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酒徒
他的判断没有错,他这辈子很少出错。无论是判断敌情,还是判断自己人。
“不,不到十里!”前来报信的斥候拉住坐骑,一边喘息,一边快速补充,“敌军,敌军好像是准备野战,其余弟兄,其余弟兄们正在努力探明周围的情况!”
“好,够种!这才没辜负郭家雀儿的一心栽培!”王峻捏着拳头挥舞了一下,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全军加速前进,灭了竖子,今晚进灵河镇摆宴庆功!”
“灭了竖子,摆宴庆功!”
“灭了竖子,摆宴庆功!”
……
四下里,呐喊声响做了一片。每一名将领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诡异的轻松!
终于要决战了,大伙不用再每天担惊受怕。是成是败,今朝必见分晓!
“灭了竖子,摆宴庆功!”
“灭了竖子,摆宴庆功!”
……
兴奋的口号声中,五万大军缓缓加速,像一条饥肠辘辘的巨蟒般,迤逦朝着灵河镇扑了过去。
他们道义上也许不占上风,他们也许没得到丁点儿民心。但是,他们此刻的规模,却超出柴荣那边十五倍。他们,即便用人堆,也能把“叛军”活活碾成齑粉。
人在兴奋当中,感觉不到时间变化。仿佛只过了短短半炷香功夫,众人耳朵里,隐隐已经听见了黄河水的咆哮。紧跟着,就看到了七名自家斥候,被一百多名沧州游骑尾随追杀而至,一个个,浑身上下都血迹斑斑。
“可恶,居然以多欺少!”不待王峻下令,王健已经大喝一声,带着整整一个营的骑兵拍马而出。转眼间,就迎住了自家斥候。然后又咆哮一声,群狼般扑向了沧州游骑。
带队追杀禁军斥候的沧州游骑小校见势不妙,也不逞强,掏出铜哨子放在嘴里用力吹了几声,拨马转身便走。仗着胯下马快,数个呼吸之间,就脱离了王健等人的视线!
“胆小鬼,就会倚多为胜!”王健自以为得意,朝着地上啐了几口,带着麾下弟兄们“凯旋”而回。刚走到帅旗附近,正准备向自家族兄表功,忽然间,身背后却又传来了一阵清亮的唢呐声响。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一声比一声洪亮,一声比一声桀骜不驯!
是沧州军,只有他们,才放弃了传统的号角,在队伍中采用唢呐和铜哨子为联络信号。只是,只是今天的唢呐声,怎么如此宏大。听起来根本不像是三千骑兵,而是凭空增加了数倍。除非,除非他们又在故弄玄虚!
凭借武将的本能,王健敏锐地感觉到情况不妙。猛地坐直了身体,迅速回头。只见不远处暗黄色的大地上,有一支规模绝对不低于两万人的大军缓缓开至。猩红色的战旗,迎风招展。如一团团跳动的火焰,令天地之间所有风物,刹那间顿失颜色!
“不可能!”他用力揉了几下眼睛,定神再看。
火焰继续在跳动,几乎一眼望不到边。的确,敌军规模不是三千!而是凭空增加了十倍,甚至更多!
“说,沧州军到底从哪里冒出来的,怎么会这么多?你们,你们这群废物为何不早来汇报!”下一个瞬间,樊爱能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愤怒中带着绝望。
“沧州军斥候,沧州军斥候设下陷阱,围杀我等。我等,我等,发觉不妙,分头突围,已经,已经来不及!”侥幸生存下来的几个禁军斥候们,喘息着辩解。唯恐说得迟了,稀里糊涂地死在自己人手里。
“别难为他们了,是老夫一时失察,上了小竖子的当!”关键时刻,王峻倒是敢作敢当。先冲着樊爱能摆了摆手,然后和颜悦色地向斥候询问,“尔等最后将敌情探明了么?规模大概是多少?谁领的兵?从何处而来!”
“三,三万,绝对不低于三万!”斥候一边继续喘息,一边尽职地汇报,字字宛若惊雷,“看认旗是郑,郑子明!肯定,肯定来自河,河上。我等,我等看到了,看到了许多,许多大船!”
第十章
宏图(五)
“呼——”一股秋风从黄河方向吹来,刹那间,将寒意送入王峻身边每个人的心底!
不是三千,而是三万!
五万余禁军对三万可能是郑子明亲手训练出来的“叛军”,即便兵力上仍然占据优势,胜算也瞬间变得极为渺茫!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唢呐声越来越高亢,声声急,声声催人老。
伴着高亢的唢呐声,“叛军”继续向前推进。速度并不快,但行进间,却严整有序。左翼、左中、中军、右中、右翼,除了担任战场外围警戒的游骑之外,其他每一部兵马规模和队形,都清晰可辩。
“咴咴咴!”王健胯下的战马,不安地打起了响鼻。樊爱能脸色发白,手背上青筋根根乱嘣。李冈、王固、何徵等人则不停地吞着吐沫,左顾右盼。
如此齐整的队伍,他们只是当年在黄河北岸会操时见过一次。那次,郑子明和他麾下的数千沧州军,曾经令在场所有人,都震惊不已。匆匆数年过去,当初那份震惊,已经渐渐被遗忘。大伙本以为,那支队伍,充其量规模也就是一万上下。不可能被复制,也不可能变得更庞大。区区一个沧州,提供不了更多的高质量兵源,也养不起更多的虎狼之士!然而今天,事实却告诉他们,他们都太一厢情愿了。
此时此刻,仍旧面色镇定如常的,只有枢密使王峻。只见他,猛地将腰间佩剑抽了出来,高高地举过了头顶,“斥候外围警戒,其他人,听我的命令,结三才阵备战!”
“遵命!”王健等人鼓足全身力气高喊一声,拨马奔向各自的部属。
事到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想要活命,只能拼死一搏!怀着几分破釜沉舟的悲壮,众将带着各自的队伍,徐徐将阵形摆开。斥候撒向外围,密切监视一切风吹草动。骑兵撤向两翼,准备在敌军力气衰竭之时,趁势发起反攻。中军大步向前,以长枪、盾牌,组成数道牢固的防线。左军和右军各自落在中军斜后方数丈远,随时响应主将的号令,为中军提供持续有力的支援的支撑!
为了避免被“叛军”打个措手不及,王健、何徵等人,几乎将平素的本事,发挥出了双倍。连打带催,只用了一刻钟左右时间,就将三才阵排列停当。
原以为,接下来肯定就是一场恶战。谁料,叛军却主动把队伍停在了四百步外。依旧保持着泾渭分明的五大块,黄、绿、红、兰、赭,五色旗帜被秋风吹得猎猎作响。
黄色和赭色的旗帜下,站得都是骑兵,各有三千出头。天知道柴家小儿使用了什么手段,先前居然能让他们和步兵的推进速度保持一致。绿色和蓝色的战旗之下,则各有四千步卒,以长矛手和刀盾兵为主,中间夹杂着少量的弓箭兵。正中央红色战旗下,则是柴荣的本军。大约有六千人,一半为骑兵,一半为步卒。身上的铠甲和头顶的铁盔,被晚秋的阳光照得耀眼生寒!
“咕咚!”神武禁卫右军副都指挥使李冈,用力咽了一口吐沫,脸上的表情说不清到底是羡慕还是恐慌。
银丝锁子甲和镔铁盔!怪不得柴家竖子如此有恃无恐!这厮,三年来到底贪墨了多少治河款项,才将麾下亲信武装得如此败家,几乎每人一整套?反观禁卫军,号称全天下装备最为精良,却需要混到指挥使以上,才能勉强穿上铁衣。并且只有半身,下半身的护腿依旧是牛皮所缝!
战场上,有甲者活下来的希望,是无甲者的三倍。身披铁甲者活下来的机会,比身穿皮甲者,又要高出七成。如此简单的常识,每名老行伍心里都清清楚楚。如此鲜明的对比,令禁军上下几乎所有人都心冷如冰!
“擂鼓!”感觉到自家队伍的士气正在直线下降,王峻果断发号施令。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闷雷般的鼓声响起,压住禁军将士心中的恐慌。大周枢密使王峻扭头环顾四周,深吸一口气,将宝剑再度高高举过头顶,“左军第三厢都指挥使何徵,带领本部兵马出击,探明敌军虚实!”
“啊——”神武禁卫右军副都指挥使李冈激灵灵打了个冷战,抛开心中的杂念,扭头看向距离自己不远处的左军第三厢都指挥使何徵,同情之心油然而生。
两军交战,通常开头都会各自派遣少量部队,发起试探性进攻,借以摸清对手的底细。但今天开局第一仗,去摸的却是老虎牙齿!即便能探明对手的实力,何徵麾下的左军第三厢,恐怕也得搭进去一半儿以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战鼓连绵不绝,敲得人五腑六脏来回翻滚。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画角声接连不断,像诅咒般,催促何徵尽快将王峻的命令付诸实施。
左军第三厢都指挥使何徵没有勇气抗命,只能带领本部五千兵马,缓缓向前推进。为了尽量降低自家的损失,他没有逞能去攻击柴荣的本阵。而是果断选择了“叛军”左侧绿色旗帜下队伍,并且分出了足够的兵力,提防叛军左翼的骑兵偷袭。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看到禁军抢先发起试探性进攻,柴荣也果断命人吹响了迎战的唢呐。绿色的战旗下,陶大春带领四千河工,立刻迈步向前推进。长枪、盾牌和钢刀层层叠叠,泛起的寒光宛若一道道海浪。
还没等两军之间的距离拉近到一百步之内,何徵的队伍就抢先射出了羽箭。黑压压的雕翎,刹那间就令阳光为之一暗。绿色战旗下的将士,则将长枪竖起,左右摆动。盾牌举高,斜向上护住胸口和头顶。穿着高腰战靴的双脚继续向前,像铁锤一样敲打地面,“轰轰,轰轰,轰轰”,每走一步,都将大地踏得上下起伏。
羽箭落下,一部分被枪杆撞飞,一部分被盾牌阻挡。还有一部分,则射中了目标。前三排,陆续有“叛军”倒地,被自己人快速推出队伍。后排的兵卒则果断上前补位,对近在咫尺的伤亡,视而不见!
从上百万流民当中脱颖而出,连续三年来,每月大部分时间面对的都是滔滔洪水,稍有不慎或配合失误,就有被洪水卷走的风险,轻者受伤卧床,重者尸骨无存。这世间,哪有一种选拔淘汰模式,比上述还更严格?而连续三年令行禁止和携手并肩抗洪,早已将纪律、服从与团队配合意识,刻进了每一名河工的骨髓里。虽然临战经验有所不足,却可以赤手空拳面对惊涛骇浪、眼下有铠甲、头盔和盾牌相助,又怎么可能在羽箭的威胁下迟疑退缩?!
荣誉、纪律、勇气、忠诚、体质、训练、装备、配合,古今名将所提出的精兵标准,河工们样样不缺!伴着唢呐的旋律,他们肩膀挨着肩膀,手臂挨着手臂,一步步向前移动,“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将死亡的压力和恐惧,一步步踩进对手心头!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催战鼓一波接着一波,没完没了。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第二轮、第三轮、第四轮羽箭,先后从“叛军”的头顶落下。禁卫左军第三厢将士,用发酸的手臂拉开角弓,将第五支羽箭搭上弓弦。
他们期待能凭借连续的射击,逼停对手,或者打乱叛军的阵形!或者,或者能令绿色战旗下的那群敌军,推进的节奏稍微放缓一些也好。然而,现实却令他们无比地惊恐。连续五轮箭雨过后,绿色战旗下的队伍,依旧像以往一样继续大步向前推进。不紧,不慢,每一步落下,都震得地动山摇!
双方之间的距离已经不足五十步,再射下去,没等两军正式发生接触,何徵麾下近一半儿兵卒,手臂就会软得没有力气举刀!狠狠一咬牙,他果断举起钢刀,“全体都有,跟我上!”
“杀!”长枪兵将长枪放平,刀盾兵将钢刀举高,弓箭手丢下角弓,拔出朴刀,紧跟在刀盾兵身后。禁卫左军五千将士,大声呐喊着,扑向对手。宛若一道冲破堤坝的怒潮!
四十步,对手没有放箭。三十步,对手还在默默向前推进。二十步,对手依旧不紧不慢。十步,五步,三步,“轰!”
血光飞溅,无数身影交替着倒地。呐喊声,金铁交鸣声,惨叫声,垂死前的求救声,刹那间汇聚在一起,宛若一首苍凉的挽歌。
挽歌声中,何徵的认旗忽然停住,左右摇晃,苦苦支撑,然后迅速后退。下一个瞬间,脚步落地声,又变成了战场的主旋律,将其他所有嘈杂,踩得支离破碎。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绿色的战旗继续向前推进,不疾不徐。禁卫左军第三厢的队伍,则如同砸中了礁石的海浪般,转眼倒卷而回,支离破碎。血水和肉沫在半空中四下飞溅!
“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嗖……”绿色战旗下,终于有羽箭腾空而起,从背后追向掉头逃命的禁军将士,将他们成片成片地放倒。雪亮的枪锋不停地吞吐,将吓傻了残兵败将一簇簇推翻。钢刀贴着盾牌下落,结束血泊中翻滚挣扎者的痛苦。
总计不到十个呼吸,从双方正式发生接触,到再度拉开距离!禁卫左军第三厢五千将士阵亡超过一千五,当场崩溃。与其正面相撞的四千河工,伤亡还不到半成!
“变阵,变阵,左军右军向中军靠拢,变连方阵备战!李冈,樊爱能,你们两个上前阻拦敌军,不惜一切代价,以防起乘胜冲过来!”大周枢密使王峻,看得眼眶迸裂,挥舞着宝剑,不停地大声叫喊。
按照他以往的作战经验,敌军所占据的优势如此之大,肯定会趁机发起强攻。万一让其成功咬住何徵部溃兵的尾巴,形成倒卷珠帘之势,禁军这边即便兵马再多,也彻底无力回天。
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割肉饲虎!
将李冈和樊爱能两人及其所部人马推出去,任由溃兵和敌军冲击。其余将士,趁机将三才阵收缩为以防御为主的连方阵,先力争不败,再想办法通过反击争取胜利!
王峻的应对策略也不可谓准确,处置也不可谓不果断。然而,让他和麾下所有爪牙都难以置信的是,没等李冈,樊爱能二人带领麾下兵马前去送死,绿色战旗下的队伍,忽然停止了对何徵部的追杀。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
“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