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酒徒
    直娘贼,给小爷爷玩什么鬼把戏.李旭大声喝骂,前冲几步,跑到一棵合抱粗的大树下,背靠着树干,以刀护颈,猛地转过身来.出乎他的预料,恶狼并没如传说中绕到他身背后在他转头的一瞬间偷袭.偌大林子间,除了落日投下的阴影外再无一物.秋蝉声在树枝上间或相闻,夹杂于其中的,则是自己粗重的喘息.


    李旭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自己挥刀乱舞居然能把一头恶狼吓逃了.提着刀四下转了几个圈子,直到踩上了地上的角弓,才相信自己的确已经化险为夷.恨恨朝误事的角弓上吐了口吐沫,抬脚欲将其踹碎.方抬起腿,笑了笑,又慢慢地将脚放了下去.


    "这东西值三吊钱呢?"李旭爱惜地把这把差点让自己送了命的"宝贝"捡起来,插回背后的弓囊里."改天做价四吊卖给张家小五,反正他从来射不准箭!"


    回头再看那头狍子,早已死得透彻了.从肚腹箭伤处流出血已发黑,蔓延着在地上淌了一大片.这番看得仔细了,才发现狍子后腿上有一处深可见骨巨大的伤疤,显然是被那头恶狼所伤.即便李旭不用箭射它,用不了多久,它也要血尽而亡了.


    "原来那畜生怨我抢了它的美食,怪不得找我拼命!"李旭这才明白为什么自己刚射翻了狍子,就引出一头恶狼来.想想刚才九死一生的危险,心脏兀自上下乱跳.山风吹过,浑身上下不觉毛孔发紧.伸手一摸,原来衣服早已被冷汗湿透了,湿漉漉地贴到了身上.


    眼看着日头将落,李旭不敢再耽搁,走到狍子身前,试图将它扛上肩膀.双臂晃了晃,又无力的垂下.全身筋骨无处不酸软,居然再使不出半分力气来.


    "莫非那恶畜算到我无法扛猎物下山,所以才不跟我争么?"李旭心中暗自叫苦,这里是大山深处,指望有人来帮忙,那是万不可能.向了片刻,急中生智,挥刀砍了几根树杈、葛藤,做了个爬犁.把狍子的尸体一点点滚到爬犁上,用葛藤一端树爬犁,一端搭在自己肩头.


    "嘿!"李旭大喝一声,迈步前行.树爬犁被扯得咯吱生响,顺着他的牵引,缓缓向前滑动.跌跌撞撞走了几步,李旭感觉脚下野草不住打滑.低头看去,发现绿草上有一条血迹斜斜向上,遥遥地指到远处的密林里.


    "莫非我慌乱中射出那箭伤了那畜生?"李旭惊诧地想.好奇心一起,身上又恢复了几分力气,心头也觉得不那么虚了.胆子壮起来后,贪婪地打起了野狼的主意.


    禽兽在春秋两季换毛,一季脱绒,一季生绒.所以秋天的野兽皮毛最值钱,那么大一张狼皮,两石麦子都不换.想想拖了狼皮回去后母亲的笑脸,李旭胆子越发大了起来.找了些树枝将狍子盖好,倒提着护身短刀,顺着血迹追了下去.


    大约追出两里山路,在一块凸起的石壁下,李旭发现了一个洞口.恶狼留下的血迹到此已经变淡,却断断续续地洒入山洞深处.李旭侧着身子,把身子贴上石壁.一手举刀,另一支手拣了块石头丢将进去.


    石块在山洞中跳荡有声,却没有什么野兽被惊出来.李旭在山洞口蹲了片刻,听不到里边有什么粗重的呼吸声,横了横心,大起胆子摸了进去.


    山洞不深,洞口正向西方.此刻恰巧有落日的余晖射入,淡淡地照在一匹灰黑色的野狼身上.那头野狼肚子上插了一根长箭,通体呈黑红色.箭尾处羽毛早已磨突,分明是李旭慌乱中射出的那枝.只叹那孽畜生命力甚是顽强,受了如此重的伤,居然还坚持着爬回自己的山洞.


    看到仅有一头受伤的野狼在,李旭胆子更大,提刀上前就欲"谋皮害命".没等走近,耳畔传来一声低低的呻吟,野狼的前肢突然动了起来.


    "刷!"冷汗立刻又从李旭额头上冒了出来,身体快速向后退了两步,背靠着石壁,将弯刀上下挥舞.那头野狼却如同睡着了般,再无动静.既没站起来与李旭拼命,也没试图爬出山洞逃跑.


    "砰、砰、砰!"李旭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在山洞间回响,嗓子里仿佛着了火,说不出的饥渴.大着胆子再度向前,发现野狼的眼睛早已失去了光彩.前肢下,一个小小的脑袋,正在拼命吮吸最后的乳液.


    小狼崽子!李旭跑过去,抓起毛茸茸的小狼,抬手便打算向石头上摔.手掌间传来的温润之感却让他徒生几分不舍,略一迟疑,那头小狼闭着眼睛,又用嘴巴吮起他的手掌边缘来.


    一时间,李旭失去了主意.庄子里从来没人养过狼,即便有顽童无意间掏到了狼崽子,家长看到后也赶紧把它们抛到野地里去.狼最护崽,循着狼崽身上的气味,母狼会不远百里追来与你拼命.直到你将崽子还了它,方肯离去.否则今天祸害驴马,明天偷咬鸡鸭,绝对是不死不休.


    可今天这只小狼崽子的母亲已经丧命于李旭的箭下,自然不用考虑母狼的报复问题.能不能把狼养成一只好猎狗,他也没有任何这方面的经验.正犹豫间,那头小狼从他的手掌边缘吮吸不出乳汁,哼哼唧唧地叫了起来.


    一叫之下,李旭登时心软.解下腰间褡裢,做了一个斜背的肩囊,把小狼崽放了进去.然后收起短刀,上前扯住狼腿,一步步拖出洞来.


    有了那条血迹指引,李旭总算没有迷路.他心里仔细,怕伤及野狼皮毛卖不出好价钱,又找葛藤编了个爬犁,给狼当起了纤夫.拖着爬犁,沿着血迹走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自己掩藏起来的野狍子尸体.把两个爬犁合并成一个,三步一歇,五步一停,气喘吁吁地爬下了山来.


    有了这么大个累赘,下山之路愈发不易.遇到陡峭处,李旭只得先把猎物逐个用葛藤顺下去,然后坠下树爬犁,最后自己才攀援而下.下得坡来,又得重新将猎物装车,再度拉扯前行.如是几番折腾,不知用了多久,才隐隐看见了村中灯火.


    进了村子口,天已经完全黑了下来.管家忠叔提了个气死风灯,正焦急地四下张望.见到李旭的身影,慌不及待地跑过来,大声埋怨道:"唉吆我的小祖宗,你跑到那里去了.老爷、太太都等得急了,再不见你,肯定要纠集族人寻上山去!"


    "我打了两头大野兽,拎不动,所以下山晚了!"李旭满怀歉意地笑了笑,低声解释.手指向爬犁上的狍子和野狼,心中不由升起一股得意.


    "你,你,我看今晚老爷动家法,谁会给你求情!"老管家李忠看到那只硕大的野狼,不喜反怒,指着李旭骂道."枉你读了那么多年书,父母在堂,不能以身犯险的道理都不懂!你何野狼去拼命,一旦有个闪失,这个家将来靠谁支撑!你父母由何人来养老!小没天良的,看今晚老爷怎么剥了你!"


    "忠叔,忠叔,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么.况且打一头狼也不算犯险,祖上的英雄不是还引弓射虎呢么?"李旭抱着忠叔的胳膊,连声讨饶.李姓自认为汉代飞将军李广之后,每位族人都以祖先事迹为荣.先辈的英雄事迹拿出来,果然有说服力.老李忠的斥责声就此打住,把灯笼向李旭手里一塞,俯身拉起了葛藤,怒气冲冲地喝道:"拿着,头前去照亮.见到你娘,就说天没黑时就已回来.山脚下遇到了同窗,向他们炫耀收获,所以才回家晚了!"


    "是叻,忠叔!"李旭高兴地答应.伸手拖住爬犁的另一角,与管家一起,雄赳赳地向家门方向走去.


    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带着两头那么大的猎物,李张氏果然欢喜.没等李懋盘问细节,早把一块热手巾捂到了儿子脸上,边替李旭擦脸上的血渍和泥土,边夸赞道:"也就是我家儿子能干,才十四岁就已经能箭射苍狼.当年祖上半夜射虎…."


    "方才是谁说要动家法来?!"老李懋不满地说道,"逾时不归,你还夸赞他.若是与街头无赖儿同去鬼混,莫非你还给他把风不成!"


    "孩子不是遇到同窗,被人羡慕得脱不开身么?你生何必生这么大的气!他又不是真正在山上玩耍不肯回家.你看看这皮毛,明儿找人熟了,刚好给他做一件披风!冬天的风冷…"李张氏白了丈夫一眼,笑着替儿子辩解.把毛巾塞进李旭手里,怜爱地说道:"来,自己把脸擦干净了,用这水洗了手.你爹正等你跟他喝几盏呢!"


    见妻子如此溺爱儿子,李懋也无法以一敌二.教诲工作再也进行不下去了,只好安排管家忠叔把两头野兽拖下去,连夜处理干净.然后拍了拍自己身边胡凳,低声说道,"看在你娘高兴的分上,今天不责罚你.坐过来吃饭吧,肉羹都热了好几回!"


    "马上来,爹娘先用饭.我今天射杀了头母狼,顺手把小的也掏了回来!"李旭答应着,从胸前褡裢里变戏法般,掏出一只毛绒绒的小狼崽子.


    "赶快扔了出去,那是败家的灾星!"老李懋登时色变,跳起来,大声命令."咱家养了好几头牲畜,一旦…"


    "母狼已经被我射杀了!爹――!"李旭拉长了声音祈求.他家家教本来就不十分严格,长兄早亡后,父母更将其呵护得厉害,所以马上十四岁了,父母面前还保留着几分孩子气.


    "那你也养不活它,狼不是狗,小时候看不出来,长大后会明白自己与狗的差别,要么反噬,要么径自离去!"李懋听见儿子说母狼已死,家中牲畜不会受到威胁,心头震惊稍定.想了想,低声解释.


    "何必非把它当狗儿来养,大了后,它不愿留,我自放它到深山!"李旭笑了笑,固执地说道.


    注1:汉唐时期中国弓的结构,弓臂的两末相称为策,策端装耳.耳是供挂弦用的,多以骨、角制作,也有铜制的,安徽省阜阳县汉汝阴侯墓且出土错金银的铜弓耳.耳上挂弦的凹缺名弦.无论弦和耳,都要求表面光滑,以避免擦伤弓弦.但也有将弦直接缚结在弓臂上的,这种作法名"缘".弓弦有用皮条制作的,也有用丝绢绞合而成的,以采用挂弦者为多.弓臂中央的弓把部分名弣


    (弓+付).弓把和弓梢之间的两个弧形部分名渊,亦名肩.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五)


    李懋和妻子见儿子目光热切,想想白天从官府小跑腿赵二哥那里打听来的内部消息,没来由地心里发软,相继表示了妥协.


    "你要留着,就留着吧.反正这东西逆了季节而生,从来没人养得活!"老李懋一边给自己倒酒,一边唠叨.


    大凡野兽,都是春天受孕,夏初生养.小崽子趁着食物富足的夏秋两季拼了命生长,这样待冬天来临时,它们才能长到足够体重熬过冬天的严寒和饥饿.而李旭猎来的这头小狼崽子显然是刚刚出生没满月的,成活的可能不到一成.所以李懋纵使心里不喜欢,也犯不着为了一个不可能养大的狼崽子跟儿子较真儿.


    "记得别太娇宠它,一旦发现它露了野性.要么杀掉,要么赶走,千万别让它反咬你一口!"李张氏端起碗,给儿子盛上满满一碗肉羹."先喝一碗羹,然后再去碰酒.你舅舅送来的酒多着呢,没半个月喝不尽!"


    "谢谢爹,谢谢娘!"李旭高兴地答应着,根本没听进老两口唠叨些什么.飞也般跑出门去,把狼崽子安顿到自己床头下,又冲进厨房,调了碗米汤给它.然后才兴冲冲跑回来陪着父母吃饭.


    当年亮子也是这般跳脱,可惜…..李张氏看着来回忙碌的儿子,眼角上又见了泪光.白天丈夫赶到城里打听消息,花了二十几个钱才买得官府跑腿赵二狗子松口.据那姓赵的透漏,皇上正筹划着御驾亲征高丽.上谷、涿郡、渔阳、卢龙


    (北平)四个边郡的官员已经急乱了套.这几个地方地靠边境,士兵能适应辽东的气候,所以也是抽丁的重点地区.


    "我说大木兄弟,你可得早做准备!"下午十分,收了李懋好处赵二官人神秘兮兮地透漏,"据说皇上发了话,边郡良家子尽数入伍.无论家中兄弟几个,上自四十下到十四….."


    "我家就剩下旭子一个孩了,还不到十四,我也过了四十!"李懋至今还记得自己扯谎时的窘迫,口袋中最后几个钱也塞到了赵二手里,希望对方届时能高抬贵手.


    "仗也不是立刻就打啊,我的大木兄弟!"心满意足的赵二官人拍着李懋的肩膀,语重心长地开导他,"上边说了,今年备粮食、衣甲,明年春耕后抽丁,然后集结整训,真正出兵,估计得后年开春儿.实话实说,咱俩交情归交情,兄弟我真不敢保证还能照看你三年.若是头上换了个实心眼的郡守老爷,我们这些当差的,还不是人家怎么说咱怎么答应着!"


    想到赵二官人善意的提醒,李懋嘴里的酒就开始发苦.大隋朝有过规定,禁止征老弱入伍,也禁止征家中独子从军.可那都是老皇上规定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老皇上活着的时候,新皇上就没把他的规定当回事情,更何况眼下老皇上已经死了那么多年!


    无论心里多苦,多不情愿,有些事情还必须去做.逃避是逃避不了的,越是逃避,事到临头时也越慌乱.李懋叹了口气,轻轻地放下酒杯,对着正在大口吃饭的儿子说道:"下月初的时候,有一支商队要去塞外,带队的是我的一个老相识,姓孙…."


    "嗯,嗯!"李旭心不在焉地答应着,一手托着大碗羊肉羹,另一手抓着只咬去半边的胡饼,大抵是在外边玩了一整天饿得很了,吃得如风卷残云般利落.李张氏心疼儿子,不断地在旁边温言相劝:"慢点,慢点,别噎着,锅里多着呢!"


    "带队的叫孙安祖,是我一个老相识.我想你年龄也大了,该出去见见市面!"李懋狠了狠心,低着头大声道.


    "好啊,我还没见过大商队什么样子呢!"李旭放下碗,爽快地回答.突然,他明白了父亲的意思,瞪大眼睛,喃喃地叫:"爹,您,您是说….!"


    "爹年龄大了,想让你替我跑塞外!"李懋不敢看儿子的双眼,尽量用平缓的语调,把自己的意思重复了一遍.


    "我,我策论是学堂里最好的.我,我能默写整本论语!我…"李旭手中的半块胡饼掉到了地上.昨天这个时候,父亲还在和自己讨论是考明经还是考进士,到了今天,就变成了替他出塞行商.


    在李旭的梦想里,有过考取进士立于朝堂,也有过持槊上马称雄疆场,平素梦想最多的则是穿一身户槽的官衣,在上谷郡的县学边上买所大宅子,把自己的父母都接进去,要吃的有吃的,要喝的有喝的,还能让赵二当家,杨老秃子这些场面人物俯首帖耳.所有少年的梦里,唯独没有像父亲一样作个商人,每年塞外中原地跑,日晒雨淋也落不了几个钱,还要受官府差人、族中长者和地痞流氓的欺负.


    而且一旦从了商,按大隋朝惯例,他就等于自动放弃了良家子弟的身份,永远不可能再参加科举.


    "爹,爹这,这也是没办法!"老李懋无颜面对儿子得目光,躲闪着解释.


    李旭看着父亲,永远不肯相信这个答案.家中虽然穷困,但比起乡邻中的赤贫人家,还能算得上富裕.读县学不需要给先生礼金,平时官府还为学子们提供一日两餐.尽管那饭菜里鲜有油腥,如果不是需要帮着母亲料理家务,自己几乎可以赖在学堂里,每月只回家吃一次饭….


    李张氏默默无言,转过身子,不住地擦泪.儿子不是不懂事,正因为他太懂事了,做父母替他做出如此大的决定时才分外艰难.如果没有这该死的高丽,如果皇帝老爷不老想着四夷宾服….那都是她管不了的事,如今,她能做主的,只有自己的儿子.


    "家里不是没钱供你!要打仗了,上谷郡一抽一,所有良家子弟自备铠甲兵器从军.爹想让你借着行商的理由出塞避一避,等后年大军开拔了再回来照顾你娘!"李懋耐不住心中压力,终于决定实话实说.虽然逼着儿子当逃兵不是什么光彩的举动,比起让儿子误会自己为了省钱而葬送他的前程,这个理由多少能让人透过口气来.


    "我不去塞外,当兵就当兵,功名但在马上取…!"李旭听父亲说出真实原因,心里一块石头当即落地,漫不在乎地说道.


    "啪!"腮边一阵火辣辣的疼痛打断了他的话.素来和睦的父亲站了起来,批手抽了他一记耳光.刹那间,李懋被风霜和日子划得满是皱纹的老脸涨成了青黑色,竖起眼睛,大声骂道:"闭嘴,功名但在马上取.你瞪大眼睛瞅瞅,同乡数百户,那家有人活着取过功名回来!开皇十八年东征,去了三十万,死了二十九万九…"


    "好好地,你动什么手你!"李张氏扑将过了,一把将儿子搂在怀里.想安慰一下儿子,没待开口,眼泪先落了满脸.


    "爹――"李旭捂着脸,轻轻叫了一声,豆大的泪珠顺着手指滚滚而下.这一记耳光完全把他打楞了,本能地想说几句软话向父亲赔罪,却不知道自己到底错在了何处.‘功名但在马上取’,族里的祖训和先生的教诲都如此,偏偏此道理在自己父亲面前变成了忤逆不孝的言辞.


    李懋看看儿子,再看看妻子,心中一痛,火气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重重跌坐回胡凳上,沮丧地说道:"明天你向夫子辞了行,准备出塞吧!你哥已经做了孤魂野鬼,我不能再送你出去,那样,将来我死了,也没脸去见祖宗."


    听丈夫说起长子,李张氏更是悲从心来,抱着儿子的肩头,呜咽出声:"旭子,听你爹的话吧.娘不指望你光宗耀祖.只指望你平平安安地过完这辈子,娶个媳妇,生个儿子.你哥当年跟着高大人出塞,三百个人里骑射最精…."


    在李旭的记忆里,已经根本不记得哥哥的模样.开皇十八年他才两岁,据娘说终日骑在哥哥的脖颈上看过兵.后来哥哥也被征入伍,再后来,记忆里只剩下了父亲的叹息和母亲的眼泪….


    县学的杨老夫在李旭眼里总是那么睿智.当他喃喃地说出自己准备辞学,替父亲跑塞外行商时,杨老夫子立刻惊叫道:"难道又要打仗了么?你连书都顾不得读?"


    "先生,父命,父命难违!"李旭登时面红过耳,低着头,声音细若蚊蚋.


    "也难怪,也难怪,你在家中已是独子.而令尊年近五十,若让你去做辽东枯骨,你们李家就得断了香火.唉,只可惜你一笔文章,我本来给几个旧友写了信,准备在来年明经试后,叫他们照看一二的!"杨老夫子的话语里没有任何责怪之意,只是带着股说不出的惋惜.


    "多谢先生抬爱,弟子虽然福薄,这份恩情,却永不敢忘!"李旭俯下身去,长揖及地.求学这几年来,杨夫子对他颇为看顾,人后小灶不知开了多少回.从经、算诸学到诗歌策论,几乎是倾囊相受.甚至连当年追随越公杨素南征时于军旅中写下的笔记,都不禁止他这个挂名弟子翻阅.只是以李旭的年龄和见识,背诵起来可以做到滚瓜烂熟,真正理解,却十中不及一二.


    杨老夫子摆了摆手,回以一声长叹."罢了,你爹这么做,自有他的有道理.此番东征,有败无胜.升斗小民看得出,可朝廷诸公,却做了睁眼瞎子!"


    "弟子受教多年,无以为报.这几坛淡酒,不值一醉!"李旭叹了口气,指着放于院外的几坛老酒说道.东征成败,与他已经无关.今日之后,他就不再算良家子弟,按汉代以来的规矩,商乃贱业,像东征这等国家大事,商人是没有资格议论的.此后,杨老夫子的家门,非有事相求,他也不能再像原来那样随便来访.否则,即便杨家老小不赶他出门,其他饱学鸿儒也要嘲笑杨老夫子交游不甚,自甘于商人为伍.


    杨老夫子对于这个赖上门来,又主动请辞的弟子,向来觉得投缘.他半生沉浮,见得风浪颇多,到老时心里也没那么多羁绊.笑了笑,说道:"人家说行商是贱业,为师从来没这么看.人之贵贱在乎于心,其心贵,虽为贩夫走卒,难掩浩然之气.其心贱,纵立身于庙堂之上,亦是卑鄙龌龊,臭名远播.你的表字为我所赐,自然是我名下弟子.一日为师,终生为师.无论将来为商为盗,师门终是向你敞开!"


    "多谢师父指点!"李旭撩起长衣下摆,拜了下去.自幼读的是圣贤书,各行各业的高低贵贱早已如铭文一样刻在了他的心里.所以自从昨晚得知自己难脱行商命运来,李旭一直为此耿耿于怀.杨老夫子的一句话,等同于在他头顶上开了一扇窗.让他在突然变得灰蒙蒙的天空中,瞬间看到了阳光的颜色.


    "你起来吧,为师授业多年,弟子之中,你天分不算高,但胜在性子耿直,心地淳厚."杨老夫子阅人多年,岂又听不出李旭话语中的不甘.有心再指点此子一次,语重心长地说道:"恐怕你将来吃亏,也要吃在这耿直与淳厚上!须知人生充满变数,是非善恶,俱不在表面.眼中看到的未必是事实,亲耳听到的,也未必是真相!"


    看了看李旭茫然的脸,老夫子知道自己此刻说这些话,为时尚嫌太早.虽然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可李旭毕竟才十四岁,有些话他根本听不懂.有些话即使他能听明白,没有相应的人生波折,他也无法领悟到其中真谛.


    人生就像一坛子酒,经历过岁月的酝酿,才能酿出其中甘冽味道.少年人就如一坛新焙,即便再是精粮所凝,甘泉所制,依然要带着几分摆不脱的青涩.


    "弟子日后若有所得,必登门来求教!"李旭亦是心思剔透之人,笑了笑,脸上带出了几分讪讪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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