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李文秀心想:“这进口处如此狭窄,乘他进来时刺他前胸,不是易中得多么?”华辉见她脸有迟疑之色,说道:“生死存亡,在此一刻,你敢不听我的话么?”说话声音虽轻,语气却是十分严峻。便在此时,只见进口处一柄明晃晃的长刀伸了进来,急速挥动,护住了面门前胸,以防敌人偷袭,跟着便有一个黑影慢慢爬进,却是那姓云的强盗。


    李文秀记着华辉的话,缩在一旁,丝毫不敢动弹。华辉冷冷道:“你看我手中是什么东西?”伸手虚扬。那姓云的一闪身,横刀身前,凝神瞧着他,防他发射暗器。华辉喝道:“刺他!”李文秀手起杖落,杖头在他背心上一点,毒针已入肌肤。那姓云的只觉背上微微一痛,似乎被蜜蜂刺了一下,大叫一声,就此僵毙。那姓全的紧随在后,见他又中毒针而死,只道是华辉手发毒针,只吓得魂飞天外,不及转身逃命,倒退着手脚齐施的爬了出去。


    华辉叹道:“倘若我武功不失,区区五个毛贼,何足道哉!”李文秀心想他外号“一指震江南”,自是武功极强,怎地见了五个小强盗,竟然一点法子也没有,说道:“华伯伯,你因为生病,所以武功施展不出,是么?”华辉道:“不是的,不是的。我……我立过重誓,倘若不到生死关头,决不轻易施展武功。”李文秀“嗯”的一声,觉得他言不由衷,刚才明明说“武功已失”,却又支吾掩饰,但他既不肯说,也就不便追问。


    华辉也察觉自己言语中有了破绽,当即岔开话头,说道:“我叫你刺他后心,你明白其中道理么?他攻进洞来,全神防备的是面前敌人,你不会什么武功,袭击他正面是不能得手的。我引得他凝神提防我,你在他背心一刺,自是应手而中。”李文秀点头道:“伯伯的计策很好。”须知华辉的江湖阅历何等丰富,要摆布这样一个小毛贼,自是游刃有余。


    华辉从怀中取出一大块蜜瓜的瓜干,递给李文秀,道:“先吃一些。那两个毛贼再也不敢进来了,可是咱们也不能出去。待我想个计较,须得一举将两人杀了。要是只杀一人,余下那人必定逃去报讯,大队人马跟着赶来,可就棘手得很。”李文秀见他思虑周详,智谋丰富,反正自己决计想不出比他更高明的法子,那也不用多伤脑筋了,于是饱餐了一顿瓜干,靠在石壁上养神。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李文秀突然闻到一阵焦臭,跟着便咳嗽起来。华辉道:“不好!毛贼用烟来薰!快堵住洞口!”李文秀捧起地下的沙土石块,堵塞进口之处,好在洞口甚小,一堵之下,涌进洞来的烟雾便大为减少,而且内洞甚大,烟雾吹进来之后,又从后洞散出。


    如此又相持良久,从后洞映进来的日光越来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间华辉“啊”的一声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动起来。但这时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惊慌,忙又走近去给他推拿揉拍。华辉痛楚稍减,喘息道:“姑……姑娘,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别这般想,今日遇到强人,不免劳神,休息一会便好了。”华辉摇头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实说,我是后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针。”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针,几时中的?是今天么?”华辉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骇道:“也是这么厉害的毒针么?”华辉道:“一般无异。只是我运功抵御,毒性发作较慢,后来又服了解药,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着这枚鬼针,这一十二年中,每天总要大痛两三场,早知如此,倒是当日不服解药的好,多痛这一十二年,到头来又有什么好处?”


    李文秀胸口一震,这句话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着爹爹妈妈一起死在强人手中,后来也少受许多苦楚。


    然而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么?不,也有过快活的时候。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虽然寂寞伤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总是有不少的欢笑和甜蜜。


    只见华辉咬紧牙关,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设法把毒针拔了出来,说不定会好些。”华辉斥道:“废话!这谁不知道?我独个儿在这荒山之中,有谁来跟我拔针?进山来的就没一个安着好心,哼,哼……”李文秀满腹疑团:“他为什么不到外面去求人医治,一个人在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什么意思?”显见他对自己还是存着极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实在可怜,说道:“伯伯,我来试试。你放心,我决不会害你。”


    华辉凝视着她,双眉紧锁,心中转过了无数念头,似乎始终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头上的毒针,递了给他,道:“让我瞧瞧你背上的伤痕。若是你见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针刺我吧!”华辉道:“好!”解开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中,忍不住低声惊呼,但见他背上点点斑斑,不知有几千百处伤疤。华辉道:“我千方百计要挖毒针出来,总是取不出。”


    这些伤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着这些伤疤,想起这十二年来他不知受尽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恻然,问道:“那毒针刺在哪里?”华辉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户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阳穴’。”一面说,一面反手指点毒针刺入的部位,只因时日相隔已久,又是满背伤疤,早已瞧不出针孔的所在。


    李文秀惊道:“共有三枚么?你说是中了一枚?”华辉怒道:“先前你又没说要给我拔针,我何必跟你说实话?”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极重,实则是中了三枚毒针后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于他,故意说曾经发下重誓,不得轻易动武,便是所中毒针之数,也是少说了两枚,那么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顾忌。她实在不喜他这些机诈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这老人也实在可怜,一时也理会不得这许多,心中沉吟,盘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针。


    华辉问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见针尾,你说该当怎样拔才好?”华辉道:“须得用利器剖开肌肉,方能见到。毒针深入数寸,很难寻着。”说到这里,声音已是发颤。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没带着小刀。”华辉道:“我也没刀子。”忽然指着地下摔着的那柄长刀说道:“就用这柄刀好了!”那长刀青光闪闪,甚是锋锐,横在那姓云的强人身旁,此时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见之生惧。


    李文秀见要用这样一柄长刀剖割他的背心,大为迟疑。华辉猜知了她的心意,语转温和,说道:“李姑娘,你只须助我拔出毒针,我要给你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我不骗你,真的是许许多多金银珠宝。”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银珠宝,也不用你谢。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华辉道:“好吧,那你快些动手。”


    李文秀过去拾起长刀,在那姓云强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几条布条,以备止血和裹扎伤口,说道:“伯伯,我是尽力而为,你忍一忍痛。”咬紧牙关,以刀尖对准了他所指点的“魄户穴”旁数分之处,轻轻一割。


    刀入肌肉,鲜血迸流,华辉竟是哼也没哼一声,问道:“见到了吗?”这十二年中他熬惯了痛楚,对这利刃一割,竟是丝毫不以为意。李文秀从头上拔下发簪,在伤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细针,牢牢的钉在骨中。


    她两根手指伸进伤口,捏住针尾,用力一拉,手指滑脱,毒针却拔不出来,直拔到第四下,才将毒针拔出。华辉大叫一声,痛得晕了过去。李文秀心想:“他晕了过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针,跟着将另外两枚毒针拔出,用布条给他裹扎伤口。


    过了好一会,华辉才悠悠醒转,一睁开眼,便见面前放着三枚乌黑的毒针,恨恨的道:“鬼针,贼针!你们在我肉里待了十二年,今日总算出来了罢。”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无以为报,便将这三枚毒针赠送于你。这三枚毒针虽在我体内潜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摇头道:“我不要。”华辉奇道:“毒针的威力,你亲眼见过了。你有此一针在手,谁都会怕你三分。”李文秀低声道:“我不要别人怕我。”她心中却是想说:“我只要别人喜欢我,这毒针可无能为力。”


    毒针取出后,华辉虽因流血甚多,十分虚弱,但心情畅快,精神健旺,闭目安睡了一个多时辰。睡梦中忽听得有人大声咒骂,他一惊而醒,只听得那姓宋的强人在洞外污言秽语的辱骂,所说的言词恶毒不堪。显是他不敢进来,却是要激敌人出去。华辉越听越怒,站起身来,说道:“我体内毒针已去,一指震江南还惧怕区区两个毛贼?”但一加运气,劲力竟是提不上来,叹道:“毒针在我体内停留过久,看来三四个月内武功难复。”耳听那强盗“千老贼,万老贼”的狠骂,怒道:“难道我要等你辱骂数月,再来宰你?”又想:“他们若是始终不敢进洞,再僵下去,终于回去搬了大批帮手前来,那可糟了。这便如何是好?”


    突然间心念一动,说道:“李姑娘,我来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将这两个毛贼收拾了。”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学会?没这么快吧。”华辉沉吟道:“若是教你独指点穴、刀法拳法,至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练见功极快的旁门兵刃,必须一两招间便能取胜。只是这山洞之中,哪里去找什么偏门的兵器?”一抬头间,突然喜道:“有了,去把那边的葫芦摘两个下来,要连着长藤,咱们来练流星锤。”


    李文秀见山洞透光入来之处,悬着十来个枯萎已久的葫芦,不知是哪一年生在那里的,于是用刀连藤割了两个下来。华辉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芦藤上挖一个孔,灌沙进去,再用葫芦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为。两个葫芦中灌满了沙,每个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对流星锤模样。华辉接在手中,说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争辉’。”当下提起一对葫芦流星锤,慢慢的练了一个姿势。


    这一招“星月争辉”左锤打敌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锤先纵后收,弯过来打敌人背心的“灵台穴”,虽只一招,但其中包含着手劲眼力、荡锤认穴的各种法门,又要提防敌人左右闪避,借势反击,因此李文秀足足学了一个多时辰,方始出锤无误。


    她抹了抹额头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学了这么久!”华辉道:“你一点也不笨,可说是聪明得很。你别小觑这一招‘星月争辉’,虽是偏门功夫,但变化奇幻,大有威力,寻常人学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这般成就呢。以之对付武林好手,单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两个毛贼,却已绰绰有余。你休息一会,便出去宰了他们吧。”


    李文秀吃了一惊,道:“只是这一招便成了?”华辉笑道:“我虽只教你一招,你总算已是我的弟子,一指震江南的弟子,对付两个小毛贼,还要用两招么?你也不怕损了师父的威名?”李文秀应道:“是。”华辉道:“你不想拜我为师么?”李文秀实在不想拜什么师父,不由得迟迟不答,但见他脸色极是失望,到后来更似颇为伤心,甚感不忍,于是跪下来拜了几拜,叫道:“师父。”


    华辉又是喜欢,又是难过,怆然道:“想不到我九死之余,还能收这样一个聪明灵慧的弟子。”李文秀凄然一笑,心想:“我在这世上除了计爷爷外,再无一个亲人。学不学武功,那也罢了。不过多了个师父,总是多了一个不会害我、肯来理睬我的人。”


    华辉道:“天快黑啦,你用流星锤开路,冲将出去,到了宽敞的所在,便收拾了这两个贼子。”李文秀很有点害怕。华辉怒道:“你既信不过我的武功,何必拜我为师?当年闽北双雄便双双丧生在这招‘星月争辉’之下。这两个小毛贼的本事,比起闽北双雄却又如何?”李文秀哪知道闽北双雄的武功如何,见他发怒,只得硬了头皮,搬开堵在洞口的石块,右手拿了那对葫芦流星锤,左手从地下拾起一枚毒针,喝道:“该死的恶贼,毒针来了!”


    那姓宋和姓全的两个强人守在洞口,听到“毒针来了”四字,只吓得魂飞魄散,急忙退出。那姓宋的原也想到,她若要施放毒针,决无先行提醒一句之理,既然这般呼喝,那便是不放毒针,可是眼见三个同伴接连命丧毒针之下,却教他如何敢于托大不理?


    李文秀慢慢追出,心中的害怕实在不在两个强人之下。三个人胆战心惊,终于都过了那十余丈狭窄的通道。


    第五章


    那姓全的一回头,李文秀左手便是一扬,姓全的一慌,脚下一个踉跄,摔了个筋斗。那姓宋的还道他中了毒针,脚下加快,直冲出洞。姓全的跟着也奔到了洞外。两人长刀护身,一个道:“还是在这里对付那丫头!”一个道:“不错,她发毒针时也好瞧得清楚些。”


    这时夕阳在山,闪闪金光正照在宋全二人的脸上,两人微微侧头,不令日光直射进眼,猛听得山洞中一声娇喝:“毒针来啦!”两人急忙向旁一闪,只见山洞中飞出两个葫芦,李文秀跟着跳了出来。两人先是一惊,待见她手中提着的竟是两个枯槁的葫芦,不由得失笑,不过笑声之中,却也免不了戒惧之意。


    李文秀心中怦怦而跳,她只学了一招武功,可不知这一招是否当真管用,幼时虽跟父母学过一些武艺,但父母死后就抛荒了,早已忘记干净。她对这两个面貌凶恶的强人实是害怕之极,若能不斗,能够虚张声势的将他们吓跑,那是最妙不过,于是大声喝道:“你们再不逃走,我师父一指震江南使出来啦!他老人家毒针杀人,犹如探囊取物一般,你们胆敢和他作对,当真是好大的胆子!”


    这两个强人都是寻常角色,“一指震江南”的名头当年倒也似乎听见过,但跟他毫无瓜葛,向来不放在心上,相互使个眼色,心中都想:“乘早抓了这丫头去见霍大爷、陈二爷,便是天大的功劳,管他什么震江南、震江北?”齐声呼叱,分从左右扑了上来。


    李文秀大吃一惊:“他二人一齐上来,这招星月争辉却如何用法?”也是华辉一心一意的教她如何出招打穴,竟忘了教她怎生对付两人齐上。要知对敌过招,千变万化,一两个时辰之中,又教得了多少?


    李文秀手忙脚乱,向右跳开三尺。那姓全的站在右首,抢先奔近,李文秀不管三七二十一,两枚葫芦挥出,惶急之下,这一招“星月争辉”只使对了一半,左锤倒是打中了他胸口的“商曲穴”,右锤却正碰在他的长刀口,刷的一响,葫芦被刀锋割开,黄沙飞溅。


    那姓宋的正抢步奔到,没料到葫芦中竟会有大片黄沙飞出,十数粒沙子钻入了眼中,忙伸手揉眼。李文秀又是一锤击出,只因右锤破裂,少了借助之势,只打中了他的背心,却没中“灵台穴”。但这一下七八斤重的飞锤击在身上,那姓宋的也是站不住脚,向前一扑,眼也没睁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肩头。李文秀叫声:“啊哟!”左手忙伸手出去推,慌乱中忘了手中还持着一枚毒针,这一推,却是将毒针刺入了他肚腹。那姓宋的双臂一紧,便此死去。


    这强人虽死,手臂却是抱得极紧,李文秀猛力挣扎,始终摆脱不了。华辉叹道:“蠢丫头,学的时候倒头头是道,使将起来,便乱七八糟!”提脚在那姓宋的尾闾骨上踢了一脚。那死尸松开双臂,往后便倒。


    李文秀惊魂未定,转头看那姓全的强人时,只见他直挺挺的躺在地上,双目圆睁,一动也不动,竟已被她以灌沙葫芦击中要穴而死。李文秀一日之中连杀五人,虽说是报父母之仇,又是抵御强暴,心中总是甚感不安,怔怔的望着两具尸体,忍不住便哭了出来。


    华辉微笑道:“为什么哭了?师父教你的这一招‘星月争辉’,可好不好?”李文秀呜咽道:“我……我又杀了人。”华辉道:“杀几个小毛贼算得了什么?我武功回复之后,就将一身功夫都传了于你,待此间大事一了,咱们回归中原,师徒俩纵横天下,有谁能当?来来来,到我屋里去歇歇,喝两杯热茶。”说着引导李文秀走去左首丛林之后,行得里许,经过一排白桦树,到了一间茅屋之前。


    李文秀跟着他进屋,只见屋内陈设虽然简陋,却颇雅洁,堂中悬着一副木板对联,每一块木板上刻着七个字,上联道:“白首相知犹按剑。”下联道:“朱门早达笑弹冠。”她自来回疆之后,从未见过对联,也从来没人教过她读书,好在这十四个字均不艰深,小时候她母亲都曾教过的,文义却全然不懂,喃喃的道:“白首相知犹按剑……”华辉道:“你读过这首诗么?”李文秀道:“没有。这十四个字写的是什么?”


    华辉文武全才,说道:“这是王维的两句诗。上联说的是,你如有个知己朋友,跟他相交一生,两个人头发都白了,但你还是别相信他,他暗地里仍会加害你的。他走到你面前,你还是按着剑柄的好。这两句诗的上一句,叫做‘人情翻覆似波澜’。至于‘朱门早达笑弹冠’这一句,那是说你的好朋友得意了,青云直上,要是你盼望他来提拔你、帮助你,只不过惹得他一番耻笑罢了。”


    李文秀自跟他会面以后,见他处处对自己猜疑提防,直至给他拔去体内毒针,他才相信自己并无相害之意,再看了这副对联,想是他一生之中,曾受到旁人极大的损害,而且这人恐怕还是他的知交好友,因此才如此愤激,如此戒惧。这时也不便多问,当下自去烹水泡茶。


    两人各自喝了两杯热茶,精神一振。李文秀道:“师父,我得回去啦。”华辉一怔,脸上露出十分失望的神色,道:“你要走了?你不跟我学武艺了?”


    李文秀道:“不!我昨晚整夜不归,计爷爷一定很牵记我。待我跟他说过之后,再来跟你学武艺。”华辉突然发怒,胀红了脸,大声道:“你若是跟他说了,那就永远别来见我。”李文秀吓了一跳,低声道:“不能跟计爷爷说么?他……他很疼我的啊。”华辉道:“跟谁也不能说。你快立下一个毒誓,今日之事,对谁也不许说起,否则的话,我不许你离开此山……”他一怒之下,背上伤口突然剧痛,“啊”的一声,晕了过去。


    李文秀忙将他扶起,在他额头泼了些清水。过了一会,华辉悠悠醒转,奇道:“你还没走?”李文秀却问:“你背上很痛么?”华辉道:“好一些啦。你说要回去,怎么还不走?”李文秀心想:“计爷爷最多不过心中记挂,但师父重创之后,若是我不留着照料,说不定他竟会死了。”便道:“师父没大好,让我留着服侍你几日。”华辉大喜。


    当晚两人便在茅屋中歇宿。李文秀找些枯草,在厅上做了个睡铺,睡梦之中接连惊醒了几次,不是梦到突然被强人捉住,便是见到血淋淋的恶鬼来向自己索命。


    次晨起身,见华辉休息了一晚,精神已大是健旺。早饭后,华辉便指点她修习武功,从扎根基内功教起,说道:“你年纪已大,这时起始练上乘武功,原是迟了一些。但一来徒儿资质聪明,二来师父更不是泛泛之辈。明师收了高徒,还怕些什么?五年之后,叫你武林中罕遇敌手。”


    如此练了七八日,李文秀练功的进境很快,华辉背上的创口也逐渐平复,她这才拜别师父,骑了白马回去。华辉没再逼着她立誓。她回去之后,却也没有跟计爷爷说起,只说在大漠中迷了路,越走越远,幸好遇到一队骆驼队,才不致渴死在沙漠之中。


    自此每过十天半月,李文秀便到华辉处居住数日。她生怕再遇到强人,出来时总是穿了哈萨克的男子服装。这数日中华辉总是悉心教导她武功。李文秀心灵无所寄托,便一心一意的学武,果然是高徒得遇明师,进境奇快。


    这般过了两年,华辉常常赞道:“以你今日的本事,江湖上已可算得是一流好手,若是回到中原,只要一出手,立时便可扬名立万。”但李文秀却一点也不想回到中原去,在江湖上干什么“扬名立万”的事,但要报父母的大仇,要免得再遇上强人时受他们侵害,武功却非练好不可。在她内心深处,另有一个念头在激励:“学好了武功,我能把苏普抢回来。”只不过这个念头从来不敢多想,每次想到,自己就会满脸通红。她虽不敢多想,这念头却深深藏在心底,于是,在计老人处的时候越来越少,在师父家中的日子越来越多。计老人问了一两次见她不肯说,知她从小便性情执拗,打定了的主意再也不会回头,也就不问了。


    这一日李文秀骑了白马,从师父处回家,走到半路,忽见天上彤云密布,大漠中天气说变就变,但见北风越刮越紧,看来转眼便有一场大风雪。她纵马疾驰,只见牧人们赶着羊群急速回家,天上的鸦雀也是一只都没有了。快到家时,蓦地里蹄声得得,一乘马快步奔来。李文秀微觉奇怪:“眼下风雪便作,怎么还有人从家里出来?”那乘马一奔近,只见马上乘者披着一件大红羊毛披风,是个哈萨克女子。


    李文秀这时的眼力和两年前已大不相同,远远便望见这女子身形袅娜,面目姣好,正是阿曼。李文秀不愿跟她正面相逢,转过马头,到了一座小山丘之南,勒马树后。却见阿曼骑着马也向小丘奔来,她驰到丘边,口中唿哨一声,小丘上树丛中竟也有一下哨声相应。阿曼翻身下马,一个男人向她奔了过去,两人拥抱在一起,传出了阵阵欢笑。那男人道:“转眼便有大风雪,你怎地还出来?”却是苏普的声音。


    阿曼笑道:“小傻子,你知道有大风雪,又为什么大着胆子在这里等我?”苏普笑道:“咱两个天天在这儿相会,比吃饭还要紧。便是落刀落剑,我也会在这里等你。”


    他二人并肩坐在小丘之上,情话绵绵,李文秀隔着几株大树,不由得痴了。他俩的说话有时很响,便听得清清楚楚,有时变成了喁喁低语,就一句也听不见。蓦地里,两人不知说到了什么好笑的事,一齐纵声大笑起来。


    但即使是很响的说话,李文秀其实也是听而不闻,她不是在偷听他们说情话。她眼前似乎看见一个小男孩,一个小女孩,也这么并肩的坐着,也是坐在草地上。小男孩是苏普,小女孩却是她自己。他们在讲故事,讲什么故事,她早已忘记了,但十年前的情景,却清清楚楚地出现在眼前……


    鹅毛般的大雪一片片的飘下来,落在三匹马上,落在三人的身上。苏普和阿曼笑语正浓,浑没在意;李文秀却是没有觉得。雪花在三人的头发上堆积起来,三人的头发都白了。


    几十年之后,当三个人的头发真的都白了,是不是苏普和阿曼仍然这般言笑晏晏,李文秀仍然这般寂寞孤单?她仍是记着别人,别人的心中却早没了一丝她的影子?


    突然之间,树枝上刷啦啦的一阵急响,苏普和阿曼一齐跳了起来,叫道:“落冰雹啦!快回去!”两人翻身上了马背。


    李文秀听到两人的叫声,一惊醒觉,手指大的冰雹已落在头上、脸上、手上,感到很是疼痛,忙解下马鞍下的毛毡,兜在头上,这才驰马回家。


    将到家门口时,只见廊柱上系着两匹马,其中一匹正是阿曼所乘。李文秀一怔:“他们到我家来干什么?”这时冰雹越下越大,她牵着白马,从后门走进屋去,只听得苏普爽朗的声音说道:“老伯伯,冰雹下得这么大,我们只好多耽一会啦。”计老人道:“平时请也请你们不到。我去冲一壶茶。”


    自从晋威镖局一干豪客在这带草原上大施劫掠之后,哈萨克人对汉人极是憎恨,虽然计老人在当地居住已久,哈萨克人又生性好客,尚不致将他驱逐出境,但大家对他却十分疏远,若不是大喜庆事,谁也不向他买酒;若不是当真要紧的牲口得病难治,谁也不会去请他来医。苏普和阿曼的帐篷这时又迁得远了,倘若不是躲避风雪,只怕再过十年,也未必会到他家来。


    计老人走到灶边,只见李文秀满脸通红,正自怔怔的出神,说道:“啊……你回……”李文秀纵起身来,伸手按住他嘴,在他耳边低声说道:“别让他们知道我在这儿。”计老人很是奇怪,点了点头。


    过了一会,计老人拿着羊乳酒、乳酪、红茶出去招待客人。李文秀坐在火旁,隐隐听得苏普和阿曼的笑语声从厅堂上传来,她心底一个念头竟是不可抑制:“我要去见见他,跟他说几句话。”但跟着便想到了苏普的父亲的斥骂和鞭子,十年来,鞭子的声音无时无刻不在她心头响着。


    计老人回到灶下,递了一碗混和着奶油的热茶给她,眼光中流露出慈爱的神色。两人共居了十年,便像是亲爷爷和亲生的孙女一般,互相体贴关怀,可是对方的心底深处到底想着些什么,却谁也不大明白。


    终究,他们不是骨肉,没有那一份与生俱来的、血肉相连的感应。


    李文秀突然低声道:“我不换衣服了,假装是个哈萨克男子,到你这儿来避冰雪,你千万别说穿。”也不等计老人回答,从后门出去牵了白马,冒着漫天遍野的大风雪,悄悄走远。


    一直走出里许,才骑上马背,兜了个圈子,驰向前门。大风之中,只觉天上的黑云像要压到头顶来一般。她在回疆十二年,从未见过这般古怪的天色,心下也不自禁的害怕,忙纵马奔到门前,伸手敲门,用哈萨克语说道:“借光,借光!”计老人开门出来,也以哈萨克语大声问道:“兄弟,什么事?”李文秀道:“这场大风雪可了不得,老丈,我要在尊处躲一躲。”计老人道:“好极,好极!出门人哪有把屋子随身带的,已先有两位朋友在这里躲避风雪。兄弟请进罢!”说着让李文秀进去,又问:“兄弟要上哪里去?”李文秀道:“我要上黑石围子,打从这里去还有多远?”心中却想:“计爷爷装得真像,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计老人假作惊讶,说道:“啊哟,要上黑石围子?天气这么坏,今天无论如何到不了的啦,不如在这儿耽一晚,明天再走。要是迷了路,可不是玩的。”李文秀道:“这可打扰了。”


    她走进厅堂,抖去了身上的雪花。只见苏普和阿曼并肩坐着,围着一堆火烤火。苏普笑道:“兄弟,我们也是来躲风雪的,请过来一起烤吧。”李文秀道:“好,多谢!”走过去坐在他身旁。阿曼含笑招呼。苏普和她八九年没见,李文秀从小姑娘变成了少女,又改了男装,苏普哪里还认得出?计老人送上饮食,李文秀一面吃,一面询问三人的姓名,自己说叫作阿斯托,是二百多里外一个哈萨克部落的牧人。


    苏普不住到窗口去观看天色,其实,单是听那撼动墙壁的风声,不用看天,也知道走不了。阿曼担心道:“你说屋子会不会给风吹倒?”苏普道:“我倒是担心这场雪太大,屋顶吃不住,待会我爬上屋顶去铲一铲雪。”阿曼道:“可别让大风把你刮下来。”苏普笑道:“地下的雪已积得这般厚,便是摔下来,也跌不死。”


    李文秀拿着茶碗的手微微发颤,心中念头杂乱,不知想些什么才好。儿时的朋友便坐在自己身边。他是真的认不出自己呢,还是认出了却假装不知道?他已把自己全然忘了,还是心中并没有忘记,不过不愿让阿曼知道?


    天色渐渐黑了,李文秀坐得远了些。苏普和阿曼手握着手,轻轻说着一些旁人听来毫无意义、但在恋人的耳中心头却是甜蜜无比的情话。火光忽斜忽亮,照着两人的脸。


    李文秀坐在火光的圈子之外。


    突然间,李文秀听到了马蹄践踏雪地的声音。一乘马正向着这屋子走来。草原上积雪已深,马足拔起来时很费力,已经跑不快了。


    马匹渐渐行近,计老人也听见了,喃喃的道:“又是个避风雪的人。”苏普和阿曼或者没有听见,或者便听见了也不理会,两人四手握着,偎倚着喁喁细语。


    过了好一会,那乘马到了门前,接着便砰砰砰的敲起门来。打门声很是粗暴,不像是求宿者的礼貌。计老人皱了皱眉头,去开了门。只见门口站着一个身穿羊皮袄的高大汉子,虬髯满腮,腰间挂着一柄长剑,大声道:“外边风雪很大,马走不了啦!”说的哈萨克语很不纯正,目光炯炯,向屋中各人打量。计老人道:“请进来。先喝碗酒吧!”说着端了一碗酒给他。那人一饮而尽,坐到了火堆之旁,解开了外衣,只见他腰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柄精光闪亮的短剑。两柄剑的剑把一柄金色,一柄银色。


    李文秀一见到这对小剑,心中一凛,喉头便似一块什么东西塞住了,眼前一阵晕眩,心道:“这是妈妈的双剑。”金银小剑三娘子逝世时李文秀虽还年幼,但这对小剑却是认得清清楚楚的,决不会错。她斜眼向这汉子一瞥,认得分明,这人正是当年指挥人众、追杀他父母的三个首领之一,经过了十二年,她自己的相貌体态全然变了,但一个三十多岁的汉子长了十二岁年纪,却没多大改变。她生怕他认出自己,不敢向他多看,暗想:“倘若不是这场大风雪,我见不到苏普,也见不到这个贼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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