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去给我把珞琳和塞雅都叫来!”她对甘珠说。
珞琳和塞雅匆匆忙忙地赶来了。只见雁姬脂粉未施,眼神涣散,衣衫不整,发丝零乱。珞琳一看,就吓了一跳,急忙问:
“额娘,你怎么了?生病了吗?哪儿不舒服吗?”
“你真关心我吗?”雁姬怒气冲冲地说,“我死了你们不是皆大欢喜吗?求之不得吗?”
“额娘怎么这样说呢?”珞琳不禁变色。
“那你要我怎么说呢?”雁姬尖锐地问,“你们在望月小筑里,笑得那么高兴,哪儿还有心思来管我是生是死?望月小筑里多好玩呀,有青春,有欢笑,有故事,有你们那伟大的阿玛,和烟视媚行的新月……你们眼里心里,还有我吗?有吗?有吗?”
塞雅惊讶得张口结舌,愣愣地看着失神落魄的雁姬,什么话都不敢说。珞琳却扑向雁姬,急急地解释着:
“不是咱们不想陪你,你不知道,有时候咱们陪着你,你也是郁郁寡欢,一声不吭的,我们都不知道找什么话来跟你说才好!你常常拒人于千里之外,又常常乱发脾气,我们实在是有些怕你呀!”
“怕我?”雁姬一唬地站起身来,瞪大了眼睛,直问到珞琳脸上去,“你为什么怕我?咱们是母女呀!所谓的母女连心,我的苦,我的痛,你应该比任何人都了解!就算不了解,你也不至于要去推波助澜呀!你这样倒向新月,你到底把我置于何地呢?”
“不是不是!”塞雅插进嘴来,急于帮珞琳解围。“额娘别生气了,都是我不好,都怪我,是我老拉着珞琳陪我去望月小筑,是我闲不住,喜欢逛嘛!额娘如果不喜欢,咱们以后少去就是了!”“你不要以为你也是一个格格,就和新月一个鼻孔出气!”雁姬的怒火蔓延到了塞雅身上,“你好歹是我的儿媳妇,别在那儿弄不清楚状况……”
“额娘!”珞琳心里一酸,扑过去抓住雁姬,摇撼着她,迫切而哀恳地喊,“停止吧!停止这场战争吧!我忍了好久好久,一直想跟你说这句话,原谅了新月和阿玛吧!这样充满了仇恨的日子,你过得还不够?为什么不试试宽恕以后,会是怎样一种局面?说不定会柳暗花明呢?”
“你说的这是人话吗?”雁姬激动地一把抓起了珞琳的衣襟,吼着说,“这是谁教你说的?是谁让你来说的?”
“没有人教我,这是我心里的话!”珞琳喊着。
“你心里的话?”雁姬悲痛莫名地嚷,“你还有‘心’吗?你的心早被狗吃了!你居然要我宽恕他们,要我向他们求和?那等于是向所有的人宣告我认输,我投降,然后呢?让新月的地位扶摇直上,堂而皇之地坐上第一把交椅,让我在失去丈夫之外,还要失去地位,失去尊严,是不是?是不是?你怕我失去的还不够多,还要逼我再多失去一些,你……你这个叛徒,你居然这样子来糟蹋你的母亲!”
“我不是要逼你失去任何东西,是为了你好!巴望你恢复原来的样子啊!”珞琳一边喊着,一边拉了雁姬,就把她拖到妆台前的镜子前面,“看看你自己,额娘,看看你自己吧!”她痛喊着,“我那个美丽端庄,亲切可人的额娘到哪里去了?你把自己弄得邋里邋遢,面黄肌瘦,用这种虐待自己的方式来争取关心,争取同情,这样就很有自尊吗?”
“住口!住口!”雁姬挣扎着,像一只困兽。“不要再说了!”“我要说!我要说!”珞琳更激烈地摇着雁姬,“你已经变成一个想法怪异,说话不可理喻,行为乖张,叫人难以亲近,甚至会害怕躲避的怪人了,你知不知道?”
雁姬盛怒之下,扬起手来,“啪”的一声,给了珞琳一个清脆的耳光。
珞琳住了口,用手抚着面颊,不敢相信地看着雁姬,眼中盛满了惊愕和痛楚。然后,泪水就滴滴答答地滚落,她放开了雁姬,身子一直往后退,嘴里喃喃地,委屈而伤心地说:
“不是我背叛你,是你拒绝我,推开我,现在,更打了我!这样的额娘,我根本不认得,不认得呀!”
说完,她掉转身子,飞奔而去。
塞雅看得目瞪口呆,吓得魂飞魄散,呆呆地站着,简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雁姬站在那儿,好半天动都不动。甘珠走过去,小心翼翼地扶她走到床边,搀着她坐下来,她就被动地坐着,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眼神空洞得吓人。过了好久,她才骤然间仆倒在床,痛哭失声。这一哭,像野兽垂死的干嚎,嚎尽了心中的每一滴血。
塞雅被这样强烈的感情,惊得连思想的能力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塞雅把白天发生的事,告诉了骥远。骥远的脸色难看极了,对塞雅冷冷地说:
“你学一个乖,别再去望月小筑了,要不然,下次挨打的人,就轮到你了!懂吗?”
塞雅不懂。她不懂人生怎么有这么复杂的感情,在家里,她的父亲有四个姨太太,她的额娘很认命,说男人都是这样的,家里偶然也有争风吃醋的事发生,都很快就结束了。真不懂一个新月,怎会把努达海家,搅得天翻地覆?她问骥远,骥远却叹了口长长的气,也不跟她解释,一个人跑到书房去练字。把她留在那儿,想来想去想不通。
然后,珞琳来找她,两个眼睛肿得像核桃似的。
“咱们以后,不能再去望月小筑了。”珞琳悲哀地说,“最起码,我不去了,要去你一个人去!不过,我劝你也是不去的好!”
塞雅点了点头,眼中盛满不舍和难过。
“额娘怎样了?还在跟你生气吗?”她小声问。
珞琳摇了摇头。
“刚刚她来了我房里,又说又哭地讲了好半天,她毕竟是我亲生的娘呀!我好难过,觉得自己很不孝,把她弄得那么伤心……”她说着,又掉下泪来。“结果,她也哭,我也哭,母女两个,抱在一起哭了好久。所以,我现在决定,我不要再惹她伤心了!”
“怎会这样子呢?”她困惑而悲哀地。“额娘为什么不看开一点呢?”
“如果有一天,骥远爱上了另一个女子,你会看得开吗?”珞琳忍不住问。“你能接受吗?”
塞雅茫然了。她还在新婚燕尔,她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
“我想,人和人都不一样,问题只出在,我额娘爱我阿玛,爱得太多了!不知道可不可能,咱们人类,将来有一天,变成一夫一妻制,那就天下太平了!”
“如果真的那样,”塞雅迷惘地说,“新月怎么办?你阿玛碰到新月这样的女子,他又要怎么办?”
是啊!那样的天下,也不一定太平。或者,有人类,就不能太平吧!珞琳想不动了,头好痛。塞雅也想不动了,心好乱。珞琳走了之后,塞雅去书房看骥远练字。骥远在好几张宣纸上,写满了相同的两个句子:
“本待将心托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骥远一看到塞雅进来,就把所有的宣纸都揉成了一团,丢进字纸篓里。他的脸色凝重,眼神阴郁。身上心上,都好像沉甸甸地压着某种无形的重担。在这一刻,他距离她好遥远啊!实在不像一个甜甜蜜蜜的新郎倌啊!塞雅迷迷糊糊地站着,有点儿神思恍惚。今天发生了太多的事,她真的想不动了。
第二天的午后,塞雅一个人到了望月小筑。
新月一如往常地迎上前来,很惊讶地四面张望着:
“今天怎么来得这么晚?珞琳呢?怎么没有和你一起来?”
塞雅握住了新月的手,眼中,已凝聚了泪。新月立刻就变色了。
“发生什么事情了,对不对?”
塞雅点了点头,叹了口气。
“昨晚额娘大发了一顿脾气,我……我真没想到,咱们之间的友好,会让她那么反感……更糟的是,珞琳冲动地顶撞她,被打了一个耳光!”
新月咽了口气,整颗心沉进了地底。她知道,望月小筑中的欢笑已逝,好景不再。听到珞琳挨打,她更是惊怔莫名。
“她们母女闹得不可收拾吗?”她睁大眼睛问。
“是啊!闹得好凶,我从没看过母女之间这样吵法,把我吓坏了!不过,珞琳说,现在已经没事了,只是,她不能再来这儿了!至于我……恐怕以后也不能来了!”
新月咬紧了嘴唇,勉强地点了点头。面庞上的阳光,全体隐没了。
“对不起!”塞雅的眼眶,迅速地潮湿了。“我真的非常非常喜欢你!望月小筑的这段日子,也是我有生以来,最快乐的时光。演变成这样子,我……我实在太难过了!”说着说着,她的泪水就无法控制地滚落下来了。
新月被她这样一哭,立即就热泪盈眶了。她一手握紧了塞雅的手,另一手抓起手绢给她拭泪。哽咽地说:
“不要和我说对不起,你没有一丁点的错。这是我的命运,上天赐给了我努达海,收走了我和其他人的缘分,孤寂之苦,是我注定该受的!由于你的善良跟热情,已经让我额外享受了一段欢乐时光,我真应该好好谢你才是!”
“新月!”塞雅喊了一声,一时间,热情迸发,不可自已,扑在新月肩上,就“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
新月又激动,又伤心,又舍不得,又难过……抱着塞雅,也哭了。两个女孩哭了好半天,才在云娃的安抚下勉强拭泪。两人泪眼相看,都是那样的依依不舍,真是越看越伤心。然后,新月一低头,瞥见自己胸前垂挂的项链,一个冲动之下,便伸手将项链取了下来。
“塞雅,这段日子以来,你送给我许多东西,有形的,无形的,丰富得让我无以为报,偏偏现在又变成这种情况,往后相聚的时候不多,我更无从回报了!那么,让我把这条新月项链送给你吧!”
塞雅吓了一跳,慌忙推辞。
“不不不!这条项链,我看见你天天戴着,可见它是你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这我怎么能收呢?”
“你说的不错,它确实是我最珍贵最重视的东西,它包含了许多人的心意,也牵系过深刻的感情,它对我来说,是意义重大的。正因为如此,我才想把它送给你。而且,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觉得这条项链应该属于你!我把心爱的东西送给心爱的人,正是让它适得其所!请你不要拒绝我吧!”
新月说得那么诚恳,塞雅感动万分,就由着新月,把项链给她戴上了。
第十四章
黄昏时候,塞雅刻意地换上一件和新月十分类似的红色衣裳,梳了一个新月最爱梳的凤尾髻,再簪上一对新月常常簪的凤尾簪。这对凤尾簪是翠蓝色的,垂着长长的银流苏,煞是好看。当初塞雅看新月戴着,太喜欢了,偷偷地去仿造着打制的。再戴上了新月的那条项链,对着镜子,她自己觉得,颇有几分新月的味道了。
等骥远回来,会吓骥远一跳。她想着。为什么要刻意模仿新月,她自己也不太明白。主要是太崇拜新月了,太喜欢新月了。再来,也是有点淘气。或者,还想用这个模仿,冲淡一些和新月分开的哀愁吧!总之,她把自己打扮成了新月,连眉毛的形状,都照新月的眉型来画。口红的颜色,都是新月常用的颜色。然后,她就端端正正地坐在那儿,等骥远回家。
塞雅想吓骥远一跳,她确实达到了目的。但是,她却不知道这场模仿的后果,竟是那么严重!如果她事先知道,恐怕打死她,她也不会去模仿新月!
当骥远回到家里,在朦胧的暮色中,乍然看到塞雅时,他的心脏就怦然一跳,几乎从口腔中跳了出来。他不敢相信地呆在那儿,嘴里低低地,喃喃地,念叨着说:
“新月?新月?”
塞雅故意低垂着头,骥远只看得到那凤尾簪上垂下的银流苏,和她胸前那条新月项链。他忽然就感到一阵晕眩,呼吸急促。他心跳的声音,自己都听得见。他的手心冒出了冷汗,整个人顿时陷进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里。因为,她那样静静地坐着,那样低垂着头,那样绕着小手绢,那样欲语还休……不!他心中蓦然发出一声狂叫:这不是新月!新月只有在他梦中,才会以这种姿态出现!他心里尽管这样狂叫着,他嘴里吐出的却是怯怯的声音:
“新月?为什么你在这儿?”
塞雅突然抬起头来,笑了。
“哈!”她说,“我骗过了你!我是塞雅呀!”
骥远大大地一震,眼睛都直了。
“你……你是塞雅?”他呆呆地问,神思恍惚。
“是呀!”她欢声地说,站了起来,在骥远面前转了一个圈子,完全没有心机地问,“我像不像新月?像不像?”
骥远蓦然间,有一种被欺骗、被玩弄的感觉,在这种感觉中,还混杂着失望,失意,和失落。他像是被什么重重的东西当头敲到,敲得头晕眼花,简直不辨东南西北了。然后,他就不能控制地狂怒起来。
“谁教你打扮成这样?谁教你冒充新月?”他对着塞雅大吼。
塞雅吓得惊跳起来,从没看过骥远如此凶恶和狰狞,她慌乱得手足无措。
“这……这……这是我……我……”她一紧张,竟结舌起来。
“谁给你的衣裳?谁给你的发簪?谁给你的项链?”他吼到她的脸上去,“是新月,是不是?是不是?她要你打扮成这样,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