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酒徒
第677章
决战(下)
在期盼与忐忑中,时间一点点流逝。三个昼夜之后,决战日终于到来。
这天一早,定柱特地命人给自己烧了一大捅热水,将身体上下清洗了个干净。然后又找小妾梳理了头发,整理了胡须。随即,走到临时行辕侧厅,跟左相贺唯一、知枢密院使、保义军万户李思齐,保义军副万户李思顺,
真定路达鲁花赤、忠义救国军万户李汉卿,蒙古军万户掩笃剌哈,探马赤军万户郭择善,以及其他十几个副万户、千户们一道享用早餐。
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一仗到底要打多长时间,所以众人吃得都很慢,并且尽可能选择肉食和奶酪等物,以便能让自己体力和精力不出现难以为继的状况。而平素上下级之间同席用餐时的繁文缛节,则都尽数丢在了一旁,谁都不会再去刻意顾及。
大伙心里其实都很明白,这是关键一战。如果侥幸得胜,则三年之内,朱贼没有力气卷土重来。而若是战败,从沧州到大都,将再无敢战之兵。大元朝即便没有立刻亡国,想要在太子的掌控下重整河山,恐怕也是十年后的事情了。
而太子爱猷识理达腊,又不是个有心胸的雄主。大伙先前奉妥欢帖木儿之命杀了那么多太子一系的人,今后如果去投奔冀宁,少不得会落个身首异处的下场。至于朱屠户那边,也不用多想。定柱、贺唯一都是大元丞相,连哈麻都知道保全脸面选择去塞外投奔阿鲁辉帖木儿,他们两个岂能甘为臣虏?!李思齐和李思顺两个,当年曾经是赵君用的心腹,自从卷了兵马和火炮接受招安的那一天起,就已经没了路可供回头。至于李汉卿,则更是朱屠户的生死寇仇,彼此之间不共戴天……
“沧州城四下里都是一马平川。本相将三十门重炮和一百二十门四斤炮摆在了四面城墙上,还留了六十门备用。”见大伙神情都极为凝重,定柱放下筷子,笑着交底儿。“除非徐达能原地变出座高山来,否则,火器上这次咱们肯定不会吃亏。”
“斥候也探明了,吴贼良谋这几天率部向东扫荡地方去者,不会赶回来参战。王宣的第六军团,阿斯兰的第九军团,也没出现在百里之内。以徐达的谨慎,他还会留下一到两个旅,沿着漳水警戒,以防月阔察儿背后捅刀。如此算来,实际上参战的淮贼,只有第三军团和第四军团一部分,总人马不会超过五万!”左相贺唯一也坐直身体,列出一系列具体事实来鼓舞士气。
淮安军装备了大量的火器,又以步卒为主,所以对底下各兄弟友邻队伍之间的配合,要求极为严格。而越是要求配合默契,则越需要中军的命令能尽快清晰地被贯彻执行。故而徐达在一场战斗中,所能投入的兵力就不可能太多。六万几乎已经是极限,超过这个数字,他根本无法保证自己能有效指挥。
两位大元丞相所陈述的都是事实,并且个个于自己一方有利。但李思齐、掩笃剌哈等人听了,脸上却丝毫没有任何轻松之色。只是继续木然地嚼着干肉和奶酪,木然地饮着奶茶,仿佛灵魂早已经飞出了躯壳一般。
“本相也想明白了。靠别人不如靠自己。”定柱愣了愣,迅速更换思路,大声补充,“如果此战获胜,本相绝不会带着大伙回大都,也不会向太子屈膝。咱们干脆就效仿唐末河北各镇,从此每人占领一块地盘儿,关起门各自过各自的日子!”
这也是一句大实话。因为即便他能打赢了徐达,依然不会被妥欢帖木儿父子所容。还不如索性真的拥兵自重,做一个较大的藩镇。然后审时度势,再谋其他出路。
众人听在耳朵里,脸上的表情终于比先前多少生动了些。陆续停下筷子,强笑着回应,“其实做藩镇没什么不好,当年晋王李克用,却是终生未曾辜负大唐!”
“是啊,天子圣明,我等自为良将。天子昏庸,我等也能保土安民!”
“那朱屠户恰好姓朱,恰好比当年的朱温!”
……
大伙读过的书都不算少。很快,就顺着定柱的说辞,将眼前形势与唐末黄巢之乱联系了起来。当年黄巢的大齐,也曾进入过长安。但两年不到光景,黄巢就身败名裂。倒是曾经败于黄巢手下的各地节度,后来活得都挺滋润。想给朝廷送点钱粮,就送上一点儿。想不送就不送。关起门来,在自家地盘上抢男霸女,朝廷也没胆子干涉太多。
如此想着,倒也令人精神略为振奋。就在此时,耳畔忽然传来几声火炮轰鸣,“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宛若晴空霹雳,震得房檐处瑟瑟土落。
“徐贼背信弃义,提前开炮了!”李汉卿脸色一白,长身而起,就准备出门去掌控自家队伍。
“是空炮,这厮耐不住性子,急着催老夫出去决战呢!”贺唯一一把按住了他的肩膀,大声宣布。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紧跟着依旧有炮击声传来,但没有听见人喊马嘶。很显然,贺唯一的判断非常准确。徐贼在鸣炮催战,而不是提前向沧州城发起了进攻。
“那老夫就去成全了他!”定柱用手背抹了下嘴巴,奋力站起。“按当初安排,忠义救国军跟在中军,归老夫直接调遣。其他各军,紧随贺丞相和两位李大人。走,咱们今日与徐贼不死不休!”
“不死不休!”除了李思齐之外,其他众将齐齐起身,咬牙切齿地怒吼。
反正早晚都是拼命,大伙又何必拖拖拉拉?很快,各路兵马就集结完毕,沿着沧州城的东、南两座城门,蜂涌而出。用后军抵住城东南角,斜斜地排出一个倒垒字大阵。
这是定柱与贺唯一两个在沙盘上反复推演,才确定出来的列阵方案。可以最大程度上利用到南墙和东墙以及几处马脸上的火炮,压制敌军。而徐达的营盘,原本就扎在沧州城东南方十里左右位置,从那个方向领兵过来,恰好可以与元军这边正面相对。
“轰隆隆!”“轰隆隆”“轰隆隆”淮安军依旧在对空开炮,节奏缓慢,彼此间遥相呼应。他们并不是在鸣炮催战,而是利用火炮声响亮的效果,传播某种紧急,或者重要消息。而他们前来参战的各支队伍之间,距离拉得也的确有些远。光凭着旗帜和鼓角,很难让每个士卒都听得清楚。
“徐贼打的是什么主意?”没等将自家军阵排列整齐,贺唯一心中就涌起了一抹不祥之感。连忙将后军暂时交给自己的副手,中书左丞特尔慕统带,亲自策马去中军提醒定柱。
“好像不止是徐贼的第三军团和吴永淳的第四军团来了。”李思齐、李思顺两兄弟的直觉也非常敏锐,几乎与贺唯一同时赶到了中军,带着几分忐忑低声跟定柱探讨。
“的确不是!吴良谋可能也返回来了。不,不是吴良谋的第五军团,旗帜不太一样,人数也少了太多,你们往东面看,正东!”定柱举着一架重金求购来的大号望远镜,努力分辨对手的旗号。
“肯定不是吴良谋!”李汉卿关注淮安军多年,能清楚地记住每一个军团的特色认旗。吴良谋年青胆大,思路天马行空。所以他的第五军团除了标准番号认旗之外,通常还会举起数十面插着翅膀的老虎旗,以炫耀自家武力强悍。
而徐达和吴永淳,就比他低调得多。特色认旗一个为淮安军中标准的盾牌,另外一个则是交叉起来的双剑。透过各自高价淘弄来的望远镜,贺唯一、李思顺和李汉卿等人,可以非常轻松地分辨出,徐达拿出了第三军团的全部力量,吴永淳麾下来了大约有六个旅,两家兵马此刻正缓缓从西南、东南两个方向,朝沧州城下集结。而正东方来的那支队伍,却打着另外一种旗号,一轮明月,一轮旭日,一面广袤无际的大地和海洋。日月同升,永照华夏。
“轰隆隆!”又是一声号炮,定柱、贺唯一、李思齐、李思顺等人,身体同时一晃,脸色个个都变得极为凝重。
“是朱屠户,是朱屠户的第一军团。他,他可能亲自来了!”李汉卿的反应比任何人都强烈,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那面认旗他记忆太深刻了。当年,朱屠户的座舰上,就插着同样的旗帜,跨河履行与脱脱的约定。结果他精心准备的火药船分毫没派上用场。脱脱丞相却当场吐血,旋即气绝而亡。
他恨,恨那个人,那面旗帜。恨那个人活活气死了他的东主,恨那面旗帜毁了他出将入相的美梦。如果不是朱贼造反,他相信自己在脱脱的引领下,足够走上跟贺唯一同样位置。即便不顺利,至少也能跟中书左丞韩元善比肩。而现在,他却只能在定柱手下摇尾乞怜,并且还被人像防贼一样提防。
一瞬间,李汉卿甚至忘记了自己心中日后问鼎逐鹿的雄图壮志。挣扎着就想点起队伍扑过去,将日月旗下的那个家伙,无论其是不是朱屠户本人,碎尸万段。然而,他的胳膊,却被忽然走过来的两名蒙古武士死死扣住,无论如何挣扎身体都难以向前再移动分毫。
“李将军病了,胡言乱语。来人,把他给我送回城中去,找郎中诊治!”贺唯一铁青着脸,向李汉卿身后的怯薛命令。
“来人,传老夫命令。从即刻起,忠义救国军交给沙喇班代掌。直到李将军痊愈!”根本不给李汉卿反抗的机会,定柱默契地补充。
“是!”几名怯薛齐声答应,架起李汉卿,就往城门方向拖去,任凭此人如何挣扎、叫喊,都绝不放松。
忠义救国军副万户沙喇班,则如同鬼魅一样从人堆里钻了出来,与李汉卿擦肩而过,冲着定柱躬身施礼,“末将在,末将必不负右相所托!”
“你……?!”李汉卿双眼圆睁,拖拉在地上的两条腿,瞬间失去了所有力气。苦心积虑谋划了这么长时间,他一直谋划着如何背叛别人,如何获取最大的好处。却没想到,自己身边也有人早已背叛,早已谋划着要取而代之!
“拖下去!如果他敢乱我军心,就立刻斩了!”定柱头也不回,大声催促。随即,又举起望远镜,继续朝着正东方仔细察看。
李汉卿这个人虽然狼子野心,但其见识却也不差。从正东方缓缓靠过来的那面战旗,的确是第一军团所有。战旗下的队伍规模不大,顶多只是一个骑兵旅,两千人出头。但队伍中每个人身上,却都披着一件银丝软甲,铁盔上的闪光耀眼生寒。
“是第一军团近卫旅!”定柱听见左相贺唯一在自己耳边用颤抖的声音分析。“徐洪三的将旗在里边,在队伍正中偏左位置。旁边那个,旁边那面日月旗下,那个身材魁梧的家伙,应该就是朱重九!”
“是朱重九,除了朱重九没别人。我当年在徐州见过他!”李思齐的声音,听起来也又干又紧,隐隐带着颤音。
朱重九来了,他海上而来。吴良谋前几天杀向了东方,不仅仅是为了扫荡那些豪强世侯的堡寨,还肩负着去接应朱重九,替近卫旅开路的任务。
朱重九来了,他居然抛下了淮扬,偷偷离开了徐州,偷偷来到了战场最前方。他要亲自指挥这场战斗,亲手来埋葬大元。
朱重九来了,他离开时,淮扬安然无恙。张士诚居然没有出兵,张士诚居然放弃了这辈子最好的机会,甘心永远被他踩在脚下!
……
刹那间,定柱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只是看着远处那支队伍越来越近,越来越近。队伍中的那名铁甲黑脸将军,宛若天神降临,身后涌满跳动的日光!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不知道是谁带的头,有声音在明媚的春日下,缓缓响起。
起初,还有些单薄。但是转瞬,就变得极为响亮。宛若沉睡多年的巨龙,猛然从深渊中跃起,发出醒来后第一声长吟。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
嘹亮的“龙吟”声中,前来参战的淮安军队伍,迅速向彼此间靠拢。一面面战旗,在风中猎猎飞舞。
不见王师久,这是自建炎南渡以来,汉家军队的脚步,第一次踏上燕赵大地。而在此之前,华夏遗民已经在重重胡尘中,苦苦忍受了二百三十余年。
漫说北群空。华夏不是没有豪杰,只是豪杰成长的时间稍微长了些,但是其终究会一飞冲霄。
当场只手,毕竟还我万夫雄。但凡汉家男儿,有几个会忘了靖康之耻,忘了武穆遗志,忘了长江以北,长城内外,祖辈先贤披荆斩棘,从猛兽毒蛇嘴里夺回来的万里河山。
此乃“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从来不容外来者窃据,也不容文明的敌人玷污。哪怕猛兽毒蛇在汉奸的勾结下得逞于一时,哪怕是黑云遮住天幕,哪怕是尸横遍野,血海滔滔。终究有一天,日月将重新升上天空,照亮这片骄傲之土。
此非某个大能写在书上的宿命,也非民族与民族之间的碰撞仇杀。而是文明必须战胜野蛮,创造者必须战胜劫掠者。
否则,人类都将永远坠入黑暗的深渊。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驱逐鞑虏,光复山河!”
……
听着那惊天动地的呐喊,定柱忽然觉得一阵阵心虚。侧目张望,发现贺唯一、李思齐等人,也是个个额头见汉,脸色苍白如纸。
“我大元自世祖立鼎,一统宇内,德被万民……”他扯开嗓子,试图带领亲兵们一起鼓舞士气。却发现喊出来的声音,是那样的孱弱无力。
当年大元以杀戮立国,屠完了草原屠燕赵,屠完了汴梁屠两淮,将契丹、女真、党项、汉人,屠得十室九空。将华夏北方沃土屠得多年不见炊烟。有什么脸面,说自己德被万民?!
如果说将万万百姓,屠杀掉六成以上,都可称为德政的话。那天下豺狼虎豹,岂不个个都是茹毛菩萨,饮血生佛?
至于立国之后,民分四等,坊里连坐。废科举,包税务,以纸换金,寸铁不准落入民间,如是种种,哪一样,那一桩,不是率兽食人,倒行逆施?
连定柱自己都说服不了自己,又拿什么去鼓舞士气,去用祖辈父辈的“文治武功”,折服对手,晓谕天下?
“开炮,开炮示威!通知城上,立刻给我开炮示威!”听定柱越说声音越小,左丞相贺唯一再也不敢耽搁,从主将的亲卫手里抢过一面黑色的令旗,高高举过头顶,奋力晃动。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正东和正南两面城墙,上百门大小火炮陆续发出了恼羞成怒的咆哮。黑漆漆的弹丸飞出去,砸得地面上烟尘滚滚。
距离太远,四斤炮根本够不到淮安军的脚尖儿。重炮也根本不可能打得追。此番狂轰滥炸,纯粹就是为了打断旷野里那令人惭愧莫名的呐喊。
效果相当不错,当第一声炮击响起,淮安军的呐喊声嘎然而止。但是很快,便有嘹亮的军号声替代了呐喊声,再度如龙吟般,穿过城上城下所有蒙元将士的耳朵。
伴着嘹亮的军号,淮安将士的移动速度,也猛然加快。各支队伍以旅为单位,在行进间,加快向徐达的中军帅旗附近集结。而徐达本人,则策马奔向了正东方,奔向了那面高高挑起的日月河山大旗,隔着老远,就向朱重九举手施礼,“报,主公。第三军团全部,第四军团四零一、四零二、四零三、四零四、四零五旅,已经奉命集结完毕。请主公示下!”
“弟兄们辛苦了!”朱重九举手于额头,迅速还了个标准的军礼。然后一边策马高速奔行,一边大声命令,“此战,依旧由你指挥。该怎么打,就继续怎么打,我过来替你呐喊助威,观敌掠阵!”
“遵命!”徐达愣了愣,旋即一拉战马缰绳,疾驰回了帅旗之下。未几,中军处便又传出来又一阵慷慨激越的唢呐声。“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