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站在一边的努达海,愤愤地看着雁姬,真是恨之入骨。奈何在这样的场合,发作不得。


    那天晚上,府中大宴宾客,流水席开了一桌又一桌。鞭炮丝竹,终宵不断。戏班子彻夜唱着戏,以娱佳宾。努达海、雁姬和老夫人,周旋于众宾客间,忙得头昏脑涨。即使如此之忙乱,努达海仍然抽了一个空,回到望月小筑去看新月。握着新月的手,他难过地说:


    “又让你受委屈了!”


    新月却挺高兴地看着努达海,发自肺腑地说:


    “我有一个预感,这个婚礼会给骥远带来全新的幸福!不要为我的一些小事不高兴了,让我们为骥远祝福吧!我今天拾起了塞雅的苹果,不管雁姬怎么解释,我却认为,我是拾起了骥远和塞雅的平安,只要他们两个平安,就是全家的幸福了!”


    “是!”努达海鼻子里酸酸的,“他的幸福,是我们最大最大的期望了!”


    “快走吧!”新月推着他。“等会儿雁姬找不着你,又会生出许多事情来!快走快走吧!”


    努达海依依不舍地看了她一眼,即使只是短暂的离开,依旧有心痛的感觉。因为,整个大厅中是衣香鬓影,笑语喧哗,而这些笑容中独缺新月的笑,他就那么遗憾,那么寥落起来。这种感情,真是他一生不曾经历过的,这样的牵肠挂肚和割舍不下,他自己都感到困惑和不解,怎么世间竟有如此强烈的感情呢?这样的感情怎会发生在他努达海的身上呢?难怪雁姬他们不了解,他自己也无法了解!


    这晚,在新房中,骥远掀开了塞雅的头盖。塞雅那张年轻的,清丽的面庞就出现在他眼前了。塞雅应该是羞答答的,不能抬头的,可是那塞雅太好奇了,居然抬眼去偷看骥远,这一看,心中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感到喜欢,竟又忍不住掩口一笑。这一笑不打紧,旁边的喜娘丫头全都跟着笑开了。骥远怔怔地看着塞雅,心里就有点儿朦朦胧胧的喜悦。怎有这么纯真无邪的姑娘!接着,一大堆的繁文缛节,两人并排坐在床沿上,被大家折腾。喝交杯酒,吃子孙饽饽,倒宝瓶,撒帐……终于,喜娘们在骥远和塞雅身上,又动了些手脚,这才纷纷鞠躬离去。一个个笑嘻嘻地说着:“请新郎新娘早点安歇!”


    总算总算,房间里只剩下骥远和塞雅了。骥远想站起身来,一站,就差点摔了一大跤,这才发现,自己的衣服下摆,和塞雅的衣服下摆,打了一个结。塞雅忍不住伸手去拉骥远,张嘴说:“小心……”


    才开口,就想起新娘子不可说话,要含蓄。她张着嘴,就愣在那儿。骥远慌忙去解那衣摆,偏偏解来解去解不开,闹了个手忙脚乱,他站起身来,干脆跳了跳,衣摆仍然缠在一块儿,骥远十分狼狈地说:


    “这……怎么搞的?”


    塞雅又一个忍不住,再一次地笑了。


    骥远对这个婚事,其实一直是非常排斥的。奉旨成亲,完全是被动的,不得已的。但是,被这个塞雅格格左一次笑,右一次笑,竟笑得怦然心动了。怪不得唐伯虎因三笑而点秋香。骥远也因塞雅的几笑而圆了房。


    婚礼的第二天,照例有个“见面礼”,是由新娘来拜见新郎家的每一分子。也是这个见面礼上,新月才第一次见到了塞雅的庐山真面目。塞雅照着规矩,由乌苏嬷嬷一个个地介绍,她就一甩帕子,蹲下身去行礼,嘴里说着:


    “奶奶吉祥!阿玛吉祥!额娘吉祥!小姑吉祥……”


    这样子都轮过了,才轮到新月。乌苏嬷嬷一句:


    “这是新月姨太!”


    那塞雅立刻眼睛发光地对新月看过来,丝毫都不掩饰眼里的好奇和崇拜。她特地往新月面前走了两步,喜悦地冲口而出:


    “你就是新月格格?你的故事我都听说过了……”


    “嗯哼!”雁姬重重地咳了一声,面罩寒霜,毫不留情地说,“塞雅,让我提醒你,她不是什么新月格格,她是新月姨太!以后不要乱了称呼!”


    塞雅愣了愣,一脸的尴尬。新月已经习以为常,只是虚弱地笑了笑。努达海皱着眉头,竭力容忍。而骥远,脸上少有的一线阳光,又都一扫而空了。


    塞雅是个非常单纯的姑娘,个性率直,这一点,倒和珞琳很像。但,珞琳是个小精豆子,聪明解人,很会察言观色,举一反三。塞雅不同,肠子是一根到底的,肚子里一点儿弯,一点儿转都没有。喜怒哀乐全都挂在脸上,天真极了,有时,简直带点儿傻气。嫁过来没多久,她和珞琳就成了好朋友。


    这天,珞琳带着她逛花园,走着走着,就走到望月小筑门口来了。


    “这儿咱们别进去,”珞琳警告似的说,“这是新月住的地方。”一句话引起了塞雅所有的好奇。


    “为什么呢?”她不解地说,两眼亮晶晶的,“她跟阿玛的故事,我统统知道,在家里的时候,我常常听我阿玛和额娘说起,说了好多好多,我对她真是崇拜极了!”


    “你崇拜她?”珞琳惊奇地问,“真的崇拜她?”


    “是啊!你想想看,她一个姑娘家,轰轰动动地私奔出京,听说只带了一个随从,居然天不怕地不怕地去了巫山,就为了找到阿玛,和他一起同生共死,这多么让人感动啊!什么世俗礼教,她都可以不管,已经指婚了,她也不顾,这真不是普通女子做得到的!我被她的故事,好几次都感动得掉眼泪呢!那时候,我已经知道自己被指给骥远了,所以对她和阿玛,更有一分特殊的感情,当他们回京的时候,我还跟我阿玛死缠活缠地,要他去向皇上说情,最后总算尘埃落定了,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不知道我多么高兴啊!”


    “难道,你没想过,他们这样的‘不顾一切’,是对其他的人一种伤害吗?例如费扬古,例如我额娘……他们这样做,其实,是很自私,很不负责任的吗?”


    “啊!”塞雅喊着,“如果她什么都想得到,什么都顾得到,她就不是新月格格了嘛!她就和我们这种被指婚就认命的普通女子一样了嘛!那么,这世界上就根本没有‘故事’了嘛!”


    珞琳以一种崭新的眼光看着塞雅,这种论调,她从来没有听过。她看着看着,叹了一口长长的气,伸手一握塞雅的手,有些激动地说:


    “走!咱们拜访新月去!我相信,她会很想很想认识你!”


    她们敲了望月小筑的门。当新月看到她们两个联袂来访时,那种又惊又喜的表情,那种手忙脚乱的欢迎,那种高兴得想哭的样子,和那种迫不及待的殷勤……使珞琳心中布满了酸楚。连云娃,都兴奋得不知所措了,一会儿端水果出来,一会儿端点心出来,一会儿倒茶,一会儿倒水,把一张小圆桌上面,堆满了吃的喝的。塞雅看着满桌子的点心,都不知道要从哪一样入手才好。


    “尝尝玫瑰酥饼吧!”新月忙端起玫瑰酥饼的盘子,不料珞琳同时说:


    “最好吃的是玫瑰酥饼,不信你吃吃看!”


    两人话一出口,就都忍不住互相对看了一眼。塞雅笑嘻嘻地说:


    “你们两个异口同声地推荐,那肯定好吃!”就拿了一块,吃了起来。


    新月用充满感情的眼光看着珞琳,说:


    “我和珞琳都爱吃这个,有一次,两个人一面聊天一面吃这个,聊了一个下午,居然吃掉一整盒!”她叹了口气,“那种时光真好!”


    珞琳心中一热,颇不自在地避开了眼光。


    塞雅却心无城府地嚷了起来:


    “那多好!以后加我一个!我看啊,得准备两大盒的玫瑰穌饼才行!因为我好能吃!这么好吃,我一个人就能吃掉一盒呢!”


    “只要你们肯来,要我准备多少盒都可以!”新月由衷地说。


    正谈得热闹,云娃又捧来一盘苹果。


    “啊!苹果!”塞雅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我被这个苹果整惨了!一辈子都忘不掉苹果了!”她看着二人,“你们知道吗?我成亲那天,这个苹果掉了两次呢!”


    “两次?”新月和珞琳又异口同声地叫了出来,“啊?”


    “你们都看到在院子里那次,你们不知道,在路上就掉过一次了!”


    “啊?”两个人又“啊”了一声。


    “在家里的时候哪儿受过这种折腾嘛!那轿子里太热了,我腾出一只手来扇扇风,结果轿子一晃,苹果就从我膝头上一路滚了出去,我听喜娘说,差点没把后头的队伍给摔成一团呢!”


    听到这儿,新月和珞琳都忍不住笑了。塞雅自己,更是笑得格格格地好开心。笑,是这么温柔又温馨的东西,它还具有传染性,会传给周围的每一个人,端着盘子的云娃也笑了。出来沏茶的砚儿也笑了。一边侍候的丫头们都笑了。这笑声,是望月小筑好久好久以来,都不曾听到过的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次以后,珞琳和塞雅,就经常一起来望月小筑了。毕竟,三个女孩子的年龄都差不多,就有许多女孩子可以谈论的话题。而塞雅,她那么崇拜着新月,忍不住,就要问新月许多许多问题。


    “你怎么敢去巫山呢?”


    “万一你被敌人俘虏了怎么办呢?”


    “万一你遇不到阿玛怎么办呢?”


    “万一你迷路了怎么办呢?”


    “是啊!”新月仰首看着天空,出起神来。“有那么那么多个‘万一’,当时,什么都想不到,只想,见不着他,我反正是不活了,既然死活都不在乎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塞雅神往地看着新月,爱死了她。而珞琳,忽然间就觉得自己那等待着嫁人的岁月,实在是太单调无聊了。


    到了这个时候,珞琳的内心,已经原谅了新月。虽然,这种“原谅”,使她充满了矛盾和犯罪感。她觉得自己背叛了雁姬,却无法抗拒望月小筑中的诱惑。何况,努达海看到她常常来,就喜欢得什么似的,那种喜悦巨大得像是一个无边无际的海洋,他就用这巨大的海洋把她包围住,轻声地说:


    “就快要嫁了!在家的日子已经不多了,多让我看看你的笑容,听听你的笑声好吗?现在,你的笑声对我来说,真是弥足珍贵呀!”


    珞琳的眼眶,立刻就潮湿了。


    珞琳虽然原谅了新月,骥远呢?


    第十三章


    当骥远发现塞雅常常去望月小筑时,他立刻就毛焦火辣起来。他盯着她,没好气地说:


    “望月小筑是咱们家的‘禁区’,连丫头们都壁垒分明,知道利害轻重,不该去的地方就不去,你怎么一天到晚往那儿跑?跑出问题来,别说我没警告过你!”


    “会有什么问题呢?”塞雅喜孜孜地说,脸上堆满了灿烂的笑。“你不知道,那新月好迷人啊!她每次看到我们,都高兴得不得了,又拿吃的又拿喝的给我们!她那么热情,那么真挚,对我又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让我好感动啊!她还常常跟我问起你来呢!”“问我?”骥远心中,怦然一跳,脸色显得有些苍白。“她问我什么?”他努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


    “问得可多啦!你好不好呀?快不快乐呀?上朝忙不忙呀?和我处得好不好呀?合不合得来呀?还一直追问我,是不是很喜欢你呀……问得我挺不好意思的……”


    “那……”骥远咽了口气,“你怎么回答呢?”


    “我啊……”塞雅羞答答的。“我都是实话实说嘛!我告诉她你挺好的,就是……就是……”她悄眼看他,嘟了嘟嘴。“不说了!”


    “说啊!”他情不自禁地追问着,“我最讨厌人话说一半,吞吞吐吐的!”


    “就是脾气有些古怪!”塞雅冲口而出了,“有的时候好得不得了,有时,说不高兴就不高兴了。我都摸不清你呢!新月就跟我说……”她又咽住了。


    “唉!你会不会把话一口气说完呢?”


    “好嘛好嘛!新月就说,你是个非常热情、非常正直、非常善良、非常坦率的人,而且好有才华有思想的,出身于富贵之家,也没有骄气,实在是很难得的。像你这样的人,一定有自己的个性,有自己的脾气。所以,要我对你温柔一些,忍让一些,千万千万不要和你发脾气!”


    骥远的脸绷着,分不出自己听了这番话,是安慰还是痛苦。而塞雅,越说越高兴了,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觉得,新月实在是个好可爱好可爱的女子!你看咱们家的女人,可以说个个都不平凡,奶奶那么高贵体面,额娘那么雍容华贵,珞琳那么活泼大方,只有我差一点……嘻嘻……”她又笑了,“可是,新月不一样,她真的不一样,说美丽吧,她并不算顶美丽的,我觉得咱们家最美丽的人不是新月,是额娘呢!但是,新月是千变万化的!时而娇媚,时而纯真,时而一片坦荡,时而又风情万种。她给我的感觉好复杂,说都说不清楚……”


    “静如处子,动如脱兔。”骥远不知不觉地接了口,“柔弱时是个楚楚可怜的女孩,坚强时是个无惧无畏的勇者,有一个年轻的躯体,有一颗成熟的心!”


    “对啦!”塞雅欢呼地说,“你说得比我好!新月就是这样的,总之,她好迷人,我就被她迷住了嘛!没有办法嘛!”


    骥远不说话了,心里充满了一种难绘难描的情绪,有一些儿失落,有一些儿惆怅,有一些儿悲哀,还有一些儿心痛。那种对新月的憧憬和幻想,又被再度勾引了出来。他注视着塞雅,就觉得塞雅太单纯了,太孩子气了。


    塞雅是真的“迷”上了新月,不知道怎样才能讨新月的喜欢,她开始把自己的一些“家当”都往新月房里搬。翻箱倒柜地,每天都找一些新鲜玩意去送给新月。今天送扇子,明天送花瓶,后天送发簪,再后天送珍珠……简直送不完。新月是又感激又感动,在塞雅进门以前,望月小筑早已成了新月和努达海的“监牢”,虽然牢房里有着春天,但是,监牢仍然是监牢。缺乏生气,缺乏欢笑,缺乏自由,也缺乏友谊。现在,塞雅把所有的“缺乏”都给填满了。新月对塞雅,真是从内心深处喜欢她,也不知道要怎样讨塞雅的喜欢才好。


    望月小筑里的欢笑,是带着传染性的。很快地,就传染给了老夫人。于是,老夫人也经常去望月小筑,跟大家一起吃吃喝喝,谈谈笑笑了。雁姬并不知道,忧郁和仇恨会把身边的每一个人都赶走。忽然间,她就发现,自己完全被孤立了。这天,当望月小筑的笑声已经关不住了,穿墙越户地传到雁姬的耳朵里去的时候,雁姬整个人都被惊惧和悲愤给击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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