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亚蒙,亚蒙……”她终于又有力气说话了。
“是。”
“去找孩子!去找你娘!”她急促地说,“放掉我,不要再管我了!如果你对我还有一份情,用到孩子身上去!我求求你……”她的泪又涌了上来。“那孩子,从出生到现在,八岁了!没见过爹,没见过娘……虽有个奶奶,毕竟不能取代爹娘的位置,好可怜的孩子!你,但凡还有一些爱我,你就赶快去寻访那祖孙两个!”
“我答应你,我答应你,”高寒一迭连声地说,“我去找寻她们,但是,你和我一起去!”
“亚蒙!”她惊喊。“你根本不了解我现在的处境,是吗?”
“至少,想一想!”他迫切地说,“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对他已有了感情,毕竟做了八年夫妻!”
“亚蒙!”她再惊喊。
“啪”的一声,他重重甩了自己一耳光。
“你干吗?”她去抓他的手。
“应该不嫉妒,应该不要说这句话,应该连想都不要想,应该……”他回身,一拳用力地捶在窗棂上。“去他的应该这个应该那个!”他再回身,眼睛红红的。“想到你马上要从我这儿,回到他身边,我就嫉妒得快发狂了!这种情绪下,你教我怎能丢下你,去找孩子?”
“亚蒙!”她再喊一声,投入了他的怀里,简直柔肠百折,寸寸皆碎了。
雪珂第二次溜到寒玉楼,是趁罗家全家老少都去看戏的时候,她悄悄地,和翡翠两个,披着暗绿色的斗篷,就从后门溜出去了。她只有一个时辰可以耽搁,因而,见了高寒,她立刻就说要点:
“我已经想过几百次几千次,要我跟你一起走,那是绝不可能的事!九年前,我可以和你私奔,那是因为我认定你是我的丈夫……”
“现在,你已经不认我这个丈夫了?”高寒憋着气说。“现在,你认定的是另一个丈夫了?”
“亚蒙,请你讲讲理好不好?”雪珂悲喊着。“以前,我父亲是个王爷,有权有势有人马,我们逃不掉!现在,至刚和那吴将军,是拜把兄弟,照样有权有势有人马!两年前家里的丫头莲儿私奔,还是被捉了回来……时代虽然变了,有很多人情世故,仍然不变!这个社会,对于不贞不洁的女人,观念也仍然不变!亚蒙……”她哀声说,“私奔这回事,我做过一次,再没勇气做第二次了!”
“听我说!”他抓住她的双肩,语气激烈地。“我们不私奔,我们去找那个罗至刚,晓以大义!他也是读书人,他也知道你和我成亲在前……”
“不!”雪珂恐惧地退后一步,紧盯着高寒。“你不了解至刚,他不会放了我的!你的存在,是我全身洗刷不掉的污点,是他这辈子最深刻的耻辱,你如果出现,他会杀了你的!”
“雪珂,”高寒挺了挺背脊,“如果怕死,我今天也不会来承德了!”
“好,好,你不怕死!”雪珂忍着泪,哽咽地说:“但是,我怕!我好怕好怕你会死,现在,已经不是为了我怕,而是为了我们那苦命的孩子而怕!”她捉住他的衣襟,哀求地拉扯着,“亚蒙,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不要再做不成熟的事!请你想想我们那失踪的孩子,就算你不想她,也请你想想你的老娘吧!那周嬷,她今年都已经五十好几了……”
“五十四岁!”高寒忍不住接口。“明天,就是她老人家五十四岁的生日,你忘了?”
雪珂一怔。确实忘了。在罗家,每天面对的日子都像打仗,怎么会记住周嬷的生日!雪珂心中恻然,那周嬷,算来也是她的婆婆呢!罗老太太每年过寿,她三跪九叩行礼如仪,家里张灯结彩贺客盈门。而周嬷的生日,她却给忘了!
“哦!明天是她老人家的生日!”雪珂悲凉地说,“我一定要在房里,给她遥遥地磕个头,祝她老人家长命百岁!”她蓦地仰起头来,更哀切地恳求着,“你瞧!你娘已经五十四岁了,带着一个小女孩儿,她怎样谋生?怎样过活呀?也许她们祖孙两个,相依为命,正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许她们正遇到什么困难,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而我们两个,还坐在这里空谈!我们这样麻木不仁,还算是为人子,和为人父母的吗?”
“好了!好了!你不要激动。”高寒握紧了雪珂。“你要我怎么做,我听你的,行吗?”
“去找周嬷去!去找孩子去!”
“雪珂啊,你以为我不想找她们吗?但是中国这么大,你让我从何找起?本以为你会有她们的消息……我娘,怎会不设法跟你联络呢?连你都没线索,我要去找她们,真像大海捞针一样难啊!”
“你可以从北京开始,一路找到新疆去……”
“对!你这个想法,和我一样……”
“那么,你还犹豫什么!”她大喊着,“你去吧!马上去吧!求求你去吧!”她摇撼他,一迭连声地喊,“求求你,求求你,求求你……”
高寒凝视着雪珂,终于点下了头。
雪珂一个激动,泪水,又滚落了面颊。高寒痛楚地把雪珂一搂,雪珂的泪,从他的肩胛,一直烫到他的五脏去,烫得整个心胸,无一处不痛。
“不过,答应我一件事!”他哑声说。
“什么?”她哽咽地问。
“如果我找着找着,还没找到结果,就又突然跑回承德来,请不要生气!毕竟,我娘和孩子,下落不明。而我那生死相随、天地为证的妻子,却在承德呀!”
雪珂的泪,更加汹涌而出,一发不止了。
第七章
在罗家的后院,还保存着一个古老的磨房。老太太喜欢吃自己家磨出来的豆浆,自己家做的豆腐。所以,小雨点和碧萝,这些日子以来,常常彻夜在磨房磨豆子。那石磨是相当沉重的,两个孩子必须把身子整个挂在横杠上,才能用本身的重量,推着那石磨往前转动。
这晚,两个孩子又在磨豆子,小雨点看来神思恍惚。
“碧萝姐姐,”她忽然抬起头来问,“咱们若是想出去,该怎么办呀?”
“出去?不可能的!”碧萝诧异地说,“除非是像今儿个出去看戏,就会带绿姐蓝姐去伺候茶水,不然,就是派出去买东西……那都是大姐姐们才有的份儿,轮不到咱们头上!”
“那”小雨点急了起来。“那我都不能去看奶奶了吗?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呀!以前奶奶过生日,我都会剪寿字图给她,我们一起吃蛋、吃面,现在她不在了,我想,把寿字图和面线,摆在她坟前给她……”
碧萝一呆。
“唉,你想想就算了!要不然就在咱们房里摆一摆吧!你要出罗家大门,是不可能的事!”
小雨点直起腰来,石磨也跟着停了。她想了想,忽然往磨房外面就飞奔而去。
“我去求冯妈去!”
“哎,小雨点儿!小雨点儿!别找骂挨呀……”碧萝眼看小雨点已跑得无踪无影,慌忙跟着跑出去。
果然,冯妈气得掀眉瞪眼。
“上坟?你当你是千金小姐,还是怎的?又不是清明,又不是七月半,你好端端要上坟?不许去!”
“可是,”小雨点急急地说,“明儿是我奶奶的生日……”
“死人还过什么生日!”
“冯妈,求求你给我去,我很快就回来嘛!你交代给我的工作,我一定做完,我还加倍做……”
“不许就是不许!”冯妈厉声说,“你们两个,豆子磨完没有?赶快给我滚回磨房里去!”冯妈伸出指头,对着小雨点头上就是一戳。“你这个小脑袋,一脑袋歪主意,想溜出去玩,门都没有!”
小雨点噙着满眼眶的泪,回到磨房。拼命推着那沉重的石磨,磨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每一声都像是无奈的叹息。
第二天上午,罗府发生一件大事,小雨点逃跑了。
罗老太震怒极了,坐在大厅内,把所有丫头仆人都叫出来骂,连雪珂、嘉珊、翡翠都侍立一旁听训。幸好至刚一早就出去了,没有参与这场审问。冯妈首当其冲,被老太指着鼻子骂个没停:
“你怎么带人,怎么教人的?一个小丫头你都管不了?你还能做什么?”
“老太太!”冯妈垮着脸,急急申辩着。“不是我不会带人,是小雨点太顽劣了!她不比其他丫头,都来自清清白白的人家,她没爹没娘教她规矩,是老太太可怜她,才收容下来的!打从一进门,她就不肯听话,大祸小祸不知闯了多少,我为了管教她,少不得打打骂骂,谁知她就逃跑了……”
“丢了一个小丫头没关系。”老太气得脸发青,“可是想想看,这丫头跑出去,会说咱们家多少坏话,欺侮她、打她、骂她、虐待她……传出去咱们罗家还做人吗?老闵,你给我派人去把她给追回来!”
“是!”老闵行了个礼,转身就要走。
“回来回来!”老太喊,“你没门没路的到哪儿去找?那孩子在承德还有家人亲戚吗?”
碧萝再也忍不住了,往前面一跪。
“老太太,”碧萝急切地说,“我想小雨点没有逃走,她只是去给她的奶奶上坟去了!”
“上坟?”老太太惊讶极了,瞪着碧萝。
“是啊!小雨点昨晚哭了一夜,剪了好多寿字图,面线也没有,她不敢去厨房里拿,怕冯妈骂她。昨天,她也求过冯妈,给她去上坟,因为今天,是她奶奶的生日呀!”
“眶啷”一声,雪珂手中的茶杯落地,砸成粉碎。
老太回头,怒瞪雪珂一眼。
“你怎么了?”
“是,是,是我不好,”翡翠急忙说,弯腰去拾茶杯碎片。“茶杯太烫,太烫……”
雪珂什么都听不见了。小雨点去上奶奶的坟,因为今天是奶奶的生日,天哪!小雨点,小雨点,小雨点……今年八岁,没爹没娘,只有一个奶奶!承德有几千几百户人家,却偏偏送进罗家来!天哪,小雨点,小雨点,小雨点……
老太太顾不得雪珂,又掉头去审冯妈。
“有没有这回事?”
“有的!”冯妈低下头去。
“谁知道她那个奶奶葬在什么地方?”
老闵挺身而出。
“我知道,是在西郊的乱葬岗里。”
“你赶快去把她追回来!”
“是!”
雪珂忽然听见了,眼光直直地往前一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