二人扣留了。宰相朱胜非骗苗刘说,不如请太后命梁氏去招抚韩世忠。苗刘不知是计,接受他的意见。太后召梁红玉入宫,封她为安国夫人,命她快去通知韩世忠,即刻赶来救驾。梁红玉骑马急驰,从杭州一日一夜之间赶到了秀州。
张浚和韩世忠部队开到临平,和苗刘部下军队交锋。江南道路泥泞,马不能行,韩世忠下马执矛,亲身冲锋。苗刘军大败。当晚苗刘二人逃出临安。韩世忠领兵追讨,分别成擒,送到南京斩首。高宗重赏韩世忠,加封梁红玉为护国夫人。世人都知梁红玉金山击鼓大战金兀术,其实在此之前便已立过大功。
张浚也因勤王之功而大为高宗所亲信,被任为枢密使。史称:“浚时年三十三,国朝执政,自寇准以后,未有如浚之年少者。”他后来还立了不少大功,统率吴玠、吴璘兄弟在和尚原大破金兵,保全四川,是最著名的一役。
岳飞破洞庭湖湖匪杨么,张浚是这一役的总司令。
张浚对韩世忠和岳飞二人特别重用。史称:“时锐意大举,都督张浚于诸将中每称世忠之忠勇,飞之沉鸷,可以倚办大事,故并用之。”在秦桧当国期间,张浚被迫长期退休。岳飞被害之时,张浚正在被排斥期间,倘若他在朝廷,必定力争,或许同时会被秦桧害死,或许岳飞可以免死。但同时被害的可能性大得多。
他一生主战,向来和秦桧意见不和。宋史载:“浚去国几二十载,天下士无贤不肖,莫不倾心慕之。武夫健将,言浚者莫不咨嗟太息,至儿童妇女,亦知有张都督也。金人惮浚,每使至,必问浚安在,惟恐其复用。当是时秦桧怙宠固位,惧浚为正论以害己,令台臣有所弹劾,论必及浚反,谓浚为‘国贼’,必欲杀之。”终于周密布置,命人捏造口供,诬他造反,幸亏秦桧适于此时病死,张浚才得免祸。
高宗死后,孝宗对他十分重用,对金人战守大计,均由他主持,后来做到宰相兼枢密使都督(总理兼国防部长兼三军总司令),封魏国公。
岳飞被害,千古大狱,历来都归罪于秦桧。但后人论史也偶有指出,倘若不是宋高宗同意,秦桧无法害死岳飞。文徵明《满江红》有句云:“笑区区一桧亦何能?逢其欲!”说明秦桧只不过迎合高宗的心意而已。不过论者认为高宗所以要杀岳飞,是怕岳飞北伐成功,迎回钦宗(高宗的哥哥,其时徽宗已死),高宗的皇位便受到威胁。我想这虽是理由之一,但决不会是很重要的原因。高宗做皇帝已久,文臣武将都是他所用的人。钦宗即使回来,也决计做不成皇帝。高宗要杀岳飞,相信和苗傅、刘正彦这一次叛变有很大关系。
苗刘之叛,高宗受到极大屈辱,被迫让位给自己的三岁儿子。这一次政变,一定从此使他对手握兵权的武将具有莫大戒心。当时大将之中,韩世忠、张浚、刘光世三人曾参与平苗刘的勤王之役,岳飞却是后进,那时还没有露头角。偏偏岳飞不懂高宗的心理,做了一件颇不聪明之事。
绍兴七年,岳飞朝见高宗,内殿单独密谈。岳飞提出请正式立建国公为皇太子。高宗没有答允,说道:“卿言虽忠,然握重兵于外,此事非卿所当预也。”意思说,这种事情你是不应当管的。岳飞退下后,参谋官薛弼接着朝见,高宗将这事对他说了,又说:“飞意似不悦,卿自以意开谕之。”那时岳飞手握重兵,高宗很担心他不高兴,所以叫参谋官特别去劝他,要他不必介意。
疑忌武将是宋朝的传统。宋太祖以手握兵权而黄袍加身,后世子孙都怕大将学样。秦桧诬陷岳飞造反,正好迎合了高宗的心意。要知高宗赵构是个极聪明之人,如果他不是自己想杀岳飞,秦桧的诬陷一定不会生效。
绍兴七年,张浚进呈一批马匹,高宗和他讨论马匹的优劣和产地,谈得很是投机。张浚道:“臣听说,陛下只要听到马的蹄声,便知马好坏,那是真的吗?”高宗道:“不错。我隔墙听马蹄之声,便能分别好马和劣马。只要明白了要点的所在,那也不是难事。”张浚道:“要分辨畜生的优劣,或许不很难,只有知人为难。”高宗点头道:“知人的确很难。”张浚道:“一个人是否有才能,那是不易知道的。但议论刚正,态度严肃之人,一定不肯做坏事;一味歌功颂德,大叫万寿无疆,陛下不论说甚么,总是欢呼喝采之人,必不可用。”高宗认为此言不错。
《宋史·岳飞传》中记载了一件岳飞和高宗论马的事。高宗问岳飞:“卿有良马否?”岳飞道:“臣本来有两匹马,每日吃豆数斗,饮泉水一斛,倘若食物不清洁,便不肯吃。奔驰时起初也不很快,驰到一百里后,这才越奔越快,从中午到傍晚,还可行二百里,卸下鞍子后,不喷气,不出汗,若无其事。那是受大而不苟取,力裕而不求逞,致远之材也。不幸这两匹马已相继死了。现在所乘的那一匹,每天不过吃数升豆,甚么粮食都吃,甚么脏水都饮,一骑上去便发力快跑,可是只跑得百里,便呼呼喷气,大汗淋漓,便像要倒毙一般。这是寡取易盈,好逞易穷,驽钝之材也。”高宗大为赞叹,说他的议论极有道理,岳飞论的是马,真意当然是借此比喻人的品格。
去年初夏,我到加拿大去,途经美国洛杉矶,在“国宾酒店”住了两晚,那正是罗拔·肯尼迪半年前被刺的所在。那两晚正逢加州全州选美在该酒店举行,电梯中、走廊上都是美女,目不暇给,很少有人谈罗拔·肯尼迪。我忽然想:中国历史上也有很多刺客,但刺客往往在事到临头之际,忽然同情指定被刺之人,因而下不了手,甚至于反过来相助对方。这种情形,外国刺客却是极少有的。
聂隐娘是虚构的人物,那不算。刺王铎的李龟寿是一个本书第二十八图“义侠”又是一个。最著各的,当是春秋时晋灵公派去刺赵盾的鉏麑。他潜入赵盾家中,见赵盾穿好了朝服准备上朝,天色尚早,便坐着闭目养神。鉏麑叹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贼民之主,不忠:弃君之命,不信,有一于此,不如死也。”于是触槐而死。(见《左传》)《公羊传》的说法略有不同,没有记载刺客的名字。晋灵公派一名勇士去行刺赵盾这勇士走进大门,不见有人把守;走进后院,不见有人把守;走进内堂,仍是不见有人把守。他跃在墙上窥探,见赵盾正在吃饭,吃的只有一味鱼。勇士曰:“嘻,子诚仁人也。吾入子之大门,则无人焉;入子之闺,则无人也;上子之堂,则无人焉;是子之易也。子为晋国重卿,而食鱼餐,是子之俭也。君将使吾杀子,吾不忍杀子也。虽然,吾亦不可复见吾君矣!”于是刎颈而死。
东汉时隗嚣命刺客杀杜林,刺客见杜林亲自以木车推了弟弟的棺木回乡,叹曰:“当今之世,谁能行义?我虽小人,何忍杀义士?”自行逃去。(见《后汉书·杜林传》)
东汉梁冀令刺客杀崔琦。刺客见崔琦手中拿了一卷书在耕田,耕一会田,便翻书阅读,不忍相害,告知真相,说道:“将军令吾要子,今见君贤者,情怀忍忍,可亟自逃。吾亦于此亡矣!”可惜梁冀后来还是派了别的刺容杀了崔琦。(见《后汉书·崔琦传》)
刘备做平原相时,当地有个名叫刘平的人,素来瞧不起刘备,耻于受他治理,便派人行刺。刺客不忍下手,语之而去。(见《三国志蜀志·先主传》)
东晋时刘裕篡位自立,派沐谦混到司马楚之手下,设法相刺。司马楚之待他很好。有一晚沐谦假装生病,料知司马楚之必来探问,准备就此加害。楚之果然亲自拿了汤药去探病,情意甚殷。沐谦大为感动,从席底取其匕首,将刘裕派他来行刺的事说了,并劝他以后要多加保重,不可太过相信别人,免遭凶险。司马楚之叹道:“我若严加戒备,虽有所防,恐有所失。”意思说安全是安全了,只怕是失了人才。沐谦以后便竭诚为他尽力。(见《魏书·司马楚之传》)
这一类的事例甚多。汉阳琳刺客不杀蔡中郎、唐承干太子刺客不杀于志宁、淮南张显刺客不杀严可求、西夏刺客不杀刘锜等等皆是,事迹内容也都大同小异。
【二十五
张训妻】
张训是五代时吴国太祖杨行密部下的大将,嘴巴很大,外号叫作“张大口”。
杨行密在宣州时,分铠甲给众将,张训所得的很破旧,极是恼怒。他妻子道:“那又何必放在心上?只不过司徒不知道罢了,又不是故意的。如果他知道的话,一定不会分旧甲给你。”第二天,杨行密问张训道:“你分到的铠甲如何?”张训说了,杨行密便换了一批精良的铠甲给他。后来杨行密驻军广陵,分赐诸将马匹。张训所得大部分是劣马,他又很不满意。他妻子仍是这样安慰他。第二天杨行密问起,张训照实说了。
杨行密问道:“你家里供神么?”张训道:“没有。”杨行密道:“先前我在宣州时,分铠甲给诸将。当晚做了个梦,梦到一个妇人,穿真珠衣,对我说:‘杨公赠给张训的铠甲很是破旧,请你掉换一下。’第二天我问你,果然不错,就给你换了。昨天赐诸将马,又梦到那个穿真珠衣的妇人,对我说:‘张训所得的马不好。’那是甚么道理?”张训也大感奇怪,不明原因。
张训的妻子有一口衣箱,箱里放的是甚么东西,从来不给他看到。有一天他妻子有事外出,张训偷着打开箱子,见箱中有一袭真珠衣,不由得暗自纳罕。他妻子归来后,问道:“你开过我的衣箱,是不是?”
他妻子向来总是等他回家后一起吃饭,但有一天张训回来时,妻子已先吃过了,对他说:“今天的食物有些特别,因此没有等你,我先吃了。”张训到厨房中去,见镬里蒸着一个人头,不禁大为惊怒,知道妻子是个异人,决意要杀她。他妻子道:“你想负我么?只是你将做数郡刺史,我不能杀你。”指着一名婢女道:“你若要杀我,必须先杀此婢,否则你就难以活命。”张训就将妻子和婢女一起杀了。后来他果然做到刺史。(出吴淑《江淮异人录》)
这个女人算不得是剑客,只能说是“妖人”。不过她对张训一直很好,虽然蒸人头吃,似乎并无加害丈夫之意。那婢女当是她的心腹,她要丈夫一并杀了,以免受到婢女的报复,对丈夫倒是一片真心。任渭长在图中题字说:“婢无罪,死无谓”,没有明白张训之妻的用意。(“皋”是“罪”的本字,秦始皇做了皇帝,臣子觉得这“皋”字太像“皇”字了,于是改为“罪”字,见《说文》。拍皇帝马屁而创造新字,很像是李斯的手法。)
张训在历史上真有其人,是安徽清流人。杨行密起于安徽,部下大将大部分是合肥、六合、宿州一带人氏。世传杨行密以三十六英雄在庐州发迹。我不知三十六英雄是哪些人,相信“张大口”张训必是其中之一。杨行密部下著名的大将有田汧、李神福、陶雅、李德诚、刘威、徐温、台蒙、朱延寿等人。
欧阳修的《五代史》中说杨行密力气很大。旧五代史中则说他跑路很快,(会轻功?)每天能行三百里,最初做“步奏使”的小官,用以传递军讯。《资治通鉴》则说:“行密驰射武技,皆非所长,而宽简有智略,善抚御将士,与同甘苦,推心待物,无所猜总。”从历史上的记载看来,杨行密所以成功,第一是爱护百姓,第二是善于抚御将士,第三是性格坚毅,屡败屡战。他用兵并无特别才能,但不折不挠,拖垮了敌人。
杨行密本是高骈部下的庐州刺史,这刺史之位也是他杀了都将自行夺来的。高骈统治扬州,政事给吕用之弄得一团糟,部下将官毕师铎、秦彦、张神剑(此人本名张雄,因善于使剑,人称张神剑)作乱,杀了高骈。吕用之逃到庐州。杨行密发兵为高骈报仇,占领扬州,由此而逐步扩大势力。(后来吕用之在杨行密军中又想捣鬼,为杨所杀。)
当时杨行密的大敌是流寇孙儒。此人十分残暴,将百姓的尸体用盐腌了,载在车上随军而行,作为粮食。孙儒的部队比杨行密多了十倍,进攻扬州时杨行密抵挡不住,只好退出。孙儒入城后纵火屠杀,大肆奸淫掳掠,随即退兵。杨行密派张训赶入城中救火,抢救了数万斛粮食,赈济百姓。
杨行密和孙儒缠战数年,互有胜败,最后一场大会战在皖浙边区进行。张训部队坚守浙江安吉,断了孙儒军队的粮道。孙军食尽,军中疟疾流行,孙儒自己也染上了,杨行密由此而破其军,斩孙儒,奏凯重回扬州。《十国纪年》载:“行密过常州,谓左右曰:‘常州,大城也,张训以一剑下之,不亦壮哉!’”那么张训的剑法似乎也很好。
杨行密到扬州后,财政极是困难,想专卖茶叶和盐,他部下的有识之士劝他不可和民争利,说道:“兵火之余,十室九空,又渔利以困之,将复离叛。不若悉我所有,易邻道所无,足以给军。选贤守令劝课农桑,数年之间,仓库自实。”杨行密接受了这个意见,并不搜括榨取百姓,而以与外地贸易的办法来筹募军费。
《通鉴》称:“淮南被兵六年,士民转徙几尽。行密初至,赐与将吏,帛不过数尺,钱不过数百;而能以勤俭足用,非公宴,未尝举乐。招抚流散,轻徭薄敛,未及数年,公私富庶,几复承平之旧。”可见政府要富足,向百姓搜括并不是好办法。税轻,征发少,对百姓仁厚,经济上的控制越宽,公和私都越富庶。单是公富而私不富,公家之富也很有限。
五代十国时天下大乱,杨行密所建的吴国却安定富庶,便是轻徭薄敛之故。杨行密军力不强,部下亦没有甚么了不起的将才和智士,但爱民爱士。朱全忠数度遣大军相攻,始终无法取胜。
昭宗天复三年,朱全忠又和杨行密交战。张训和王茂章等攻克密州(山东诸城),张训作刺史。朱全忠大怒,亲率大军二十万赶来反攻。张训眼见众寡不敌,与诸将商议。诸将都说,反正密州不是我们的地方,主张焚城大掠而去。张训说:“不可。”将金银财宝都留在城里不取,在城头密插旗帜,命老弱先退,自以精兵殿后,缓缓退却。朱全忠的部将率领大军到来,见城头旗帜高张,而城中一无动静,疑有埋伏,不敢进攻,等了数日才敢入城,见仓库房舍完好,财物又多,将士急于掳掠享受,谁也不想追赶。张训得以全军而还。
杨行密晚年,大将田頵、安仁义、朱延寿等先后叛变。五代十国之时,大将杀元帅而自立之事累见不鲜,田頵这些人拥兵自雄,不免有自立为王之意,但一一为杨行密所平定。
安仁义是沙陀人,神箭无双。欧阳修《五代史》中载称:“吴之军中,推朱瑾善槊,志诚(米志诚)善射,皆为第一,而仁义常以射自负,曰:‘志诚之弓,十不当瑾槊之一;瑾槊之十,不当仁义弓之一。’(恰似后人说:“天下文章在绍兴,绍兴文章以我哥哥为第一,我哥哥的文章常请我修改修改!”)每与茂章(王茂章)等战,必命中而后发,以此吴军畏之,不敢行近。行密亦欲招降之,仁义犹豫未决。茂章乘其怠,穴地道而入,执仁义,斩于广陵。”
朱延寿是杨行密的小舅子,拥兵于外,将叛。杨行密假装目疾,接见朱延寿的使者时,常常东指西指,故意说错。有一日在房中行走,突然在柱子上一撞,昏倒于地,表示眼病重极。朱夫人扶他起身,杨行密良久方醒,流泪道:“吾业成而丧其目,是天废我也。吾儿子皆不足以任事,得延寿付之,吾无恨矣!”宣称朱延寿是他最最亲密的战友,决心指定他为接班人。朱夫人大喜,忙派人去召朱延寿来,准备接班。朱延寿不再怀疑,兴高采烈的来见姊夫。杨行密在寝室中接见,便在房门口杀了他,跟着将朱夫人也嫁给了别人。
杀朱延寿这计策,颇有司马懿装病以欺曹爽的意味,这巧计是大将徐温手下谋士严可求所提出的,因此徐温得到杨行密的信任重用。杨行密病死后,长子杨渥继位,为徐温所杀,立杨行密次子隆演,吴国大权入于徐温之手。徐温的几个亲生儿子都没有甚么才能,徐温死后,大权落入他养子李昪(音卞,日光、光明、明白之意)手中。李昪夺杨氏之位自立,改国号为唐,史称南唐。大名鼎鼎的李后主,便是李昪的孙子。
杨行密少年时为盗。欧阳修对他的总评说:“呜呼,盗亦有道,信哉!行密之书,称行密为人宽仁雅信,能得士心。其将蔡俦叛于庐州,悉毁行密坟墓(掘了他的祖坟),及俦败,而诸将皆请毁其墓以报之。行密叹曰:‘俦以此为恶,吾岂复为耶?’尝使从者张洪负剑而侍,洪拔剑击行密,不中,洪死,复用洪所善陈绍负剑不疑。又尝骂其将刘信,信忿,奔孙儒。行密戒左右勿追,曰:‘信岂负我者耶?其醉而去,醒必复来。’明日果来。行密起于盗贼,其下皆骁武雄暴,而乐为之用者,以此也。”
徐温是私盐贩子出身,对待部下就不像杨行密这样豁达大度。他派刘信出战,一直担心他反叛。刘信知道了,心中很是生气,打了胜仗回来,徐温设宴慰劳,喝完酒后大家掷骰子赌博。欧史载称:“信敛骰子,厉声祝曰:‘刘信欲背吴,骰为恶彩,苟无二心,当成浑花。’温遽止之。一掷,六子皆赤。温惭,自以扈酒饮信,然终疑之。”刘信掷骰子大概会作弊,将这种反不反叛的大事,也用掷骰子来证明,而一把掷下去,六粒骰子居然掷了个满堂红,未免运气太好了。
《江淮异人录》的作者吴淑是江苏南部丹阳人,属吴国辖地,所以对当地的异人奇行记载特详,他曾参加《太平御览》、《太平广记》等书的编纂。
【二十六
潘扆】
据《南唐书》载,潘扆(音衣,室中门与窗之间的地方,称为扆)常在江淮之间往还,自称“野客”,曾投靠海州刺史郑匡国。郑匡国对他不大重视,让他住在马厩旁的一间小屋子里。有一天,潘扆跟了郑匡国到郊外去打猎。郑匡国的妻子到马厩中看马,顺便到潘扆的房中瞧瞧,见房中四壁萧然,床上只有一张草席,床边有一个竹箱,此外便一无所有。郑妻打开竹箱,见有两枚锡丸,也不知有甚么用处,颇觉奇怪,便盖上箱子而去。潘扆归来,大惊,骂道:“这女人是甚么东西!竟敢来乱动我的剑,幸亏我已收了剑光,否则她早已身首异处了。”
有人将这话去传给郑匡国。郑匡国惊道:“恐怕他是剑客罢!”求他传授剑术。潘扆道:“姑且试试。”和他同到静院之中,从怀中摸出那两枚锡丸来,放在掌中,过得不久,手指尖上射出两道光芒,有如白虹,在郑匡国的头颈边盘旋环绕,铮铮有声不绝。郑匡国汗下如雨,颤声道:“先生的剑术神奇极了!在下今日大开眼界,叹观止矣。”潘扆哈哈一笑,引手以收剑光,复成锡丸。
郑匡国上表奏闻南唐国主李昪,李昪召见潘扆,命他住在紫极宫中。潘扆过了数年,死在宫中。
吴淑的《江淮异人录》中,也记有潘扆的故事。
潘扆是大理评事潘鹏的儿子,年轻时住在和州,常到山中打柴贩卖,奉养父母。有一次过江到金陵,船停在秦淮口,有一老人求他同载过江。潘扆见他年老,便答应了。其时大雪纷纷,天寒地冻。潘扆买了酒和老人同饮。船到长江中流,酒已喝完了,潘扆道:“可惜酒买得少了,未能和老丈尽兴。”老人道:“我也有酒。”解开头巾,从发髻中取出一个极小的葫芦来,侧过小葫芦,便有酒流出。葫芦虽小,但倒了一杯又一杯,两人喝了几十杯,小葫芦中的酒始终不竭。潘扆又惊又喜,知道这位老丈是异人,对他更加恭敬了。到了对岸,老人对他说:“你奉养父母,身上又有道气,孺子可教。”于是授以道术。潘扆此后的行径便甚诡异,世人称他为“潘仙人”。
有一次他到人家家中,见池塘水面浮满了落叶,忽然兴到,对主人道:“我玩个把戏给你瞧瞧。”叫人将落叶捞了起来,放在地下,霎时之间,树叶都变成了鱼,大叶子成大鱼,小叶子成小鱼,满地跳跃,把鱼投入池塘,又都成为落叶。
他抓一把水银,在手掌之中捏得几捏,摊开手掌,便已变成银子。
有一个名蒯亮的人,有一次到亲戚家作客,和几个亲友一起同坐聚谈。潘扆经过门外,主人识得他,便邀他进来,问道:“想烦劳先生作些法术以娱宾,可以吗?”潘扆道:“可以!”游目四顾,见门外铁匠铺中有一铁砧,对主人道:“用这铁砧可以变些把戏。”主人便去借了来。潘扆从怀中取出一把小刀子,将铁砧切成一片一片,便如是切豆腐一般,顷刻间将一个打铁用的大铁砧切成了无数碎片。座客尽皆惊愕。潘扆道:“这是借人家的,不可弄坏了他。”将许多碎片拼在一起,又变成一个完整无缺的大铁砧。宾主齐声喝采。
他又从衣袖中取出一块旧的手巾来,说道:“你们别瞧不起这块旧手巾。若不是真有急事,求我相借,我才不借呢。”拿起手巾来遮在自己脸上,退了几步,突然间无影无踪,就此不见了。
一本书他从未看过的,却能背诵。又或是旁人作的文稿,包封好了放在他面前,只要读出文稿的第一个字,他便能一直读下去,文稿中间有甚么地方涂改增删,他也一一照样读出来。诸如此类的行径甚多,后来却也因病而死。
【二十七
洪州书生】
成幼文做洪州(即今江西南昌)录事参军的官,住家靠近大街。有一天坐在窗下,临街而观,其时雨后初晴,道路泥泞,见有一小孩在街上卖鞋,衣衫甚是褴褛。忽有一恶少快步行过,在小孩身上一撞,将他手中所提的新鞋都撞在泥泞之中。小孩哭了起来,要他赔钱。恶少大怒,破口而骂,哪里肯赔?小孩道:“我家全家今天一天没吃过饭,等我卖得几双鞋子,回家买米煮饭。现今新布鞋给你撞在泥里,怎么还卖得出去?”那恶少声势汹汹,连声喝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