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金庸
“你的狼皮拿去送给了哪一个姑娘?好小子,小小年纪,也懂得把第一次的猎物拿去送给心爱的姑娘。”他每呼喝一句,李文秀的心便剧烈地跳动一下。她听得苏普在讲故事时说过哈萨克人的习俗,每一个青年最宝贵自己第一次的猎物,总是拿去送给他心爱的姑娘,以表示情意。这时她听到苏鲁克这般喝问,小小的脸蛋儿红了,心中感到了骄傲。他们二人年纪都还小,不知道真正的情爱是什么,但隐隐约约的,也尝到了初恋的甜蜜和苦涩。
“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那个叫做李什么的贱种,是不是?好,你不说,瞧是你厉害,还是你爹爹的鞭子厉害?”
只听得刷刷刷刷,几下鞭子抽打在肉体上的声音。像苏鲁克这一类的哈萨克人,素来相信只有鞭子下才能产生强悍的好汉子,管教儿子不能用温和的法子。他祖父这样鞭打他父亲,他父亲这样鞭打他,他自己便也这样鞭打儿子,父子之爱并不因此而减弱。男儿汉对付男儿汉,在朋友和亲人是拳头和鞭子,在敌人便是短刀和长剑。但对于李文秀,她爹爹妈妈从小连重话也不对她说一句,只要脸上少了一丝笑容,少了一些爱抚,那便是痛苦的惩罚了。这时每一鞭都如打在她的身上一般痛楚。“苏普的爹爹一定恨极了我,自己亲生的儿子都打得这么凶狠,会不会打死了他呢?”
“好!你不回答!你回不回答?我猜到你定是拿去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鞭子不住的往下抽打。苏普起初咬着牙硬忍,到后来终于哭喊起来:“爹爹,别打啦,别打啦,我痛,我痛!”苏鲁克道:“那你说,是不是将狼皮送给了那个汉人姑娘?你妈死在汉人强盗手里,你哥哥是汉人强盗杀的,你知不知道?他们叫我哈萨克第一勇士,可是我的老婆儿子却让汉人强盗杀了,你知不知道?为什么那天我偏偏不在家?为什么总是找不到这群强盗,好让我给你妈妈哥哥报仇雪恨?”
苏鲁克这时的鞭子早已不是管教儿子,而是在发泄心中的狂怒。他每一鞭下去,都似在鞭打敌人,“为什么那狗强盗不来跟我明刀明枪的决一死战?你说不说?难道我苏鲁克是哈萨克第一勇士,还打不过几个汉人的毛贼……”
他被霍元龙、陈达海他们所杀死的孩子,是他最心爱的长子,被他们侮辱而死的妻子,是自幼和他一起长大的爱侣。而他自己,二十余年来人人都称他是哈萨克族的第一勇士,不论竞力、比拳、斗力、赛马,他从来没输过给人。
李文秀只觉苏普给父亲打得很可怜,苏鲁克带着哭声的这般叫喊也很可怜。“他打得这样狠,一定永远不爱苏普了。他没有儿子了,苏普也没有爹爹了。都是我不好,都是我这个真主降罚的汉人姑娘不好!”忽然之间,她也可怜起自己来。
她不能再听苏普这般哭叫,于是回到了计老人家中,从被褥底下拿出那张狼皮来,看了很久很久。她和苏普的帐篷相隔两里多地,但隐隐的似乎听到了苏普的哭声,听到了苏鲁克的鞭子在辟啪作响。她虽然很喜欢这张狼皮,但是她不能要。
“如果我要了这张狼皮,苏普会给他爹爹打死的。只有哈萨克的女孩子,他们伊斯兰的女孩子才能要了这张大狼皮。哈萨克那许多女孩子中,哪一个最美丽?我很喜欢这张狼皮,是苏普打死的狼,他为了救我才不顾自己性命去打死的狼。苏普送了给我,可是……可是他爹爹要打死他的……”
第二天早晨,苏鲁克带着满布红丝的眼睛从帐篷中出来,只听得车尔库大声哼着山歌,哩啦哩啦的唱了过来。他侧着头向苏鲁克望着,脸上的神色很奇怪,笑眯眯的,眼中透着亲善的意思。车尔库也是哈萨克族中出名的勇士,千里外的人都知道他驯服野马的本领。他奔跑起来快得了不得,有人说在一里路之内,任何骏马都追他不上,即使在一里路之外输给了那匹马,但也只相差一个鼻子。原野上的牧民们围着火堆闲谈时,许多人都说,如果车尔库的鼻子不是这样扁的话,那么还是他胜了。
苏鲁克和车尔库之间向来没多大好感。苏鲁克的名声很大,刀法和拳法都是所向无敌,车尔库暗中很有点妒忌。他比苏鲁克要小着六岁。有一次两人比试刀法,车尔库输了,肩头上给割破长长一条伤痕。他说:“今天我输了,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咱们再走着瞧。”苏鲁克道:“再过二十年,咱哥儿俩又比一次,那时我下手可不会像这样轻了!”
今天,车尔库的笑容之中却丝毫没有敌意。苏鲁克心头的气恼还没有消,狠狠的瞪了他一眼。车尔库笑道:“老苏,你的儿子很有眼光啊!”苏鲁克道:“你说苏普么?”他伸手按住刀柄,眼中发出凶狠的神色来,心想:“你嘲笑我儿子将狼皮送给了汉人姑娘。”
车尔库一句话已冲到了口边:“倘若不是苏普,难道你另外还有儿子?”但这句话却没说出口,他只微笑着道:“自然是苏普!这孩子相貌不差,人也挺能干,我很喜欢他。”做父亲的听到旁人称赞他儿子,自然忍不住高兴,但他和车尔库一向口角惯了,说道:“你眼热吧?就可惜你生不出一个儿子。”车尔库却不生气,笑道:“我女儿阿曼也不错,否则你儿子怎么会看上了她?”
苏鲁克“呸”的一声,道:“你别臭美啦,谁说我儿子看上了阿曼?”车尔库伸手挽住了他膀子,笑道:“你跟我来,我给你瞧一件东西。”苏鲁克心中奇怪,便跟他并肩走着。车尔库道:“你儿子前些时候杀死了一头大灰狼。小小孩子,真是了不起,将来大起来,可不跟老子一样?父是英雄儿好汉。”苏鲁克不答腔,认定他是摆下了什么圈套,要自己上当,心想:“一切须得小心在意。”
在草原上走了三里多路,到了车尔库的帐篷前面。苏鲁克远远便瞧见一张大狼皮挂在帐篷外边。他奔近几步,嘿,可不是苏普打死的那头灰狼的皮是什么?这是儿子生平打死的第一头野兽,他是认得清清楚楚的。他心下一阵混乱,随即又是高兴,又是迷惘:“我错怪了阿普,昨晚这么结结实实的打了他一顿,原来他把狼皮送了给阿曼,却不是给那汉人姑娘。该死的,怎么他不说呢?孩子脸嫩,没得说的。要是他妈妈在世,她就会劝我了。唉,孩子有什么心事,对妈妈一定肯讲……”
车尔库粗大的手掌在他肩上一拍,说道:“喝碗酒去。”
车尔库的帐篷中收拾得很整洁,一张张织着红花绿草的羊毛毯挂在四周。一个身材苗条的女孩子捧了酒浆出来。车尔库微笑道:“阿曼,这是苏普的爹。你怕不怕他?这大胡子可凶得很呢!”阿曼羞红了的脸显得更美了,眼光中闪烁着笑意,好像是说:“我不怕。”苏鲁克呵呵笑了起来,笑道:“老车,我听人家说过的,说你有个女儿,是草原上一朵会走路的花。不错,一朵会走路的花,这话说得真好。”
两个争闹了十多年的汉子,突然间亲密起来了。你敬我一碗酒,我敬你一碗酒。苏鲁克终于喝得酩酊大醉,眯着眼伏在马背,回到家中。
过了些日子,车尔库送来了两张精致的羊毛毯子。他说:“这是阿曼织的,一张给老的,一张给小的。”
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大汉,手持长刀,砍翻了一头豹子,远处一头豹子正挟着尾巴逃走。另一张毛毯上织着一个男孩,刺死了一头大灰狼。那二人一大一小,都是威风凛凛,英姿飒爽。苏鲁克一见大喜,连赞:“好手艺,好手艺!”原来回疆之地本来极少豹子,那一年却不知从哪里来了两头,为害人畜。苏鲁克当年奋勇追入雪山,砍死了一头大豹,另一头负伤远遁。这时见阿曼在毛毯上织了他生平最得意的英勇事迹,自是大为高兴。
这一次,喝得大醉而伏在马背上回家去的,却是车尔库了。苏鲁克叫儿子送他回去。在车尔库的帐篷之中,苏普见到了自己的狼皮。他正在大惑不解,阿曼已红着脸在向他道谢。苏普喃喃的说了几句话,全然不知所云,他不敢追问为什么这张狼皮竟会到了阿曼手中。第二天,他一早便到那个杀狼的小丘去,盼望见到李文秀问她一问。可是李文秀并没有来。
他等了两天,都是一场空。到第三天上,终于鼓起了勇气走到计老人家中。李文秀出来开门,一见是他,说道:“我从此不要见你。”啪的一声,便把板门关上了。苏普呆了半晌,莫名其妙的回到自己家里,心里感到一阵怅惘:“唉,汉人的姑娘,不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他自然不会知道,李文秀是躲在板门之后掩面哭泣。此后一直哭了很久很久。她很喜欢再和苏普在一起玩,说故事给他听,可是她知道只要给他父亲发觉了,他又得狠狠挨一顿鞭子,说不定会给他父亲打死的。
时日一天一天的过去,三个孩子给草原上的风吹得高了,给天山脚下的冰雪冻得长大了,会走路的花更加袅娜美丽,杀狼的小孩变成了英俊的青年,那草原上的天铃鸟呢,也是唱得更加娇柔动听了。只是她唱得很少,只有在半夜无人的时候,独自在苏普杀过灰狼的小丘上唱一支歌儿。她没一天忘记过这个儿时的游伴,常常望到他和阿曼并骑出游,有时,也听到他俩互相对答,唱着情致缠绵的歌儿。
这些歌中的含意,李文秀小时候并不懂得,这时候却嫌懂得太多了。如果她仍旧不懂,岂不是少了许多伤心?少了许多不眠的长夜?可是不明白的事情,一旦明白之后,永远不能再回到从前幼小时那样迷惘的心境了。
是一个春深的晚上,李文秀骑了白马,独自到那个杀狼的小山上去。白马给染黄了的毛早已脱尽,全身又是像天山顶上的雪那样白。
她立在那个小山丘上,远远望见哈萨克人的帐篷之间烧着一堆大火,音乐和欢闹的声音一阵高,一阵低的传来。原来这天是哈萨克人的一个节日,青年男女聚在火堆之旁,跳舞唱歌,极尽欢乐。
李文秀心想:“他和她今天一定特别快乐,这么热闹,这么欢喜。”她心中的“他”,没有第二个人,自然是苏普,那个“她”自然是那朵会走路的花,阿曼。
但这一次李文秀却没猜对,苏普和阿曼这时候并不特别快乐,却是在特别的紧张。在火堆之旁,苏普正在和一个瘦长的青年摔交。这是节日中最重要的一个项目,摔交第一的有三件奖品:一匹骏马,一头肥羊,还有一张美丽的毛毯。
苏普已接连胜了四个好汉,那个瘦长的青年叫做桑斯儿。他是苏普的好朋友,可也要分一个胜败。何况,他心中一直在爱着那朵会走路的花。这样美丽的脸,这样婀娜的身材,这样巧妙的手艺,谁不爱呢?桑斯儿明知苏普和阿曼从小便很要好,但他是倔强的高傲的青年。草原上谁的马快,谁的力大,谁便处处占了上风。他心中早便在这样想:“只要我在公开的角力中打败了苏普,阿曼便会喜欢我的。”他已用心的练了三年摔交和刀法。他的师父,便是阿曼的父亲车尔库。
至于苏普的武功,却是父亲亲传的。
两个青年扭结在一起。突然间桑斯儿肩头中了重重的一拳,他脚下一个踉跄,向后便倒,但他在倒下时右足一勾,苏普也倒下了。两人一同跃起身来,两对眼睛互相凝视,身子左右盘旋,找寻对方的破绽,谁也不敢先出手。
苏鲁克坐在一旁瞧着,手心中全是汗水,只是叫道:“可惜,可惜!”车尔库的心情却很难说得明白。他知道女儿的心意,便是桑斯儿打胜了,阿曼喜欢的还是苏普,说不定只有更加喜欢得更厉害些。可是桑斯儿是他的徒弟,这一场角力,就如是他自己和“哈萨克第一勇士”苏鲁克的比赛。车尔库的徒弟如果打败了苏鲁克的儿子,那可有多光彩!这件事会传遍数千里的草原。当然,阿曼将会很久很久的郁郁不乐,可是这些事不去管它。他还是盼望桑斯儿打胜。虽然苏普是个好孩子,他一直很喜欢他。
围着火堆的人们为两个青年呐喊助威。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角斗。苏普身壮力大,桑斯儿却更加灵活些,到底谁会最后获胜,谁也说不上来。
只见桑斯儿东一闪,西一避,苏普数次伸手扭他,都给躲开了。青年男女们呐喊助威的声音越来越响。“苏普,快些,快些!”“桑斯儿,反攻啊!别尽逃来逃去的。”“啊哟,苏普摔了一交!”“不要紧,用力扳倒他。”
声音远远传了出去,李文秀隐隐听到了大家叫着“苏普,苏普”。她有些奇怪:“为什么大家叫苏普?”于是骑了白马,向着呼叫的声音奔去。在一棵大树的后面,她看到苏普正在和桑斯儿搏斗,旁观的人兴高采烈地叫嚷着。突然间,她在火光旁看到了阿曼的脸,脸上闪动着关切和兴奋,泪光莹莹,一会儿担忧,一会儿欢喜。李文秀从来没这样清楚的看过阿曼,心想:“原来她是这样的喜欢苏普。”
蓦地里众人一声大叫,苏普和桑斯儿一齐倒了下去。隔着人墙,李文秀看不到地下两个人搏斗的情形。但听着众人的叫声,可以想到一时是苏普翻到了上面,一时又是给桑斯儿压了下去。李文秀手中也是汗水,因为瞧不见地下的两人,她只有更加焦急些。忽然间,众人的呼声全部止歇,李文秀清清楚楚听到相斗两人粗重的呼吸声。只见一个人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众人欢声呼叫:“苏普,苏普!”
阿曼冲进人圈之中,拉住了苏普的手。
李文秀觉得又是高兴,又是凄凉。她圈转马头,慢慢的走了开去。众人围着苏普,谁也没注意到她。
她不再拉缰绳,任由白马在沙漠中漫步而行。也不知走了多少时候,她蓦地发觉,白马已是走到了草原的边缘,再过去便是戈壁沙漠了。她低声斥道:“你带我到这里来干么?”便在这时,沙漠上出现了两乘马,接着又是两乘。月光下隐约可见,马上乘客都是汉人打扮,手中握着长刀。
李文秀吃了一惊:“莫非是汉人强盗?”只一迟疑间,只听一人叫道:“白马,白马!”纵马冲了过来,口中叫道:“站住!站住!”李文秀喝道:“快奔!”纵马往来路驰回,但听得蹄声急响,迎面又有几骑马截了过来。这时东南北三面都有敌人,她不暇细想,只得催马往西疾驰。
但向西是永没尽头的大戈壁。
她小时候曾听苏普说过,大戈壁中有鬼,走进了大戈壁的,没一个人能活着出来。不,就是变成了鬼也不能出来。走进了大戈壁,就会不住的大兜圈子,在沙漠中不住的走着走着,突然之间,在沙漠中发现了一行足迹。那人当然大喜若狂,以为找到了道路,跟着足迹而行,但走到后来,他终于发觉,这足迹原来就是自己留下的,他走来走去,只是在兜圈子。这样死在大戈壁中的人,变成了鬼也是不得安息,他不能进天上的乐园,始终要足不停步的大兜圈子,千年万年、日日夜夜的兜下去永远不停。
第四章
李文秀曾问过计老人,大戈壁中是不是真的这样可怕,是不是走进去之后,永远不能再出来。计老人听到她这样问,突然间脸上的肌肉痉挛起来,露出了非常恐怖的神色,眼睛向着窗外偷望,似乎见到了鬼怪一般。李文秀从来没有见过他会吓得这般模样,不敢再问了,心想这事一定不假,说不定计爷爷还见过那些鬼呢。
她骑着白马狂奔,眼见前面黄沙莽莽,无穷无尽的都是沙漠,想到了戈壁中永远在兜圈子的鬼,越来越是害怕,但后面的强盗在飞驰着追来。她想起了爸爸妈妈,想起了苏普的妈妈和哥哥,知道要是给那些强盗追上了,那是有死无生,甚至要比死还惨些。可是走进大戈壁呢,那是变成了鬼也不得安息。她真想勒住白马不再逃了,回过头来,哈萨克人的帐篷和绿色的草原早已不见了,两个强盗已落在后面,但还是有五个强盗吆喝着紧紧追来。李文秀听到粗暴的、充满了喜悦和兴奋的叫声:“是那匹白马,错不了!捉住她,捉住她!”
隐藏在胸中的多年仇恨突然间迸发了出来,她心想:“爹爹和妈妈是他们害死的。我引他们到大戈壁里,跟他们同归于尽。我一条性命,换了五个强盗,反正……反正……便是活在世上,也没什么乐趣。”她眼中含着泪水,心中再不犹豫,催动白马向着西方疾驰。
这些人正是霍元龙和陈达海镖局中的下属,他们追赶白马李三夫妇来到回疆,虽然将李三夫妇杀了,但那小女孩却从此不知下落。他们确知李三得到了高昌迷宫的地图。这张地图既然在李三夫妇身上遍寻不获,那么一定是在那小女孩身上。高昌迷宫中藏着数不尽的珍宝,晋威镖局一干人谁都不死心,在这一带到处游荡,找寻那个女孩。这一耽搁便是十年,他们不事生产,仗着有的是武艺,牛羊驼马,自有草原上的牧民给他们牧养。他们只须拔出刀子来,杀人,放火,抢劫、奸淫……
这十年之中,大家永远不停的在找这小女孩,草原千里,却往哪里找去?只怕这小女孩早死了,骨头也化了灰,但在草原上做强盗,自由自在,可比在中原走镖逍遥快活得多,又何必回中原去?
有时候,大家谈到高昌迷宫中的珍宝,谈到白马李三的女儿。这小姑娘就算不死,也长大得认不出了,只有那匹白马才不会变。这样高大的全身雪白的白马甚是希有,老远一见就认出来了。但如白马也死了呢?马匹的寿命可比人短得多。时候一天天过去,谁都早不存了指望。
哪知道突然之间,见到了这匹白马。那没错,正是这匹白马!
那白马这时候年齿已增,脚力已不如少年之时,但仍比常马奔跑起来快得多,到得黎明时,竟已将五个强盗抛得影踪不见,后面追来的蹄声也已不再听到。可是李文秀知道沙漠上留下马蹄足迹,那五个强盗虽然一时追赶不上,终于还是会依循足印追来,因此竟是丝毫不敢停留。
又奔出十余里,天已大明,过了几个沙丘,突然之间,西北方出现了一片山陵,山上树木苍葱,在沙漠中突然看到,真如见到世外仙山一般。大沙漠上沙丘起伏,几个大沙丘将这片山陵遮住了,因此远处完全望不见。李文秀心中一震:“莫非这是鬼山?为什么沙漠上有这许多山,却从来没听人说过?”转念一想:“是鬼山最好,正好引这五个恶贼进去。”
白马脚步迅捷,不多时到了山前,跟着驰入山谷。只见两山之间流出一条小溪来。白马一声欢嘶,直奔到溪边。李文秀翻身下马,伸手捧了些清水洗去脸上沙尘,再喝几口,只觉溪水微带甜味,甚是清凉可口。
突然之间,后脑上忽被一件硬物顶住了,只听得一个嘶哑的声音说道:“你是谁?到这里干么?”李文秀大吃一惊,待要转身,那声音道:“我这杖头对准了你的后脑,只须稍一用劲,你立时便重伤而死。”李文秀但觉那硬物微向前一送,果觉头脑一阵晕眩,当下不敢动弹,心想:“这人会说话,想来不是鬼怪。他又问我到这里干么,那么自是住在此处之人,不是强盗了。”
那声音又道:“我问你啊,怎地不答?”李文秀道:“有坏人追我,我逃到了这里。”那人道:“什么坏人?”李文秀道:“是许多强盗。”那人道:“什么强盗?叫什么名字?”李文秀道:“我不知道。他们从前是保镖的,到了回疆,便做了强盗。”那人道:“你叫什么名字?父亲是谁?师父是谁?”李文秀道:“我叫李文秀,我爹爹是白马李三,妈妈是金银小剑三娘子。我没师父。”那人“哦”的一声,道:“唔,原来金银小剑三娘子嫁了白马李三。你爹爹妈妈呢?”李文秀道:“都给那些强盗害死了。他们还要杀我。”
那人“唔”了一声,道:“站起来!”李文秀站起身来。那人道:“转过身来。”李文秀慢慢转身,那人木杖的铁尖离开了她后脑,一缩一伸,又点在她喉头。但他杖上并不使劲,只是虚虚的点着。李文秀向他一看,心下很是诧异,听到那嘶哑冷酷的嗓音之时,料想背后这人定是十分的凶恶可怖,哪知眼前这人却是个老翁,身形瘦弱,形容枯槁,愁眉苦脸,身上穿的是汉人装束,衣帽都已破烂不堪。但他头发卷曲,却又不大像汉人。
李文秀道:“老伯伯,你叫什么名字?这里是什么地方?”那老人眼见李文秀容貌娇美,也是大出意料之外,一怔之下,冷冷的道:“我没名字,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便在此时,远处蹄声隐隐响起。李文秀惊道:“强盗来啦,老伯伯,快躲起来。”那人道:“干么要躲?”李文秀道:“那些强盗恶得很,会害死你的。”那人冷冷的道:“你跟我素不相识,何必管我的死活?”这时马蹄声更加近了。李文秀也不理他将杖尖点在自己喉头,一伸手便拉住他手臂,道:“老伯伯,咱们一起骑马逃吧,再迟便来不及了。”
那人将手一甩,要挣脱李文秀的手,哪知他这一甩微弱无力,竟是挣之不脱。李文秀奇道:“你有病么?我扶你上马。”说着双手托住他腰,将他送上了马鞍。这人瘦骨伶仃,虽是男子,身重却还不及骨肉婷匀的李文秀,坐在鞍上摇摇晃晃,似乎随时都会摔下鞍来。李文秀跟着上马,坐在他身后,纵马向丛山之中驰去。
两人这一耽搁,只听得五骑马已驰进了山谷,五个强人的呼叱之声也已隐约可闻。那人突然回过头来,喝道:“你跟他们是一起的,是不是?你们安排了诡计,想骗我上当。”李文秀见他满脸病容猛地转为狰狞可怖,眼中也射出凶光,不禁大为害怕,说道:“不是的,不是的,我从来没见过你,骗你上什么当?”那人厉声道:“你要骗我带你去高昌迷宫……”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住口。
这“高昌迷宫”四字,李文秀幼时随父母逃来回疆之时,曾听父母亲谈话中提过几次,但当时不解,并未注意,现在又事隔十年,这老人忽然说及,她一时想不起什么时候似乎曾听到人说过,茫然道:“高昌迷宫?那是什么啊?”老人见她神色真诚,不似作伪,声音缓和一些,道:“你当真不知高昌迷宫?”
李文秀摇头道:“不知道,啊,是了……”老人厉声问道:“是了什么?”李文秀道:“我小时候跟着爹爹妈妈逃来回疆,曾听他们说过‘高昌迷宫’。那是很好玩的地方么?”老人疾言厉色的问道:“你爹娘还说过什么?可不许瞒我。”李文秀凄然道:“但愿我能够多记得一些爹妈说过的话,便是多一个字,也是好的。就可惜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老伯伯,我常常这样傻想,只要爹爹妈妈能活过来一次,让我再见上一眼。唉!只要爹妈活着,便是天天不停的打我骂我,我也很快活啊。当然,他们永远不会打我的。”突然之间,她耳中似乎出现了苏鲁克狠打苏普的鞭子声,愤怒的斥骂声。
那老人脸色稍转柔和,“嗯”了一声,突然又大声问:“你嫁了人没有?”李文秀红着脸摇了摇头。老人道:“这几年你跟谁住在一起?”李文秀道:“跟计爷爷。”老人道:“计爷爷?他多大年纪了?相貌怎样?”李文秀对白马道:“好马儿,强盗追来啦,快跑快跑。”心想:“在这紧急当儿,你老是问这些不相干的事干么?”但见他满脸疑云,终于还是说了:“计爷爷总有八十多岁了吧,他满头白发,脸上全是皱纹,待我很好的。”老人道:“你在回疆又识得什么汉人?计爷爷家中还有什么?”李文秀道:“计爷爷家里再没别人了。我连哈萨克人也不识得,别说汉人啦。”最后这两句话却是愤激之言,她想起了苏普和阿曼,心想虽是识得他们,也等于不识。
白马背上乘了两人,奔跑不快,后面五个强盗追得更加近了,只听得嗖嗖几声,三支羽箭接连从身旁掠过。那些强盗想擒活口,并不想用箭射死她,这几箭只是威吓,要她停马。
李文秀心想:“横竖我已决心和这五个恶贼同归于尽,就让这位伯伯独自逃生吧!”当即跃下地来,在马臀一拍,叫道:“白马,白马!快带了伯伯先逃!”老人一怔,没料到她心地如此仁善,竟会叫自己独自逃开,稍一犹豫,低声道:“接住我手里的针,小心别碰着针尖。”李文秀低头一看,只见他右手两根手指间挟着一枚细针,当下伸手指拿住了,却不明其意。老人道:“这针尖上喂有剧毒,那些强盗若是捉住你,只要轻轻一下刺在他们身上,强盗就死了。”李文秀吃了一惊,适才早见到他手中持针,当时也没在意,看来这一番对答若是不满他意,他已用毒针刺在自己身上了。那老人当下催马便行。
五乘马驰近身来,团团将李文秀围在垓心。五个强人见到了这般年轻貌美的姑娘,谁也没想到去追那老头儿。
五个强盗纷纷跳下马来,脸上都是狞笑。李文秀心中怦怦乱跳,暗想那老伯伯虽说这毒针能制人死命,但这样小小一枚针儿,如何挡得住眼前这五个凶横可怖的大汉,便算真能刺得死一人,却尚有四个。还是一针刺死了自己吧,也免得遭强人的凌辱。只听得一人叫道:“好漂亮的妞儿!”便有两人向她扑了过来。
左首一个汉子砰的一拳,将另一个汉子打翻在地,厉声道:“你跟我争么?”跟着便抱住了李文秀的腰。李文秀慌乱之中,将针在他右臂一刺,大叫:“恶强盗,放开我。”那大汉呆呆的瞪着她,突然不动。摔在地下的汉子伸出双手,抱住李文秀的小腿,使劲一拖,将她拉倒在地。李文秀左手撑拒,右手向前一伸,一针刺入他的胸膛。那大汉正在哈哈大笑,忽然间笑声中绝,张大了口,也是身形僵住,一动也不动了。
李文秀爬起身来,抢着跃上一匹马的马背,纵马向山中逃去。余下三个强盗见那二人突然僵住,宛似中邪,都道被李文秀点中了穴道,心想这少女武功奇高,不敢追赶。他三个人都不会点穴解穴,只有带两个同伴去见首领,岂知一摸二人的身子,竟是渐渐冰冷,再一探鼻息,已是气绝身死。
三人大惊之下,半晌说不出话来。一个姓宋的较有见识,解开两人的衣服一看,只见一人手臂上有一块钱大黑印,黑印之中,有个细小的针孔,另一人却是胸口有个黑印。他登时省悟:“这妞儿用针刺人,针上喂有剧毒。”一个姓全的道:“那就不怕!咱们远远的用暗青子打,不让这小贱人近身便是。”另一个强人姓云,说道:“知道了她的鬼计,便不怕再着她的道儿!”话是这么说,三人终究不敢急追,一面商量,一面提心吊胆的追进山谷。
李文秀两针奏功,不禁又惊又喜,但也知其余三人必会发觉,只要有了防备,决不容自己再施毒针。纵马正逃之间,忽听得左首有人叫道:“到这儿来!”正是那老人的声音。
李文秀急忙下马,听那声音从一个山洞中传出,当即奔进。那老人站在洞口,问:“怎么样?”李文秀道:“我……我刺中了两个……两个强盗,逃了出来。”老人道:“很好,咱们进去。”进洞后只见山洞很深,李文秀跟随在老人之后,那山洞越行越是狭窄。
行了数十丈,山洞豁然开朗,竟可容得一二百人。老人道:“咱们守住狭窄的入口之处,那三个强人便不敢进来。这叫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李文秀愁道:“可是咱们也走不出去的。这山洞里面另有通道么?”老人道:“通道是有的,不过终是通不到山外去。”李文秀想起适才之事,犹是心有余悸,问道:“伯伯,那两个强盗给我一刺,忽然一动也不动了,难道当真死了么?”老人傲然道:“在我毒针之下,岂有活口留下?”李文秀伸过手去,将毒针递给他。老人伸手欲接,突然又缩回了手,道:“放在地下。”李文秀依言放下。老人道:“你退开三步。”李文秀觉得奇怪,便退了三步。那老人这才俯身拾起毒针,放入一个针筒之中。李文秀这才明白,原来他疑心很重,防备自己突然用毒针害他。
那老人道:“我跟你素不相识,为什么刚才你让马给我,要我独自逃命?”李文秀道:“我也不知道啊。我见你身上有病,怕强盗害你。”那老人身子晃了晃,厉声道:“你怎么知道我身上……身上有……”说到这里,突然间满脸肌肉抽动,神情痛苦不堪,额头不住渗出黄豆般大的汗珠来,又过一会,忽然大叫一声,在地下滚来滚去,高声呻吟。
李文秀只吓得手足无措,但见他身子弯成了弓形,手足痉挛,柔声道:“是背上痛得厉害么?”伸手替他轻轻敲击背心,又在他臂弯膝弯关节推拿揉拍。老人痛楚渐减,点头示谢,过了一炷香时分,这才疼痛消失,站了起来,问道:“你知道我是谁?”李文秀道:“不知道。”老人道:“我是汉人,姓华名辉,江南人氏,江湖上人称‘一指震江南’的便是。”
李文秀道:“唔,是华老伯伯。”华辉道:“你没听见过我的名头么?”言下微感失望,心想自己“一指震江南”华辉的名头当年轰动大江南北,武林中无人不知,但瞧李文秀的神情,竟是毫无惊异的模样。
李文秀道:“我爹爹妈妈一定知道你的名字,我到回疆来时只有八岁,什么也不懂。”华辉脸色转愉,道:“那就是了。你……”一句话没说完,忽听洞外山道中有人说道:“定是躲在这儿,小心她的毒针!”跟着脚步声响,三个人一步一停的进来。
华辉忙取出毒针,将针尾插入木杖的杖头,交了给她,指着进口之处,低声道:“等人进来后刺他背心,千万不可性急而刺他前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