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酒徒
    那一瞬间,仿佛千万颗太阳在张松龄眼前炸开,让世上所有风物都失去了颜色。


    注1:油旋儿。济南特色小吃。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三上)


    一直到开始吃晚饭,张松龄都处于某种浑浑噩噩状态。性格活泼的彭薇薇跟他说了好多话,但是所有内容,他一概都没有记住。只记得大部分时间内,都是彭薇薇在问,自己在答。从在哪上的初小到中学如何跳级,以及跟铁匠铺的小徒弟一道去掏鸟蛋被蛇咬,到跟书画铺子的陈先生学写大字不肯用功被陈先生打手掌心,如是种种,无论是光荣的还是羞愧的,皆如竹筒倒豆子般给抖了出来。


    也不怪他定力太差。这年代,山东省的民风远不如上海、北平等地开放。张松龄上小学时,就压根儿没见过女生是什么模样。到省城读中学,班上总算有了三名身穿蓝裙布鞋的女孩子,却有一个才读完高中一年级,就奉父母之命嫁了人。另外两个,直到毕业,张松龄总计跟她们交谈过的话加在一起都不到一百句,其中还有八成以上,是“魏婷婷同学,你的作业什么时候能交!”“赵小丽同学,老师想请你放学后,到他办公室去一趟!”之类,毫无营养,也不值得任何回忆!


    猛然间遇到彭薇薇这样一个“异类”,几乎刷新了他对同龄女生的所有认识,试问他怎能不觉得新鲜有趣?!而对于彭薇薇这样一个自幼生长于大城市的女孩子而言,略带一点儿木讷的张松龄,又何尝不是一种新鲜物种?!后者不像他的哥哥,老成世故,无论做什么都会在心里斟酌好一会得失利害;也不像同行的其他北平学子,一个个总是喜欢指点江山,眼高于顶。这个年龄与她相仿的大男孩,眼睛清澈得就像一弯小溪,让她一看就能看到底部的石块和小鱼。面孔又干净的像一张白纸,没染上半分市侩之气,坦然、真诚,还反射着淡淡的阳光。


    即便是主动示好,张松龄也示得极为另类,如果他现在的行为可以理解为向女孩子示好的话。别的男生,包括彭学文的那些大学同窗,在彭薇薇面前,都唯恐表现得不够完美。都捡着自己过去和现在那些辉煌、出彩的经历说。而像北大这种名校,随便拎出一个男生来,恐怕都算得上他故乡一带的翘楚,每个人的那些出彩与辉煌,也都大致相同。只有张松龄,也许是还没学会如何在女生面前表现吧,说得居然全是些毫不起眼的琐碎事情,包括他自己曾经如何出丑。


    两个少年人肆无忌惮地分享彼此的快乐,当然逃不过其他同行者的眼睛。很快,彭学文就发现了妹妹身边的小尾巴,警觉地皱了下眉头,将说话声音陡然提高:“小张同学,我刚才听石头说你数学方面非常好,是吗?!我认得一个教授,姓申,在国内国际都颇负声望。如果你有省一中的校长推荐信的话,等时局安定下来,我可以带着你去提前去拜访他!”


    “我,噢,彭大哥是问我么?我只是心算比较快而已!我们家是做小生意的,我从小就帮着哥哥看账本!”张松龄起初根本没听见,被陆明偷偷在桌子下踢了一脚,才回过神来,自然是回答得驴唇不对马嘴。


    “噗!”田仁宇一口茶没喝完,直接从嘴里喷到了前大襟上,转过头,拼命地咳嗽。其他几个血花社成员也强忍笑意,看着满脸迷茫的张松龄,纷纷开口替他打圆场,“他心算的确有一手,四位数以内,根本不用打算盘,就能直接报出结果。”


    “国立一中的校长推荐信,虽然每届只发十封。他是年级第一,理所当然有一份!”


    “入世也是一门学问!我辈读书,最忌讳闭门造车!”扑克脸方国强也难得夸奖了张松龄一句,虽然有些词不达意。


    当着血花社这么多人的面儿,彭学文当然不能直接说,“喂,傻小子,麻烦你离我妹妹远一点儿!”那样做的话,不但会让老朋友周珏下不来台,在自己的妹妹面前,也讨不了什么好处。但是他又实在看不惯张松龄那见了女人就挪不开眼睛的怂样,笑了笑,继续道:“有推荐信就好,有推荐信就好。我们北大,数学系顶是难考。往年招生,二十个里边,未必能考上一个。不像其他系,只要你临场发挥不算太差,总有一线留下的希望!”


    “我,我还没想好,报考哪个大,哪个系呢!”张松龄本来想坦白,自己其实还没决定到底报考北平的大学,还是南京的中央大学。但看到隔壁桌上那些北平来的学子都在竖着耳朵听,话到嘴边,又谨慎地改了口。


    这一下歪打正着,让彭学文预先准备好的攻击之词,登时统统失去了目标。后者被堵得心口发闷,眼睛冒烟,忍了又忍,才又强笑着说道:“那你可得多下些功夫了。如果选了自己不喜欢的学科,读着痛苦不说,将来毕了业,也容易学无所用。反而是白白荒废了数年光阴!”


    “哥,你别成天就知道教训人行不行?!”没等张松龄开口,彭薇薇主动将话头接了过去。“他跟着石头哥哥,什么问题不能问?还轮到你在这里没完没了?!”


    “我,我这不是关心他么?他年龄那么小,多听一些过来人的经验,总不是坏事!”彭学文皱了皱眉头,非常委屈地解释。


    “各人有各人的选择,你那些经验,未必管用!”彭薇薇压根儿不懂得给自己哥哥留面子,毫不客气地打击。


    彭学文只是想把张松龄的注意力,从自家妹妹身上引开。至于经验有没有用,根本不在他的关心范围。见自家目的已经达到,便摇了摇头,笑着道:“好的,好的,你说没用就没用。咱们今天不说这些,说有趣的事情!来,大伙先干一杯,庆贺咱们今天都没露宿街头!”


    “干!”想想今晚找旅馆的艰难,南下北上的众学子们纷纷举盏。


    酒是地道的衡水老白干,味道非常炽烈。入口后就像一团火,从嗓子眼一直烧到肚脐处。才一杯酒下肚,张松龄的脸立刻红成了猪肝色。再看其他同伴,也是一个个面红耳赤,却谁都不肯自认酒量不好,将已经喝干的酒杯子举起来,再度让旁边伺候的男招待添满。


    “我等不在一个城市读书,今天却能迎面相遇,这是何等的缘分!我提议,为了今天的相遇,大伙儿再干一盏!”彭学文非常擅长交际,提出的喝酒理由,也让众人无法拒绝。


    血花社的一众学子前往北平投军,本抱定必死之志。所以平素生活中强迫自己遵守的那些规矩,也早就丢在了脑后。见到彭学文和一众北平学子举起了酒杯,也不甘示弱地将杯中酒水一饮而尽。


    “我提议……”


    “干……”


    第三杯酒的理由是什么,张松龄已经完全听不见。只觉得头晕晕的,两腿发软,五腹六脏都在肚子里头翻滚。


    韩秋坐得距离他近,看到他殷红的脸色,就明白他以前可能没喝过酒。伸出筷子替他夹了块笋,非常体贴地叮嘱道:“你别喝那么快,先吃几口菜。这里饭菜贵是贵了些,厨子的手艺却着实不错!”


    “谢,谢谢韩姐!”张松龄有些不好意思,讪讪地回应着,开始在桌子上寻找自己喜欢的菜肴。


    正如韩秋所说,和平饭店的厨师,手艺的确一流。特别对张松龄这种平素省吃俭用的人而言,此刻凡是桌子上摆的,都堪称珍馐美味。几口下去,就让他暂时忘记了肠胃的不适,再夹起几筷子,就连身边的彭薇薇也差不多忘记了。


    发觉傻小子不再跟自家妹妹套近乎,彭学文也就不拿张松龄当目标。又笑呵呵地跟劝大伙吃了几盏酒,就天南地北地讲起一些闲话来。


    周珏等人,也笑呵呵地回应。很快,两波学子就熟络了,互相之间,推杯换盏,喝得眼花耳热。说着说着,大伙就说起酒店的价格,不由得又纷纷开口痛骂,数落饭店老板发国难财。然后又自然而然地数落起和平饭店那不中不西的大门楼子,笑容里就带上几分鄙夷。


    “提起这东西,还有一个掌故呢!”彭学文压故意低了声音,神神秘秘地说道。


    “什么掌故?!”众人劳累了一整天,又喝了几盏急酒,头脑就有些懵,听彭学文说得神秘,便忍不住低声追问。


    “我们比你们早到了小半天,先前也嫌这家旅店贵,就出去转了转。然后,就听说了这个掌故!”彭学文挥手打发侍者走开,然后一边说,一边笑着摇头,“这家饭店,原本不是饭店,而是某个高官给自己在老家修的别墅!”


    “别墅?!”众人皱着眉头,满脸不可思议,“别墅怎可能修成这个样子!”


    “嗨,你们别急,且听我说!”彭学文用筷子轻敲酒盏,乐不可支,“那厮当年追随袁世凯,从龙有功,便放到财政部去捞油水。恰巧赶上北洋准备从德国引进一批军工设备,需要财政部审批支出,便又借机到欧洲去考察了一圈。来来回回,住的都是宾馆饭店。就突发奇想,准备老家起一座同样的高楼,把整个家族都接到楼中来,每人一个房间。辈分高的住最高层,辈分低的人住最下层,其他,以此类推……”


    “哈哈哈,竟然,竟然还有这种人……”没等他把话说完,众学子就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般轻轻摇头。


    “底下人也会拍马屁,立刻请了法国的设计师,德国的工程师,三下五除二,将楼给盖起来了。盖好后一大家子人正准备往里边搬,忽然又听人说,过外真正的贵族,是住那种中世纪的古堡别墅。这类多层旅馆,反而是专门盖给没身份人住的。那厮就觉得丢了份,把手底下办事儿的人给痛骂了一顿堆,要求赶紧把这栋楼给扒掉,原地再起城堡。结果还没等开始扒,袁世凯就死了,那厮抱不上新主子的大腿,被迫退休。回来再见到这座小楼,想想,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干脆就直接开旅馆算了。依山傍水,倒也是修养圣地。随后北洋政府那边,内阁走马灯似的换。每换一届,都有无数人丢了饭碗。大伙没处散心,都纷纷往葫芦峪这边跑,守着铁路等北平那边的新机会。于是,这饭店反而就阴差阳错成了名,住进过很多大人物……”


    怪不得小胡子掌柜说话那么牛气!众学子听罢,纷纷笑着耸肩。国家落到如此境地,与列强的欺凌掠夺不无关系。但更主要的问题,还是出在自己人身上。那些肉食者上台后就只顾着为家族大捞好处不说,一个个见识还有限得很。像这种楞拿旅馆当别墅盖的笑话,只是其中最普通,最无威胁的一个。剩下的什么拿报了废的工业设备当宝贝往国内买,拿过时的落后武器当先进技术往回搬的事情,更是司空见惯。


    “所以,要改变这个国家,首要的,并不是如何强健其四肢。”彭学文收起笑容,将话头转向自己蓄谋已久的主题,“四肢再发达,如果大脑一片空白,也不过是头任人宰割的牲畜。只有大脑里边,真正汲取了列强的知识,以列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治理这个国家。才能一雪百年国耻!”


    “彭兄的话,的确有些道理!”一众学子们举着酒盏,似懂非懂。只有彭学文的好朋友周珏,转过脸看着他,仿佛若有所思。


    “所以,请容我大胆说一句。”借着几分酒力,彭学文将目光转向周珏,与后者坦然相对,“周兄在这时候带大伙去北平,未必合适。不如跟我们一道向南,咱们到南京去……”


    “什么……”一句话没等说完,方国强已经腾地跳了起来,伸出手指,直戳彭学文的鼻子尖儿,“此刻日寇就堵在北平城外,你要我们去南京做什么?!”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三下)


    从第一眼看到彭学文那一刻起,方国强就对这厮没任何好印象。此刻听见他居然明目张胆地要求血花社成员跟着他去南京,立刻气得火冒三丈,质问的声音也犹如咆哮。不但将邻桌的北平学子们都给吓了一跳,连带着在附近雅间喝酒的客人,也吃惊地从门后探出脑袋,皱着眉观察外边到底谁在发疯?


    “去南京,向中央政府请愿。请中央政府拿出魄力,直接挥师北上抗日。不要对和平再报任何幻想,更不要对宋哲元这个军阀,报任何幻想!”彭学文也是愤怒地站起身,毫无惧色地盯着方国强的眼睛,一字一顿。


    “二十九军将士们的鲜血,在长城顶上还没有干透,你就这么污蔑他们,到底是什么居心?!”听对方为了达到目的,居然连宋哲元也污蔑上了,方国强更是无法容忍。直接伸出胳膊,去扯彭学文的衣领。


    彭学文身子骨虽然看起来精瘦,动作却极其敏捷。稍稍向后退了半步,就躲开了方国强的攻击,随即转身勾臂,将方国强的手腕捏了个死死。“二十九军将士的血战之功,的确谁也不能抹杀。但二十九军将士的鲜血,却只染红了他宋哲元一个人的紫袍!如今他宋某人心里,只想着如何保住地盘,如何火中取粟,根本不会在乎整个国家的兴亡!不信你去北平打听打听,日寇从前年春天起,就已经开始磨刀霍霍了。他宋某人呢,强压着二十九军和学生队不准反击还不算,竟派遣心腹谋士潘毓桂,不断与日寇眉来眼去。中央政府在民国二十二年,二十三年先后两次拨款给二十九军修建国防工事,可直到现在,北平附近依旧什么都没有。所有拨款都进了他宋哲元的私人腰包,变成了汽车、别墅和小老婆。还有,去年三月,小鬼子土肥原贤二不过随口提了一句,‘北平学生好像对大日本帝国误会很深’的话,他就下令停止了所有学校的军事训练。要不是张自忠等人力谏,甚至连学兵队,他都准备直接取消了……”(注1)(注2)


    作为北平高校的一名学生领袖,彭学文对于河北省主席宋哲元的作为,可谓失望至极。因此数落起来,义正辞严,根本没有半分觉得失实的地方。而周珏、田青宇、陆明等人,毕竟以前没到过北平,对二十九军和宋哲元将领的印象,全是来自报纸和广播。此刻骤然发现,自己一心向往的爱国团体,居然还存着如此见不得光的一面,刹那间,就被惊了个手足无措!直觉得有瓢冷水从脑瓜顶上往下倒,直冰得浑身发凉,连心脏都几乎停止了跳动。


    两桌吃饭的学子都停下了筷子,仰着头看向彭学文,满脸错愕。特别是从血花社的这一批,先前理想几乎在瞬间破灭,一个个双目含泪。只有方国强,即便找不到可以驳斥彭学文的理由,也不肯轻言放弃,咬了咬牙,低声咆哮:“那又怎样,即便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又能证明什么?毕竟全国上下,如今只有二十九军挡在日寇铁蹄前。毕竟日本人的坦克车,至今还没能开进北平城内!”


    “那是因为,宋哲元在跟日寇勾勾搭搭,图谋华北自治!否则,国民政府,也不会一兵一卒,都无法派过来!”


    “你怎么又能证明宋哲元将军,不是在跟日寇虚与委蛇?!你怎么又能证明,你口口声声说的中央政府,会真有勇气跟日寇决一死战!而不是借机消灭异己!”


    “我这双眼睛,一直在北平看着,看着他宋某人,是如何利用将士们和学生的爱国热情,做土皇帝的美梦!”彭学文丢下方国强的腕子,反手指向自己的双目,“一二九运动时,我用这双眼睛目睹了他宋某人的高压水枪!学兵团刚刚开始训练那几个月,我也是用这双眼睛,看到了他如何把对他宋某人的忠诚,摆在了国家民族前面!虚与委蛇,虚与委蛇,虚与委蛇有虚与一时一刻的,有虚与三四年的么?更何况,他都把土肥原贤二请到身边做最高顾问了,还不是准备做儿皇帝么?!”


    “可长城上的那抹鲜红,也不是用漆涂上去的!”方国强对内心信念的坚定,远非血花社其他人可比。再度伸手抓住彭学文的衣领,大声怒吼,“只要二十九军弟兄还挡在日寇面前,他宋哲元,就不可能做得了整个华北的主。退一万步,即便二十九军弟兄放弃抵抗了,我们也要走到北平去,用自己的热血与生命告诉所有人,偌大中国,生长的不全都是孬种!”


    “你这是拿别人的性命做祭品!”彭学文用力掰开方国强的手,大声冷笑。


    “到时候,我自己绝对会站在第一排!”方国强咬牙切齿,一缕血迹从嘴角汩汩而下。“那些整天忽悠着别人为国流血牺牲,自己却在关键时刻找借口朝后方跑的家伙,才是真正的孬种!这种人,没资格指责宋哲元先生,更没资格指责二十九军将士!”


    “你愚昧透顶!”


    “你在为临阵脱逃找借口!”


    双方根本说不到一起去,转眼间,就转到了相互进行人身攻击。眼看着两人就要上演全武行,刚刚从震惊中回过神来的周珏赶紧伸手将他们拉开,“大方,你这是干什么?坐下,有话好好说!秀才,你也坐下!你去南京,是你的选择。我们这些人,却不能因为你的几句气话,就转身向后!我们会亲自去北平看一看,把齐鲁人民支持抗战的心意,让二十九军将士知道。如果宋哲元先生真的像你说得那样不堪,而不是出于误会的话,我们至少要跟学生军在一起,共同进退。”


    “对,大不了,我们转头去延安!”方国强松开彭学文的脖领子,激愤的话冲口而出。


    这句话,比先前所有反驳居然还管用。彭学文登时就是一愣,殷红的脸色瞬间转成了青黑。缓缓放开方国强的手腕,他向后慢慢退避,一边退,一边以极低的声音追问:“日寇就在北平城外,你们去延安做什么?”


    注1:宋哲元将军的确率部在长城与日寇血战。但宋哲元将军的目光,也难逃当时地方势力的局限性。总幻想着在日军、国民党中央之间捞取生存空间,结果反被日寇看到了染指华北的机会。


    注2:潘毓桂,宋哲元的心腹。曾经代表宋,多次与日军谈判。1937年七七事变中,屡次向日军出卖二十九军作战计划,导致南苑失守,上千大学生惨死日军刺刀之下。


    注3:关于书中争论,皆为当时人的义愤之言。肯定有偏颇之处。但是,他们都还年青,他们会慢慢成长,慢慢改变想法。


    第二章


    五月的鲜花(四上)


    当彭学文和方国强两个大声争执时,张松龄一直在怔怔地听着。没有插嘴,也没插嘴的勇气和能力。二人的对话,几乎颠覆了他先前对整个世界的认知,让他根本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在烈酒和怒气的双重作用下,他眼前的一切都变得非常模糊,非常不真实。他觉得自己好像在回家的火车上做了一个可怕的梦,明明知道梦里边一切都是假的,可是无论如何努力,都无法让自己清醒过来!


    直到方国强说出那句,“大不了,我们转头去延安!”仿佛一道霹雳,砸进了他的灵魂深处,让他瞬间睁开了双眼,额头上冷汗淋漓而下。


    他才不想去什么延安!无论是为了什么崇高目标!去北平参战,一旦血染沙场,他的父亲和哥哥们虽然会为他悲痛,却早晚会明白他的选择!早晚会指着他的墓碑,教育他的侄儿、侄女们,以他这个叔叔为荣。而去延安呢,那只会给整个家族带来灭顶之灾!要知道,在山东地界,你可以支持中央、支持河北,甚至支持日本人都行,无论明着支持还是暗地里支持,警察们发现后,顶多会找你些麻烦,却不会要你的命。而一旦与共产党有了瓜葛,那可就是抄家灭族勾当,死后尸骨都入不了祖坟!


    张松龄上中学的时候,曾经亲眼看到一对年青的夫妻和他们不到四岁的孩子,因为跟共产党有了牵扯,被警察从教会学校后面的宿舍里抓了出来。连金发碧眼的主教跑到省警察局去找人说情,都没起到任何作用。只过了几天,案子就审理完毕,那对男女老师双双被判处死刑,孩子送进孤儿院。行刑的时候,县长命令全城的人务必到场观看,以儆效尤。那个女老师的心疼孩子,低着头一直在哭。那个男老师却好像已经吓傻了,居然始终高高地仰着脖子,唱一首洋文歌。旋律很悲壮,可惜谁也听不懂。直到枪声响起,二人身上都染满了红。


    三天后,那个本该送往省城孤儿院的孩子的尸体,出现在郊外的臭水沟里。肚子胀得鼓鼓的,四周飞满了豆绿色的苍蝇。还有一群无家可归的小乞丐们,围着尸体一边笑一边丢石头。


    张松龄正好跟同学出城抓野鸟,看到了那群小乞丐。在豆绿色的苍蝇迎着阳光飞起来的瞬间,他立刻就吓尿了裤子。从此以后,一连好几个月,几乎每个晚上都在恶梦中惊醒。依稀觉得自己就是那个死在臭水狗里的孤儿,都已经烂得不成样子,还要被人往身上丢石头。


    “你怎么了,没事儿吧!”一只洁白的手帕出现在他眼前,驱散梦魇般的记忆。是彭薇薇,只有她身上,才带着与手帕同样的香气。一把抢过手帕,张松龄没头没脑在自己脸上抹了几下,然后将手帕递回去,惨笑着回应,“没,没事儿。我,我以前从来没喝,喝过这么多酒!”


    “那就少喝点儿。你年纪小,别跟他们比酒量!”彭薇薇轻轻蹙了下眉头,没有接回自己的手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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