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不要再送了!”夏磊再看了梦凡一眼,毅然转头,跃上了马背。“梦凡!珍重!”
梦凡抬着头,傲岸地看着夏磊,不说话。
“再见!”
夏磊丢下了两个字,一拉马缰,正要走,梦凡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凄绝的声音,诅咒般地说了出来:
“你只要记得,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夏磊浑身颤栗。停住马,想回头看梦凡,再一迟疑,只怕这一回头,终身都走不掉!他重重地,用力地猛拉马缰,追风撒开四蹄,扬起了一股飞灰,绝尘而去。
梦凡一动也不动,如同一座石像般挺立在旷野上。
追风疾驰着,狂奔着。
夏磊头也不回地,迎着风,策马向前。旷野上的枯树矮林,很快地被抛掷于身后。
“你只要记得,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在他耳边回响。他控着马缰,逃也似的往前狂奔。
“望夫崖上那个女人,最后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四面八方地对他卷来。
他踩着马镫,更快地飞奔。
“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变成了一块石头……”
梦凡的声音,已汇为一股大浪,铺天铺地,对他如潮水般涌至,迅速地将他淹没。
“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变成一块石头……”
几千几万个梦凡在对他喊,几千几万个梦凡全化为巨石,突然间耸立在他面前,如同一片石之林。每个巨石都是梦凡傲然挺立,义无反顾的身影。
夏磊急急勒马。追风昂首长嘶,停住了。
“梦凡呵!”夏磊望空呐喊。
他再也控制不了自己,掉马回头,他对梦凡的方向狂奔回去。
“不要变成石头!请求你……不要变成石头!”
他边喊边奔,但见一座又一座的“望夫崖”,在旷野上像树木般生长起来。
他陡地停在梦凡面前了。
梦凡仍然傲岸地仰着头,动也不动。
他翻身落马,扑奔到她的身边,害怕地,恐惧地抓住了她的手臂,猛烈地摇撼着她。
“不要变成石头!求求你,不要变成石头!不要!不要!不要……”
梦凡身子僵直,伫立不动,似乎已经成了化石。夏磊心中痛极,把梦凡用力一搂,紧揽于怀,他悲苦地,无助地哀呼出声:
“我不走了!不走了!你这个样子,我怎能舍你而去?我留下来,继续当你的陀螺,为你转转转,哪怕转得不知天南地北,我认了!只要你不变成石头,我做什么都甘愿!”
梦凡那苍白僵硬的脸,这才有了表情,两行热泪,夺眶而出,沿颊滚落。她抱住夏磊,痛哭失声。一边哭着,她一边泣不成声地喊着:
“你走了!我的魂魄都将追随你而去,留下的艇壳,变石头,变木头,变什么都没关系了!”
“怎么没关系!”夏磊哽咽着,语音沙嗄,“你的躯壳和你的魂魄,我无一不爱!你的美丽,和你的愚蠢,我也无一不爱呀!”梦凡震动地紧偎着夏磊,如此激动,如此感动,她再也说不出话来。追风静静地站在他们旁边,两人一骑,就这样久久、久久地伫立在广漠的旷野中。
24
天白
这天晚上,夏磊和梦凡一起烧掉了那两封留书。
既然走不成,夏磊决心要面对天白。
这并不困难,夏磊看着那两封信,在火盆中化为灰烬,掉头凝视梦凡。“我只要对天白说,我努力过了,我挣扎过了,我已经在烈火里烧过,在冰川中冻过,在地狱里煎熬过我反正没办法……我只要对他坦白招认,然后,要打要骂要惩罚要杀戮,我一并随他处置……就这样了!这……并不困难,我所有要做的,就是去面对天白!只有先面对了天白,才能再来面对干爹和干娘!是的!我这就面对天白去!”
梦凡一语不发,只是痴痴地、痴痴地凝视着他,眼中绽放着光彩。
应该是不困难的!但是,天白用那么一张信赖、欢欣、崇拜而又纯正无私的面孔来迎向他,使他简直没有招架的余地。在他开口之前,天白已经嘻嘻哈哈地嚷开了:
“你的事我已经知道哩!统统都知道了!”
“什么?”他大惊。“你知道了?”
“是啊!”天白笑着,“梦华来我家,把整个经过都跟我们说了!我和天蓝闻所未闻,都笑死了!”
“梦华说了?”他错愕无比。“他怎么说?”
“说你喝醉了酒,大闹康家呀!”天白瞪着他,眼睛里依旧盛满了笑。“你对着康伯伯,又行军礼,又鞠躬,又作揖……哈哈!
有你的!醉酒也跟别人的醉法不一样!你还把梦华当做是我,口口声声说拜把子不是拜假的!”天白的笑容一收,非常感动地注视着他,重重地拍了他一下。“夏磊,你这个人古道热肠,从头到脚,都带着几分野性,从内到外,又带着几分侠气!如果是古时候,你准是七侠五义里的人物!像南侠展昭,或是北侠欧阳春!”“天白,”他几乎是痛苦地开了口,“不要对我说这些话’你会让我……唉唉……无地自容!”
“客气什么,恭维你几句,你当仁不让,照单全收就是了!”天白瞪了他一眼。“其实,你心里的痛苦我都知道,寄人篱下必然有许多伤感!但是,像你这样堂堂的男子汉,又何必计较这个?康伯伯的养育之恩,你总有一天会报的!你怕报答不够,我来帮你报就是了!你是他的‘义子’,我是他的‘半子’呀!”
夏磊凝视天白,应该是不困难的,但,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说不出口,怎样回去面对梦凡?
夏磊不敢回康家,冲进野地,他踢石头,捶树干,对着四顾无人的旷野和云天,仰首狂呼:
“夏磊!你完了!你没出息!你懦弱!你混蛋!你敢爱而不敢争取……你为什么不敢跟你的兄弟说——你爱上了他的未婚妻!你这个孬种!你这个伪君子……”
喊完了,踢完了,发泄完了他筋疲力尽地垂着头,像个战败的公鸡。
25
康记
那天深夜,把自己折腾得憔悴不堪,他不敢回康家,怕见到梦凡期待的脸孔。那么徬徨,那么无助,他来到康记药材行门前,在这世上,唯一能了解他的人,就是康勤了!康勤!救命吧!康勤,告诉我,我该怎么办?
康记药材行的门已经关了,连门上挂的小灯笼也已经熄灭了。夏磊推推门,里面已经上了闩。他扑在门上,开始疯狂般地捶门,大嚷大叫着:
“老板!开门哪!不得了!有人受重伤!老板!救命哪!老板!快来呵!救命哪……”
一阵乱嚷乱叫以后,门闩“豁啦”一响,大门半开,露出康勤仓皇惊慌的脸,夏磊撞开了门,就直冲了进去。
“有人到了生死关头,你还把门关得牢不可破……”他冲向康勤的卧室门口,“快把你藏在屋里的花雕拿出来,我需要喝两杯……”
“磊少爷……”康勤惊呼,“不要……”
来不及了,夏磊已撞开了卧室的门,只见人影一闪,有个女人急忙往帐后隐去,夏磊一颗心跳到了喉咙上,惊愕至极,骇然地喊了一声:
“眉姨!”
心眉站住了,抬起头来,面如死灰地瞪视着夏磊。
康勤慌张地把门重新闩好,奔过来,对着夏磊,就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磊少爷!不能说呀!你千万不能说出去呀!”
心眉见康勤跪了,就害怕地也跪下了:
“小磊!我求你,别告诉你干爹干娘,只要说出去一个字,我们两个就没命了!”
夏磊瞪视着心眉和康勤,只觉得自己的心脏,掉进了一个深不见底的深谷里去了。
“你们……你们……”他结舌地说,几乎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你们背叛了干爹?你们……居然……”
“磊少爷!”康勤哀声说,“请原谅我们!一切的发展,都不是我们自己所能控制,实在是情非自己呀!”
“怎么会这样?”夏磊太震惊了,显得比康勤心眉还慌乱。“我完全被你们搅乱了!你们起来,不要跪我……”
“千错万错,都是我错!”心眉双手合十,对夏磊拜着。“我不该常常来这儿,学什么处方配药!我不该来的!但是,小磊,你也知道的,我在家里是没有地位的,那种失魂落魄的生活,我过得太痛苦了呀!”她看了康勤一眼。“康勤……他了解我,关心我,教我这个,教我那个,使我觉得,自己的存在又有了价值,于是我就常常来这里找寻安慰……等我们发现有了不寻常的感情时,我们已经无法自拔了!”
“可是,可是,”夏磊又惊骇,又痛苦。“眉姨!你们不能够!这种感情,不可能有结果,也不可能有未来呀!你们怎么让它发生呢?”
康勤羞惭无地地接了口:
“我们都知道!我们两个,都不是小孩子,都经历过人世的沧桑,我们应该会控制自己的感情,可是,人生的事,就是无法用‘能够’与‘不能够’来预防的!小磊,你不是也有难言之痛吗?”夏磊的心口一收,说不出来的难过。
“小磊,你是始作俑者啊!”心眉急切地说,“是你从五四回来,大声疾呼,每个人都有争取快乐的权利,是你一语惊醒梦中人,让我从沉睡中醒过来!”
“哦!”夏磊狼狈地后退,扶住一张椅子,就跌坐了下去。“我怎么会说这么多话?说了,却又没有能力为自己的话收拾残局!老天啊!”他惊慌地看着两人,越来越体会到事情的严重性。“你们怎么办?如果给干爹知道了……康勤,眉姨,你们……老天啊,你们怎么办?”
康勤打了个冷颤。
“磊少爷!所以,求你千万别说!对任何人都不能说!对梦凡小姐或天白少爷,都不能说呀!”
“是!是!是!”心眉害怕极了,声音中带着颤抖。“如果给你干爹知道了,我们两个,是根本活不成的!康勤是他的忠仆,我是他的姨太太,我们就像这药材行一样,是有‘康记’字样的!”
“是啊,你们明知道的!”夏磊更慌了。“你们明知故犯!我现在才明白了!我早该看出来的!我真笨!可是,可是,你们到底要怎么办呢?”他激动地抓住康勤,“康勤,干爹承受不了这个!即使他能承受,他也不会容忍!即使他能容忍,他也不会原谅……你们,你们悬崖勒马吧!好不好?好不好?我们离开这个房间,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我不说,你们也不说,把这件事整个忘掉,好不好?好不好?你们再也不要继续下去,好不好?”康勤惭愧无比,痛心地看了看心眉,再看夏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