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我们不劳夏磊少爷操心,我们很知足的……”


    “是呀是呀!”翠妞跟着说,“老爷太太对我们这么好,我们还争什么!”


    “可是,”夏磊更急,“像胡嬷嬷呢?”


    “磊少爷!”胡嬷嬷惊呼着,“你别害我哟!我从来都没抱怨过什么呀!”


    夏磊泄气极了,看看这一屋子的女人,觉得一个比一个差劲。他瞪向心眉:


    “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经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自由、有地位、有快乐……”


    康秉谦一甩袖子站了起来:


    “够了!够了!你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子,你才烧了赵家楼,现在又想要烧康家楼了!”


    梦华笑出声,梦凡也跟着笑了。


    咏晴、心眉、银妞、翠妞大家的心情一放松,就都露出了笑容。


    秉谦不想再扩大事端,就也随着大伙笑。在这种情形下,夏磊即使还有一肚子话,也都憋回去了,看着大家都笑,他也不能不跟着笑了。


    一场风波,就到此平息。但是,对夏磊而言,这“五四”就像一簇小小的火苗,在他心胸中燃烧起来。使他对这个社会、对人生、对自己,以至于对感情的看法、对生活的目标……全都“怀疑”了起来,这“怀疑”从小火苗一直扩大、扩大。终于像一盆烈火般,烧灼得他全心灵都疼痛起来。


    12


    胡嬷嬷


    第一个对夏磊提出“身份”问题的,是胡嬷嬤。


    胡嬷嬷照顾夏磊已经十二年了,这十二年,因为胡嬷嬷自己无儿无女,因为夏磊无父无母。再加上夏磊从不摆少爷架子,和她有说有笑有商有量,十分亲近。胡嬷嬤的一颗心,就全向着夏磊了。下意识里,她是把他当自己亲生儿子般疼着,又当成“主人”般崇敬着。


    许多事,胡嬷嬷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女性的直觉,让她体会出许多问题:夏磊越来越放肆了,梦凡越来越爱往夏磊房里闯了。什么五四、演讲、写血书,夏磊成了英雄了。什么男女平等、自由恋爱、推翻不合理的制度……梦凡常常把这些理论拿出来和夏磊讨论……似乎讨论得太多了,梦凡对夏磊的崇拜,似乎也有点过了火。


    “磊少爷!”这天晚上,她忍无可忍地开了口,“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顶撞老爷呢?也不要带着梦华和梦凡去搞什么运动呢?你要记住自己的‘身份’啊!”


    夏磊怔了怔。


    “我的‘身份’怎么了?”


    “唉!”胡嬷嬷叹口长气,关怀而诚挚地。“你要知道,无论如何,这亲生的,和抱养的,毕竟有差别!老爷太太都是最忠厚的人,才会把你视如己出,你自己,不能不懂得感恩啊!亲生的孩子如果犯了错,父母总会原谅的,如果是你犯了错,大家可会一辈子记在心底的!”


    夏磊感到内心被什么重重的东西撞击了一下,心里就涌起一种异样的情绪,是自尊的伤害,也是自卑的醒觉。他看了看胡嬷嬤,顿时了解到中国人的成语中,为什么有“苦口婆心”四个字。


    “我犯了什么错呢?”


    “你犯的错还不够多呀!害得梦华少爷和天白少爷去坐牢!咱们老爷太太气成怎样,你也不是没见着!这过去的事也就算了,以后,你不能再犯错了!”


    夏磊不语,默默沉思着。


    “你只要时时刻刻记住自己的‘身份’,很多事就不会做错了!例如……”胡嬷嬷一面铺着床,一面冲口而出。“你和天白,是拜把的兄弟!”


    “又怎样了?”他抬起头来,“我什么地方,对不起天白了!”


    “梦凡,是天白的‘媳妇’哟!”


    胡嬷嬷把床单扯平,转身就走出了房间。


    夏磊的心脏,又被重重撞击了。


    13


    心眉


    第二个提醒他“身份”问题的人,是心眉。


    心眉是秉谦的姨太太,娶进门已经十五年了。是个眼睛大大的,眉毛长长的,脸庞儿圆圆的女人,十五年前,是个美人坯子,可惜父母双亡,跟着兄嫂过日子,就被嫁到康家来做小。现在,心眉的兄嫂已经返回老家山东,她在北京,除了康家以外,就无亲无故了。


    心眉是个很单纯,也很认命的女人。她生命里最大的伤痛,是她失去过一个儿子。那年,夏磊到康家已三年了,他始终记得,心眉对那个襁褓中的儿子,简直爱之入骨。康秉谦给孩子按排行,取名梦恒。梦恒并不“恒”,只活了七个月,就生病夭折了。那晚,康家整栋大宅子里,都响着心眉凄厉至极的哀号声:


    “梦恒!你既然要走,为什么来到人间戏弄我这趟?你去了,你就把我一起带走吧!我再也不要活了!不要活了!”


    可是,心眉仍然活了过来,而且,熬过了这么多岁月。她也曾期望再有个孩子,却从此没有消息。青春渐老,心眉的笑容越来越少。眼里总是凝聚着幽怨,唇边总是挂着几丝迷惘,当初圆圆的脸变瘦了。但,她仍然是很美丽的,有种凄凉的美,无助的美。


    如果没有五四,心眉永远会沉睡在她那个封闭的世界里。但,夏磊把什么新的东西带来了,夏磊直问到她脸上那句:“还有眉姨呢?难道你们真的这么认命?真的对自己的人生已没有要求?真觉得自己有尊严、有地位、有自由、有快乐……”震撼了她,使她在长夜无眠的晚上,深思不已。


    这天下午,她在回廊中拦住了夏磊。


    “小磊,你那天说的什么自由、快乐,我都不懂!你认为,像我这种姨太太,也能争取尊严吗?”


    “当然!”夏磊太吃惊了,中国这古老的社会,居然把一个女人的基本人权意识都给剥夺了!“不论你是什么身份,你都有尊严呀!人,是生而平等的!每个人都有追求自由快乐的权利!”


    “怪不得……”心眉瞪着他讷讷地说了三个字,就咽住了,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他。


    “怪不得什么?”他困惑的问。


    “怪不得……你虽然是抱进来的孩子,你也能像梦华一样,活得理直气壮的!”


    夏磊心中,又被什么东西狠狠一撞,蓦地醒悟,所谓“义子”“养子”,在这个古老的康宅大院里,就和“姨太太”一样,是没有身份和地位的!


    14


    康勤


    第三个提醒他身份的人,是康勤。


    那晚,他到康记药材行去帮忙。康勤正在切鹿茸,他就帮他整理刚从东北运来的人参。坐在那方桌前面,他情绪低落。


    “怎么了?”康勤注视着他。“和谁斗嘴了?梦华少爷还是梦凡小姐呢?”


    他默然不语。


    “我知道了!”康勤猜测着,“老爷又说了你什么了!”康勤叹口气,“磊少爷,听我一句劝吧!俗语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呀!康家上上下下,对你已经够好了,有些事,你就忍着吧!”


    夏磊惊怔地看康勤,情不自已地咀嚼起“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句子。


    “不知道是我不对了,还是大家不对了!”他沮丧地说,“最近,每个人都在提醒我……小时候的欢乐已经没有了!人长大了,真不好,真不好!”


    “要想开一些,活着,就这么回事呀!”


    又一个认命的人!夏磊一抬头,就紧紧地盯着康勤:


    “康勤,我想问你……你为什么在康家做事呢?你仪表不凡,知书达理,又熟悉医学,又懂药材,又充满了书卷味……像你这样一个人,根本就是个‘人才’,为什么肯久居人下呢?”


    康勤吃了一惊,被夏磊的称赞弄得有点儿飘飘然,对自己的身世,难免就感怀自伤了:


    “磊少爷,你有所不知,我姓了康家的姓,一家三代,都是吃康家的饭长大的!你不要把我说得那么好,我不过是个奴才而已。老爷待我不薄,从小,私塾老师上课时,允许我当‘伴读’,这样,也学会了读书写字,比康福康忠都更得老爷欢心。又把太太身边的金妞给我当老婆,可惜金妞福薄,没几年就死了……老爷每次出差,也都带着我,现在又让我来康记药材行当掌柜……我真的,真的,没什么可埋怨了!”


    “可是,康勤,”他认真地问,“你活得很知足吗?除了金妞之外,你的人生里,就没有‘遗憾’了吗?”


    康勤自省,有些狼狈和落寞了。


    “很多问题是不敢去想的!”


    “你想过没有呢?”


    “当然……想过。”


    “怎样呢?你的结论是什么呢?”


    “怎么谈得上结论?有些感觉,在脑海里闪过,就这么一闪,就会觉得痛,不敢去碰它,也不敢去追它,就让它这么过去了!”“什么‘感觉’呢?哪一种‘感觉’呢?”


    康勤无法逃避了,他正眼看着夏磊。


    “像是‘寂寞’的感觉,‘失去自我’的感觉,不曾‘好好活过’的感觉……还有,好像自己被困住……”


    “想‘破茧而出’的感觉!”夏磊接口。


    “是吧!”康勤震动地说,“就是这样吧!”


    夏磊和康勤深深互视着,有种了解与友谊在二人之中流动。如水般漾开。


    “康勤!”夏磊怔怔地问,“你今年几岁了?”


    “四十二岁!”


    “你是我的镜子啊!”夏磊脱口惊呼了。“如果我‘安于现状’,不去争取什么,四十二岁的我,会坐在‘康记药材行’里,追悼着失去的青春!”


    他站起身来,跄踉地冲到门口,掀起门帘,一脚高一脚低地离去了。


    15


    挣扎


    夏磊有很多天都郁郁寡欢。五四带来的冲击,和自我身份的怀疑,变成十分矛盾的一种纠结。他觉得自己被层层包裹住,不能呼吸了,不能生活了。康家,逐渐变成了一张大网,把他拘束着,捆绑着,甚至是吞噬着。他不知道该怎样活着,怎样生存,怎样才能“破茧而出”?


    在康家,他突然成了一个“工作狂”。


    他劈柴,他修马车,他爬在屋顶修屋瓦,他买砖头,补围墙,把一重又一重年老失修的门,拆卸下来,再重新装上去t得简直晕头转向。梦凡屋前屋后,院里院外追着他,总是没办法和他说上三句半话,忽然之间,那个在校园里振臂高呼,神采飞扬的大学生,就变成康家的一个奴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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