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部分

3个月前 作者: 琼瑶
    “和你的感情很温馨,很沉稳,很平静。”我试着解释我的感觉,“很珍惜和你在一起的时间,觉得彼此这么亲近,这么兴趣相投。决定要嫁你,就想一生都要对你好,对你忠实,为你持家,为你做一切……”


    “你讲这些都没有用!”他气恼地打断了我,“只要肯定地告诉我,你爱我,是不是,比爱他,多?”


    我哀伤地摇摇头。


    他脸色灰白,气冲冲地去看天空,不看我。我像犯了罪,等着他定夺。他开始绕着那个院子走,走来走去,走去走来,像一只困兽。然后,他一下子停在我面前,用很有力的、下决心的声音说:


    “取消我们的结婚,我不能娶你!我绝对不娶一个爱我不够深的女人!”


    我点点头,转过身子,我回家了。回到日式小屋里,回到那间四个榻榻米大的房间里,我躺在床上,看着通厨房那道门,门上有他加上去的弹簧,门缝上有他贴的胶纸……我心酸酸,泪珠滚落。可是,我心中也如释重负,一片坦然。我能这样诚实而勇敢地说出我的心事,自己也觉得很了不起。


    那夜,我彻夜难眠。一直到天色已经蒙蒙亮,我才睡着。似乎刚睡着没多久,就感到一阵天摇地动,我一惊而醒,睁开眼睛,他赫然站在我床前,正在那儿死命地摇着我。看到我醒来,他没头没脑地就对着我大叫:


    “我管你什么惊心动魄,管你心里还有谁,管你爱谁多爱谁少,我反正娶定你了!昨天我说的话取消,不算!只要你肯对我好,我们有的是天长地久来培养感情!我就不相信你对我的爱,不会越来越深!”


    我一下子就湿了眼眶,心中那样震动。我要对他好,我一定要对他好,我想着,我要做一个最好的太太,永不负他这片深情。(尽管以后我们的婚姻中发生了许多问题,那天早上的情景,仍然深深撼动我心。在我的回忆中,它永远美好。)


    这样,我们终于携手走上了结婚礼堂。我们结婚那一天,父母大宴宾客。我毕竟没有嫁给老师,也算他们的一项功德。必须让所有的亲友知道喜讯。因此,席开二十桌,好生热闹,连父亲的同事和学生都来了。我披上白纱,穿着新娘礼服,盛装走向红地秘的那一端。这是我此生演出最大的一场show!


    那一年,我刚满二十一岁,庆筠二十七岁。我们两个从认识到结婚,一共只有七个月。


    九、贫贱夫妻百事哀


    结婚第一年,我们就住在那很“诗意”的田野小屋里。竹篱笆外,就是农田,抬起头来,就可见到新店的山。


    这小屋是单砖的建筑,盖得“简陋”极了。墙很薄,每到下雨天,“诗意”就变成“湿意”,屋外下大雨,屋内下小雨。到了台风天更不得了,屋瓦会整片整片飞走,雨水从窗子缝隙中往里灌,灌得整面墙都塌下来。每次台风过后,我们就忙着糊墙壁。厨房很小,只能容一个人,有个小小的炉台和洗槽。厕所更简单,连门都没有,我只好给它挂上一面竹帘子。


    屋子虽然不怎么“豪华”,我们两个倒也安之若素。庆筠每天早上去上课,整个午后和晚上都在家里写作,他的交通工具是一辆脚踏车。我每天听到他“叮铃铃”按车铃,就奔到“花园”门口去迎接他。他有时会带一些菜回来,我就下厨烹饪,经常做的是“蛋炒饭”,其次是“饭炒蛋”,外加一盘素菜炒肉丝。我的烹调技术实在不佳,好在他也不挑剔。


    我们的小屋中,只有简单的藤床藤椅,因为藤制家具是最便宜的。书桌当然不能少,因为家里有两个“写作疯子”呀!我没有出去找工作,他写,我也写。我那时专攻“副刊小说”,我才不管有价值没价值,能赚到稿费就好。因为,母亲的话已不幸而言中,庆箱每个月的薪水,我们付掉房租、水电这些必需开销后,只能买二十天的米和菜,有十来天没东西可吃。赚钱已成为很重要的一件事。我研究报纸“副刊”,真正“投其所好”,写一些三千字左右的“小小说”。偶然,小说会发表一篇两篇,我们的生活可以凑合过去。有时对自己“奢侈”一下,就共骑一辆脚踏车,到新店镇的小戏院里,去看一场二轮电影,再骑着脚踏车回“家”。每次看完电影,都是深夜,车子在田埂中走,田野青翠,明月当空,我们也颇能自得其乐。


    庆筠写作的速度,比我慢很多,因为他句斟字酌,一定要做到十全十美,他属于“苦干型”。我不一样,我常在一种感动的情绪下,去写我身边的事与物,每次思想都跑得比我的手快,为了“追”我的思想,我总是下笔如飞。我称自己这种写作是“灵感型”。我们就在两种不同的形态下,从事相同的工作,时而切磋琢磨,时而批评鼓励。他是科班出身,难免对我的作品,有许多意见。可是,我的作品多,见报率也较高,在“经济挂帅”的前提下,他也就无话可说了。“吃饭”却是固定开销,一日也不能少。我初当“家庭主妇”,总是捉襟见肘,就弄不清楚,为什么每到月底,总有些日子,两人口袋中都“清洁溜溜”,一点钱都没有了。我的个性强,当初和庆筠结婚时,曾大言不惭地说:“我穷我苦,那是我自己的命!”此时,面对“自己的命”,只想如何挨过去,而不愿去向娘家伸手求助。在这种情况下,我开始懂得去做“家庭预算”,并且必须去“执行”这项预算。


    我和庆筠,婚后的第一次吵架,就出在这“家庭预算”上。


    原来,我们那时一天的菜钱,只有七块钱,超过了这个数目,我们月底就会没钱用。我非常辛苦地去维持各项“预算”,小心翼翼地不让自己“透支”。但是,七块钱实在太少了,我们几乎难得吃肉,几天下来,庆筠已经喊吃不消。我却坚持“吃苦,大家一起吃”,不许乱了预算。这样,有一天下午,两人都在埋头写作。忽然,院子外面,有人朗声叫卖“鲜肉粽子,豆沙粽子”,这一叫,叫得我们两个都抬起了头。


    “我去买两个粽子来吃!”庆筠说着,打开了抽屉,拿着我们的“家用”就往外跑。我急忙阻止说:


    “一个粽子要三块半,两个粽子就吃掉了一天的菜钱!到月底我们就会有一天要饿肚子!而且,此例一开,我们都不照预算去用,月底又要难过了??”


    “管他的!”庆筠说,依然往外跑,“月底的事月底再说!船到桥头自然直,没有人会饿死的!”


    “不行!不行!”我说,“船到桥头不会自然直,每个月到了二十几号,我都要去当我的结婚戒指!这种事太没面子,我不要当结婚戒指????”


    “你不当我当!”他说,“我现在饿得很,不吃粽子连灵感都不会来!”


    我看没办法阻止他吃粽子了,只好妥协地说:


    “那么你买一个就好了,我不饿,我不吃!”我心想,最起码可以省下三块半。谁知道,我这样一说,他竟然勃然大怒起来,跳着脚说:


    “你为什么不吃?你不吃,叫我一个人怎么吃得下?你就是喜欢这样,把自己弄得好可怜的样子,其实哪有这么严重?连粽子都吃不起?我没结婚的时候,只要口袋里有钱,想吃什么吃什么,结了个婚,连粽子都没得吃!”


    “我没有阻止你吃呀!”我委委屈屈地说,“我自己不吃也不行吗?你为什么要扯到结婚不结婚呢!婚前你可以寅吃卯粮,然后再借债过日子,对我来讲,很不习惯呀……”


    “好了好了!”他嚷着,“你的意思就是嫌我穷,你不习惯过穷日子……”


    “我哪有嫌你穷?”我这下子更委屈了,声音也大了起来,“嫌你穷还会嫁你吗?我是宁愿跟你‘吃苦’的,现在,吃不了苦的是你不是我……”


    “你就是这样,就是这样!”他越吼越大声,“吃苦?我怎样给你苦吃了?你左一声吃苦,右一声吃苦,还说不是嫌我穷,你明明就是嫌我穷……”


    我们这场架,吵得真无聊!吵着吵着,卖粽子的人也走了,粽子也吃不着了,文章也写不下去了,然后我就哭了。哭着哭着,晚饭也不肯做了,我回娘家去了。


    如今回忆起来,我们居然会为了吃两个粽子而大吵一架,简直是不可思议。我还记得,那次粽子事件结束的时候,父亲曾经调侃了我一句:


    “怎么?你又要马儿好,又要马儿不吃草?”


    庆筠有个绰号叫“老马”,父亲一语双关,实在是非常幽默。只是,当时,这个“幽默”里,也夹带着好多的辛酸!“贫贱夫妻百事哀”呀!


    贫贱夫妻,真的是“百事哀”!写到这里,就不能不提一提我的电风扇。


    我们那“诗意的小屋”,因为墙太薄了,室内温度和室外温度,几乎都一样。夏天酷热,冬天苦寒。我生平最怕热,到了七八月,就觉得日子真挨不过去。和庆筠婚后,我都是自己做家务,大热天在厨房中炒菜,真是一大苦事。我又怕庆筠穿得太邋遢,会给同事笑话,所以,他的衬衫长裤,我都是自己洗自己烫。洗衣服还罢了,烫衣服又是一件苦事。每次给他烫衬衫,我额上的汗,滴滴答答落了满衬衫。因此,那时,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拥有一架小小的电风扇。


    一架最小的电风扇,要四百元。我们就是筹不出这个钱来。我省吃俭用,到了月底还要闹亏空,哪有闲钱买电风扇?我盼着想着,夜里做梦都会梦到电风扇。这样,终于皇天不负苦心人,有天我拿到一笔不太小的稿费,有两百多元。母亲看我太可怜,又借给我一百多元,凑了四百元,我买了生平第一架电风扇!


    有了电风扇,我真是太高兴了。从此,做饭时、烫衣服时、写作时,我拎着小电风扇到处走。把风扇开了,再做工作。那时,父亲有一架旧的收音机,送给了我。我听着收音机里的古典音乐,一面做家事,一面吹电风扇,感到人生也蛮有意思的。古代皇帝天热时只能用鹅毛扇,哪有电风扇用?我吹着电风扇,就觉得比皇帝还过瘾。


    这样,有一天,我和庆筠到台北看父亲母亲,又和麒麟、小弟玩了玩桥牌,回家时已经相当晚了。进门一看,家中居然遭了小偷!把我的电风扇、收音机,和庆筠结婚时所做的一套西装(他唯一的一套西装)全偷走了!我当场傻在那儿,半天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当我终于知道这是事实时,我跌坐在床上,抱头痛哭。


    直到如今,我都清清楚楚记得,为了那架电风扇,我哭得多么伤心!坐在那儿,我不睡觉也不说话,只是不停地哭。不论庆筠怎样安慰和劝解,我就是止不住自己的眼泪,硬是整整地哭了一夜。


    然后,我又回到挥汗如雨的日子,每当汗水滴落,泪水也不禁盈眶。小偷啊,偷这样的“穷人家”,你实在残忍!


    十、离别与儿子


    结婚第二年,我随庆筠迁居高雄,因为庆筠终于想通了,在高雄铝业公司找到一个翻译的工作,要去上班,以改善家里的经济环境。


    上班,这对庆筠来说,实在是相当大的牺牲,他恨透了坐办公桌,一心一意只想写作。但是,经过一年的考验,“梦想”和“现实”终于抵触。这一年,我们彼此的作品都不多,想当职业作家固然不容易,想写一部能藏诸名山的作品更加难。最后,庆绮低头了。


    铝业公司的待遇并不很高,但它属于经济部,远景看好。当时人浮于事,找工作并不容易。庆筠一被录用,亲朋好友都来恭喜他,连父亲母亲都为我的生活松了口气,只有他自己,闷闷不乐。


    初抵高雄,在庆筠两位同学的协助下,租了一栋二层楼的房子。那两位同学是单身汉,和我们合租这栋房子,他们两个住楼下,我和庆筠住楼上。反正行李衣物,都很简单。楼上只有一间大房间,卧室书房客厅全在一起。


    庆筠开始当公务员,早出晚归。每天回家后,匆匆忙忙吃完饭,就又去从事他的写作。但,上了一天班,回家已经相当累了。用剩余的时间去写作,当然写来写去不顺利。他以前可以有全天候时间写作,他的产品都不多,这一下,当然少之又少。


    我不用上班,每天一个人在家,时间多得用不完,生活也挺寂寞的。于是,我就全力卯上了写作。副刊小说不再是我的目标,我开始写长篇。总觉得自己感情丰沛,思想细腻,应该可以写出一两本好书来才对。可是,我整天涂涂抹抹,写了撕,撕了写,不知怎的,也是写不顺。


    我写了好多“第一章”,都没有“第二章”,写来写去,真觉得自己无能极了,开始怀疑自己有没有才气。庆筠的写作,比我更不顺利,我还偶尔会发表一两篇短篇小说,他连短篇都没有!于是,在两个人都充满挫败感、情绪低荡的时候,冲突就时常发生。每次都从小冲突变成大冲突,冲突到了最后,就忘了为什么起冲突的,他会对我大吼一句:


    “我知道你对我什么都不满意!因为你心里始终有个人!你忘不掉他!你一直忘不掉他!”


    这实在是很不公平的!我一心一意要当个好妻子,我努力在“忘掉他”,是庆筠,他不许我忘掉他呀!他时时刻刻把吵架的主因丢开,而兜到他身上去。难道我成为庆筠的妻子以后,我就必须把我生命里的“历史”都一笔抹煞吗?可是,今天的我,不论值得人爱,或不值得人爱,不都是由过去的我堆积而成的吗?


    这种吵架,总是撕裂我的心。因为,无助的感觉,会随之而起。我会好几天都想不明白,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好在,吵架总是会过去。庆筠心地善良,吵完了,也会觉得自己在“胡搅蛮缠”,于是,拥我于怀,轻轻说一句:


    “对不起!”


    我会落泪。我一直好爱哭。泪水掉完了,纷争随之而去。我仍然一心一意要做个好妻子。


    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我怀孕了。


    一切好奇妙呀,居然有个小生命在我体内孕育!我整个人像从睡梦中苏醒,全心灵震撼于这个发现。一个孩子!我的孩子!这事实挑起了我身体中所有的“母性”,带给我一阵莫名的欣喜。我这才知道,孩子在母体中孕育的第一天开始,母爱就同时存在了。庆筠对这个消息不像我这样兴奋。可怜的庆筠,他没有准备要当丈夫,就糊糊涂涂地当了丈夫,没有准备要当父亲,就糊糊涂涂要当父亲了。


    但是,自从我怀孕以后,我的脾气就变得非常温柔了。我才二十二岁,已为人妻,且将为人母。过去的狂风暴雨,对生命的怀疑厌倦,都成“过去”。这时的我,开始“成熟”,开始热爱“生命”。感到我和庆筠所共有的小生命,正在我体内长大,使我对庆筠也充满了柔情,充满了感激。小生命是我们两个的,我们将在人生的旅途上,好好地走下去,为我们,为我们的孩子!


    我怀孕的这段期间,变成我和庆筠感情最好的一段时间。我们不再吵架,两个人都全心全意照顾对方,等待小生命的来临,这种感觉,实在是美好极了。我几乎有百分之百的信心,我会和庆筠恩恩爱爱地活过这一生!


    这个时期,我的小弟已考人中兴大学森林系,去台中读大学了。麒麟从工专毕业以后,在庆筠的介绍下,也到铝业公司来上班,他学的是冶金,在工厂中担任助理工程师,我们双胞胎又常在一起了。他住在单身宿舍,交了个女朋友,每到周末,就和女友来我家。大家在一起包饺子吃,真是快乐极了。


    人生的变化,实在是想也想不到的!


    就在我怀胎十月,即将临盆的时候,庆筠忽然被铝业公司选中,奉派出国!


    在那个年代,出国的机会,实在少之又少。人人对于出国,都趋之若鹜。有这么一个好机会,可以出国去看看这个世界,这简直是件天大的好事!庆筠一被选中,大家对他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恭喜之声不绝于耳。我却忧愁极了。


    我不喜欢离别,我更不喜欢在我即将临盆的时候,丈夫却不在身边。我希望我的孩子呱呱落地后,能躺入他父亲的臂弯里。我知道我的想法都很自私,可是,我就没办法很快乐地去接受这件事。何况,我和庆筠刚在高雄安定下来,如果他出国,我势必要回娘家待产。中国人的习俗,回娘家生产是不受欢迎的。我相信我的父母不会那么迂腐。可是,母亲在我结婚时,就对我说过几句话:


    “我一生带大了四个孩子,觉得辛苦极了,所以,我绝不帮孩子再带孩子,如果你有了孩子,不要来麻烦我!”


    母亲对我这么年轻去结婚,本就不太高兴。现在又要回娘家生产,母亲怎会坦然接受呢?我实在很怯场。庆筠一去,就要一年多,我觉得恐惧极了。总记得和老师轻易一别,今生就再也不能重聚,如今又要面对离别,会不会历史重演呢?我怕极了。庆筠还没走,我就已经心慌慌了。


    不管我心中有多少担心和恐惧,庆绮还是决定走。我还是回到了娘家,重新住进了那间餐厅兼卧室的小房间。


    那是一九六一年七月,庆筠终于乘上飞机,飞了。我在机场,目送飞机遥遥远去,心如刀绞。为什么人生要有离别呢?为什么青春作伴,却不相守呢?为什么在我最需要他的时候,却离我而去呢?我仰望长空,极目远眺,只见云天苍茫,飞机早已隐没于穹苍深处。我不忍遽离,伫立良久,老天啊,但愿这番离别,是值得的!但愿庆筠此去,真能获益良深!但愿时光飞逝,他已归来!但愿,但愿,但愿。


    庆筠上飞机的第二天,我就动了胎气。一清早就住进了妇幼中心去生产。孩子来得并不顺利,我在产房中足足挣扎了三十六小时。我一直以为自己要死了,一直问医生我是不是要死了。我好希望庆筠在身边,握住我的手,给我一点支持与力量。庆箱不在。母亲陪了我一’段时间,太累了,她先回家了。当我的儿子呱呱落地时,医院里一个亲人都没有。我孤独地躺在那儿,听着儿子嘹亮的啼哭声,我的汗水和泪水一齐滚落,心中低低地自语着:


    “凤凰,你以后再也不会孤独,你有儿子了呀!”


    虽然心中这样说着,但在初为人母的那一刹那,我一直躺在那儿掉眼泪。


    二十四小时以后,护士小姐才把我儿子抱来给我。我捧着他,凝视着他,虽然他不是个很漂亮的小婴儿,我却近乎崇拜地看着他的小手小脚,感到“生命”真是“伟大”极了。我心里充满了爱和骄傲,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和感动。我对我的儿子,郑重地低语:


    “孩子!不管生命的产生是多么地‘偶然’,你却是我全心全意所期待的,所需要的,所热爱的!以后,不论我的生命中再有多少风风浪浪,我都会为你而坚强地活下去!你,就是我的希望、快乐,和最伟大的一部长篇!”


    那一年,我二十三岁。从一个年轻的“妻子”,变成了一个年轻的“母亲”。我还没有完全适应当“妻子”的角色,就要努力去适应当“母亲”的角色了。最麻烦的一点是:我搬回了娘家,我还必须兼顾当“女儿”的角色呢!


    十一、小庆


    我的儿子,乳名叫做“小庆”。


    小庆在婴儿时期,非常爱哭。白天哭,晚上哭,夜里也哭。我初当母亲,常被他哭得心慌意乱。带他去看医生,医生说,一切正常,哭是“运动”。但是,小庆“运动”的时间非常混乱,不管是夜深还是清晨,他爱运动就运动。我们那日式小屋,完全不隔音。父亲辛苦了一天,夜里被小庆惊醒,他就叹着气问我:


    “你为什么让他一直哭呢?你会不会带小孩呀?”


    我是不会带呀!抱着儿子,我整夜在屋里走来走去,拍他、哄他、哀求他:好儿子,别哭了!少运动一点呀!儿子听不懂,他仍然运动他的。母亲对我直摇头:


    “唉!如果当初考上了大学,何至于现在要受这种苦!都是任性的结果,以为结婚很好玩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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