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原来,冯妈常常打你,是不是?”她说,怜惜地摸着小雨点的头。“你奶奶真是选错了人家呀!承德几千几百户人家,她怎么会偏偏把你送到罗家来?”


    第六章


    十天后,在承德的清风街,新开了一家店,是个二层楼的、古雅的小楼房,里面卖的是古董、玉器、字画、摆饰、印鉴……各种五花八门的小玩意。店里的摆设雅致清爽,颇具匠心。店的名字,也很风雅脱俗,名叫“寒玉楼”。


    转眼间,到了初一,又是罗家去普宁寺上香的日子。


    有了上次的教训,这次雪珂紧跟在罗老太太身边,寸步不离,目不斜视。上完香,祈完福,广场上有些什么小贩行人,她全都不知道。出了庙门,先把老太太扶上第一辆车,她和翡翠才往第二辆车走去。刚举步,有个小伙子骑了辆自行车,从坡道上往下滑,大概是刹车坏了还是怎么的,车子直冲过来,撞上了翡翠。


    “哎哟!”翡翠轻喊着。


    “对不起,对不起!”小伙子直鞠躬,伸手去搀翡翠,闪电般地,已在翡翠手中塞了个小纸条。一面低声说了句:“给格格,要紧要紧。”骑上车子,小伙子飞一般地去了。


    “怎样?翡翠?”雪珂关心地问,“有没有撞着哪儿?伤了哪儿?”


    “没,没,没事!”翡翠结舌地说,眼光追着小伙子,却已人迹杳然。“咱们上车,快走吧!”


    回到罗府,雪珂才进卧室,翡翠已急忙关门关窗子。雪珂诧异地看着翡翠,这丫头怎么了?自从庙门口撞了一下,就魂不守舍,脸色苍白。


    “怎么了?”她不解地问。


    “格格呀!”翡翠低声说,“你瞧这是什么?”


    翡翠摊开手掌,掌心里,躺着一个打着万字结的纸条,被翡翠握得那么紧,万字结都歪曲了。


    “哪儿来的?”雪珂的心脏怦然一跳,感染了翡翠的紧张。


    “就是撞我的那个小伙子呀,他塞给我的,还对我说:‘给格格,要紧要紧。’”


    雪珂的心脏,又狂跳了两下,迅速地,她取过那纸条。万字结!好熟悉的打法,以前悄悄给亚蒙写信,总是打个万字结。那时,见一次面好难,也要等到上香,或是跟周嬷上街的时候才见得着,见了面,彼此一定交换一个万字结……可能吗?雪珂的手颤抖着,呼吸急促而不稳定,心评评地跳个不停……好不容易,总算打开了那张纸条,只见上面写着几个大字:


    寒玉楼


    承德清风街十五号


    她怔忡着,翡翠小声说:


    “后面还有字!”


    雪珂把纸条一翻,只见上面写着:


    小店有洁白美玉一只,冒昧恳请夫人前来一观!


    雪珂整个人惊呆了,抬起头来,她的两眼绽放着光芒,脸色苍白如纸,却在那闪亮的眸子映照下,出奇地美。翡翠好多年都没有在雪珂脸上看到过这样的光彩。雪珂一手攥紧了纸条,一手抓紧了翡翠。


    “他来了!”她低低地,急促地说,“他在承德,他就在这个寒玉楼里。雪中之玉,必然耐寒!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是他的字迹,他的万字结,他的寒玉楼!……他来了!”她越来越激动,越来越确信。“翡翠,”她眼光狂热,声音迫切,“你要想法子,让我出罗家的大门……让我去见他一面!你要想法子,因为我不能等,我恨不得现在就插翅飞去呀!”


    雪珂虽然不能等,她却非等不可。翡翠在罗家,比雪珂更没有分量,她挖空了心机,也想不出怎样可以安排出理由,让雪珂出门一趟。但是,雪珂出不了门,她却可以出门,罗家的一些杂事,买针线、买零食、打油、打醋,以及柴米油盐……翡翠往往是冯妈的下手。以前,深恨冯妈差遣她出门办事,现在却巴不得冯妈差遣她去办事。终于机会来了,家里的肥皂用完了,翡翠自动自发地出门去买。一出了罗家大门,她就直奔清风街寒玉楼。来接待她的,正是撞她的小伙子。


    “翡翠姐,”阿德笑嘻嘻地喊,“我名叫阿德,我家少爷在楼上!”


    “你家少爷?”翡翠有点迷糊。亚蒙什么时候变成少爷了?这之中有无差错?是不是雪珂一相情愿认错了人?


    带着满腔的狐疑,翡翠上了楼。


    于是,翡翠见着了一别九年的顾亚蒙!


    回到罗家,翡翠兴冲冲从大门一路嚷进来:


    “格格,我遇见舅老爷了!他从北京来度假,住在山庄里,他说,赶明儿要到罗府里来拜见老太太呢!”


    “哼!”罗老太哼了一声,舅老爷?她打心眼儿里讨厌那位舅老爷!以前是皇亲国戚,现在已经不值钱了!偏有那种舅老爷,总以为自己的地位永远不变,抓着人就只会谈当年之勇。“转告舅老爷,他难得度假,不必客套了!”


    “哦?”翡翠一呆,那“碰了一鼻子灰”的“蠢相”使老太太暗中得意。“那……”翡翠为难了。“格格,”她求救似的看着一脸茫然和焦灼的雪珂。“赶明儿,我陪你去见舅老爷吧!”


    “对啊!”老太太吸着水烟管,呼噜呼噜的。“见着舅老爷,就说至刚忙,也没时间去拜见了!”


    “哦!”雪珂好半晌,才应出一个字来。


    翡翠偷窥了雪珂一眼,主仆二人,好不容易,才抽身回到卧房里。


    一关上房门,翡翠就一把抓住雪珂,急切地说:


    “我见到亚蒙少爷了!他现在换了一个名字,叫作高寒,寒玉楼就是他开的,为格格而开的!原来,他七年前就逃出了喀拉村,在陕西境内,遇到了一位贵人,是福建来的高老爷,两人谈得一投机,高老爷就收了亚蒙少爷当义子,改名叫高寒。把他带到福建,做起古玩玉器的生意来这样一待就是七年,亚蒙少爷一直不肯成亲,还对格格念念不忘,所以,高老爷就派了他的徒儿阿德,保护亚蒙少爷来北京寻亲,那徒儿,就是昨天在普宁寺门口撞了我的小伙子!”


    翡翠太兴奋了,说得七颠八倒毫无章法。雪珂却听得眼睛都直了,声音都哑了:


    “果然……果然是亚蒙?”她只问重点。


    “是,是,是!”翡翠一迭连声答。


    “那,那……我怎样才能出去?”雪珂满屋子打转。


    “所以,所以……”翡翠咽着口水,从没做过这么大胆的事,喉咙都干了。“你要去见舅老爷呀!明儿一早,我就陪你去见舅老爷呀!”


    雪珂瞪着翡翠,好丫头!她没办法再细想了,满脑子都是亚蒙,他来了!他真的来了!他真的来了!亚蒙亚蒙,她心中千回百转地喊着,只要再见你一面,我这一生,死而无憾了!


    终于,雪珂和高寒,面对面地站在寒玉楼的楼上了。


    寒玉楼关起了店门,阿德泡了一壶好茶,和翡翠在楼下品茶。让雪珂和高寒,一叙九年来别后种种。


    高寒目不转睛地望着雪珂,雪珂也目不转睛地望着高寒。两人的目光,就这样痴痴地,痴痴地纠缠在一起,两人心中,都有千言万语,但是,此时此刻,却谁都开不了口。“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真的,犹恐相逢是梦中!谁都害怕,一开口就把这个梦惊醒了。


    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雪珂的脸上,挂下了两行泪珠。


    这泪,使高寒喉中哽着,眼眶发热,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在新疆,面对狱卒的鞭打,在流亡的岁月里,面对饥寒冻馁,多少悲痛与无助的时刻,高寒从未下过泪,可是,此时此刻,泪却夺眶而出了。


    雪珂看着高寒的泪,再也忍不住,她往前一冲。


    情不自禁地,两人就这样拥抱在一起了。


    许久许久,两人才抬起满是泪痕的脸孔,透过泪雾,打量着对方。雪珂抬起左手,去揩拭泪水,面前的亚蒙,是这样仪表堂堂,英俊儒雅啊!比起九年前,却更有动人心处!


    她这一抬手,高寒触目所及,是那金指套!他浑身一震,握住了这只手,他紧盯着这指套,颤声说:


    “雪珂,你对我如此情深义重,新婚之夜竟然和盘托出,不惜自毁婚姻,还被迫自残……”


    “这都是许多年前的旧事了,你何必……”


    “不!对我不是!”高寒激动万分地说,“许许多多事情,我昨天才从翡翠嘴里得知,断指不过是不幸的开始!之后,你的丈夫和婆婆便百般折磨你,虐待你!雪珂,八年来你所受的痛苦和委屈,我虽无法尽数皆知,但是,光听翡翠陈述几件事,我已经受不了!你这一切全是为了我,可是你在受苦的时候,我却不能保护你!这……使我心里……加倍加倍地痛啊!”


    雪珂听着这样的话,九年后,还能听到亚蒙这样体恤的话!血没有白流,泪没有白流。


    “雪中之玉,必然耐寒!”她低低地,热切地说。“你对我有这样的期许,我自当熬过冰雪和酷寒!今天能够再见一面,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值得了!”


    “所有的等待和艰苦,都已经‘结束’了!”高寒有力地说,“我终于又找到了你,我们要重新开始,让我来补偿你,回报你……”


    “你在说些什么。”雪珂心慌起来。“我不要你补偿和回报,能再见一面,我已心满意足……”


    “哦,你不能!”高寒激烈地喊,“再见一面,才让我们了解彼此爱得有多深,有多强烈,有多持久……带着这样强烈的感情,你怎能回到另一个男人的身边?”他双手握住她的双臂,稳定着她的身子,看进她眼睛深处去。“听我说,上个月十五,我在普宁寺偷偷见了你,当时,我误以为那个小男孩是你的儿子,即使如此,我都没有放弃重新争取你的决心!昨天我听翡翠说,才知道那是二房所生的孩子,你八年来并无所出,那么,你对罗家,应该是无牵无挂了!”


    “可是……”雪珂惭愧地说,“八年来,我也未能为你守身如玉啊!”


    高寒震动地抱紧了雪珂。


    “我若是心里还计较着这个,我就简直不是人!”他再看雪珂,心神倶碎。“雪珂,你是我今生唯一的妻子呀!我——要——你——回——到——我——身——边——来!”


    “不!不!不!”雪珂惊慌地喊着。“我们今天能再见一面,已是上天的恩宠,我们不要太贪心!你现在已有义父视你如己出,又将传你家业,你就应该知福惜福,好好报答人家,你应该忘掉我,娶妻生子,为自己开创一个崭新的人生,一个属于高寒的新生命……”


    “我已经有妻子有孩子了!”高寒固执地。“我不需要什么新生命,我要的,是找回我生命中所失去的一切。”


    “那一切再也找不回来了呀!现在的我,是罗家的媳妇儿,我们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雪珂!”高寒握紧了她的手,深刻地说,“世界上没有‘无法改变’的事,清朝都可以变民国呢!问题是我们彼此的决心!难道你不想和我,和我娘,还有我们的女儿,一家团聚吗?”


    “女儿?”雪珂太震动了。“你怎么知道是个女儿?”


    “你娘亲口告诉我的!我去过王府,见过你父母,我除了找寻你,也要追回我的亲骨肉啊!”


    “我娘亲口说的?”雪珂抬头,双眼灼热地闪着光,语音急促而颤抖。“是个女儿?是个女儿?”


    “是的!你娘说,她粉妆玉琢,一出生就会笑!”


    “她现在在哪里?在哪里?”


    “你娘把她交给了我娘,又给了盘缠,让她们去喀拉村找我……”


    “所以,”雪珂迫不及待地打断。“你们母子、父女都已经团聚在一起了?”


    “没有!”高寒凄然说,“我想,我们是在路上错过了!或者,我娘始终没找到什么喀拉村,那本就是个荒凉无比的山区。找不到我,娘也不敢回北京,你知道她,对改朝换代这回事弄不清楚,她怕王爷怕得要死……”


    “这么说,孩子跟着周嬷,已经下落不明?”雪珂尖声问,整颗心都扭成一团。


    “你别急,”高寒安慰地紧握了她一下。“我想,有一点足以让我们安慰的,是她一定会得到妥善的照顾,我娘会用全心全意来疼她来爱她的!所以……不管她们流落在什么地方,我们那女儿……一定活得很好!”


    雪珂怔着。在一日之间,重新见到亚蒙,又知道以前的孩子是个女儿,再知道女儿跟了周嬷,而今又下落不明……这种种,实在让人太震撼了!其中的大悲大喜,几乎不是她所能承受的了。脑中的思绪,在一瞬间,已混乱如麻,简直不知从何整理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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