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干爹!你不要这样生气,你听我说,我不敢辜负你的!我真的不敢!我永远记得当年在东北,你安慰我爹,你让他死而无憾!你收养了我!”他哭了起来,“你还收了我爹的尸,葬了他……你瞧,我不是统统记得吗?我怎么敢不感恩?您的恩重如山,即使要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该甘之如饴的!所以,让我去痛吧!让我痛死吧!是我欠您的!干爹!谢谢!谢谢你赐给我的一切一切!请再接受我郑重的一鞠躬……”
夏磊弯腰鞠躬,这一弯,就整个软趴在地上,再也无力起来了。
康秉谦又惊又怒地看着地上的夏磊,被夏磊那番莫名其妙的话弄得心痛无比。醉后吐真言!他的话中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怨”?难道如此仁至义尽,夏磊还有不满意?他越想越气,抬头大声说:
“康忠,去给我提一桶水来!”
“是!”康忠领命而去。
“爹……”梦凡小小声地叫,泪水在眼中滚来滚去。
“秉谦!”咏晴叫。
“老爷……”心眉怯怯地,看了康秉谦一眼,又去急急看康勤,眼中的痛楚,绝不会比梦凡少。康勤不敢接触这样的眼光,就试着去扶夏磊。
“你们都别拦我!全让开!”康秉谦大叫。
康忠提了水过来,康秉谦接过水桶,对着夏磊就哗啦啦地一淋。
夏磊浑身湿透,连打了两个喷嚏,整个人清醒了过来。坐在地上,他满头滴着水,惊痛地注视着满院子的人,知道自己又闯了祸。
“你给我进祠堂里来!”康秉谦沉痛地说,“我们一起去见你爹!”他一把拉起夏磊。
夏磊走进祠堂,一看到父亲的牌位,不由得双膝点地,扑通跪倒,泪盈于眶了。
“爹!”他悲痛地喊着,“请您在天之灵,给我力量,给我指示!告诉干爹,我真的不要让他伤心呀!”
“牧云兄!”康秉谦也对牌位注视着,“我该拿他怎么办?管他,他说他不是我的亲生子,不管他,他就这样令人痛心啊!”
“干爹!”夏磊拜倒于地,一迭连声地说,“原谅我!原谅我!原谅我!”
21
留书
这天晚上,夏磊彻夜无眠。
坐在书桌前面,他思前想后,痛定思痛。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扬起笔来,他写下一封信:
干爹,干娘:
在这离别的前一刻,我心中堆砌着千言万语,想对你们说,却不知从何说起!
回忆我自从来到康家,就带给你们无数的烦恼,我虽然努力又努力,始终无法摆脱我与生俱来的一些习性,一种来自原始山林的无拘无束。因而,我成长于康家、学习于康家,却从不曾像梦华梦凡般,与康家达到水乳交融的地步!
其实,我心里也是很苦闷的,自幼,我在山林中来去自如,养成孤傲的个性。在康家成长的过程中,却时时刻刻,必须约束自己。总觉得干爹义薄云天,才收养了无家可归的我!所以,我毕竟是个“外人”。有时,竟为此感到自卑。这样,当“自卑”与“自卑”在我心中交战时,我竟变成了那样一个不可理喻的人了!那样一个不可亲近的人了!
干爹、干娘!其实,我的心是那样热腾腾的,我深爱你们,深爱梦华梦凡,以至天白天蓝和康家所有所有的人!这份热爱竟也困扰着我了!不知爱得太多,是不是一种僭越!于是,热腾腾的心往往又会变得冷冰冰,欲进反退,欲言又止,我就这样徘徊在康家门前,弄不清自己可以爱,还是不可以爱!干爹啊,个中矛盾,真不是我三言两语说得清楚的!或者,在久远久远以后,你终究会有了解我的一天!
带着忏悔,带着不舍,我走了!干爹干娘,请相信我,有朝一日我会再回来的!请不要以我为念!我将永远永远记住你们!希望,当我回来的那一天,你们会更喜欢那个蜕变后的小磊I别了!恭祝
健康幸福
儿磊留字
夏磊把信封好,放在一旁。想了想,又提笔写下:
梦凡:
我带走了你送我的陀螺,这一生,我都会保有它,珍藏它!
请为我孝顺干爹干娘,请为我友爱梦华天蓝,请为我报答胡嬷嬷、康勤、眉姨、银妞、翠妞……诸家人。尤其,请为我——特别体恤天白!别了!愿后会有期!并千祈珍重!
兄磊留字
夏磊把两封信的信封写好,搁笔长叹,不禁唏嘘。把信压在镇尺下面,他站起身来,看着窗子,天已经蒙蒙亮了,曙色正缓缓地漾开。窗外的天空,是一片苍凉的灰白。
夏磊提起简单的行囊,凄然四顾,毅然出屋而去。
22
马厩
追风静静地伫立在马厩里,头微微地昂着,晓色透过栅栏,在马鼻子上投下一道光影。夏磊拎着行囊,走了过去,拍了拍马背,哑声地低语:
“追风,十二年前,我们曾经出走过一次,却失败而归,才造成今日的种种。现在,我们是真正地要远行了!”
追风低哼了一声,马鼻子呼着热气。夏磊把行囊往马背上放好,再去墙角取马鞍。这一取马鞍,才赫然发现,马厩的干草堆上,有个人影像剪影般一动也不动地坐着。
“梦凡!”夏磊失声惊呼,“你怎么在这里?你在这里做什么?”梦凡站起身来了,慢慢地,她走近夏磊,慢慢地,她看了看马背上的行囊,再掉头看着夏磊。她的眼光落在他脸上,痴痴地一瞬也不瞬。她的声音也是缓慢的,滞重的,带着微微的震颤:
“要走了?决定了?”
夏磊震动地站着,注视着梦凡,思想和神志全凝固在一起。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从昨天半夜,你被爹叫进祠堂以后,我就坐在这儿等你!”梦凡缓慢地吸了口气,“兄妹一场,你要走,我总该送送你!”
“你……”夏磊终于痛楚地吐出了声音,“你已经料到我要走了?”
“哦,是的!”梦凡应着。“十二年了,你的脾气,你的个性,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一阵子,我们都经历过了最重大的选择,面对过最强大的爱和挣扎,如果我曾痛苦,我不相信你就不曾痛苦!”夏磊怔怔地站着,眼光无法从梦凡那美丽而哀戚的脸庞上移开。
“昨夜你喝醉了,”梦凡继续说,“你大闹康家,惊动了家里的每一个人!你的醉言醉语,不知道今天还记得多少?但是,你说过的每一个字,我都记得!你说我是第一个给你陀螺的人,我害你一直转呀转呀转不停。我手里拿着鞭子,每当你快转停的时候,我就会一鞭子挥下去,让你继续地转转转……”
夏磊心中绞起一股热流,眼中充泪了。
“我这样说的吗?”
“是的!你说的!”梦凡凝视着他。“我这才知道,我是这么残忍!我一直对你挥着鞭子,害你不停地转!我真残忍……原来,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这样对你!请你,原谅我吧!”
夏磊强忍着泪,紧紧地盯着梦凡。
“我想,我不该再拿着鞭子来抽你了,如果你不想转,就让你停吧!但是,经过昨夜的一场大闹,经过爹对你的疾言厉色,经过在祠堂里的忏悔,再经过酒醒后的难堪……知你如我,再怎样也猜得到,这次你是真的要走了!如果连这一点默契都没有,我还是你所喜欢的梦凡吗?”
夏磊眼睛眨动,泪便夺眶而出。
“所以,我来了!”梦凡的声音,逐渐变得坚强而有力。“我坐在这儿等你!面对你将离开我,这么严重的问题,我没有理智,也无法思想,所以我又拿着鞭子来了!”
“梦凡!”夏磊脱口惊呼了。
“我不能让你走!”梦凡强而有力,固执而热烈地说,“我舍不得让你走!你骂我残忍吧!你怪我挥鞭子吧!我就是没办法我就是不能让你走!”
夏磊再也无法自持了,他强烈地低喊了一声:
“梦凡呵!”
就往梦凡冲了过去。这一冲之下,梦凡也瓦解了,两人就忘形地抱在一起了。经过片刻的迷失,夏磊震惊地发现梦凡竟在自己怀中,他浑身痉挛,一把推开了梦凡,他踉跄后退,慌乱地,哑声地喊了出来:
“瞧!这就是你挥鞭子的结果!你这样子诱惑我!这样子迷惑我……不不不!梦凡!我这么平凡,无法逃开你强大的吸引力……我终有一天会犯罪……我必须走!”
他拿起马鞍,放上马背,系马鞍的手指不听使唤地颤抖着。梦凡泪眼看着他,面如白纸。
“不许走!”她强烈地说。
“一定要走!”他坚决地答。
“你走了,我会死!”她更强烈地说。
他大惊,震动地抬头盯着她。
“你不会死!”他更坚决地答,“你有爹娘宠着,有胡嬷嬷、银妞、翠妞照顾着,有梦华天蓝爱护着,还有天白那么好的青年守着你,你不会死!”
“会的!”她固执地,“那么多的名字都没有用!如果这些名字中没有你!”
夏磊深抽了口气。
“梦凡,你讲不讲理?”
“我不讲理!”梦凡终于嚷了出来,“感情的事根本就无法讲理!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爹和娘不重要了,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什么国家民族,我也不管了!我这才知道,我的世界只有你,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
夏磊倒退了一步,心一横,伸手解下马缰。
“对不起,我必须走!”
梦凡急忙往前跨了一步,终于体会到夏磊必走的决心了。她昂着头,死死地看着他。
“你一定要走?我怎么都留不住你了?”
“是!”
“那么,”梦凡似乎使出全身的力气,深深地抽了口气,“让我送你一程!”
23
旷野
旷野,依然是当年的旷野。童年的足迹似乎还没有消失,两个男孩结拜的身影依稀存在。不知怎地,十二年的时光竟已悄然隐去。旷野依旧,朔野风寒。旷野的另一端,望夫崖伫立在晓色里,是一幢巨大的黑影。
夏磊牵着马,和梦凡站定在旷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