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酒徒
作为族中末枝,平素就受族人排挤.丈夫迫于生活又从了行商这个贱业,让族中那些长者抓了把柄在手.如果一切打点不周全,李旭进京城考试的美梦就会变成泡影.虽然当今圣上一再强调各县送来的乡贡
(注1)要唯才是举,如果举来的学子不中用,要追究地方官的责任.可不带‘贝’字的才永远比不上带着‘贝’字的财顶用,况且上谷郡这么大,官学里出类拔粹者又岂是自己家旭儿一个.
"香火钱我已经预备好了,若木二哥来寻我,不过是想趁我回来时打些秋风而已."李懋叫着自己本家兄弟的字解释道."至于旭子考试的事情,后年应试,只能投考明经
(注2),考取了也不过到地方上当个小吏.不如等上几年,待加了冠
(注3)后,直接去考进士,出来后至少能作个县令.一旦得中,也算咱老李家坟头冒了青烟!"
"可我听人家说二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考进士虽然能当大官,可有几个能考上.哪如考明经,一旦能放个县丞、户槽,不用自己伸手,每年就有百十吊舒坦钱送上门来"李张氏低声分辩道.开科取士是先皇独创的德政,这种不分家世背景全凭学问的取才方法让很多像李家这样的小门小户看到了改变生活状态的希望.虽然取中的机会非常渺茫,能进京之前,还要打点通郡、县两级官员的门槛.但机会毕竟让人看到了,不像上一朝时非豪门大族子弟就没有为官的可能.
京城的考试种类很多,但最热门的只有"明经"和"进士"两科.前者热门的原因是考取相对容易,背熟了几本官府指定的书就能通过.而后者,则是因为一经考取,立刻闻名于天下,前途一下子就变得不可限量.其他的,如明算、明书等,因为门槛高,出路又少,所以基本问津的学子也寥寥.
"正因为进士难考,所以才有前途!"李懋抿了口酒,情绪渐渐激动起来."旭儿书读得这么好,万一真的高中了,族里那些哥哥、嫂子们,谁还敢让咱多交香火钱.衙门里赵二狗、杨秃子那些帮闲,哪个再敢上门来欺负咱!"
"那也得先过了县学那关,杨老夫子虽然赏识咱们旭儿,可他不管什么事情.管事的刘老爷虽然答应帮咱们,但他毕竟是个官场上的人,不像做生意的,吐口吐沫砸个坑!
(注4)"说起儿子的前程,李张氏永远比丈夫眼光看得独到.管县学的刘老爷向来名声在外,收起钱时来者不拒,具体到办事方面,则谁也分不清他心里本着什么原则了.
"不会吧!"酒力相催之下,老李懋的额头上渐渐冒出些汗来,喃喃地说道:"刘老爷去年收了咱那匹突厥马,可只有四岁口呢!他还真的能光吃不拉,况且不看僧面看佛面,旭儿怎么说也是杨老夫子的记名弟子."说到这,他把头转向李旭,有些着急地问道:"我走之前要你请夫子赐个表字,你向他求了没有?他答应没答应给你取字?"
李旭年龄远未及弱冠,此时求人取字,未免太早.但那杨老夫子是地方上的大名士,由他取了字,则意味着与之有师徒之名份.今后别人即使想轻慢李旭,也得先考虑一下其师父的感受.
"求了,师父赐字为仲坚.师父也建议我去考进士,前些日子他教大伙写策论,把我的策论批了‘义理通达,见识卓然’八个字,还给要我读给所有同学听呢!"李旭在一旁插言.他不太理解"明经"和"进士"的差别,心中最大的志向就是作个户槽,可以让父母和舅舅过几天不受人欺负的安稳日子.只是觉得如果自己能晚考几年,一则可以多帮着母亲照看一下家业,二来也不必让父亲总是去给刘学究送礼.同窗们谁都知道刘学究只收礼不做事,只有父辈们实在,总是主动送上门去被他骗.
"仲坚,不知道出自哪个典故.这杨夫子…"李懋紧皱着的眉头少许抒展.当地最有学问的杨老夫子能亲自为儿子赐字,就说明老人已经认可了与李旭的师徒名分.虽然这个名分是李家强赖上去的,但有了这一层关系,李旭被官府推荐的事情就多了一点希望.作为一个尽职的父亲,李懋总是不惜一切手段为儿子绸缪.
"把你舅舅上次给爹的好酒,你娘一直没舍得开封那坛改天给夫子送去!对了,顺便拿些塞外的蘑菇、干野味给你舅舅.虽然是杯水车薪,好歹能凑个上台面的菜!"李懋犹豫了一下,低声吩咐.
"唉!"李旭高兴地答应,突然想起了舅舅拜托自己的事情,小声说道:"舅舅急需的不是珍稀风味,舅舅今天托我问您,说如果您回来了,就帮他寻两张生牛皮.如果没有牛皮,马皮、驴皮也将就,他愿意出合适的价钱买,官府催得急!"
"皮货我手里倒是有现成的,不需要去别人家买.只是好端端的官府怎么突然要起皮货来?"
"对了,忠叔说前几日县城里的赵二当家曾上门来,问你几时回,说咱们今年得多交五张生牛皮给官府.忠叔求了他半天,才改成了三张,临走时还顺手拎了两只芦花鸡去!"李张氏听儿子说起生牛皮,也想起了自己家被征的税外税,低声向丈夫汇报.
"五张生牛皮?这赵二狗子发哪门子疯,要那么多牛皮干什么?难道县太老爷家里死了人,需要用来裹尸么!"李懋猛地一拍桌子,恨恨地诅咒.
猛然间,夫妻两个都白了脸,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眼中尽是畏惧.
虽然二人都出身于小户人家,但多少也识些字,马革裹尸的故事耳熟能详.上谷郡临着边境,官府大规模征收生牛皮,除了为出征将士准备铠甲外,还能为得哪般.可眼下大隋国周边能降服的外邦早降服了,唯一还敢闹事的就是高丽.开皇十八年,汉王杨谅和大帅高熲曾经带三十多万人马远征高丽,据皇上自己说最后的战果是高丽王俯首称臣,但三十万东征壮士能回来的不到三千.留在异国他乡的二十九万英魂中,就有李旭的哥哥李亮.
那时候亮儿刚刚束发,和旭儿一般的身材和面孔…
注1、乡贡,即举人.隋代开创科举制度,规定地方向中央推荐人才,中央凭考试结果而录用.炀帝大业五年
(609),下诏诸郡,"以学业该通,才艺优洽;膂力骁壮,超绝等伦;在官勤慎,堪理政事;立性正直,不避强御四科举人"
注2、明经、进士.科举最初科目繁多,有明经、进士、明法、明字等.隋代最流行的即明经、进士两科,有正式文献记载.
注3、加冠,古时男子二十行冠礼,意味着成年.
注4、吐口吐沫砸个坑,北方土话,指人言而有信,承诺的事情如石头砸在地上,永远无法收回.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三)
第二天天才放亮,李懋就爬起来收拾东西进城.临动身前从塞外带回的货物中拣了四张生牛皮,两篓干菇、一捆牛肉干,交到儿子手里,命令:"给你舅舅送去,这几天别去上学,家里有事情要你做!"
"随便旷课,杨老夫子会生气的!"李旭大声抗议,见父亲不理睬,又嘟嘟囔囔地补充了一句,"这两天讲的是策论,会试时…."
"叫你去就去,哪多废话!"李懋显然心情不太好,竖起了眼睛呵斥.
李旭不知道一向和气父亲为什么发火,不敢在顶撞.把一干杂货挂在了骡子背上,殃殃地跟在父亲的身后出了家门.天还早,官道上十分冷清,秋风卷着早黄的落叶在半空中飞舞,缤纷的蝴蝶般映衬在淡蓝色的远山下,绚丽中带着几分苍凉.
"皇上可能又要打仗了,咱上谷兵向来名声在外?"岔路口,老李懋看了看满脸委屈的儿子,叹息着说道.想想这些话远远超出了一个十四岁孩子的理解能力,苦笑了一下,打马远去.
"打仗么?好事情啊?刚好从军去立功名."李旭看着父亲越发苍老的背影,不解地想.平素在县学,曾经追随越公杨素扫平江南的杨老夫子没少提他自己当年的英雄事.每谈起大军过江后势如破竹,把陈后主从井里揪出来的壮举,则挥掌拍案,整个人仿佛都年青了十几岁.
"大丈夫在世,当立不世功名,上则致君,下则卫民,若有利于国家,虽百死而不旋踵…."杨老夫子在众少年面前,如是挥洒自己的轻狂.逢此时,李旭等人也跟着如醉如痴,仿佛自己也变成了韩擒虎、贺若弼,跟在年少的晋王身后一道指点江山.从来没想过,以自己的身份和家世,若从军亦只能为一个马前卒,百死而不旋踵的机会每天都有,立不世功名的可能性比遭雷击多不出多少.
想着想着,不觉来到了"有间"客栈门前.这几年民间凋敝,寻常人家都是一日两餐,客栈里上午寻不到生意,通常也不生火.出乎李旭意料的是,舅舅张宝生居然没在客栈里准备食材,偌大个客栈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人影.
"怕是在后院忙吧!"李旭站在门口等了片刻,牵着坐骑绕向了后门.客栈的后院就是舅舅的家,两道破败的土墙隔出一个空荡荡的院落.李旭顺着后柴门向里边一探,刚好看见自己最怕见到的小妗子张刘氏.
这张刘氏是远近闻了名的泼辣女人,在家中待字到十九岁,四邻无人敢问.其父母实在不得以才收了十吊钱的聘礼,把她许给了张宝生做填房.那时候张宝生的买卖正红火,娶了一个比自己年青二十多的女子,捧在掌心都怕化了.刘大小姐过门后脾气暴涨,很快吓得来打秋风的亲友乡邻不敢登门.可若不是如此,张宝生的客栈也挺不到现在.只是如此会当家的女人却始终没能给张家延续香火,害得张宝生总是想在续一房妾.每当他怯怯地把这个打算提出来,总是被张刘氏指着鼻子骂出门去.日子久了,也只好断了这个不切实际的念头.
作为一个读书人,李旭自然不会看妗子顺眼.孟子曰:"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舅舅年龄还不算老,理当娶一个能生育的女人为他延续香火.但作为晚辈,这些公论他不能在舅舅面前提及,只好尽量减少与小妗子的碰面机会,以求"不见不知则无不言之过"的君子坦荡.
他不想见到自己的妗子,张刘氏却仿佛心有灵犀.察觉到家门口有脚步声,头也不抬地断喝道:"楞什么,还不快帮我抓住这只鸡,耽误了杨老爷定的寿筵,咱们吃不了兜着走!"
"哎,――哎!"李旭打了一哆嗦,这才发现自己的小妗一手拎着尖刀,正猫着腰和墙根的大公鸡对峙.那只公鸡显然知道大难临头,竖起鸡冠,伸长脖子,咯咯叫着,左冲右突,试图突破张刘氏的五指山.而张刘氏亦不是肯放弃的主儿,猫着柳腰,翘着丰臀,任挽起衣袖下的手臂被公鸡啄得满是血痕,亦死战不退.
看到此景,李旭推开院门.把长衫下摆挽起来向怀里一扎,几个箭步冲上前把公鸡按翻在地.张刘氏见来人动作利落,不像自己家中的老不死.楞了一下,惊叫道:"旭官啊,我以为是你舅舅回来了.赶紧放下,赶紧放下,这怎是读书人干的粗活,老天会罚…"
说着,从张旭手中一把夺过"俘虏",莲步轻移,三步两步窜到院子中事先挖好的土坑边上.兰指慢拢,将公鸡的脖子勾到翅膀下,把鸡翅膀,鸡脖子握在一处,另一只芊芊玉手轻轻一抹,利落地将公鸡了帐.
血"噗"的一声喷了出来,刚好落入张刘氏面前的一个陶盆里.片刻间,鸡血放尽,张刘氏将公鸡向土坑里一丢,伸手探向身边另一个装着鸡的竹笼.那可怜的大公鸡还不知道自己的阳寿已尽,兀自在土坑中一伸一蹬地挣扎.
"旭官啊,你自己找水喝,别客气.十八里店杨大官人家摆寿筵,着落你舅舅安排酒菜.他一早就出门张罗时鲜去了,估计马上就能回来.学堂里今天没课么,还是杨老夫子又出门撒酒疯去了,扔下你们不管…?"
张刘氏一边杀鸡,一边问.手脚甚是利落,顷刻间,土坑里已经摆了四具尸体.
"我爹回来了,让我送些蘑菇、干牛肉过来!"李旭不忍心听妗妗继续糟蹋杨老夫子的名声,低声插言道.
"那感情好,我正愁凑不足菜色呢.已经入了秋,哪里找那么多时鲜去?"张刘氏闻言,把尖刀向身边的泥地上一插,跳了起来,快步奔向李旭拴在门外的坐骑.
"还有四张生牛皮,没硝过的.我爹让我带给舅舅…"李旭一边从坐骑背上向下解礼物,一边说道.那青花大骡被张刘氏手上的血腥味道惊吓,边打着响鼻,边拼命向后缩身体.
"不是两张么,怎么是四张?"张刘氏惊问,不待李旭解释,自顾拍手说道:"哈,这下正好,昨天我去卖草药的老刘家串门,他家正为官府征收生皮的事情发愁呢.我雪中给他送把炭过去,刚好顺势宰他一刀,报了春天你舅舅问药之仇!"
说完,把血手在乌黑的围裙上抹了几把.拎起两个牛皮卷,飞也似地去了.
李旭哭笑不得,只得留下来替妗妗收拾剩下的烂摊子.才把土坑中的鸡归拢好,端起装鸡血的陶盆正准备收进厨房里,听得门外一串尖利的大笑,妗妗大人已经做完生意赶了回来.
"这怎么使得,你是读书人,不该干着粗活.让老天爷知道,会降罪我的,放下,放下!"张刘氏嚷嚷着,劈手夺下陶盆.叉腿向胡凳上一坐,揪起衣角擦了一把汗,喘息着道:"那个天杀的刘老蔫婆娘,我给她送皮货上门,救她一家大小性命,她还好意思跟我讨价还价.惹急了我,拔腿就走,她还不是哭喊着追了出来.呵呵,一百五十个肉好,白钱
(注1)咱一个不收!"
说完,从腰间解下一个崭新的麻布口袋,掂在手中,哗哗作响.
"一百五十个肉好?还不要白钱?"李旭的眼睛立刻瞪得比鸡蛋还大.他父亲是个行商,平素杂货的帐目他亦没少帮父亲计算.按大隋朝的行情,三文钱可以换半斗
(注2)糙米.即使是新皇发行的白钱,一张生皮也卖不出五十文的价格.用两张生皮换人家一百五十个肉好,这已经是典型的趁火打劫行为了.为人雪中送炭的话,也亏得妗妗好意思说出口.
张刘氏见外甥脸色瞬息万变,立刻"明白"了其中道理,不情愿地解开钱袋,用蚊蚋般的声音嘟囔道:"你爹千里迢迢送塞外贩货,照理儿本钱也应该收回的.塞外皮子贱,又是没硝过的,看着挺大,其实不禁用.给你二十个肉好,不知道够还是不够?"
看了看李旭慢慢露出怒气的脸色,张刘氏语调渐渐变冷:"要不,我给你加到三十,再贵,咱可就伤了亲戚颜面了!"
"留二十个给你做脂粉钱,剩下的还给旭官!"一个声音冷冷地从门口传了过来,把张刘氏和李旭俱吓了一跳.
二人闻声抬头,看见张宝生挑着一筐洒了水的青菜,一筐大块豆腐,斜依在门口,气喘吁吁.
"不,舅舅,不是这样意思.我爹说这是送给舅舅的,还有这些干菇、干肉.他平时总是喝舅舅酿的酒,舅舅有什么需要,他当然该尽力!"李旭赶紧走过去,从舅舅肩膀上接过担子.
"我就是说么,人家妹夫做的是大生意,哪在乎这些小钱儿!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怎么没听见动静?"张刘氏将钱袋藏于背后,一边替丈夫捶背,一边讪笑着说道.
"我刚到路口,就看见你着了火般从老刘家冲出来.我喊了你好几声,你都没听见.心里正奇怪呢?回来一听,原来是去人家趁火打劫了!"张宝生横了自己的婆娘一眼,怒气冲冲地训斥."老刘家挖药材卖钱,一年也赚不了百十文,这下好,全给你抄了家!"
"我这是公平买卖,找别人,这个价钱他还买不到呢.谁不知道最近几天,街市上生皮都断了货!"张刘氏听丈夫数落自己,立刻加重了捶打力度,"况且去年你生病,他老刘家的参须子,不也趁机卖了个天价.都是做生意的,我凭什么管他家的艰难!"
"轻,你轻点!"张宝生被捶得直咧嘴,想想怎么辩论也辩不过婆娘,只好放弃了这个话题.瞅了瞅正搬菜担进厨房的李旭,小声跟妻子商量:"千里迢迢,妹夫哪次不是卖命的生意.你别那么贪,咱们收了人家两张生皮,已经欠了个大人情.再把另两张生皮的本钱也吞了,财神爷也会骂咱没良心!"
"大人情,那张弓,可是县城赵老爷出了三吊钱都没卖的,你还不是眉头不皱就给了他.自己亲戚,哪那么多事儿!"张刘氏摆出一幅舍命不舍财的样子,故意大声喊道.
"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怕这话被外甥听见多心,赶紧将妻子扯到了院角.用身体挡在外边的阳光,压低声喝骂:"你怎么能这么说呢?这么多年,妹夫哪次回来不给咱们带塞外的干货?人家一家子仁义,咱也总沾便宜还不说句好,也忒没良心了不是?再说旭官这孩子,哪个月不过来帮忙?对咱们就像亲爹亲娘一样,亲戚里读书人多,哪个向他这么有良心?!"
"我知道你怪我没给你生儿子!"张刘氏缩在墙角,委屈地道.较了半天劲儿,终究还是拗不过丈夫,把藏在后腰上的钱袋恋恋不舍地解了下来.目光向袋子中探了探,咬咬牙,闭起眼睛把钱袋交了出去,边递,边带着哭腔嘟囔:"他自己说不要的,你又不是没听见.况且没我去讲价,妹夫自己也卖不了这么多钱来!"
说着,眼角已经落下泪来,"给你,你爱还多少给多少.就当我没看见!"
"唉,你这个婆娘!"张宝生无奈的骂.拿起钱袋去找李旭,却发现自己的外甥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几只控干了血的鸡,两篮干菇,一捆干肉,还有两张生皮,整整齐齐地码在窗子下.被秋日的阳光一晒,散发出融融暖意.
第一卷
塞下曲
第一章
盛世
(四)
从舅舅家逃也般地出来,李旭才发现自己无处可去.附近几个庄子里同龄的少年本来就少,家境宽裕些的,早就去学堂读书了.家境困顿些的,则要跟随长辈下地当半个壮劳力用,或自坠身份,去店铺里做学徒给自家省一份口粮.此时正是上午,除了县城里的泼皮无赖,谁也没有大好光阴可浪费.
信马由缰地走了一会儿,李旭有了一个好主意.快速跑回了自己家,把青花骡子牵回牲口圈里,上好草料清水,然后跑到厨房,胡乱找了些干粮填肚子.接着回到自己的小屋,把长衫脱掉,换上一身麻布短衣.然后拿起昨日舅舅赠送的弓,抓了半壶平素习射用的箭,兴冲冲地奔庄外大青山而去.
上谷地方百姓胡汉混杂,民风彪悍.此刻天下承平没多久,大姓人家还保留着让族中少年子弟学习刀剑、射艺的习惯.一旦族中那个少年在军旅中混出些名堂来,整个家族的势力都会跟着突飞猛进.即便不能阵前博取功名,土匪前来打劫时,族中长者也可以组织起他们保护家园.
李旭的射技在本族子弟中算得上首屈一指.传说中百步穿杨的本事没有,五十步以内十发七中还是有些把握.偶尔撞一回大运,一百五十步外射中脱兔的奇迹也曾经发生过.只是他今天运气实在差,二十余支箭射出拣回,反复使用,最后几乎射脱了羽,也没射得半个活物.手中那支在妗妗口中价值高达三吊钱的"宝弓"用起来非常吃力,很难拉满不说,弓臂处还总是微微震颤,总是把好不容易瞄准的羽箭弄歪.只射了半日,素来有些膂力的李旭就被累得两膀发软,手指头也磨脱了一层皮.若不是心疼此弓数千文的身价,早解了弦,去了耳
(注1),把弓背砸在石头上当劈柴了.
眼看着太阳在树梢头已经西斜,李旭只好垂头丧气往山下走.大青山绵延数百里,天黑后时常有猛兽出没.一个人上山打猎,他可不敢耽搁得太晚.正走着,忽然听见树丛里乱草沙沙作响,抬眼望去,一只肥硕的狍子从左前方三十步处急奔而过.
这么好的机会李旭怎肯放过,全身的疲劳顿失,取出箭,将弓一下子拉了个全满.手指一松,羽箭如流星般向狍子射去.
山林中的野狍子素有傻名,奔跑的速度虽然快,却很少做急转弯.也是李旭时来运转,那箭噗地一声,端端正正从狍子后腰下射入,深入胸腹.
"哞!"急速奔跑的狍子发出一声哀怨的长鸣,缓缓倒地.喜得李旭心花怒放,拎着弓,快跑上前.此时正值秋初,山林里的野味攒了一春夏的膘,肉厚脂肥.如此大一头狍子拖到舅舅的客栈中,保准能担当小半月的招牌菜.把狍子身上的皮剥下卖给大户人家做靴子,少不得又要赚上二三十文.
正当他弯下身去,准备拖那狍子前腿的当口,猛然间心头传来一阵恶寒.李旭猛然抬头,只见树林中缓缓走出一头毛驴大小的野狼,绿幽幽的双眼正向自己凝望.
"啊!"李旭吓得大叫一声,赶紧挺直了身体,弯弓搭箭.虽然出身于末枝,他也算个良家子弟,平素被人呵护得周到,少有独自上山打猎的经验.这么大的野狼他听都没听说过,更甭说正面遇到了.
与狼相遇,最忌转身而逃.大道理李旭背得比谁都熟练,危急时刻,手里的弓却不肯听从使唤.羽箭在弓弣上乱晃,上上下下,就是瞄不上狼的脑袋.眼看着野狼一步步走近,马上要附下前肢.李旭吓得魂飞魄散,脱手一箭射了出去.
那箭势若流星般从恶狼头顶擦过,"噗"地一声入地半尺.那畜生亦是吓了一跳,嘴巴间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前爪在地上扒了两扒,凌空跳起来,直取李旭梗嗓.
此刻李旭再顾不上瞄准,抽出箭来,一拉即放.箭一离手,随即弃弓,从腰间摸出防身用的短刀,闭着眼睛乱挥.挥舞了半晌,既没感到身体疼痛又听不见野狼动静,即将跳出嗓子眼儿的心脏稍稍回落,鼓起勇气把双眼偷偷张开一条小缝儿,模模糊糊地看见地面上多了一条长长的血迹,那头驴子大小的野狼,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