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长贵,什么事?别吓着太太!”月娘喊着。一眼见到世纬等三人,不禁一怔。傅家庄除了隔壁裴家的人常来走动以外,经年累月,都见不着生面孔的。


    “对不起,我们是来寻亲的。”世纬上前一步,忙着对两个女士行礼。“这个女孩名字叫小草,是李大海的侄孙女。从北方一路跋涉到扬州来,为的是和亲人团聚,听说李大海已不在府上,不知道能不能告诉我们,他去了哪里?”


    月娘还来不及回答,静芝已颤巍巍地走上前来,全神贯注地、非常紧张地倾听着,整个人都陷入某种莫名的兴奋里。


    “是谁?是谁?”她喘着气问,“我听到一个年轻人在说话!是谁?是谁?”她摸索着伸出双手,想抓住那年轻人的声音。“天啊!”她喊着,“你在哪里?说话啊!让我再听清楚一点!说话啊……”


    “太太!太太!”月娘一把握住静芝捞着空气的双手。“是三个客人,不认识的,他们是来找大海的……”


    “不要拦我!”静芝挣扎着喊,“说话啊!为什么不再说话了?求求你,说话啊……”她哀求地面向着世纬。


    世纬实在是太震惊了。他瞪视着面前这瞎眼的老太太,简直不知道要怎么反应。小草也吓得缩到青青怀里去了。静芝一步步向世纬逼进,声音几乎是凄厉的:


    “你说话啊,不要戏弄我这个瞎眼的老太婆啊!”


    “好好,我说我说……”世纬被静芝的急切所震动了,匆促地开了口,“这位老太太,我想你一定弄错了我的声音……事实上,我只是一个陌生人……”


    “陌生人?”静芝深深地抽了口气,整个人更加绷紧了。所有的思想意识,都被一份强烈的期盼和回忆所攫获了。“不!不!不!”她哀声狂叫,直冲上前,准确地一把捉住了世纬的手腕,“你怎么还说你是陌生人?你不是陌生人,你是我的儿子元凯啊!你回来了!谢谢天!你终于回来了!元凯呀!我等你等得好苦呀……”


    世纬太震惊了,被这等意外,弄得手足失措。他拼命想挣脱老太太的掌握,觉得自己的头更痛更晕了。


    “老太太,你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元凯,我姓何,名叫何世纬……我从北京来的……”


    “太太!太太!”月娘扑过去,也紧张地去扳着静芝的手指,想把世纬从这份纠缠中给解救出来。“这不是少爷啊!你认错了,真的认错了!快放手呀……”


    “我没有认错!”静芝落下泪来,“我自己的儿子,我怎么可能认错呢!元凯啊!我知道你恨我们,你不肯原谅我们,可是……你是我的儿子啊,你不能连娘都不认呀……”


    “这位老太太,”青青再也忍不住,冲上前去帮月娘的忙。“你快放开世纬,他怎么会是你的儿子呢?他这还是第一次来扬州,第一次来傅家庄呢……”


    “是呀是呀!”小草慌张地接口,“我们是来找我海爷爷的!”


    “你是谁?”静芝的脸转向了青青,厉声地问。


    “我?”青青吓了好大一跳,结舌地说,“我是……我是……我是他妹妹!”


    “不!”静芝有力地说,“你是漱兰!”


    天啊!这是怎样的误会,越来越缠夹不清了。月娘转头对长贵急急地说:


    “没办法了,你快去把老爷找来!”


    “是!”长贵急忙忙转身而去。


    这边,青青和静芝开始各说各的。


    “我不是什么兰,我的名字叫青青……”


    “你连名字也改了?好吧,青青绿绿都没有关系,我承认你了!你就是我的媳妇儿。行了吗?”


    “不对不对,”青青更急了,“我不是你的媳妇儿……”


    “住口!”静芝一声大吼,青青又吓了好大一跳。“走开走开!”她突然把世纬紧紧抱住,悲痛欲绝地喊着,“你们已经回来了,我也已经承认你是媳妇儿了,你就不要再跟我抢,跟我争吧!以前的事,都是振廷的错,怪不了我呀!元凯元凯,你不要不认我,你看看我的眼睛,难道它们还不能告诉你,我是多么思念着你的吗……”


    “老太太……”世纬头昏脑涨,脸色发青。“拜托你,请你不要再摇我了,我实在弄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可是,我很不舒服,我已经天旋地转了……”


    “是呀,婆婆,”小草着急地插了嘴,“大哥的头受了伤,还没好,请你不要摇他呀……”


    “什么?受伤了?”静芝立刻恐慌起来,“什么地方受伤了?给娘摸一摸……月娘,月娘,快叫长贵去请大夫!快呀……”


    正闹得不可开交,振廷匆匆忙忙地赶来了。


    “静芝!不许胡闹!”他十分威严地一声大喝,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你吃了药没有?怎么糊涂到这种地步?抱着别人成何体统?还不快放手?放手!”他大声命令着,“你听到了吗?放手!”


    静芝呆了两秒钟,面有惧色。她的身子缩了缩,似乎想松手。


    可是,才松开一点点,她又反手更紧更紧地抱住了世纬,回头对振廷悲切之极地、哀怨之极地说:


    “十年前你已经拆散过我们母子一次了,这次,我说什么也不让你再拆散我们!你可以杀了我,但是不能逼我放掉元凯,我不放,不放!”


    “你疯得不可救药了!”振廷大跨步上来,不由分说地就去拉静芝的手。“你放手!快放手!”他又拉又扯。


    “不放不放!”静芝牢牢抱住。


    两人你来我往,把世纬弄得像拨浪鼓似的转个不停,一边站着的青青和小草,简直看得目瞪口呆。


    世纬张着嘴,想说什么,想摆脱这两个老人的纠缠,但他什么也来不及说。本已头昏脑涨的他,此时再也支持不住,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耳中钟鼓齐鸣,人就昏厥了过去。


    第四章


    世纬病倒了。


    在记忆里,世纬从小到大,几乎是无灾无病长大的。这次离家出走,他想“体验人生”,可真是“体验”到了不少。第一次遇到从花轿上逃下来的姑娘,第一次和人打架,第一次到了江南,第一次被人误认成了儿子,还第一次病倒在一个陌生的家庭里。


    怪不得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原来,“行万里路”还可以有几万种稀奇古怪的遭遇。


    世纬一连几天,都病得昏昏沉沉。可是,他并没有完全人事不知。他躺进了一间古色古香的卧室,四壁挂满书画,靠窗一张大书桌,桌上文房四宝,一应俱全。他在瞎老太太左一句“元凯回来了!”右一句“还好,元凯的房间,我天天都收拾的!”这种念叨里,知道自己躺进了元凯的卧室。然后,自己的床边,就日日夜夜围满了人,一会儿是大夫来诊病,一会儿是丫环来送饭,一会儿是振廷来探视……至于那位瞎老太,几乎日日夜夜,守在床边,衣不解带。这还不说,由于看不见,又由于恐惧,她总是用手攥着世纬的衣袖,攥得那么紧,不肯稍稍松手。好几次,她被振廷下令拖走,她就一路哀嚎着哭出门去:


    “月娘!月娘!”她惨烈地喊着。“帮我求求老爷吧!他现在讨厌我,都不肯听我的!但是,他会听你的!月娘……只要让元凯留下来,我什么都可以不计较,我连女主人的位子,都可以让给你……”


    “太太啊!”这种凄厉的哭嚎一定换来月娘悲切的痛喊,“你要让我死无葬身之地吗?你是主人,我是奴才呀!月娘要有丝毫僭越之心,老天会罚我不得好死……”


    “这说的是些什么话!”振廷恼怒地咆哮着。“你们嫌这个家里的悲剧还不够多吗?这样胡说八道,不知忌讳!来人呀!荷花、秋桂、银杏……你们给我把太太拉回房间去!月娘,你守着她,给她吃药……”


    “我不要吃药,不要吃药……”静芝哭喊着,被一路拖出门去。


    “我已经好了,元凯回来了,我就什么病都没有了!我没有疯,我现在脑筋清清楚楚……振廷,我给你跪下,给你跪下!求求你,让我们母子团聚吧……”


    这样子的喧闹,每天总有两三回。世纬真不了解,自己怎么会卷入这个家庭的悲剧里?他真希望,自己快点好起来,可以脱离这个是非之地。这样,到了第四天,他的烧退了,人也清醒了。那天下午,一觉睡醒,触鼻而来的,是一股药香,还没睁开眼睛,就听到了小草的声音,在低低地说:“好不容易,就剩咱们两个陪着大哥了。这几天,房间里都挤满了人……我以为,那个瞎婆娘就够吓人了,没想到,傅老爷那么凶,更加吓人!”


    “嘘!”青青一边扇着药炉,一边轻声警告。“不要在背后批评人家,当心给人听见!我看老太太马上就会过来的,月娘根本看不住她……”


    “我们怎么办呢?青青?”小草可怜兮兮地问,“海爷爷又找不着,大哥又生病了……你说,海爷爷会不会去东山村找我呢?咱们要不要回东山村去呢……”


    “不要!”青青着急地脱口而出。“小草,咱们都回不去了,你想,这一路,一会儿坐火车,一会儿乘船,一会儿搭黄鱼车,一会儿走路……山山水水经过了多少,大哥会看那张图,还走了这么久才到扬州……咱们两个,怎么找得着路回去?何况,我回去了准没命,我是怎样也不回去的,你呢……”


    “我要跟你在一起!或者……”小草挺没把握地说,“海爷爷会回到傅家庄来……会不会?会不会?”


    “我听月娘说,你海爷爷在傅家庄当管家,做了好几十年呢!他是和老爷吵架,才离开的!说不定气消了,他就回来了!我想,我们最好留在傅家庄等等看,就是不知道人家让不让咱们留……”


    “只要大哥肯留,咱们就留下了,是不是?……”


    听到这儿,世纬听不下去了,睁开眼睛,他一骨碌坐起身子,接口说:


    “不行不行!我马上就要走……”


    “大哥!”小草惊喜地喊着,扑了过来。“你醒了吗?你好了吗?头还疼吗?让我摸摸看还有没有烧……哇!烧退了吔!青青!青青!”她喜悦地大喊,“大哥不发烧了!他醒了吔!”


    青青端着一碗药,笑吟吟地站到床前来。


    “哇!”青青眉头一展,眼睛里闪烁着阳光。“套一句小草的话,你这一病,还病得挺吓人!来,快趁热,把这药喝了吧!”


    世纬凝视着青青,和她结伴同行了一个多月,两人一路抬杠抬到扬州。此时,看到她满脸绽放的光彩,不禁心中怦然一跳。


    如此青春,如此美丽,如此充满了朝气和热情的脸庞……真是,像前人的词句:“其奈风流端正外,还更有,系人心处!”想到这儿,世纬猛地一震,脸孔竟然发热了。


    “是!”他正了正身子。“让我赶快吃药,等我身子一好,我就要走了!”


    他三口两口把药喝了。再抬起头,青青脸上的阳光已悄然隐去。她低头默默地收拾药碗药罐,一语不发。小草已急急忙忙去拉世纬的衣袖,解释地说:


    “大哥,你已经被瞎婆婆当成儿子了!月娘说,如果你肯留下来,安慰安慰瞎婆婆,说不定她就会明白过来。我和青青,想留在这儿等海爷爷,所以,大哥,你可不可以陪咱们……”


    “不行不行!”他急躁地说,“这个是非之地,我一分钟都待不了……”他伸手去怀里掏,掏了一个空。


    “你在找什么?”青青板着脸问。


    “我的钱袋呢?”


    “我帮你收着呢,”青青走到书桌前面,打开抽屉,拿出钱袋往他身上一摔,“没有人会拿你的钱的!”


    “不是这样的!”世纬解释着,“我把钱留一半给你们,我带一半走……”


    “你预备用钱打发了我们,就这样掉头走了是不是?”青青眼圈儿涨红了。“好不容易侍候到你烧退了,伤好了,你就准备不管我们了,是不是?”


    世纬怔着,还没说话,小草已慌慌张张地接了口:


    “好嘛,好嘛,你们不要吵架了嘛!大哥,要走大家就一起走嘛,我不等海爷爷了,咱们三个一块儿走!”


    “不不不!”世纬急促地说,“我已经把你们送到扬州了,仁至义尽。现在我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怎么能带了你们两个,一路去广州呢?你们留下来,我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不要嘛,不要嘛!”小草着急地把世纬一抱,泪珠就扑簌簌滚落。“什么不散的筵席?哪儿有筵席?我们不散就是不散!你要走,一定要带我们一起走……”


    “谁要走?”门外传来静芝尖锐而颤栗的声音,全体人都吓了一大跳。世纬的心猛然一凉。惨了!这位瞎老太太又来了!他看过去,静芝颤巍巍地冲进房来,后面紧跟着月娘和振廷。


    “元凯!你说你要走,是吗?为什么?为什么啊?”她尖声呼号,“难道你专程回来一趟是为的要惩罚我吗?因为我当年没有为你力争到底,所以你要这样子叫我心碎,叫我痛不欲生,是不是?”


    她攥住了世纬的手,紧紧地握着。“不不!我这次再也不会让你走,我宁愿死也不会让你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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