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别怕别怕!”他很英勇地护住她。“你贴着这块大石头站,别站在崖石边上!那四脚蛇啊,只有这么一点点长,”他做了个蛇爬行状的手势,“啾……好快,就这么跑走了!现在已经不见了!”
“那么,鬼呢?有没有看到鬼?”
“没见着。”
“如果鬼来了怎么办呢?”
“那……”夏磊想想,举起手中笛子,“我就吹笛子给他听!”
梦凡抬头看夏磊,满眼睛都是崇拜。
“你一点都不怕呀?”她问。
“怕什么,望夫崖都能征服,就没什么不能征服的!”
“什么是‘征服’?”梦凡困惑地问。
“那是我爹常用的词儿。我们在东北的时候,常常要‘征服’,征服风雪,征服野兽,征服饥饿,征服山峰,反正,越困难的事,越做不到的事,就要去‘征服’!”
小梦凡更加糊涂了。
“可是,到底什么东西是‘征服’?”她硬是要问个清楚明白。
“这个……这个……”夏磊抓头发抓耳朵,又抓脖子。“征服就是……就是……就是胜利!就是快乐!”他总算想出差不多的意思,就得意地大声说出来。
“哇!原来征服就是胜利和快乐啊!”梦凡更加崇拜地看着夏磊。然后,就对着崖下那绵邈无尽的大地,振臂高呼起来:“望夫崖万岁!征服万岁!夏磊万岁!胜利万岁!”
夏磊再用手抓抓后脑勺,觉得这句“夏磊万岁”实在中听极了,受用极了。而且,小梦凡笑得那么灿烂,这笑容也实在是好看极了。在他那年幼的心灵里,初次体会出人类本能的“虚荣”。梦凡欢呼既毕,问题又来了:
“那个女人呢?你有没有看到那个女人?”
“什么女人?”
“变石头的那个女人?”
“这就是了!”夏磊拍拍身后的巨石。
梦凡仰高了头,往上看,低下身子,再往上看,越看越是震慑无已。
“她变成这么大的一块石头了!”她站直身子,不胜恻然,眼神郑重而严肃。“她一定望了好多好多年,越长越高,越长越高,才会长得这么高大的!”她注视夏磊,“如果你去了东北,说不定我也会变成石头!”
夏磊心头一凛。十岁和八岁,实在什么都不懂。言者无心,应该听者无意。但是,夏磊就感到那样一阵凉意,竟有所预感地呆住了。
童年,就这样,在桦树林,在旷野,在小河畔,在短松岗,在望夫崖,在康家那深宅大院里……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
转眼间,当年的五个孩子,都已长大。
11
“五四”
民国八年,五月四日。
这年的夏磊,正在北大读植物系三年级。梦华和天白,读的全是文学系。当时的北大还不收女学生。但,梦凡和天蓝,那样吵着闹着,那样羡慕新式学堂,康楚两家实在拗不过两个女儿,就送到北大附近的女子师范去。于是,五个孩子,早上结伴上课,下午结伴回家,青春的生命里,充满了活力,充满了自信和理想。当然,三男两女的搭配,总是两对多一,这多出的一个,往往是问题的制造者,烦恼和痛苦的发源地。夏磊,似乎从小就有领导欲和桀骜不驯的特质,在这青春时期,他的特质表现得更加强烈。
这时的康秉谦,早就离开了仕途,随着新政府成立,康秉谦努力想适应新的潮流,也由于看清楚时代的变迁,他才会让儿女都去接受新式教育。但是,根深柢固地,在他内心深处,他仍然是个中国传统的读书人,仍然坚守着许多牢不可破的观念。清王朝结束以后,他弃政务农,好在康家拥有广大的田产和果园。另外,在北京的南池子,开了一家“康记药材行”。这药材行由康勤管理,成为夏磊没课时最喜欢逗留的所在。那些川芎、白花、参须、麝香、甘草、陈皮、当归……都是他熟悉的东西。那种药行里特有的香味,总是让他回忆起东北的小木屋,童年的他,曾彻夜为父亲熬着药,药香永远弥漫在小屋里和附近的树林里。
这一天,是民国八年的五月四日。在中国的历史上,这一天占着极为重要的位置。事情的起因,是巴黎和会对山东问题作的决定——把胶州湾移交给日本,成了导火线,引起各大学如火如荼的反应。学生们气疯了,爱国的浪潮汹涌翻腾地卷向各个校园,北大是一马当先。而夏磊,正是这些激昂慷慨、悲愤填膺的学生中,最激烈的一个。
“同学们!让我们站起来吧!救救中国!救救我们的领土!”夏磊站在学校门口的一个临时高台上,振臂高呼着。台下,聚集着数以千计的学生,附近的师范学校也来了,梦凡和天蓝都杂在人群里。“山东大势一去,我们就连领土的自主权都没有了!失去领土,还有国家吗?我最亲、最爱、最有血性的同胞们啊!这是我们的土地,这是我们的大好江山,我们怎么能眼睁睁让日本抢去!让列强不断地、不断地凌辱我们!奴隶我们……”
台下的学生全疯狂了,他们吼着叫着,群情激愤。
“让我们去赵家楼,让我们去段祺瑞的总统府!让我们去唤醒那些醉生梦死的卖国贼!”夏磊更大声地叫着,热泪盈眶。举起手臂,他大吼了一句:“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
“中国的土地可以征服不可以断送!”台下如雷响应,声震四野,人人都高举着手臂。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夏磊再喊。
“中国的人民可以杀戮不可以低头!”学生们狂喊着,许多人都哭了。
夏磊太激动了,一个冲动之下,脱掉外面的学生制服,把里面的白衬衣当胸撕下来,咬破手指,用血写下四个大字“还我青岛”,他举起血迹斑斑的白布条,含着泪高呼着:
“国亡了!同胞们起来呀!”
学生们更加群情激昂,有的哭了,有的痛喊,有的捶胸,有的顿足,更多更多人齐声大吼:
“还我青岛!还我青岛!!还我青岛!!!”
夏磊跳下了高台,高举着白布条,向当时曹汝霖所居住的“赵家楼”冲去。学生们全跟着夏磊走,一路上,大家不断竖起新的标语,不断喊着口号。这支队伍竟越来越壮大,到了赵家楼门口,已经万头攒动。学生们愤慨的情绪,已经到达无法控制的地步。各种口号,此起彼伏:
“内除国贼!外抗强权!”
“头可断!青岛不可失!”
“宁做自由鬼,不做活奴隶!”
“打倒卖国贼!严惩卖国贼!”
大家吼着、叫着!越来越激动,越来越愤怒,学生的激情已到达沸点。开始高叫曹汝霖、章宗祥、段祺瑞的名字,要他们出来,向国人谢罪。这样一吼一叫一闹,震惊了整个北京,警察赶来了,枪械也拿出来了,开始拘捕肇事分子。警察的哨子狂鸣之下,学生更加怒不可遏。一时间,有的向楼里掷石块,有的砸玻璃,有的跳窗子,有的撞门,有的烧标语……简直乱成了一团。大批警察蜂拥而至,用枪托和短棍揍打学生,许多学生负伤了,许多被捕了,最后,赵家楼着了火,消防车救火队呼啸而至。学生终于被驱散了,主要带头的学生全数被捕——夏磊、梦华、天白三个人都在内。
那天的康家简直翻了天。楚家夫妇也赶来了。咏晴一听到梦华被捕,就昏了过去。醒来后就哭天哭地,哭她唯一的儿子梦华。楚千里气冲冲地对康秉谦说:
“都是那个夏磊!我全弄明白了!就是夏磊带的头!秉谦,你收义子没关系,你要管教他呀!”
“夏磊?”康秉谦大吃一惊,“又是他惹的祸吗?”
梦凡急了,挺身而出。
“爹、娘,楚伯伯、楚伯母,你们不能怪夏磊呀!如果你们见到当时的情形,你们也会被感动的!夏磊,他是一腔热血,满怀热情,才会这么做的!大家都为了爱国呀!”
“爱国?”康秉谦吼了起来。“在街上摇旗呐喊就算爱国吗?放火烧房子就算爱国吗?他就是爱出风头爱捣蛋!现在连累了天白和梦华,怎生是好?被抓到监狱里去,他还能爱国吗?”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咏晴哭着,“这个夏磊只会带给我们灾难!他根本是个祸害!”
“娘!”梦凡悲愤地喊。
“是呀!是呀!”楚夫人也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们天白那么单纯善良的一个孩子,如果不是跟着夏磊,怎么会去搞什么暴动?”
“娘!”天蓝一跺脚,生气地说,“你们不去怪曹汝霖章宗祥,却一个劲儿骂夏磊,你们实在太奇怪了!”
“你闭嘴!”楚千里对女儿大吼,“已经闯下滔天大祸了,你还在这儿强辞夺理!念书念书,念出你们这些无法无天的小怪物来!”
“楚伯伯,”梦凡忍无可忍地接口,“今天街上的小怪物,起码有三千个以上呢!”
“梦凡!”康秉谦怒吼着,“你还敢和楚伯伯顶嘴!我看你们不但无法无天,而且目无尊长!”
梦凡眼看这等情势,心里又急又气,知道父母除了怨恨夏磊之外,实在拿不出什么营救的办法,她一拉天蓝,往屋外就跑:
“天蓝,我们走!”
咏晴死命拉住梦凡。
“你要去哪里?街上正乱着,你们两个女孩子,还不给我在家里待着,再出一点事情,我就不要活了!”
“娘!”梦凡急急地说,“我是想到学校去看看!这次被捕的全是学生,学校不会坐视不救的!虽然你们都不赞同学生,但是,大家真的是热血沸腾,情不自已!我相信,北大和几个主要的学校,校长和训导主任都会出来营救!爹、娘,你们不要急,我敢说,舆论会支持我们的!我取说,所有学生都会被释放的!我也敢说,梦华、天白和夏磊,很快就会回家的!”
梦凡的话没说错,三天后,梦华、天白、夏磊都被释放了。而五四运动,也演变成为一个全民运动。天津、上海、南京、武汉都纷纷响应,最后竟扩大到海外,连华侨都出动了。
对康秉谦来说,全民运动里的“民”与他是无关的。夏磊的桀骜不驯,好勇善斗,才是他真正担心的。虽然孩子们已经平安归来,他仍然忍不住大骂夏磊:
“你不管自己的安危,你也不管梦华和天白的安危吗?送你去学校念书,你念书就好了!怎么要去和政府对立?你想革命还是想造反呢……”
“干爹!”夏磊太震惊了,康秉谦也是书香世家,怎么对割地求荣这种事都无动于衷?怪不得清朝快把中国给赔光了。“我是不得已呀!我们现在这个政府,实在有够糟的!总该有人站出来说说话呀!”
“你只是说说话吗?你又演讲又游行,摇旗呐喊,煽动群众!你的行为简直像土匪流氓!我告诉你,不论你有多高的理论,你就是不能用这种方式表达!我看不顺眼!”
干爹夏磊极力压抑着自己。“现在这个时代,已经不是清朝了,许多事情,都太不合理,极需改革。不管您顺眼还是不顺眼,该发生的事还是会发生的!即使是这个家……”他咽住了。
“这个家怎样?”康秉谦更怒了。
“这个家也有许多的不合理!”他冲口而出。
“嗬!”康秉谦瞪着夏磊,“你倒说说看,咱们家有什么不合理的地方?什么让你不满意的地方?”
“例如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梦凡一个震动,手里的茶杯差点落地。
“例如说娶姨太太,买丫头!”
心眉迅速地抬头,研判地看着夏磊。银妞翠妞皆惊愕。
“好了好了!”咏晴拦了过来。“你就说到此为止吧!总算大家平安归来了,也就算了。咱们家的女人,都很满足了,用不着你来为我们争权利的!”
“干娘,你的地位已经很高了,当然不必争什么了,”夏磊说急了,已一发而不可止。“可是,像银妞、翠妞呢?”
银妞翠妞都吓了一跳,银妞慌忙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